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鐘：一陣子，一輩子

許永平

一

小年夜，秦都俊英，乘大飛機至巴厘島。異鄉(xiāng)頭一餐，就大呼“想親親”。親親者何？國棉二廠臊子面也。告子曰：“食色，性也。 ”其地亞洲名勝，自然秀色可餐。奈何俊英騷客本色，一片鄉(xiāng)思無處寄，半夜頻發(fā)朋友圈。拈其一首：“晨起鳥相聞，醺煙升漁村。巴厘多佛龕，不是一路神。 ”我睡意朦朧中歪評：“鴨溪你獨飲，好詩有味道。印度尼西亞，到位有詩好。 ”（貴州遵義產(chǎn)鴨溪窖酒）又畫蛇添足：“回文詩兩句，倒背如流否？ ”

“吃不慣外國飯，可以找找華萊士。 ”魏都京畿陽和就有這個牌兒店，料想應(yīng)是跨國連鎖。 “沒聽過。 ”稍頓，他又問，“許兄，你以前說的‘潘萊士’（音），究竟是‘潘安來時（時來運轉(zhuǎn)意）’還是佛家的‘盼來世’？ ”我良久無語，指似千鈞。

我知道，“潘萊士”只是音譯，且非全名。那是一口年代久遠(yuǎn)的“丑鐘”。

二

南沙嶺村自古傍踞官道，兩側(cè)寺廟甚多。村北二里半地界曾有常勝嶺寺觀，住僧道。村北有五道廟。有廟自然有鐘。如“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僅存的關(guān)帝廟曾先后作過磨面坊、牲口棚，除了鐵釘，再無鐵物。廟墻無存，其方圓為本村之“天安門廣場”，放電影、開大會、扭秧歌，人群烏泱。也是我們的“百草園”，春夏燕雀翔集，昏夜蝙蝠翻飛，稚子蓬頭露趾，猶自嘯聚喧騰。 “三味書屋”照樣無鐘?？P一截工字型鋼軌，鐘司令拿一枚沉塌塌胖道釘，梆梆梆指揮三軍。下課鈴三聲，緊湊不拖沓，就像孩子們玩寶，“手松一下再捂住”就讓你猜，大有過此村沒此店的捉迷藏味道。上課鈴卻相反，九響連環(huán)，“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像戲臺上兩國交戰(zhàn)的鼓點。

也有人說“上課鈴”是“提著褲子奔廁所”的感覺，何況是在“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的大冬天。初三上學(xué)期，真是天冷尿多，水火無情，顧不得是不是快敲上課鈴了，我拉上有福往廁所跑。廁所建在大操場的東南角，據(jù)說與本地盛行西北風(fēng)有關(guān)。前邊候位的是個留級生，面熟，一個班，沒說過話。他微遲疑，紅著臉問我倆：“帶紙了嗎？”有福雙手在上下身兩側(cè)一摸，扭頭問我：“你有沒？”我站著，騰不出手，大聲說：“有！ ”大概是我鼓鼓囊囊的褲兜子，給了求助者一顆定心丸，他不再扭腰捩胯，趕緊松腰蹲踞……

就在這時，要命的上課鈴聲響起來了。軍令如箭，我和有福條件反射一般，拔腿就要跑路，蹲者大喊：“我的紙呢！ ”我兩手從口袋一掏，一手一只灰白的臟手套。有福和我心虛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回去取……”飛奔的我倆，終于趕在老師推前門而進的瞬間，從后門溜回座位，濫竽充數(shù)地喊出“老師好”后，落座。沒有人看出我們貪污了“起立”的動作。

這節(jié)課是老校長，上《法律常識》?；蛟S是為了取得最佳的教學(xué)效果，老師特意把下巴、兩腮到鬢角都剃得青虛虛、藍(lán)瑩瑩，這使他看起來更像鐵面無私的包公。他還把那根標(biāo)志性的酸棗木教鞭，像“殺無赦”的尚方寶劍一樣，端捧在胸前。這根鞭子，盡管做好事從不留名，但是我們太熟悉它了，默默無語兩眼淚，堪比《水滸傳》里呼延灼的水磨八棱鋼鞭。

學(xué)生們來自四路八堡，有山坡上的，有灘地里的，交來的黍子糕面，有的硬，有的軟，也不排除個別伶俐家長專門拿了下腳料、陳年面來以次充好。有一次，食堂新來的大師傅不知情，單用一種不好的面粉，蒸出來的“黃糕”發(fā)灰發(fā)硬——竟然拗?jǐn)嗔宋覀兘M好幾雙筷子。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們這幫半大小子太餓了，燒心塌肚，用死勁兒去裁糕，才崴斷筷子。要是老老實實用鐵鑰（鏟），就保證折不了，頂多崩出幾個鋸條齒子而已。于是班里的男生集體“罷飯”。校長素以威嚴(yán)聞名鄉(xiāng)里，難免雷霆震怒，凡“拒食周黍”的氣節(jié)之士，無一幸免，我苦心保持十幾年的沒被老師打過的紀(jì)錄，就這樣被粗暴打破。我心雖忐忑，然掌平如水，教鞭打在手上，就像羅士信大戰(zhàn)李元霸，各自“嚯”地彈跳開來，虎口發(fā)麻。我的手掌噌噌噌就起來幾道棱子，掌心的血，就像看熱鬧的人群怕傷著自己似的，向兩邊跑得賊快；等到?jīng)]啥危險了，又三三兩兩聚到一處，以示慰問。唉，我就是頭大瓣蒜。幾天后我們交驗傷情，發(fā)現(xiàn)我手上的棱子還有模有樣，連筷子都不能挨，嬌滴滴地揪心疼。我就請教幾個已經(jīng)用筷自如的同學(xué)。方知挨教鞭的竅門有二：一曰“迎”，就是等老師舉鞭時，做聞過則喜、彩衣娛親的樣子，五指微曲，與教鞭如闊別兄弟，擁抱一處，此謂“近身戰(zhàn)法”，使教鞭的勢能不能發(fā)揮。二曰“順”，就是說時遲那時快，要順著教鞭的力道、速度，做弧線下拉動作，兵法上叫作“仰手接飛猱”“順手牽羊”“借力受力”。

當(dāng)然，老校長的教鞭也不總是一副面孔。元旦晚會或者六一節(jié)搞活動，這根教鞭會客串大號“指揮棒”，為多才多藝的主人錦上添花。偶爾，胖墩墩的校長著急趕路時，重心下移，他不能跑，只能兩腿小幅度交疊著快走，教鞭就像船槳像拐杖，也像他身旁撒歡的小狗。

三

不用說，有福的膽子也不比我大。他頂多敢在老校長轉(zhuǎn)身往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向我投來一張煞白的哭喪臉。我?guī)状蜗胝酒饋恚∥乙呀?jīng)狠了狠心把一個還沒用過的作業(yè)本撕下好幾張紙（我們那時基本上見不到軟綿綿的衛(wèi)生紙，它是高貴的、城市的甚至是性別的象征），還體貼地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地把它們捼成團——唉，自責(zé)能讓人成熟?。∥覍ψ约憾紱]有這么好過。老師在臺上看我一眼，沒理會。他大概感到欣慰——“秋生也愛學(xué)習(xí)了！看，他對自己剛寫的作業(yè)不滿意，就撕掉了重做！孺子可教?。?”我仿佛讀懂了老師的心思，也拿起筆來，在廢紙上或者隔著紙面，就像磁懸浮列車和軌道并不接觸一樣，奮筆疾書。唉！這是度秒如年??！我好幾次幾乎都要站起來了?？墒?，每次仿佛不是腳在使力，而是手掌要使力，它就像田福堂的頭疼一般，來無影；當(dāng)我強行摁滅這個念頭，手就放松了，那種痛感和緊張也就去無蹤了。

當(dāng)有氣無力的下課鈴開響后，我和有福已經(jīng)如離弦之箭，如奔兔之狐，如救火英雄，如投水蛟龍，飛奔出去。哦！親愛的老校長是不會怪罪我們的。他雖然蝸居村鎮(zhèn)，卻仍山寨了名教授的風(fēng)度——“從不拖堂”，絕不占窮學(xué)生們一丁點兒時間上的便宜。鈴聲一響，拉閘限電，譬如“撫尺一下，群響畢絕”——并不管臺下學(xué)生嘰嘰喳喳，瞬間炸窩。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那個水深火熱的兄弟是自己啊！我們要趕在其他所有同學(xué)面前，解救他出來，讓他保全人前的風(fēng)光，就像壓根兒沒這回事一樣。

當(dāng)我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趕到男廁所門口時，一幕讓我們今生都不愿意再看到的情景定格了——他半佝著腰，一手拎著褲子，光著圓紅的腚，一手用力摳扯著墻上冰冷的磚頭。

狂風(fēng)打著旋兒，像一群餓傷的野狗，把地面舔得精光。我抬頭，向青天，搜尋遠(yuǎn)去的從前，只覺得“殘陽如血”。

四

一天、兩天、三天……他已經(jīng)七天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一個字了。文學(xué)史上曾有僅以“？ ”！就可作為一聯(lián)、一文的佳話——如果他跟我說一句話，我情愿把他的這句話奉為語錄、圣旨；不，哪怕他跟我只說一個字，我也愿意把這個字想象成《紅樓夢》《平凡的世界》。可是，他始終沒有，鐵青著臉。不理不看不接觸。我就像是空氣——不，連空氣都不如。一個人聞到炸油糕味兒，會吸吸鼻子甚至腦補一下吧？一個人聞到臭氣，也會屏息皺眉，臉作厭惡狀吧？

按理說，他以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但是這次不一樣。以前他十年不跟我說話，也等于兩旁外人，我心里不糾結(jié)。就如同你正走著路，抬頭看見一只鳥，從你頭頂飛過，你還能埋怨它沒對你叫？真失笑?？墒沁@次不一樣了。他不跟我說話，就說明他還對我有意見，而且是很大的意見。他對有福也有意見，可是他跟有福在第四天——沒錯， 就是第四天——就有說有笑了?？墒撬麑ξ?，很明顯成見很大。我讓幾個同學(xué)給說和也不管用。當(dāng)然，請人說和的原因不便明講，只能說“天太冷，凍得他夠嗆”，同學(xué)狐疑：“天冷跟你有啥相干？ ”

五

等到我們真的說開話時，差不多快放寒假了。他濃眉方臉，算得英俊，卻并不以此自矜，安之若素。他們幾個留級生，是來年沖刺中考的種子庫，也是老師眼里的寶。當(dāng)然，這是對我而言，也是對我們這池淺水而言。我去問他題，就同一道物理題問了他好多次，他還是當(dāng)我不存在。有次他終于沒忍住，氣急敗壞地問：“就這題？你是個文盲？ ”我當(dāng)然得作出謙虛和無辜的樣子：“文盲哪夠格兒，頂多是個半文盲。 ”他愣住了，然后他把我也給愣住了。他盯了我?guī)追昼?，大概可憐我理科夠差，沒想到文科更差。一狠心，還是給我講了。

我聽到有人叫他“丑鐘”，也有人叫他“潘萊士”，甚至還有人叫他外國名字“丑鐘-潘萊士”。他不喜，卻也不惱。雖然不高聲應(yīng)答，但也和應(yīng)答差不多，反正你這樣叫他，他就很正常地回應(yīng)你了。

我問有福，這咋回事？有福問我，啥咋回事？他壞壞地摸著我的頭，復(fù)習(xí)初一英語，“What’s this？ ”旁邊有個同學(xué)，立馬作答：“It’s jiwan”。我知道這倆小子準(zhǔn)沒好話，“你才‘愛吃雞瘟’呢！ ”

有福被我揪住耳朵，老老實實地掏出干干凈凈的英語課本，在單詞表上重重地劃了幾筆，簡直把那張紙都要劃爛了，那個單詞是——“children's palace”。

六

后來，我和丑就一起補習(xí)，一起逃晚自習(xí)去看電影，一起上高中，一起在大雪夜推著自行車步行二三十里地回家。有一年正月十五晚上，從他家回來，騎車闖過兩個村子震天響的煙花炮陣，滿身的狼狽，卻滿懷的憧憬。他在榆次上大學(xué)，我在太原上中專。在他的上鋪擠著看同一封信，在幾平方大煙熏火燎的小飯店里和他的舍友胡喝海抽。我畢業(yè)早，孤身一人在外，他認(rèn)真地給我介紹大學(xué)同班女同學(xué)。他叫我“許諞子”，我給他造情竇初開時的緋謠。

我們雖然家境貧寒，但都勤奮踏實，一路跌跌撞撞地各自扎下了根，并且或許還成為各自家族的挽犁人。他一路從村鎮(zhèn)調(diào)入縣城，又從初中調(diào)入高中，住樓房，買汽車，生二胎，組織同學(xué)會，樣樣沒落下。他是我在故鄉(xiāng)的翻版，我是他在城市的投影，彼此成為發(fā)展的參照和溫暖的來源。我平時回老家，吃飯不吃飯，見上見不上，也要給他去個電話。他有次來省城出差，忙得沒有聯(lián)系我，卻在夜晚和人搭車回訪已遷到大學(xué)城的母校時，還記得尋找我給他說過的碑賦。

他人生中的某個第一次，也跟我有關(guān)。那時我們讀高中，參加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婚禮。他第一次喝酒，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見猶憐，卻又因?qū)W問品德深孚眾望，而被公推為席長。席長當(dāng)然要以身作則，當(dāng)然要“雖千萬人吾往”，他身為本席將軍卻總是被本席甚至鄰席將軍。最后我們是在桌子底下抬出了已經(jīng)酣睡的他。我們一幫同學(xué)集體去敬初中老師酒，老師說：“你們的心意老師領(lǐng)啦！酒是真不能再喝了，再喝，老師就成丑了……”從此，他的名字成為酒場上身先士卒、童叟無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而傳頌至今的一個品牌。老師的這句話，也成為我們擋酒時最冠冕堂皇、最不容置疑的理由，甚至在一定范圍內(nèi)成為一則典故性諺語。

我喝了酒有個毛病，好拍右手坐的兄弟肩膀，還好和他頻頻碰杯，一飲再飲，作為興起時的注腳。夏季，同學(xué)兩口子參加聚餐，看到女方的臉有點不自然，我就知道下手重了，男同學(xué)的膀子紅也不是酒上了肩的緣故。2010 年去深圳，幫一個老板潤稿子，機場接了我，請吃夜宵。他大我十多歲，我喝了點酒，重施故伎。老哥涵養(yǎng)好，酒量和身量都好，一臉“無他，但手熟爾”的大度樣子。次日，他的助理告訴我，老大當(dāng)晚很委屈，說這么多年還真沒被人這么結(jié)實地拍過，“就是老師也沒有！ ”秘書趕緊打圓場，他那是把您當(dāng)兄弟了不是？

回陽高過年，丑家里是同學(xué)們相聚的總據(jù)點。他在村里時如此，他在城里時也如此。三十年前如此，三年前也如此。 “我敢大膽地說：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背螽?dāng)不起這句話的前半部分——那是形容大人物的，但他絕對無愧于后半句話，絕對。

喝多是喝多，我卻從來沒有拍過他的肩膀——就像他是一朵嬌艷的花朵，或者一套精巧的瓷器。我喝多了，就要查看他腿上有沒有傷疤——高一夏季，他到水房打水，一暖瓶水炸了，他一條腿上的一串串血泡每個都像雞蛋大，血乎乎、嘟綴綴的一片，只能拖乍著走路。但是我從來不敢拍著他的臀部，問“凍著了沒有”。我怕他跟我急。馬有失蹄，人有失嘴；人仰馬翻，那還了得。我頂多是會重復(fù)那句話：“你恨我一陣子，我認(rèn)你一輩子。 ”

七

看《甲方乙方》電影，吃膩了大魚大肉的尤老板，在一個偏僻窮苦的小山村“交換空間”，上演“變形記”，素茶淡飯，偶爾吃只雞“打打牙祭”，幾個月后，居然把全村的雞連雞毛都沒剩下，餓得眼睛發(fā)綠，衣衫襤褸，困在高臺，對解救他的城里兄弟望眼欲穿，淚已滴盡……

有篇《強敵環(huán)伺的彈丸小國為何戰(zhàn)無不勝？》文章說：在戰(zhàn)場上，以軍決不會放棄一個傷員，甚至可以為搶回陣亡將士的遺體而不惜代價。無論任何一個人身處險境，其他士兵必然全力相救，那些面臨險境的士兵們也堅信，他們的戰(zhàn)友將會不惜一切代價來解救他們。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想起丑鐘，心里便一陣陣發(fā)緊。

八

約在兩年前，我們共同的初中同學(xué)，璽琳，一次跟我感嘆，丑鐘一路走來，倔強而陽光的身影令人感動、令人振奮，堪稱師范。他有意或正在構(gòu)思一部以丑鐘為主人公的小說。

我喝多了，嘴沒有把住門，將這番話透露給了丑。他酒后酡色的臉，竟更添一抹嬌羞，眼神迷離：“你真跟璽琳這樣說我來？你剛才說的真是璽琳的原話？ ”在得到肯定的頷首后，他自己也重重地點了點頭。大海上航行的，沒有不帶傷的船。生活的摔打和世間的風(fēng)雨早已把少年的身骨錘煉成一把老骨頭，但來自兄弟的并非刻意的肯定，還是會將我們打回原形。

九

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單位的進文，總是跟我學(xué)說他的老家——長平之戰(zhàn)故地的高平“鐵路村”是怎樣一派勝景，火車隆隆，煙囪林立。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跟著去，才知道實際上官方名字叫作“鐵爐村”，最近的鐵路也在幾十里以外。這家伙！真想搗他一拳。

燈下，我像凡卡·茹科夫一樣，一字一句地給俊英回復(fù)：“潘萊士，并不姓潘，全名‘丑鐘-潘萊士’，是我老家一處比較有名的少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