牛利利
“對不起,我是警察?!蹦7铝艘恍r梁朝偉的沉默后,我開口說話??腿撕苌?,調(diào)酒師坐我對面,百無聊賴,用白手帕不停擦拭高腳杯。他抬眼說:“是嗎?這行很辛苦的。警察天天來酒吧,查酒駕?”他沒看過《無間道》,不知道這句臺詞,我很失望。女歌手唱了首《倩女幽魂》,是老煙嗓,歌聲蒼涼粗糲,像極了北方的冬夜?!岸嘀x!”女歌手用粵語說道,抱著吉他從臺上下來,沒有掌聲。調(diào)酒師說:“我挺喜歡這歌?!彼叱饋怼N覜]搭理他?!扒颇桥?,”調(diào)酒師掛起高腳杯,俯下身,低聲給我說,“她在你左后方,看了你好一會兒了。”我轉(zhuǎn)過頭,左后方果然有個女孩。她一個人坐著,桌上擺著一杯橙汁。她并沒看我,而是低頭玩手機?!拔矣X得今晚你能帶走她。真的,我這方面有經(jīng)驗,別信她的外表,看著是挺純的,但肯定不是那么回事。你得請她喝一杯?!闭{(diào)酒師的聲音很小,字吐得飛快,仿佛嘴里的話是夜的拉鏈,他在快速地拉開它。他輕輕一拍調(diào)酒臺,說:“差點忘了,你是警察,對嗎?”我喝了一口酒。他指指眼角,問:“執(zhí)行任務(wù)時留下的?”我說:“是?!彼嗽斄藭?,說:“生活不易?!闭f完,他取下剛掛上的那只高腳杯,用白手帕擦拭起來。
我不是警察,這不過是和調(diào)酒師開的玩笑。不知為什么,我只要喝點酒,就喜歡和陌生人開玩笑。酒精作用下,我覺得玩笑是我和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我并不擅長玩笑,喜歡歸喜歡,擅長歸擅長,這是兩碼事。在另一條街道,另一個酒吧,另一個夜里,我喝醉了,坐在吧臺前,和旁邊的人開了另一個玩笑。什么玩笑,我不記得了。幾個混混站起來,昏光里女歌手同樣懷抱吉他。他們把我架出酒吧,在巷子揍了我一頓。眼角的傷疤就是那次留下的。他們說我“嘴欠”。我像蝦米一樣蜷著身子,他們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我漸漸舒展身體,望著夜空犯困。我忽然想,自己不能睡著,凍死了怎么辦?醉酒后,除了愛開玩笑,我還愛自己的命。我爬起來回了家,繼續(xù)寫那篇叫作《修改練習(xí)》的小說。我忍著惡心和疼痛寫。寫作是唯一可以使敗壞的生活變廢為寶的技藝,電視上有個老頭這么說過。這話吸引著我。讓我覺得只要我不斷地寫啊寫啊,生活就不會發(fā)出“嘣”的一聲響。我寫得很糟。海明威曾教導(dǎo):“第一稿永遠是堆臭狗屎?!蔽覍懥撕脦赘?,都很糟。臭狗屎是臭狗屎,海明威是海明威。
時間還早,我埋了單。調(diào)酒師說:“我最近在練一款新的雞尾酒,下次你可以試試?!薄昂玫?。”我裹緊夾克出了門。我沒喝多。在喧鬧的人群里,我保持搖晃的姿態(tài)。我經(jīng)過一家酒館,酒館正掛紅燈籠。一個女孩抬頭望著燈籠。她穿著朱紅中式裙褂,梳著丫鬟頭,眼神清澈純凈,與世無爭,美好、莊嚴、溫順,夜里的畫眉鳥。有人注視著女孩,有人蹲在地上拍照。我知道莊嚴和溫順都來自被注視,只有美好屬于她自己。碎雪在光里飛,燈籠在夜空的背景下顯得虛幻。這些都很美好,但和我無關(guān)。我搖晃到鋼廠附近,點上一支煙,看了會高爐。鋼廠倒閉了,高爐不會再吐白煙了,我替它吐了會兒。
兩邊路燈都黑著,閱報欄的玻璃碎了,過期報紙在風(fēng)里翻飛。我向前走去,高爐甩在了我身后。這時,我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我。當(dāng)我走快時,身后的腳步聲也密集起來;當(dāng)我停下時,身后的人也停了下來。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有人注視著我。當(dāng)我想到這點時,我不再搖晃,盡量挺直身板,步履匆匆,像有要事等我處理。我想讓自己變得莊嚴起來,就像那個仰頭看燈的漢服女孩。被人注視時,我沒有美好,但或許還有莊嚴。當(dāng)夜風(fēng)吹過,我清醒到一定程度時,我才想到危險。我和世界要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了,但可能是以一種危險的方式。這附近治安不好。幾天前的深夜,一個女人拐角處橫死。墻上寫著“拆”字,地上白色的現(xiàn)場尸體痕跡固定線已經(jīng)不見了。匆匆走過斑馬線后,我抑制不住好奇,猛然轉(zhuǎn)身。我看到了一個女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她穿著紅色大衣,梳著馬尾,眼神茫然而緊張,進退為難。她最終走了過來,一言不發(fā),向遠處主干道方向走去,面向隱約的光亮。我在腦海中搜索她的形象,搜索無果。但這說明不了什么,我本來就有點臉盲。我也向主干道走去,夜風(fēng)忽然大了起來,碎雪撲面,槐樹枝葉摩擦,沙沙作響,紙屑和塑料袋加速起飛。女孩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風(fēng)中大喊著:“我知道的!你應(yīng)該送我回家。我知道的!”
我問:“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就讓你在風(fēng)中疾呼?她的劉海被風(fēng)吹亂,神情說不上是堅定還是憤怒。但我清楚只要風(fēng)再吹,沉默繼續(xù),她的堅定會消散。果然,她再度張口時聲音變得怯懦:“我在酒吧里聽到了。我知道你沒有喝醉,你應(yīng)該送我回家。你會的,對嗎?”我知道了。我有想哭的沖動,酒還沒有醒。我向陌生人說玩笑話,有人聽到了,而且當(dāng)了真。我想起來了,在酒吧里,她坐我的左后方,桌上擺一杯橙汁。我說:“好的,我送你回家。”她說:“謝謝?!蔽覈烂C地說:“職責(zé)所在,不必言謝?!甭飞希⒏嬖V我,她叫趙小枝,剛失業(yè),第一次去酒吧,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完了,因此沒法打車?!磅r榨南美柳橙汁,定價:38.00RMB?!本扑畣紊线@么寫著。如果她沒有撒謊,她所說的“身上所有的錢”也就區(qū)區(qū)三十八元了。她忽然故作成熟:“干這行幾年了?”我說:“剛干不久,快從良了?!彼蓤A眼睛瞧我。我想著把玩笑開下去:“我是一名臥底,快歸隊了?!彼伺?,說:“哦,放心吧,我會保密的?!?/p>
我和趙小枝走了一個多小時。其間,我?guī)状翁岢龃蜍?,她都拒絕了。夜風(fēng)時大時小,風(fēng)大時,我倆豎起衣領(lǐng),相互遠離,風(fēng)小時,我們并肩聊天。路過廣場時,她忽然問我:“當(dāng)臥底什么感覺?”我想了想,說:“像被時間開除了一樣。”她又問:“你平時有什么愛好?逛街嗎?還是喜歡看電影、玩游戲?男生都愛玩游戲。”我說:“都不喜歡。我有時會寫點東西,干我們這行,得有點愛好?!侗I夢空間》看過吧,萊昂納多主演的,他能在夢境穿行,他擅長這個,但副作用是他把現(xiàn)實和夢搞混了。所以他有個陀螺。他掏出陀螺,轉(zhuǎn)一下,過會兒陀螺倒了,他就知道是在現(xiàn)實中。干我們這一行也得有個陀螺,它告訴我們,這是假的。你被時間開除了,但你得回去,遲早的事,別忘了?!闭f完這么一番話,我有些被自己打動了。趙小枝說:“那你寫什么呢?玄幻、言情,還是穿越?有個叫什么土豆西紅柿的,寫得挺好?!蔽覍λ氖^對調(diào)酒師的失望。我想說,都不是,不是那樣的小說,我想寫的小說是關(guān)于時間的,它很慢很慢……風(fēng)又變大了,她豎起領(lǐng)子,神情陰冷,匆匆走在了前面。我什么都沒說。
城市是起伏著的。我送趙小枝到小區(qū)門口,那里是一個巨大的褶皺,擁擠臟亂,沒有風(fēng)。街道被各式攤販擠占。這里有二十元一件的衣服,五毛一串的燒烤,還有五塊錢半米的“金”項鏈。樹下擺幾桌臺球,一元一把。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滿地是垃圾。街邊站著個中年女人,穿著艷麗的服裝,化著廉價濃妝,如一株有毒的植物,在向我笑。趙小枝輕輕扽住我的袖子,低聲說:“別看,她是干那個的?!边M了小區(qū),她站住了,雙手背在身后,問:“講講你的小說吧?!蔽铱吹贸鰜恚魂P(guān)心小說,不過是想再聊會兒天,消磨時間。我說:“還在修改,下次吧?!?/p>
我步行回家,冷風(fēng)吹得腦殼疼,酒漸漸醒了。再次經(jīng)過高爐時,我看了眼手腕上的天王表,時針指向十二點。手表是鋼廠廠慶時發(fā)的,男職工一人一塊天王表,女職工則是一整套安利洗漱品。但鋼廠倒閉了,在兩個月前。鋼廠倒閉的那個夜里,我和幾個同事舉著酒瓶,仰望高爐。夜里有霧,或是霾。黑夜如熔化的玻璃,高爐漂浮其上。當(dāng)我意識到廠子的倒閉時,高爐不再漂浮。在一瞬間,它矗立在黑暗中,像巨大的時針,永遠停在了午夜零時。我們喝一口酒,罵一句娘。我們圍著火堆,大聲說話,砸碎每個空酒瓶,怕寂靜包圍。有個同事哭了,他說,誰都沒聽到那“嘣”的一聲響,生活怎么就塌了呢?他哭得那么傷心,我以為他會夜夜爛醉下去。失業(yè)后,我開始害怕白天,窗外小山上是殘雪和蕭索的樹影,看上去寂寞極了。我看不到高爐,但我知道它就在身后。失業(yè)的頭幾天,我們幾個同事每晚都聚一起。沒過一個禮拜,他們都去找工作了,滿懷對新生活的向往,期待時間重啟。夜夜爛醉的是我。
看到高爐,我便會覺得傷感,但我還是決定往好的方面想,比如今晚是特別的。雖然我是被時間開除的人,但今晚我開了個玩笑,有人聽到了,并且當(dāng)真了。我漸漸興奮起來。我回到房間,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聽夜風(fēng)呼嘯,一陣緊似一陣,把我心中的興奮全部吹盡了。我又一次厭煩。失業(yè)是尋常事,以前的同事們開始向新生活努力,他們的時間重新開始了。而我為什么表現(xiàn)得過分頹廢?我不是被時間開除了,我是不愿意回去。
到了后半夜,我起床,打開電腦,又開始寫起那篇叫作《修改練習(xí)》的小說。只要我不斷地寫啊寫啊,生活就不會發(fā)出“嘣”的一聲響。我在想,我究竟愛不愛小說這么技藝呢?答案是:算不上愛。我不知道自己愛什么。我哪怕在這上面耗費再多的時間,也都算不得愛,只不過是在玩罷了。就像是貪官們?yōu)榍閶D身敗名裂,但他們未必愛那些女人,不過是在玩,在耗費時間?!缎薷木毩?xí)》從未真正的開始。換句話說,這篇小說沒有動過。它只是在描摹一個個靜止的畫面,沒有沖突、沒有主題、人和人之間沒有交集,象征物和象征物之間也沒有聯(lián)系。毫無疑問,注定失敗的寫法。但我迷戀于此,不斷修改它,但每次不過是給主人公換個新的身份:教師、科學(xué)家、官員、巫師、殺手、賭徒……主人公不會因為職業(yè)變化而變化,他永遠茫茫然地閑逛,在夜里看到一個個無關(guān)聯(lián)的象征物。這次我又開始修改,把主人公的職業(yè)換成了臥底。
寫著寫著,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我們幾個小孩在夜里爬山,在荒野上燃起高高的火堆?;鹱尯谝垢撸覀冄鲋^,看著星星。時間無始無終,我們并不孤獨。我看到祖父在火光中。我流下了眼淚。我在鍵盤上敲著字,期待黎明不再有風(fēng)。
第二天醒來,我破天荒在房間里鍛煉起來,做俯臥撐、深蹲和仰臥起坐。鍛煉完,我開始看書,喝茶。夜晚到來,我不再出去喝酒,風(fēng)像是一列長長的列車,準時從窗前呼嘯而過。如此規(guī)律的生活持續(xù)了半個月,不能不說是個小小的奇跡。我心想,這是因為酒吧里的玩笑,有了這句玩笑,我才送趙小枝回家,如此像是和世界又有了聯(lián)系。但我還是沒有去找工作。我為自己辯解:時間重新開始是莊嚴的,它需要一個事件的啟動。有天,我讀到一句詩:“他走在時間的裂縫里/被自己的傷口照亮。”我想到自己現(xiàn)在就是在時間的裂縫里,但我沒有傷口。我在晚上寫作,寫那篇《修改練習(xí)》,依舊寫得糟糕。我只是不斷寫啊寫啊。
有個夜晚,小馬約我出去喝酒,地點在他的出租屋里。我冒風(fēng)雪前去。我們五人圍著圓桌落座。我們都在鋼廠上過班,且在一個部門,從任何角度來看,我們都該算是朋友。桌上擺兩鋁盆鹵菜,全是些海帶結(jié)、土豆片、豆干之類,一盆里還有三四個鴨頭。桌下碼著三箱本地啤酒,還有一瓶一斤半的杜康酒。白熾燈在我們頭頂“嘶嘶”作響。
小馬新找了工作,地點在臨省省會,很快就離開。我們祝賀小馬。大家又問起我。我說,還沒找工作,在家閑待。小馬說:“畢業(yè)后我們天天奔命,哪有過這么長的假期,應(yīng)該享受。況且你有才,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可憐巴巴地求人賞飯,怕趕晚了,沒口熱的?!蔽衣犓脑?,心里不痛快,很快就醉了,話也多起來。
大家問我,待家無聊不?我說,不無聊。小馬說,他就跟聊齋里的書生一樣,一到晚上就假裝讀書,其實是在等什么。我湊過去問,我能等什么呢?他說,你等個鬼!大家拍桌子笑,淚都笑出來了。又有人提起我向廠報投稿的事。那是剛?cè)肼毜氖拢遄記]過審,我提著酒瓶去廠報編輯部去鬧。我臉拉了下來。他們說,要是廠報發(fā)表,我們還能讀一讀,現(xiàn)在廠子倒閉了,還沒讀過大作,不如今晚講講吧。我喝醉了,心里憋火,知道他們大多找了新工作,有些張狂,瞧不起我。我應(yīng)該站起來走人,嘴上卻說“好”。小馬問:“題目叫啥?。俊蔽翼樦脑?,說:“《修改練習(xí)》?!彼麊枺骸岸忌秲?nèi)容???”我說:“內(nèi)容一直在修改?!彼謫枺骸澳悄阆胍磉_什么主題呢,總有主題吧?!蔽艺f:“我想表達時間,但我搞不清楚。我一直在修改?!彼麄冇执笮ζ饋?。這次我不生氣,反而羞愧,覺得自己犯了錯。小馬說:“你講講嘛?!蔽液攘丝诰?,忘了拍案而去這件事。在一瞬間,我想起前段時間在酒吧,我喝得爛醉,跟陌生人開個玩笑,他們把我架到小巷子里,一個混混扇我耳光。紅燈籠在風(fēng)雪中搖擺,朱紅裙褂的女孩望著它,她有被人注視的莊嚴和優(yōu)雅。荒野上一道道光柱交錯,祖父涌失在黑夜里,時間靜止?;蛘?,祖父消失在了時間里,黑夜靜止。小馬遞給我香煙。我伸手接煙,打翻了紙杯,啤酒灑在褲子上。我想找抹布,環(huán)顧一圈,看到大家醉后的眼神。他們冷冷望著我。我想到,如果是玻璃杯多好,掉在地上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它不會被無視。
我開始講一個新的故事:我是個臥底。我記不清干這行多久了,只記得一個夜里,一間小會議室,空氣中有霉味,白熾燈嘶嘶響,像是盤在我們頭頂上的一條蛇。老領(lǐng)導(dǎo)抽著紅萬,眼神縹緲。他說,他們罪大惡極。我點頭。他又說,但沒人知道他們做了什么惡。我說,是的,他們作惡,但不夠具體。老領(lǐng)導(dǎo)說,去吧,去當(dāng)臥底,年輕人不要擔(dān)心,他們從不販賣毒品和槍支,也不走私,不組織賣淫,不收保護費,沒有暴力傾向。你是安全的,但你得找到他們做的惡。這是你的任務(wù)。我離開了公安局,夜里有風(fēng),無雪,漆黑一片。我回望公安局,它仿佛荒野里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我穿過樹林,夜鳥飛過我的頭頂。第二天,我進入了犯罪團伙。他們組織了兩輪面試,還查看了我的學(xué)位證、畢業(yè)證、英語六級證以及計算機二級證。我進入了一家鋼廠,成為一名技術(shù)員,先在天車車間,后來又去了連鑄車間。車間的空氣里滿是粉塵,噪音驚人。我口袋里裝著靜音耳塞,卻陷入兩難。如果不戴耳塞,我的耳膜就會受損,以至失聰。如果戴上耳塞,我就無法聽到天車過來,有一定概率被重物砸中?;蛟S是因為噪音的緣故,我對于白天的生活一片茫然,我只記得夜里。我在夜里仰望高爐,常常陷入到一種茫然的情緒里……
“Stop!”小馬喊著,比劃出停止的手勢。他臉色通紅,眼里滿是血絲。有人趴桌上睡著了。我聽見窗外起了風(fēng)。我討厭這個地方,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它總在夜里刮風(fēng)。有人說:“小馬你干嗎呢!讓老黃接著講嘛!”小馬說:“武俠不是武俠,玄幻不是玄幻!有什么意思!聽來聽去,這不又是鋼廠的破事嘛!我討厭鋼廠,不想別人提鋼廠!靜音耳塞誰不知道啊,我口袋里還有四五對呢!我還有兩雙勞保鞋,你要不要?虛構(gòu),我們得聽點虛構(gòu)的!”那人說:“你著什么急嘛?老黃你別生氣,你是臥底嘛,要有城府!”
我冷笑。我該發(fā)火,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忘這茬。我又喝了幾杯。醒著的人都紅著眼,沉默著。窗外漆黑一片。我聽到腳步聲,仔細辨認,才知是風(fēng)拖著枯葉。我正聽著枯葉的沙沙聲,陌生感擊中了我,就在一瞬間。就像是鋼廠倒閉那夜,一瞬間我看到高爐靜止,不再浮動。我看著酒桌上沉默的幾個人,悚然心驚:我們?yōu)槭裁丛谶@里,是在慶祝嗎?慶祝什么呢?
窗外又刮起烈風(fēng),我害怕這種寂靜,再次講了起來:不管過去多久,我總記得老領(lǐng)導(dǎo)的指示。我要找出惡的證據(jù)。時間始于罪惡,正如耶穌被釘在十字架后,一個大陸的時間才真正開啟。鋼廠產(chǎn)能開始下降,一切變得寂靜。高爐很久沒有再吐過白煙了,它的腳下長滿野草,野草越長越高。我在月夜蹲在野草里,希望發(fā)現(xiàn)罪惡。月下,我懷念祖父。他消失在夜里,他在酒后來到鋼廠。有人看到他搖晃著走過連鑄車間,有人看到他走過轉(zhuǎn)爐,但沒人再見到他。我想起祖父,并非因為我對他感情多深厚。他消失時,我只有六歲。我只記得慌亂的人群,荒野上手電筒里射出的道道光柱。我只記得因為尋找他,好多個夜晚,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面對寂靜。窗簾沒有拉上,我看到死亡的各種象征物:兇鳥立窗臺上,爪子撥弄枯枝敗葉;雪紛紛落下,情侶在接吻,拿著黑色的玫瑰;遠處是黑暗的小樹林……我在腦海里修改著他的結(jié)局,就像修改一篇小說。但是只是修改,沒法撕了重寫。祖父無聲的消失讓我驚懼,如墜深淵。我時常想,要是能見證他的死亡該多好。這樣一切都確切無疑,如在白晝,沒有隱喻。哪怕是慘烈的死,也是在時間的強力中,一切不會模糊,死亡會作為紀年。只要找到罪惡,我就可以重新回去。秋草漸漸枯黃,天上是陰沉的云,碎雪飄灑著,接著是鵝毛雪。鋼廠倒閉了。我們幾個同事相約在夜里為鋼廠祭奠。我早到了兩個小時,夜里有霧,或是霾。我一個人喝著酒,把酒瓶摔碎。我仍覺得不過癮,我從荒草里撿起一把紅色防火鍬。我希望有一輪月亮,照著我。我憤怒地挖掘。我蹲守了這么久,我什么罪惡沒有見識到。如果現(xiàn)在遠處有人看到荒野上的我,他一定以為自己正見證一項惡行。我聽到“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我從微醉中清醒了過來。我蹲下身,扔出了坑里的石頭。我繼續(xù)向下挖,鐵鍬又遇到阻礙,我扔出了一塊銹蝕的鐵塊。然后,我看到了白骨。我靜靜望著它。我哭泣著,將白骨掩埋。我希望夜里沒有霧,或者霾,而是一輪慘白的月,我們白骨相認。讓白骨告訴我,它是我的祖父,一切都有確切的時間。朋友們帶著酒過來了。我們舉著酒瓶,仰望高爐。高爐漂浮在夜色上。我們喝一口酒,罵一句娘。我們醉了,有人唱歌,有人點火。我們圍著火堆,大聲說話,砸碎酒瓶,生怕寂靜包圍。當(dāng)他們醉倒時,我走向遠方。我走出城區(qū),走過黑暗森林,夜鳥飛過頭頂。但我沒有找到公安局。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有過那么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在一個深夜里坐在小會議室里,抽著紅萬,頭頂白熾燈嘶嘶響著,如一條蛇盤在我們頭頂……
我講完時,他們都趴在了桌上,沒人聽我講。當(dāng)然,我不在乎。我站起來,椅子發(fā)出聲響。小馬抬起頭,嘴巴含著核桃一樣:“講完了?”我說:“完了。”他趴在了桌子上。窗外寒風(fēng)吹徹,寂寥極了。我站在窗前,抽完了一根煙,離開了。
小馬的出租屋在郊區(qū),出門不見車影,稀疏的燈火遠處亮著。我扶著槐樹吐了幾回。我穿過一片樹林,幾只黑鳥尖叫,風(fēng)雪中起飛,仿佛盤旋的落葉,仿佛灰燼。風(fēng)掠過林梢,鳴鏑般射向遠方。我回味剛才的故事,得出了結(jié)論:很糟糕。但我很快忘了這個結(jié)論,又一次回味故事,再次得出“很糟”的結(jié)論。風(fēng)雪越來越大,我懷疑自己永遠回不去了。穿過了樹林,透過風(fēng)雪,我看到一處院落。不是農(nóng)家院落,是一家單位,門口有電動道閘,門柱上掛著一長木牌,白底黑字,保衛(wèi)室的燈亮著。我想起我的《修改練習(xí)》,決定把小院落當(dāng)作公安局。對,我是臥底,在故事中,在玩笑中。我站直身子,向那盞燈火敬了軍禮,手掌外翻,指抵眉尖,標準的英式敬禮,我在模仿《無間道》里的梁朝偉。
一進市區(qū),風(fēng)雪就小了,我也清醒了些,能覺出渾身肌肉的酸痛。街上幾乎沒人。我想看看時間,手表和手機不知什么時候丟了。紅色的人影出現(xiàn)在前面。我要忠于臥底的角色,忠實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我沒有讀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作品,我只看過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因此知道這個名字,還知道他是體驗派。我是臥底,要去發(fā)現(xiàn)罪惡,重啟時間。因此,我要跟蹤前面的人。
女孩腳步越來越緊,但節(jié)奏仍在,可見還未完全慌亂,雪落在逼仄的巷道里。我心想,她應(yīng)該是莊嚴的,因為有人在注視她。我望著女孩的背影,想起了高中時讀過的一篇散文,題目叫《腳印》,還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那會兒的我可算過目不忘,但記憶力仿佛就好了那么一個夏天。我在巷子里跟蹤一個女孩,寒風(fēng)吹著我,我決定默背《腳印》。除了玩笑,跟隨一個背影,拾撿一個人的腳印,這也是和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胃里又開始翻騰,我壓抑著惡心,眼里憋出了淚。女孩掏出了手機,她要報警嗎?警察來了,我該說什么呢?阿Sir,誤會,自己人。
女孩走出了巷口,主干道上一片光亮,潮濕的路面反映著霓虹,更顯凄清。她站在街邊,急切地揮舞雙手,仿佛掙扎的溺水者,積雪團團落下,沒一點聲響。你應(yīng)該莊嚴,你在被人注視!我想大聲對她喊道。她的幾縷頭發(fā)風(fēng)中飄揚,發(fā)梢有雪化后的水珠。幾輛出租車開過,但都亮著“有客”的牌子。我肩膀撞在電線桿上,疼得叫出聲來。女孩猛地轉(zhuǎn)身,驚懼的眼神在夜里迅速化開,她說:“怎么是你?”我沒認出她,我有點臉盲,何況是在酒后。但我聽出了她的聲音。我說:“我看到了你的背影,但不敢確定,就跟著走了一段路,實在冒昧。”趙小枝說:“我以為是變態(tài)呢,之前嚇壞了。是不是你想起我上次跟著你,所以報復(fù)我。”我說:“哪有的事,我送你回家吧?!彼α恕N倚睦镉砍隽艘环N幻夢的感覺,心跳有些加速。她出現(xiàn)在了黑夜里,她被我注視?!翱粗遥褪侵委熚??!蔽液鋈幌肫疬@句古突厥的民歌來,人人都需要被注視。我提出打車,她拒絕了。她說,想再走走。她問,你怎么在這里?我說,我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她說,你喝酒了。我說,是的,特殊任務(wù)。我得早點回去,回到時間里去,不是嗎?
我盡量想讓自己莊嚴一些,但步伐仍搖晃,胳膊和肩膀不時碰到她,別有用心一般。我問她,這么晚了,怎么一個人走?她說,心里悶,散散心。我又問,找到工作了嗎?她沒有理我。我想起上次遇到她時,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現(xiàn)在卻冷著臉,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她忽然問:“你家住哪兒?”我說:“城北,鋼廠那邊?!痹捯怀隹冢揖秃蠡?,臥底不該住那兒。她挽起我的胳膊,說:“不回家了,去鋼廠吧?!蔽蚁肫鹫{(diào)酒師對她的評價,開始有綺麗的幻想,嘴角展露微笑。她說:“別想歪,我只是去看高爐?!蔽覀z走進一家小商鋪,拉開推拉門,機器音在昏暗中響起:“歡迎光臨!歡迎光臨!”門口一張小床上爬起來一個人來,打開了所有的燈。趙小枝打量著貨架。老板望著我倆,指指后邊一排避孕套:“要哪種?”趙小枝問:“白酒有嗎?就要那種便宜的,度數(shù)高的。”
我倆到鋼廠時,雪停了,雪地上沒有一個腳印。趙小枝注視著高爐,伸手從我口袋里掏出二鍋頭。她一擰瓶蓋,然后用大拇指一挑,瓶蓋劃出一道拋物線,如一枚槍膛中彈跳出的空彈殼。她喝了一大口。我看了她一眼,她生氣地說:“你不能喝!”我說:“我沒想喝,我喝得夠多了。你得慢點喝,稍微壓一下。不然冷風(fēng)吹進胃,特別容易吐?!彼f:“我沒事。”她又喝了兩口,轉(zhuǎn)身,步態(tài)已踉蹌。她不是想喝酒,她是想醉。她說:“我記得,你說你家不遠。”我轉(zhuǎn)身,指指后邊一排紅磚樓,說:“就那兒?!彼昧业母觳?,說:“帶我去。”到了房間,我打開燈,彎腰去給她找拖鞋。她皺著鼻子,說:“臭的,像狗窩!”說完,她癱倒在沙發(fā)上,眼里滿是怒氣。我喊了聲:“趙小枝!”她說:“喊我干嗎?”我開始懷疑,這個趙小枝和上次的我見的是否同一個人。她又喝了一口酒,這次是抿了口。我極其疲憊,對她有些失望。但我知道我永遠都是失望的,上次見她就覺得失望,這次卻又失望她和上次不一樣。
她大著舌頭,說:“這是鋼廠家屬院,你才不是什么臥底。在你們這些人眼里,我是不是就是個年輕的傻帽兒?”我沒說話。她哈哈笑了幾聲,然后皺著眉,壓抑著惡心,緩了一會兒,她接著說:“上次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臥底。鋼廠倒閉了。那會兒大街上的醉漢,十個里面有九個是你們鋼廠的,個頂個愛吹牛。我見過醉漢挺個大肚子,衣襟上全是自己的嘔吐物,他說自己是戰(zhàn)狼,去過非洲,救過一千多人,還上過新聞聯(lián)播。還有個酒鬼穿著你們鋼廠的工裝,對著一面墻,說自己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專家,專門來咱們這兒學(xué)牛肉拉面、美容美發(fā),還有汽車維修!哈哈!”我伸手拿酒瓶,她狠狠拍了下我手背:“我的酒,你他媽別動!你知道為什么我當(dāng)時假裝當(dāng)你是警察嗎?因為我希望遇到個警察,真的!那晚我有點裝,裝純,你知道嗎?”我說:“你為什么希望碰到到警察?”她說:“我不想說。不過,那晚你表現(xiàn)挺好,尤其是什么陀螺啊時間啊,說得我一愣一愣的?!彼焓种噶酥缸郎系碾娔X,說:“你那篇小說,叫什么來著?”我說:“《修改練習(xí)》?!彼f:“能看看不?”我說:“你喝醉了?!彼鋈恍α似饋恚f:“其實我不叫趙小枝?!蔽矣悬c吃驚,問:“那你叫什么?”她把玩著酒瓶,說:“不重要,你就叫我趙小枝吧?!彼辉僬f話。我漸漸覺得酒醒了,一種破敗的孤獨感彌漫,我開始煩躁。她說:“這里能看到高爐嗎?”我說:“房間里看不到,得去樓道,有個小窗戶可以看到?!彼龔目诖锾统鰝€東西,是陀螺。她得意地看著我:“上次你說的挺好,陀螺什么的,我還專門買了個。這樣吧,如果你真是臥底,我就給你講個真事。你要不是臥底,我就給你講個故事?!蔽艺f:“那你講個故事吧?!?/p>
我看到窗外的黑暗在退去,夜晚快要結(jié)束了。她又喝了一口酒,一斤裝的酒她已經(jīng)喝下去一半了。她說:“講故事還挺難的。比如主人公叫什么呢?王曉莉,李愛花?”我說:“還叫趙小枝吧,反正都是假的。我把你講的故事寫在《修改練習(xí)》里,小說里人名不該出現(xiàn)太多,因為篇幅不會太長?!彼f:“好吧,可我講不好?!蔽艺f:“沒關(guān)系,還可以修改?!彼f:“那主題是什么呢?”我說:“時間吧。”她說:“不會,太高端?!蔽艺f:“那你就瞎講吧?!?/p>
她想了會兒,又喝了口酒,說:“兩句話能說清的事,怎么講。而且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覺得挺有趣的,當(dāng)你要給別人講時,你發(fā)現(xiàn)其實它挺無聊。故事可以無聊嗎?”我說:“可以。但不能用無聊來講無聊。要不,你先簡單點講?!彼f:“趙小枝和一個有婦之夫搞在了一起,后來她懷孕了,再然后打胎了。就這么簡單。但你說的時間主題在哪兒呢?加不進去嘛?!蔽铱嘈?,說:“打胎是為了讓時間重新開始。趙小枝覺得這樣能在時間中回頭是岸。”她用力磕了下酒瓶,泡桐木茶幾被磕掉了一塊漆,像是夜里睜開了一只眼。她說:“扯淡!孩子生下來,時間才能重新開始!”我說:“也有道理,你可以加入些細節(jié),還有象征。再詳細一點。”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樣。故事不會詳細起來的,講的時候自己反而會變得詳細,不是嗎?搞清楚,你我是陌生人,我可不想變得詳細,被你評價,被你分析。你上次說,你寫東西,但還在修改。那你究竟想要隱藏什么?”我點上一支煙,沒有搭話。她繼續(xù)說:“但是,我給這個故事想了個結(jié)局,我覺得還行。”我說:“說說看?!彼f:“趙小枝打了胎,但她很快后悔。她覺得,嗯,用你的話說,她覺得時間沒法重新開始了。于是,她想弄死那個渣男。最后在一個黑夜,殺了男人?!蔽艺f:“這沒什么特別的?!彼行┥鷼猓骸澳銊e那么高高在上!你覺得你可以指導(dǎo)我嗎?我覺得震撼,這就夠了!”她掏出陀螺,在茶幾上用力轉(zhuǎn)了下,陀螺急速轉(zhuǎn)動。我注視著陀螺。陀螺“嗡嗡”響著,一切寂靜。窗外夜色淡了,能看到遠處的山影,高懸的白熾燈變得虛弱。趙小枝紅著眼,鼻翼一張一合,滿是酒氣。
等陀螺停下,她又說:“趙小枝殺了男人,把他草草埋葬,埋在高爐下面的荒地里,至今算來也有一年了?!蔽移袅藷?,覺得嘴巴特別干,心臟咚咚咚敲著胸膛,像鐵錘砸著墻壁:“趙小枝為什么把男人埋在高爐下?”她笑了,說:“就是講故事嘛,想到哪兒算哪兒。當(dāng)然趙小枝也可以埋到別的地方去,這不重要?!蔽覇枺骸奥竦蒙畈簧睿俊薄疤貏e淺。趙小枝畢竟沒力氣。她不敢打車,深夜來到了這里。鋼廠以前三班倒,后來不行了,長年也不開工,開工反而虧得更多。但風(fēng)險是家屬院離高爐太近。但她沒辦法,想不周全,也做不周全,畢竟這種事沒有經(jīng)驗可循,她想著全看運氣了。因此埋得淺。她為這事挺后悔的,怕大雨什么把骨頭沖出來,但是這座城市年均降水量不到四百,不會有沖出白骨的大雨的,怎么樣?故事合理嗎?對了,你這兒看不到高爐嗎?”我取過酒瓶,猛地灌了自己幾口。她開始喊:“這是我的酒,你不能喝!”我又一次感到眩暈,一瞬間我感到了陌生。我為什么在這里?我為什么和一個自稱“趙小枝”的女孩講故事?我站起來,從電腦上拔下U盤,走到洗手間,把U盤扔進馬桶,然后撒了泡尿。滾蛋吧,《修改練習(xí)》。等我出來,看到她從茶幾下摸出一盒煙,紅盒萬寶路。我不常抽萬寶路,有時候看港片,發(fā)現(xiàn)港片里不論警匪,都抽這煙。我買了幾盒,專供看港片時模仿主人公。我把打火機扔給她。她說:“我倒覺得,你最好還是臥底。你是臥底,該給你什么樣的任務(wù)呢?讓你潛伏在這家鋼廠,去發(fā)現(xiàn)趙小枝的罪行?”她抽著紅萬,眼神縹緲,白熾燈在她頭頂嘶嘶作響,仿佛一條蛇盤在我們頭頂。
我打開門,走到樓道里,推開小窗戶,半截高爐入眼。夜色漸淡。我忽然看到高爐動了起來,在一瞬間。時間啟動了。我轉(zhuǎn)過身,想喊趙小枝過來。趙小枝坐在沙發(fā)上,玩著陀螺。陀螺從桌子上掉了下來,在白色瓷磚地板上繼續(xù)旋轉(zhuǎn),發(fā)出嗡嗡的聲響。我看到樓下有人,是個撿垃圾的老頭,夜色越來越清淺。四面高墻圍著鋼廠和家屬院,仿佛一個巨大的泳池,盛著越來越淺的夜色。老人在這泳池里奮力向前,游向高爐。太陽快出來了,白晝沒有隱喻,夜里的一切不必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