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王芳
編者按:本期“黃河對話”,嚴格講是訪談。受訪者是著名作家周濤先生,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先生以散文享譽文壇,如“天馬”馳騁。而他的詩與小說創(chuàng)作也一樣厲害,“騏驥”不讓“天馬”。他最初即以詩名,2019 年又出版了長篇小說《西行記》。先生的人生閱歷與文學經(jīng)驗相當豐富,可謂獨一無二。本刊編輯王芳對先生進行了云訪談,于“黃河對話”推出,以饗讀者。
王芳(以下簡稱“王”):周濤老師好,您是以散文寫作馳名文壇的,去年您的長篇小說《西行記》由《當代》首發(fā),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而我對您的真正閱讀卻是從《西行記》開始“倒敘”,我認為它幾乎算是您的個人傳記,它涵蓋了您的一生以及您的寫作,是否這樣?
周濤(以下簡稱“周”):好像不完全是這樣。花城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過一個20萬字的《一個人和新疆》(周濤口述自傳),是由《南方周末》朱又可先生提議、采訪、整理而成。這本書是我的個人傳記體文字,大概您沒有看到過。而《西行記》不能算傳記,雖然它確實是和個人生活的一段經(jīng)歷有著明顯的關聯(lián)。如果說“它涵蓋了我的一生及寫作”,從象征的意義上也可以這么說,我的一生不正是西行了六十多年嗎?
王:我已下單購買《一個人和新疆》,看完再和您交流。確實,您用一生在西行,如玄奘。我們返回來說,在您看來,小說與散文寫作的異同點是什么?您是怎么做到在散文、詩歌、小說之間隨心所欲游刃有余的?
周:散文我大致能說得清,小說我說不清。我七十歲才開始試著寫了這個長篇小說,我說過,“小說我是小學生,詩歌我是初中生,散文我是高中生。 ”文學是個無底洞,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就是真懂了呢?無非是憑著自己的感覺去摸索吧,可謂是“摸著石頭過河”。長篇小說這個東西,比起詩和散文來,它的整體性、綜合性強,它的構建、把握更費心力一些吧。但它離不開詩的靈性,也離不開散文的語言個性,它是在這兩個的基礎上站立起來的。一個長篇里如果找不到這兩個家伙的影子,我以為恐怕不會是什么好小說。小說如果僅僅在于故事講得能夠吸引人,那我不想當一個這種說書人。我心目中的長篇小說,應該是一部交響樂,各種樂器都在該響時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它要有史詩性,不然要那么長的篇幅干什么?如果說詩是構建了一座讓人留連忘返的亭臺樓閣,散文是一個溫暖舒適的鄉(xiāng)村莊園,那么長篇小說,應該是一座宏偉的、標志性的大建筑,比如埃菲爾鐵塔。
但是說句老實話,現(xiàn)在大量的長篇小說,很少能讓人讀過五頁的,包括一些很有名的作家,也難以卒讀。這說明長篇小說確實是不容易寫的,但是四卷本一百多萬字的《靜靜的頓河》我通讀了兩遍,《舊約新約全書》《希臘神話傳說》,我也讀完了。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它能迷住你??床幌氯サ?,就扔到一邊去,管它是誰寫的呢!
您過獎了,哪里有什么“游刃有余”呢?只能說在文學這個我喜歡的領域里,舍得放棄,敢于冒險,喜歡挑戰(zhàn)自己,不怕失敗。我寫詩在八十年代達到高潮,那個“新邊塞詩”也曾造成全國影響,獲得了一些聲譽。扔下詩去寫散文,前景未可預知,但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這種要求,我聽從了。一個人要學會聽懂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聽見一棵幼苗出土、拔節(jié)的聲音,不要總是被身外的喧囂聲打擾,那不是心智。
到了七十歲我寫《西行記》的時候,那是聽從了夢里的提示,有個朋友說了一句話“失敗了怎么辦?弄不好前功盡棄呢? ”我聽了心里一震,說的對啊,誰能保證不失敗呢?我想了一下,對他說:“失敗就失敗,管它呢! ”現(xiàn)在,小說也發(fā)表了,書也出了,不能說成功,也不能保證不失敗。就好比一個嬰兒出生了,沒有胎死腹中,算成功;而后成長的路還長,會不會夭折,會不會遇難,會不會長成人以后不走正路成為罪犯還是成長為一個有益社會的人,都很難說。
王:聽見內(nèi)心的聲音,周老師說得真好。我們太多的作家,已經(jīng)不會聽從內(nèi)心,所以悖離了寫作,這讓文字很大程度上被普通人放棄。因此,我想問,您散文中,我對那只越過高墻的山羊印象極其深刻,您認為散文寫作的最大難點在哪里?
周:散文寫作是整個文學的基本功,它表現(xiàn)在語言,內(nèi)在則是修養(yǎng)。語言和修養(yǎng)都不夠,一切就無從談起。它的難點也就是突破點,每個人各有不同的突破點,以學識和智慧推倒藩籬、擴大了散文疆域的人是余秋雨,這個功不可沒,罵是罵不倒的。鮑爾吉·原野的草原天籟之聲和劉亮程的鄉(xiāng)村自然之風,李娟的純凈新鮮的感受力和表現(xiàn)力,都以各自的方式突破了散文的難點。
王:聽您說話,您的眼界就像草原一樣,或者像您熟悉的遠行風景。您是咱們山西榆社人,又落腳在新疆,且以新疆地域寫作聞名,從榆社到新疆,您能談談您人生的“西行記"嗎?
周:我父母都是山西人,我也生在山西,這個祖脈是命定的,誰也改變不了,我也不想改變。可是實際上我這個山西人沒有在山西這塊土地上生活過,因此也不夠純粹。上世紀,一九四九年進了北京,一九五五年進了新疆,在新疆生活了六十多年,所以我是頂著山西人的帽子,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新疆人了。
管他是哪兒的人呢?無非都是些地球上的人。地域這個東西,既養(yǎng)育人也局限人,過度的自豪感和自卑感都顯得愚蠢和狹隘。你愛你家,你熟悉你家,這是正常的對吧?但是世上不止你一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值得尊重,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前所未有地淡化了地域形成的觀念,人們已經(jīng)把整個地球看成了一個村子,“地球村”嘛。在這個村子里我也沒覺得走出去多遠,《西游記》是一次偉大的向西,唐僧向西方取經(jīng);《西行記》是一次個人命運的向西,也取得了一點小小的人生經(jīng)驗。我在《一個人和新疆》里有這樣一段話,抄在下面也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
我說士為知己的土地死。
土地更是知己者,
它不光養(yǎng)育了你,
也充分地了解你,
最認識你也最抬舉你,
只有這里的人是你的親人,
死在親人的身邊是最好的歸宿。
你為什么不死在他們身邊?
王:是的,每個人都成為這個大世界的小因子,量子理論也讓世界變得很小。在這個地球村里,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找到自己向西的命運,可也有人說,不要忘了從哪出發(fā)。請您談談您筆下的、記憶里的以及您觀照的現(xiàn)實里的故鄉(xiāng)。
周:我對山西也很有感情,這種感情主要來自于父母。他們的山西口音,他們的生活習慣、品格、性格、飲食、舉止,綜合在一起,我們家就是一個袖珍版的山西,是非常地道的榆社人。他們兩個都活到了將近九十歲,影響熏陶了我們六十年。大環(huán)境是新疆,小環(huán)境是山西,這個小環(huán)境也很厲害呢。
我回過山西大約有五六次,確實有一種“根的觸動”。寫過幾篇東西,《坂坡村》《老父還鄉(xiāng)》《酒一樣的鄉(xiāng)情醋一樣的酸》,還有《游牧長城》里山西篇,表達了我對故土的眷念和感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有一次機會,我差點調(diào)回山西,當時山西省委給我發(fā)來電報,“歡迎你回來,擔任省作協(xié)主席”。故鄉(xiāng)對我,有知遇之恩,這個我終身銘記。到了最后下決心的時候,我猶豫退縮了,我這個人的性格和處世能力,絕對當不了山西這個有著深厚文化傳統(tǒng)的作協(xié)主席!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山西人才濟濟,我統(tǒng)不起來。
最終和山西失之交臂,也是命中注定吧。
王:《游牧長城》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散文,更多探究生命的意義,當然,依然堅守詩的品質(zhì)。遺憾您曾離山西一臂之遙,也從作家柴然那里聽到過您與山西的故事。既然已是過去,那就斷舍離,回到《西行記》,請您談談寫作《西行記》的最初觸動、成因以及它誕生的過程,您是怎么看待姬書藤這個人物的?
周:我本來并沒有存著寫長篇小說的想法,而且我也覺得自己不適合寫小說。我有一些詩性,我至今對自己的詩“不悔少作”,我對它們基本是滿意的。但是我不打算寫一輩子詩,三十歲以前我就說過,“四十歲以后不寫詩了,但必須達到全國水平。”結果,我四十歲那天《神山》獲得了第二屆新詩(詩集)獎,后來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親愛的詩壇離我越來越遠了》,算是我和詩的告別吧。
轉寫散文也很偶然,《解放軍文藝》約篇散文,第一篇就寫了那個《鞏乃斯的馬》,收入中學課本,反映不錯,成了我的所謂“代表作”。十年之后,散文集《中華散文珍藏本·周濤卷》又獲了首屆魯迅文學獎。一九八六年我四十歲,獲得全國詩獎;一九九六年五十歲,獲得魯迅散文獎,也就到此為止了。我沒有想到以后會有《西行記》,而且已經(jīng)年過七十完全退休養(yǎng)老了。
寫《西行記》這和一個夢有關。
在夢里我又回到了喀什,一些人物活過來,平常的日子和人物在夢里變得似乎不一般了。這個夢讓我動了寫出來的念頭,就在筆記本上開始了。我都是手寫的,不用電腦,每天幾百字,最多千把字,不到一年,寫完了。我為什么不用電腦呢?因為手寫和思維的節(jié)奏十分合拍,手稿上很干凈,改動很少,就好像抄下來的。我寫長詩《山岳山岳,叢林叢林》,也是在筆記本上,兩千多行的長詩,整整齊齊,一遍寫成,誰看到都以為是抄出來的。我寫東西寫了半個多世紀,開始也是改來改去,后來意識到,越改越像別人,不改才更是真實的自己。這么堅持下來,養(yǎng)成了習慣。 《西行記》也是這么寫的,只不過是寫完一稿之后,再回過頭來修改,補充二稿。
姬書藤這個人物當然有太多我的影子,他的經(jīng)歷和命運是主線,挑起了書中的其他人物和故事,所以也比較容易寫。沒有一些親身的體驗怎么寫?完全靠想象去編造人物和情節(jié),可能有人能行,我是沒那個本事。
王:古有湯顯祖臨川四夢,今有周濤夢動長篇,也是佳話。我非常同意您說的,改得越多越成為別人,不改才是真實的自己。這個又涉及到編輯與作者的雙重矛盾,這點回頭再談。 《西行記》出版后,我先是買了那一期的《當代》,兩日后,您的好友柴然先生竟然買了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西行記》,跑了好遠送到我手上,那個情景我一直記得,陽光穿透了他的身影落在我心里。我拿回家很快就讀完了,因為有散文的影子,對于我來說,很好讀。隨后我又關注了評論,好多評論中,我看到艾翔的評論《重述歷史、城市書寫與個性標識——周濤〈西行記〉的藝術與思想價值》,他提到幾個關鍵詞,時代、城市、民族、記憶,您怎么認為? 《西行記》里也提到制度問題,您如何看待?
周:《西行記》發(fā)表出版后,陸陸續(xù)續(xù)有過一些評論,艾翔的評論是朋友看到轉發(fā)給我的。艾翔我不認識,從未有過交往。我估計可能是個年輕人,這樣的評論才是真的,沒有絲毫人際關系方面的嫌疑。他的文章我拜讀了,他是認真的,下了功夫的,充分給予肯定的。他提到的幾個關鍵詞,時代、城市、名族、記憶,我寫的時候并沒有自覺意識到,他概括的是對的。
文學從本質(zhì)的意義上講,它是批判的,歌功頌德不是文學,宣傳不是文學。我們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祖師爺魯迅先生,一輩子歌頌過誰呀? 《狂人日記》多厲害,在那個“陳年流水簿子里看了半夜,字縫里看出兩個字, 吃人……”他眼里不揉沙子,批判的鋒芒又冷、又狠、又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為了中華民族的覺醒和進步,掮住黑暗的閘門。我們今天這些人算什么呀,差得太遠太遠了。
王:文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應該引起思考了。是,魯迅的冷芒無人可比。總是到某個關頭,魯迅就會出現(xiàn),除了敬佩,還有一種特殊的隱喻在里面。說起來,您和魯迅還是有淵源的。您是首屆魯獎獲得者,這些年,您關注魯獎嗎?
周:我崇拜魯迅,但我不崇拜魯迅文學獎。不但不崇拜,連關心都不關心。什么人得了這個獎我也不知道,人家的事跟我無關。
文學本來是最不需要人際關系的事,單打獨斗,斗也沒有對手,都是和自己的影子打斗,別人幫不上忙。評獎是社會對個體創(chuàng)作的承認,一旦扯上這關系那關系,那個獎就沒什么意思了。
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具體做起來就難了。
王:文學是自我的事業(yè),就像您說的,是和自己的影子打斗。但有些東西讓許多寫作者無所適從。在資訊日益發(fā)達的今天,他們似乎越來越迷茫,作為一位資深有影響的作家,您會對他們說點什么嗎?
周:文學是什么呢?我說它是一根繩子。一個人憑空來到世上,手里一定要抓住一樣東西,文學就是那根繩子。抓住它,你不至于墜落,并且它還可以引導你不斷向上牽引,向思想和精神高處提升,這根繩子也許還會是別的東西,但文學肯定是。
愚蠢的人啊,你手里為什么不緊緊地抓住一根繩子?你掉下去了,誰也救不了你了。
王:文學是根繩子,受教了。我原來總認為文學是我與這個世界和解的方式,那我以后要緊緊抓住這根繩子,向精神高地攀升。最后,我代《黃河》的廣大讀者問一下您,《西行記》之后,您又有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嗎?
周:沒有了,謝謝《黃河》的關心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