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邊閑話

童一仁

“俗白”和“典雅”

讀魏新河先生《還齋瑣憶》，我注意到一則啟功先生與孔凡章先生的軼事。啟功先生為孔凡章先生《回舟續(xù)集》題詩，詩中有“和韻余癡剩打油”一句?？追舱孪壬笆侵鲝堈诘溲旁婏L的”，在給啟功先生回信中“言辭激厲地對俗白一體大加貶斥”，且附有一首類似觀點的論詩之作。這樣就與“一貫是寫打油體的”啟功先生產(chǎn)生了誤會。經(jīng)過溝通，誤會解除了?！岸拜吀邞蜒帕浚t以待人，直言不諱之風，足為吾儕樹立楷?！薄６焕舷壬L格不同而各美其美，各臻其妙，此處不多談。我想就“俗白”和“典雅”的俗雅之分多說兩句話。

“俗白”和“典雅”分據(jù)兩端，卻也不是截然分開?？追舱孪壬鷮戇^“星非昨夜人何在，花有他生我不如”，何其典雅；但也有“隔房二老渾無事，只覺渾身肉欲麻”之類俏皮之詞。

啟功先生寫過清淺可愛的“心放不開難以鐵，淚收能盡定成河”，但也有“故苑人稀紅寂寞，平蕪春晚綠凄迷”之類清雅之什。“俗白”和“典雅”各有特點，把握不好才令人生厭。

如果僅是在幾本古書中打轉(zhuǎn)轉(zhuǎn)，原創(chuàng)乏力，套路明顯，構(gòu)思雷同，創(chuàng)意稀少，內(nèi)涵不足，同質(zhì)化嚴重，精神硬度疲軟……這種所謂的“雅”又美在何處？如果僅僅是炫丑賣乖成癖，格局促狹，眼界偏狹，以丑、鬧、邪為喜感，以潑、浪、賤為特色，以文字中抖個小機靈、玩?zhèn)€小把戲為能事……這種缺少大情懷和大格調(diào)的所謂“俗”，又何其難堪！

正如《文心雕龍·體性》所言：“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xué)有淺深，習有雅鄭。”人各各異，詩各各異，不必硬性劃為清一色。其中俗固然接地氣，但不能犯賤。雅固然有品位，但不能泛酸。

“思想著”，不是嗷嗷叫

網(wǎng)上有一種“嗷嗷叫派”的詩詞評論風格。誰被盯上，就集中火力挖苦誰、諷刺誰，甚至妖魔化誰。至于觀點是否說錯了，槍口是否打歪了，則一概“不關(guān)我事”。這種嗷嗷叫的詩詞評論背后有個人意氣的語言暴力，有商業(yè)炒作的影子，有嘩眾取寵的因素，有耐不得寂寞的小算盤，而缺少的則正是善意、理性和客觀。善意，體現(xiàn)的是批評的品格；理性，體現(xiàn)的是批評的修養(yǎng)；客觀，體現(xiàn)的是批評的立場。批評者如果忘掉了這六個字，就有可能淪為潑皮牛二或者賣瓜王婆。

清人趙翼曾言：“矮人看戲何曾見，只是隨人論短長?！敝灰种杏辛思t包，嘴里就拼命地“褒”；只要心中有了戾氣，腳下就使勁兒地踹——如此“批評文字”，近年來在某些媒體、網(wǎng)絡(luò)論壇和自媒體上仍在撒著潑兒抖機靈，匿著名兒吐臟水，招搖過市，不斷發(fā)飆。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關(guān)于當代詩詞的議論，近年在各種報刊、網(wǎng)絡(luò)和自媒體上確實越來越多了起來。這也側(cè)面呈現(xiàn)了中華詩詞事業(yè)的社會影響度和讀者關(guān)注度。這些評論中有贊賞和鼓勵，但更有尖銳的批評。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眾聲喧嘩”。這一方面由于詩詞創(chuàng)作的繁榮發(fā)展和詩詞文化素質(zhì)水平的提高，讀者的閱讀視野擴大了，對當代詩詞的美學(xué)要求也相應(yīng)提高了；另一方面的原因，則是由于當代詩詞自身也存在著的某些問題。

批評者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被批評者也有自己的人格尊嚴！批評文字的字里行間，體現(xiàn)的正是批評家自己的品格、修養(yǎng)和立場。一位負責任的、有活力的詩詞批評家，理應(yīng)是一個思想者，也必擁有一顆“思想著”的大腦?！八枷胫笔且环N沉靜的理性狀態(tài)，并不是高分貝的嗷嗷叫。

著一直語

詩詞之道易也，見所見、聞所聞、書所書而已?！叭吮赛S花瘦”，是一句直語?！爸豢蛛p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也是一句直語?！扒罢呙钣帽扔?，后者妙用通感”，這都是評論家的口氣。就作者而言，也不過是寫眼前所見和心中所想而已。

作家阿城在《孩子王》中有個段落挺精彩。主人公教孩子們寫作文，提了兩個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寫不好看沒關(guān)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筆一劃。”而且還說“否則還不如放個臭屁有效果。”主人公提的“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銈冏约簩懀蛯懸患?，隨便寫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這件事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出來。別給我寫些花樣，什么‘紅旗飄揚，戰(zhàn)鼓震天’……把這些都給我去掉，沒用！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比如，寫上學(xué)，那你就寫：早上幾點起來，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學(xué)校來，路上見到些什么——”

阿城這里講的作文之道，其實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就是“著一直語”。對于被各種高深的詩詞學(xué)問唬得一愣一愣的詩詞作者而言，倒是可以開一下這個四字藥方。

我猜李清照寫作之前，先想的肯定不是什么通感和比喻，不是怎樣雅典和高古，而是怎樣表達彼時彼地的內(nèi)心情感。有的作品是嚷出來的，有的作品是想出來的，有的作品是仿出來的。脫口而出者妙合無垠，最為高超。

這里涉及到創(chuàng)作的直覺性，也涉及到評論的理性。此二者有區(qū)別，但從根本上說，也具有一致性。潛意識——顯意識，二者均來自生活的感發(fā)和理念的積累，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相輔相承，而相較而言，潛意識更接近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本真本色之態(tài)，更注重妙手偶得之趣。寫意容易，寫真更難。

詩重“活”法

沈鵬先生講授書法，專列一節(jié)講《“活”法》。他比較了兒童畫和兒童書法的教學(xué)之后說道：“不少（不是全部，也不一定許多）兒童畫還保留著天真的童趣，可是絕大多數(shù)兒童書法都是‘小大人’的面孔。教學(xué)者只知授人以‘死’法，而不懂得‘活’法?！睢ú攀钦嬲龔膶嵺`中得來并啟發(fā)實踐的，‘死’法，脫離實際卻貌似艱深，可能連教學(xué)者本人也不見得能弄懂?！鄙蛳壬鷱娬{(diào)“原創(chuàng)性”，力主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chǔ)上發(fā)揮潛在的創(chuàng)造能力。這對當下的詩詞寫作也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

張九齡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中，為什么用“生”字，卻不用“升”字？

“升”字是慣性思維、尋常手段，合于“法”而淡于味，這就是“死”法；“生”字則搖曳多姿、神采飛揚，賦予了大海、明月一種非同凡俗的鮮活和生動，是詩家眼光、詩性思維，異于“法”而濃于趣，這就是“活”法?！吧弊指哂小昂！迸c“明月”為一體的感覺，接下句更妙。需要注意的是“生”字反常而合道，是真實的眼前所見和心中所感，并未脫離特定的生活情景和感情場域，妙就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先生問他的學(xué)生：“你們跟我學(xué)畫蝦這么久了，你們知道蝦應(yīng)該在第幾節(jié)開始打彎嗎？”見沒有人回答，他說道：“應(yīng)該在第三節(jié)開始打彎。”齊先生這里所講，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生活根基。倘若脫離了真實的體驗和觀察，任何藝術(shù)的所謂“活”法也只能歸于臆想和臆造，同樣等同“死”法。

有位名叫姜二嫚的七歲女孩寫過一首名叫《燈》的詩：“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边@首詩中的“燙”字很樸素，但用在這里就非常驚艷。小作者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個性化的美學(xué)發(fā)現(xiàn)，語言雖質(zhì)樸，筆鋒卻犀利。這個“燙”字是俗字俗語，卻又空靈玄妙，生趣十足，也可視作運用“活”法的一個成功例證。

詩重“活”法，貴天趣。楊金亭老師曾經(jīng)把四平八穩(wěn)、味同嚼蠟的詩詞作品稱作“格律溜”。那些沒有“活”法的“格律溜”，就如同面黃肌瘦、蒼白貧血的蠟像。盡管經(jīng)過了精心打扮，卻也終究比不上活蹦亂跳的、哪怕有缺陷的真實生命。

盼望詩詞界能夠形成反對因襲、追求原創(chuàng)的一種藝術(shù)氛圍。正如沈鵬先生所言：“原創(chuàng)意味著個性，意味著對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提出個性化的要求，而且必須提出個性化的要求，否則，藝術(shù)的本質(zhì)就失去了。”

“解放”和“頑皮”

1933年2月，《新時代》月刊第四卷第一期刊出了“詞的解放運動專號”。柳亞子、曾今可、郁達夫等先生都發(fā)表了見解，提出“灌進新的生命，寫我們今日的事，說我們今日的話”，“利用著舊的格式裝飾些新的情調(diào)”，并就詞的平仄、調(diào)名的廢存等進行了熱烈討論。

在這場“解放運動”中，除了打出理論旗號，也有相當可觀的創(chuàng)作實踐成果。比如林庚白、柳亞子聯(lián)合給章衣萍夫人吳曙天寫了一首《浪淘沙·嘲曙天》：“本是老板娘，變小姑娘。蓬松頭發(fā)綠衣裳。低唱淺吟音裊裊，端的瘋狂。 家世舊高陽，流轉(zhuǎn)錢塘，漫言徽歙是兒鄉(xiāng)，好把情書添一束，看月回廊?！蓖醵Y錫則寫了一首《如夢令·調(diào)胡秋原夫婦》：“不相識時煩惱，一相識時便好，好得不多時，愛找邊紐兒鬧。別鬧，別鬧，惜取如花年少?！币陨蟽墒自~的內(nèi)容還只是友人調(diào)笑氛圍，另外也有涉及時事題材的作品，比如曾今可的《卜算子》：“東北正嚴寒，不比江南暖；偽國居然見太平，何似‘中原’亂？ ‘全會’亦曾開，救國成懸案；出席諸公盡得官，國難無人管！”諷刺偽滿洲國和國民黨高官，筆鋒犀利，憂思迸發(fā)。

這場“解放運動”在當時引起很大爭議，其中最引起爭議的還是曾今可這首《畫堂春》：“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凄涼。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 都喝干杯中酒，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歡謔的詞句中，隱藏著巨大的絕望。這首作品當年激起軒然大波，魯迅、茅盾等人都發(fā)表過各自的看法。茅盾先生諷刺說：“人家時長日也長，自該‘消遣’‘打麻將’”“‘時代’新了你守舊，管他娘呢管他娘！……”

時至今日，當年的一些主張和爭議好像還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年圍繞詞的解放和口語化努力的論爭，仿佛今天也還在詩壇上繼續(xù)進行著。歷史在前進，歷史當然不是重復(fù)。記得錢鍾書先生評價盧弼先生“健康美”三字入詩時說“公真頑皮”。同樣道理，當代詩壇也得允許詩人偶爾“頑皮”那么一下。

呼喚胸襟和氣度，呼喚包容和寬容，呼喚異質(zhì)探索和自家面目。

嘗試和探索

我很喜歡錢鍾書先生在《閱世》中的兩句詩：“對癥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shù)得陳推?！碧子玫皆娫~鑒賞中來說，當下詩詞作品的守正和生新問題確實值得關(guān)注，也頗費周章。

2020年的新冠疫情，觸動了很多詩人的詩情?？挂咴娫~數(shù)量上鋪天蓋地，質(zhì)量上則薰蕕互見，水平不一。《中華詩詞》雜志2020年第4期“抗疫壯歌”欄目，發(fā)表了女詩人胡寧寫的一首《感動中國》，這首詩現(xiàn)在突然被炒得很熱。網(wǎng)上圍繞這首詩的爭議很尖銳，一些猜測也很離奇。詩是這樣寫的：“什么叫感動中國，感動了天南地北。一座城從漢走來，滿天下縱憂能克。白衣天使是蓮花，病毒閻羅裝逼仄。生死同心你我他，前方看我人民力?！边@首詩用傳統(tǒng)審美的眼光去看，肯定有很大差異。但很明顯作者試圖在格律框架內(nèi)進行一番口語化的努力，不避俗字俗句甚至俚語，并有意在句式結(jié)構(gòu)上進行了變化嘗試。這種嘗試對傳統(tǒng)審美帶來了沖擊，引起了爭議，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因為沖擊和爭議而停止探索的腳步。就如同廚師做出一桌飯菜，如果遇到食客反映其中某菜不合口味，廚師當然要聽一聽群眾意見，深入考慮怎樣改進以便更合眾口，卻不能一推桌子，再也不敢更新菜譜。

其實，在傳統(tǒng)詩詞中進行口語化探索，有很多人都在做。探索固然有成功也有失敗，均可以商榷和批評。就詩詞接受美學(xué)而言，倒似乎可以讓時間來慢慢考驗。匆匆下出的結(jié)論，無論毀贊，往往倉促而不靠譜。相信時間是最公正的。抹的黑不久長，貼的金也粘不住。

“俗白”和“典雅”風格，都有好的作品，也都會有失敗之作，不可一刀切地劃線來輕言高低。詩人寫作正如姜白石所言：“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弊鹬貍€性，鼓勵探索，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詩詞風景才能更加豐富和絢爛。

說“逼仄”

“逼仄”一詞，乍看似乎有點冷僻，但并不生僻。

唐代杜甫以“逼仄”為題寫過名篇《逼仄行》，明代高啟曾經(jīng)感嘆：“前歌《蜀道難》，后歌《逼仄行》。商聲激烈出破屋，林鳥夜起鄰人驚。”高啟是把《逼仄行》和《蜀道難》當作李白杜甫各自的代表作來并稱的，可見《逼仄行》聲氣之盛。宋代蘇轍寫過“洞門蒼蘚合，逼仄不容身”，元末王祎寫過“天地正逼仄，歲月方崢嶸”，清代嚴遂成寫過“中通洞逼仄，人入蛇之腹”，清代黃景仁寫過“逼仄穿深林，延宛上懸?！保駠鴷r期顧隨寫過“動地悲風迫歲闌，人間逼仄酒杯寬”，今人盧青山寫過“江山路蒼茫，人意每逼仄”，當下詩壇比較引人注目的青年詩人張月宇也寫過“嶺外歸途欺逼仄，人前得句感孤平”……例舉如上，顯而易見，“逼仄”這個詞對于喜愛閱讀詩詞的一些讀者來說，應(yīng)該說還是比較熟悉的。

逼仄的詞義，我理解為狹窄或窘迫。具體到“病毒閻羅裝逼仄”中的“裝逼仄”，我想可以解釋成“制造困難”，或者直拔直說成是“麻煩制造者”的意思。當然這只是筆者一己之見。胡寧女士的觀點與我略有不同。她自言：“當時用逼仄，我對于逼仄的理解為澀棘之意。杜甫《逼仄行》中，有一句‘行路難行澀如棘’，有些人把杜甫詩里的逼仄注解為狹窄，我個人理解，逼仄就是澀棘。行路難行澀如棘，就是對標題‘逼仄行’的注解，也是這首杜詩的中心思想。”她說自己“經(jīng)常會對古典詞匯有不同的理解”，認為“不是前人定義了名詞就權(quán)威了。”特別是詩詞，她擔心寫注釋的學(xué)者，不一定會作為詩人去理解詩人的作品?！苏^評者然然，讀者未必然然，作者也未必然然。閱讀作品的過程，其實也是基于每個讀者的個人素養(yǎng)、生活情趣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有什么樣的自我，就會有什么樣的切入視角。即使不關(guān)心“逼仄”一詞中的古意，僅僅把“裝逼仄”當作是一句直接的俚語，而在當前新冠疫情如此破壞力的情勢下，痛罵一聲“病毒閻羅”，似乎也不算失禮吧？

“白衣天使是蓮花，病毒閻羅裝逼仄”引起這么巨大的關(guān)注，確實有點出人意料。而涉及詩句的具體得失，也確實還有待理性觀察和時間檢驗。詩歌接受美學(xué)中歷來是不唯上、不唯威、不唯親也不唯俗，只唯文本為基。在此無意貿(mào)然下一個什么結(jié)論，謹以唯真求實之心略談一己之見，也向熱鬧的詩壇聊獻一說吧。

炊煙新看

很喜歡鄧麗君那首《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這里的炊煙意象多么溫馨和優(yōu)美。炊煙，雅一點講是指烹制飯菜形成的煙氣，俗一點說就是燒火做飯時從灶臺和煙囪中冒出來的煙霧?？吹酱稛?，就會產(chǎn)生人家的聯(lián)想，所以清末詩人費墨娟就說：“忽見炊煙深處起，始知山里有人家?！背Ｕf的“人間煙火”，多半也由這炊煙二字而來。

古代詩壇大佬很喜歡以炊煙入詩。比如劉克莊說：“老矣征衫，飄然客路。炊煙三兩人家住。”楊萬里說：“新長水三尺，倒漂梅一株。炊煙起山崦，好個晚村圖?！毙翖壖舱f：“亂云剩帶炊煙去，野水閑將日影來?！标懹握f：“西村林外起炊煙，南浦橋邊系釣船?！狈冻纱笳f：“碧穗炊煙當樹直，綠紋溪水趁橋彎?！薄F(xiàn)代詩歌大咖寫到炊煙的詩句也不少，比如顧隨說：“幾縷炊煙，數(shù)星燈火。不須更說凄涼我?！崩仙嵴f：“遠丘流雪群羊下，大野驚風匹馬還。隱隱牧歌何處起，遙看公社立炊煙?！睆埐赦忠矊懙溃骸跋﹃栭T巷散炊煙，歸牧牛羊下野田。馬背不如牛背穩(wěn)，倒騎黃犢看云天?！?/p>

炊煙一般都是燒柴火而出。清末詩人俞明震說：“檐樹參差露晴光，炊煙縷縷低渡墻。鄉(xiāng)村最好是春暮，家家飯熟松柴香?！辈贿^因為時代不同了，過去常用的炊煙意象，而今再用，則需三思。比如古人周邦彥說：“疏林直炊煙”，如果今天再去疏林生火做飯，就明顯違反森林防火條例了。

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正經(jīng)歷著巨大的結(jié)構(gòu)變革，生態(tài)保護意識越來越濃，燃料來源也日益多元化。當下農(nóng)村人大多改燒沼氣和液化氣，已經(jīng)很少見到樵夫砍柴和農(nóng)婦燒火做飯了。炊煙不再是今日農(nóng)村的典型意象，可是我讀到近些年的詩詞作品，仍然經(jīng)常遇到描寫炊煙的漂亮詩句。我猜這些詩句只是出自詩人的回憶和想象，是經(jīng)過化妝甚至美容的鄉(xiāng)村與田園，而非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際經(jīng)歷了。

倘若對生活沒有切實的觀察和體驗，詩句中安放的就不是真實的靈魂，而是懶惰的陳陳相因的慣性思維。

“鳴不鳴”和“幽不幽”

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引用過衡山張彬的兩句詩：“遠岫碧云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這可以看成是以靜襯動的一個詩例，“高”和“住”，更襯托出了“不落”和“還飛”的動感。

詩壇上以動襯靜的例子更多。比如南朝梁王籍在《入若耶溪》中寫下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就是以動襯靜的著名詩例。蟬在噪，鳥在鳴，說明沒人來打擾，所以顯得山林更加幽靜。這里用的是山外人的視角。

宋代王安石后來寫了一句“一鳥不鳴山更幽”，很被黃庭堅嘲笑了一番，說他“點金成鐵”。其實我們可以把這句詩還原到整首詩中去欣賞：“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边@首詩叫《鐘山即事》。作者沒有鑿險縋幽地玩什么花活，每一句都是樸實地直接描述一個“靜”字。終日無語，山中閑坐，這時候山泉無聲，山鳥不鳴，才是切實的幽靜氛圍。倘若此時加上了鳥的鳴叫，反而打擾了山中的幽靜。只有習慣了百鳥喧鳴的環(huán)境中，突然聽不到鳥鳴了，才在對比中更真切地感覺出山中的幽靜。這種感覺是山里人的感覺。

荊釵布裙，常被忽視。胭脂紅粉，更博眼球。但天真質(zhì)樸之美，才是恒久本色之美。

實際上“一鳥不鳴山更幽”這種改寫，在詩壇上并非孤例。比王安石大二十余歲的詩人王信，曾寫過一首《題石洞書院》，結(jié)尾兩句就是“晚來得趣無人解，一鳥不鳴山更幽”。比王安石更晚些的葛立方，也寫過“青蘿層層兮深巖絕壁，一鳥不鳴兮山更寂”。元初的丘處機寫過“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明代的黃仲昭也寫過“一鳥不鳴山更寂，千林增翠雨初收”，顯然這些詩人都沒把黃庭堅的批評放在心上。

神秀和慧能辨禪，一個說“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保粋€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們公認“本來無一物”比前者更加高明。同樣道理，鳥的啁啾襯托出來的幽靜，畢竟還是“時時勤拂拭”的層次。一鳥不鳴，才真正達到“本來無一物”的境界。

山的“幽不幽”，不能靠鳥的“鳴不鳴”來界定，而是由山自己來展現(xiàn)的。最高的技巧，還當真就是無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