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xiāng)二元空間的另一種書寫

北華是一位近年來嶄露頭角的山東作家，最近幾年他頻頻發(fā)表作品，開始顯露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色，積極探索自己創(chuàng)作的多種可能性。本文擷取其2017年以來發(fā)表于《清明》《山東文學》等刊物的《西風客?！贰恫耳椚恕贰独瞎媚铩贰兑安莸奶炜铡匪奈?，對他的創(chuàng)作略作評說。

一

《西風客?！放c《捕鷹人》可以看作是姊妹篇，它們因巴爾扎克式的“人物復現(xiàn)”手法而形成某種關聯(lián)?！恫耳椚恕分械闹魅斯安耳椚恕鼻∏∫彩恰段黠L客棧》中的四個住客之一，在兩篇小說中，“捕鷹人”的性格特征是一貫的，他天馬行空式的行蹤、粗放豪野的性格、村野生活趣味與都市欲望人生的齟齬都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兩篇小說也都采用了第一人稱，只不過，在《西風客?！分械摹安耳椚恕笔恰拔摇毖壑械乃?，他的所作所為、他的神秘去向都是通過我的觀察、陳述展現(xiàn)出來的。而在《捕鷹人》中，“捕鷹人”是作為主人公出現(xiàn)的，“我”從大山之中來到城市，像一個突兀而來的探險者，如魚飲水，體察著都市的人情冷暖。從文中我們既能感受到山區(qū)與城市的明顯差異，也能看到深諳人性深處黑暗的主人公如魚得水，盡情展示自己的“獵手”天賦。都市中的“捕鷹人”既因其滿身的鄉(xiāng)野氣息而顯得格格不入，又游刃有余地把玩著都市的欲望，在獵鷹的同時獵取都市土豪的金錢。而《西風客?！放c《捕鷹人》的批判性意蘊也由此氤氳。

《西風客?！分械摹拔摇弊鳛橐幻蜅＠习?，像一個出世者，總是從旁觀者視角淡然地觀察著言行舉止有些怪異的各色住客，而《捕鷹人》中的“我”則是一個闖入城市的外來者。一個是他人眼中瀟灑、無拘無束的客棧老板，一個是喜歡流浪的自由的捕鷹人，雖身份殊異，然而兩人心中卻都充滿著對自由的敏銳感受與渴望——客棧老板能夠從風聲中聽出自由，捕鷹也許只是捕鷹人保持灑脫狀態(tài)的借口。也許正是因此，加之職業(yè)特殊，二人能夠拉開一定距離去觀察并感受自己周遭的一切?？蜅＠习蹇梢宰谟^景臺上和柜臺后觀察自己的客人，而捕鷹人也可以坐在樓頂觀察城市與城市中的蕓蕓眾生。

山區(qū)與城市的對立、齟齬在兩篇小說中得以呈現(xiàn)。捕鷹人雖相貌粗野、聲音粗獷，然而在山里尋求他人幫助時卻從未遭到拒絕。當他進入城市后，人們開始對他避之不及，他所到之處遇到的都是他人嫌棄的目光與各種嘲諷，甚至遇到問題需要用暴力解決。同時，城里的鷹與山里的鷹也明顯不同，“城里的鷹力氣小，野性不足?！毕鄬τ诔鞘校笊嚼锼坪醺亲髡咔嗖A的理想之地，山里人淳樸、善良，鷹也有著原始旺盛的生命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似乎很“文明”，但也更勢利，就連山鷹進入城市后也會失去原有的野性。在此，大山似乎是一個屏障，維系著人的本性，滋養(yǎng)著鷹的原始野性。

兩位主人公，一位“連懷念的地方都沒有”，成天面對著匆匆的過客；一位“沒有親情的羈絆”，終日獨自流浪，兩人都是常年孤獨的個體，然而他們有時也可以體會到與他人之間建立起來的默契與溫情。旅店老板能夠傾聽來來往往客人的心事、秘密，能夠在觀景臺上與陌生人把酒言歡；捕鷹人同樣也是這個城市的邊緣人，他從未真正地融入城市，但在“美樂美”歌舞廳他遇到了同樣處于城市邊緣的一個女人，“我覺得咱們兩個像是夫妻”，這樣一句話使他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莫名的情愫，打破了他自認為“灑脫”的外殼，沒有親情羈絆的他也許內(nèi)心生出了對親情與家庭的渴望，“說不定我會找她當老婆?！比伺c人之間所呈現(xiàn)的溫情、默契與惺惺相惜像一股暖流在曖昧的欲望都市背景上流涌出些許明麗柔和的氣息。

二

北華的作品并不重視故事情節(jié)的營構，不以懸念迭起、險象環(huán)生的情節(jié)取勝，而是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如喃喃獨語，卻又有著另一種魅力，讓人流連忘返。他的作品也缺少濃墨重彩渲染、刻繪的人物形象，許多人物甚至無名無姓，不知從何來，去何處，只是以白描的筆法稍加勾勒，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別有一種“留白”韻味。和似乎沒有主題、帶有淡淡的懸疑色彩的《西風客棧》不同，《老姑娘》似乎主題鮮明、愛憎判然，但它同樣以抽絲剝繭式的敘事一步步把我們引進了故事深處。《老姑娘》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終身未嫁而被他人稱作“老姑娘”的鄉(xiāng)村婦女。她拒絕改變與融入，固執(zhí)地守著三間最老的、從未翻新過的茅草小屋，固執(zhí)地沿襲著用煤油燈照明；她排斥交流與傾訴，沉默傾聽著二弟媳的哭訴，冷漠應對著哥哥的關懷。她深深地將自己的不堪過往埋于心底，在自我與他人之間筑起了高墻，用古老的織布機和繁瑣的織布程序來填滿自己的孤獨時光。當她自認與二弟媳之間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親密的默契時，當她自以為相似的經(jīng)歷可以換來“感同身受”的體諒與安慰時，當她重新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溫熱感時，訴說的渴望讓她將自己積壓已久的秘密告訴了她以為可以一起“抱團取暖”的二弟媳，然而得到的卻是弟媳對于自己不堪秘密的大肆宣揚，得到的是村里人的風言風語，最終，老姑娘因白血病而匆匆入殮。

老姑娘不幸的一生折射出往昔鄉(xiāng)村社會的晦暗愚陋。好賭貪酒的爺只會盤算著用老姑娘換酒喝，守舊強勢的母親在已經(jīng)開始放足的時代執(zhí)意為女兒裹腳，本該是溫馨的家庭卻成為老姑娘不幸命運的根源。伴隨著老姑娘的回憶，買賣兒女、婆媳問題、家庭矛盾等相繼浮現(xiàn)。這其中，最令人生畏的還是村民們的風言風語，二弟媳和老姑娘本應同病相憐，卻無情地出賣了她。其實，無論是二弟媳還是老姑娘，他們都是暴行的受害者，但是卻從未得到過村民們應有的同情與安慰，反而淪為笑柄，村民們從未將指責的矛頭指向施暴者，卻嘲笑著手無寸鐵的受害者。甚至，老姑娘的死亡也只能換來人們看熱鬧的竊竊私語。

小說一開始，村民們只是簡單地從自己所知的表象推論：老姑娘終身不嫁的原因是“讓她爺嚇著了”。作品也確實為此埋下了伏筆，在前半部分著力刻畫了好賭貪杯、冷漠自私、不近人情的“她爺”的形象，老姑娘甚至還親眼見到了那把爹插在娘左乳房上的黑色剪刀，所有人都以為是“她爺”的種種言行使她對成家后的生活產(chǎn)生了恐懼。小說在后半部分還特意渲染：老姑娘當著母親面在自己臉上劃下傷痕，傷痕造成的恐怖面容進一步加深了老姑娘與他人之間的隔閡。然而，隨著小說的謎底揭開，我們才領會了老姑娘不婚的決絕另有根因。那像蚯蚓似扭曲的傷痕是老姑娘對她認為造成了自己悲劇命運的母親的“復仇”，也是其內(nèi)心委屈與怨恨的爆發(fā)和表征。傷痕和拒婚都在悲沉地訴說著老姑娘面對自己悲劇命運的自我放逐和自我舐血。

三

《野草的天空》同樣關注的是賈樟柯式的底層邊緣人物、底層邊緣生活?！兑安莸奶炜铡穼⒁暯寝D(zhuǎn)向了充滿著冷冰冰的鐵銹味的機械廠，淡筆勾勒生活于城市工廠、為生活不停奔波、不斷折騰的小人物群像，繪制出一幅雖不足夠美好但卻足夠真實的城市底層生活的灰色畫卷。

主人公關曉平在父親去世后，恪守著父親臨終時“長兄如父”的遺言，在工廠打工養(yǎng)活著一家人，而他的伙伴王超也經(jīng)歷了親生母親去世、弟弟去世、繼母離家等層出不窮的不幸，兩個平凡的年輕人只能干裝卸、跑大貨等出賣勞力的工作，若想生活得更好一點，只能游走于法律邊緣，做一些灰色的生意。對那些見光死的生意，兩人都曾不屑一顧，但兩人又都為利益所惑不同程度地沉淪。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波折后，兩位年輕人或許都已重新正視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關曉平與老姑娘臉上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傷疤，如果說老姑娘的傷痕連著心肺，痛徹心扉，是生命深處的悲慘與怨恨的表征，那么關曉平臉上的疤痕則是生活與現(xiàn)實的烙印，來自生活對其的打壓磨煉。因此，在遭遇一些事情后，關曉平會苦笑著審視自己的傷疤，獲得生活和人生的洞悟。

北華的作品并不刻意粉飾現(xiàn)實，他更看重的是展現(xiàn)原生態(tài)的社會生活景觀，并不遮蔽、回避血腥、暴力、平庸、俗氣。身為無財無藝、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作品中的關曉平、王超、白頭翁等人都沒有資格侈談“詩與遠方”，在打游戲度日、出賣勞力、養(yǎng)家糊口之外，他們的人生似乎再無他物。這些底層小人物經(jīng)常在法律邊緣鋌而走險，也經(jīng)常面臨著在斗毆廝殺中傷殘的危險，他們對待朋友仗義熱心，對待他人卻陰狠殘忍，具有著多面性格，展現(xiàn)出了復雜的人性。關曉平與王超更像“野草”，他們沒有美麗的草坪可以棲身，也得不到園丁的護理與“修正”，但是在遇到困難和迷茫無助時，他們也會看一眼星空。也許，他們在夜晚看星星的同時，也同時眺望了自己的理想。在最初，關曉平看星星時，念叨著“成為百萬富翁”“在三十歲之前開上一千萬的法拉利?！蹦菚r，他的理想就是豐厚的物質(zhì)生活。在白頭翁出事后，本想拿出望遠鏡看星星的關曉平卻失眠了，那一夜，他沒有看星星。在意欲行兇并最終因意識到自己“長兄如父”的責任而懸崖勒馬時，關曉平再次仰望星空，這時他再也說不出“成為百萬富翁”之類的愿望?！八幻靼赘赣H為什么會買架望遠鏡。當他拿著這架望遠鏡看到天上閃耀的星星時似乎明白了什么?！币苍S，父親想讓他知道的就是即使生活再晦暗，星空也總是璀璨的，即使是“野草”，也應該保持仰望的姿態(tài)。

四

北華的這幾篇小說在寫法上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作者似乎在探究自己寫作的限度，刻意追求敘事的創(chuàng)新，力求篇篇出新，筆法各異。多種格調(diào)和敘事技法的嘗試使這幾篇小說各自特立獨行，不相類屬。

《西風客?！吠ㄟ^一個類似于旁觀者的客棧主人的視角淡然觀察著四位言行舉止有些怪異的住客。在此，小說的主要任務已經(jīng)不是刻畫人物形象，而似乎是情調(diào)的渲染、心理的探秘、技法的試驗。白描式的手法、點到為止的敘事、淡淡的懷舊風都使它別具匠心。作品中的所有人物皆用“年輕人甲”“年輕人乙”“捕鷹人”“女孩”來命名，姓氏不詳。小說對各色住客的刻畫采取的是從外在言行側面切入的手法，作品中沒有濃墨重彩的心理描繪，對人物性格、心理的揭示常常欲言又止、點到為止，四位住客的去向、歸宿也神秘莫測。在筆墨運用上，各個人物平分秋色，很難確定本篇是否有著中心人物、主人公。在“我”眼中，四位住客雖言行怪異，但每天也只是在重復著入睡、起床、出發(fā)、歸來等與他人無異的活動，在簡單而又簡潔的平鋪直敘中，整間客棧所呈現(xiàn)的只是一幅平淡且日常的畫面，既沒有情緒的大起大落，也缺少故事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在開篇及行文中，僅運用簡單的白描手法點出了客棧安靜、隨意的氛圍，然而除氛圍和名稱外，關于客棧的其余信息我們一無所知。作品也似乎并無明確清晰的主題。這個無中心人物、無情節(jié)發(fā)展、無明確主題的“三無”小說卻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讓讀者去反復回味。

心理探究的興趣在《野草的天空》中也有表現(xiàn)，但它和《西風客?！酚置黠@不同，《野草的天空》更關注的是為生計所迫的小人物的人生和世界，而缺少《西風客棧》的悠閑、恬淡。《野草的天空》出彩的地方在于對小人物心理的碰撞和心路的艱澀的描摹，庸常人生的復雜心理、普通人的微妙心理，它都以寫實的筆墨原生態(tài)地去展現(xiàn)。而在《捕鷹人》中，大山——城市——再入大山的循環(huán)結構和“我”從山里進入城市，又再次從城市走向大山之中的行跡相輔相成?！拔摇薄白叱龃迩f時”回頭看到的是安靜破敗的村莊，進入城市后，“我”面對的是難以融入的城市，疏離感和邊緣感揮之不去?！拔視胝f不定某天，我會把這一臉胡子刮掉，把像雜草一樣的亂發(fā)剪掉”，小說多次出現(xiàn)捕鷹人對于自己形象改變的幻想，但是從此他就能融入城市了嗎？

《老姑娘》同樣和傳統(tǒng)的主題寫作大不相同，抽絲剝繭的敘事手法被操練得游刃有余。小說一步步將老姑娘的不幸身世還原，結尾出人意料的真相與讀者被誘導形成的先入為主的判斷形成了鮮明反差。小說將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老姑娘對于自己不幸經(jīng)歷的回憶永遠是隨著眼前所看到的事物而聯(lián)想、延展，“生滿綠銹破銅碗”讓她回憶起自己童年討飯的經(jīng)歷，“黑鐵棍”則讓她想起爺被哥哥打死的場景，“梭子”讓她回想起了在自己臉上劃下傷痕的場面，而“黑缸”則讓她想到了裹腳時的疼痛。眼前的物品是老姑娘無邊回憶的催化劑，而他人的聲音則頻頻把老姑娘從回憶拉回現(xiàn)實。

同時，無論是《西風客?！贰兑安莸奶炜铡罚€是《老姑娘》，都并非只有單一色調(diào)?！段黠L客棧》中，年輕人乙回憶起幼時在槐樹林里的天真快樂時光，這些溫情畫面和回憶在客棧平淡生活的底色上涂抹了一抹亮色。似真似幻夢境的多次出現(xiàn)，以及“我”對于年輕人乙言行的困惑又為小說增添了一種朦朧感和懸疑色彩。單色的平鋪直敘、暖色的溫情感受與回憶、冷色的朦朧與懸疑色彩，使這篇小說具有著多種色調(diào)?！兑安莸奶炜铡分袑﹃P曉平看星星的反復描繪和看星星的動作的轉(zhuǎn)變也為作品帶來了既形而上又頗有日常感、庸常感的復雜意味?！独瞎媚铩分?，在凝重、壓抑的氛圍中，老姑娘在小屋與哥哥回憶童年的游戲與歌謠，作品也隨之洋溢著溫馨、明亮的情調(diào)。但短暫的明麗后，更多的是沉郁的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