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冠龍
冰心自登上文壇,就以“愛”與“美”的創(chuàng)作主題著稱,他的《寄小讀者》成為代表性作品。這部作品由刊發(fā)在《晨報》副鐫“兒童世界”專欄中的29篇通訊組成,自第一篇通訊發(fā)表即引起廣泛關注,后于1926年由北新書局結集出版,僅兩年就重印達7版之多。對于這部作品,研究者主要圍繞兩個方面展開討論,一是“愛的哲學”思想藝術特色,解讀作品中的母愛、童心、自然人性等等因素,進而探索冰心散文創(chuàng)作或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和文學史地位,二是書信形式,認為“這種獨特的冰心式文體,主要表現(xiàn)為私人性、獨語性、即時性三個特征”,以此為基礎梳理冰心的文體觀念、留學期間獨有的異國體驗。這些成果都將相關研究推進到一定的深度,并具有啟發(fā)意義。
但是,《寄小讀者》中有兩個重要因素一直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即如通訊一的第一句話所言:“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可以說,“抱病”和“遠行”是作品中全部內(nèi)容的起點,冰心所要呈現(xiàn)的,也正是“抱病”和“遠行”中產(chǎn)生的思緒與情感,作者記錄了在寫作過程中“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只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而她認為“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于他們的忠告,只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只歡樂滑稽一方面,病患與別離,還有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沉靜的悲哀里,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也就是說,“病患與別離”是作品中一切愛與美的情感得以產(chǎn)生的源泉,并使之在游記的形式中展開,成為一種獨特的游記文學作品。
所謂游記,目前有種種界定方式,《辭海》中的定義影響較廣:
文學體裁之一,散文的一種。以輕快的筆調(diào),生動的描寫,記述旅途中的見聞、某地的政治生活、社會生活、風土人情和山川景物、名勝古跡等等,并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
自東漢發(fā)端以來,歷代都不乏優(yōu)秀作品,晚清以來,隨著大量留學生和文化人游歷歐美各國,海外游記作品開始出現(xiàn),民國時期,“在國內(nèi),新一代的知識分子,為了工作和生活,他們旅食四方,更廣泛地同通都大邑、名勝古跡、靈山秀水、風土人情接觸,不同感興,各為文章。這樣,就造成游記、旅行記的繁榮”。(俞元桂:《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山東文藝出版杜1997年版,P57)
《寄小讀者》正是冰心記述海外游歷過程與心境的作品。1923年,冰心出國留學,全家人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臨行之際,弟弟們希望她經(jīng)常寫信,隨時報告地球那一邊的故事,恰在此時,《晨報副鐫》根據(jù)冰心的幾次提議,開設了“兒童世界”欄目,于是,冰心便把給弟弟們的信變成了給廣大兒童的信,把私密的家信變成了公開的文學作品。通訊一講述自己即將遠行:“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通訊三正式開始記錄一路的游歷,從“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到“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墻,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再到“今早過濟南,……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里,淡到欲無”,一直到“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經(jīng)過通訊四、通訊五所記錄的臨城—宿州—蚌埠—金陵—蘇州—上海的行程見聞,在通訊六中“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通訊七詳細訴說了遠行時的心境: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shù)的窗眼里,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凄惻!
這種詳細描寫異域風景,進而表達自己心情和思緒的內(nèi)容在后文中不斷出現(xiàn),比如:
朝陽下轉(zhuǎn)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面水聲里,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踩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又如: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
總體來說,《寄小讀者》主要是關于從中國到美國、在美國留學期間和從美國返回中國的游記,在這一敘述過程中,嵌套著在日本神戶、橫濱和東京的游記,描寫了“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的不多。兩旁的店鋪,卻比較的矮小?!瓗讉€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墻竹窗,繁花露出墻頭,墻外有小橋流水”,還有“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云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紙燈籠,……不斷的山,倚闌看著也很美”。無論是對舟中所見海洋景色的描繪,還是對日本見聞的表述,還是對美國生活的記錄,都是一個初次海外游歷的青年中國人的異域體驗,這是冰心最初要通過書信告訴小讀者的內(nèi)容。
隨著游歷漸遠和時間推移,“想家”的情緒越來越強烈,于是使作品出現(xiàn)了主題的轉(zhuǎn)變,從介紹異域體驗轉(zhuǎn)向了表達對父母親人的思念。獨身一人遠赴他鄉(xiāng),舉目無親,難免會想家,這一情緒在通訊五中即有所表現(xiàn),但還不強烈,只是看到一個20歲左右的女兒向她的母親撒嬌,“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云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tài)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于是引起“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撒了幾點酸淚”,而這一情緒很快就平息了,從通訊六開始又回到景色與見聞的描述。
從通訊九開始,“想家”成為主旋律,我們往往強調(diào)作品中表達的“母愛”、對母親的依戀,這當然是作品的重要方面,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情緒是從思念父親開始的。在與S女士觀賞星空的時候,得知她的弟弟是航海家,于是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動情地回憶說:
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的很晚。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里,也指點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斗,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
可以說,是這段回憶正式拉開了作品中思鄉(xiāng)的序幕。后來在感恩節(jié),看到美國社會上人人都回家過節(jié),如同中國的中秋節(jié)一樣,家族團聚,又勾起了對父親的思念,“濛濛的朝靄中,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對父親的思念是想家的起點,對母親的思念則更加深情。作品中回憶的母親形象總是與“我”挨著坐,每次都會述及“我同母親夜坐”“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母親和我坐守風雨”“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等情景。
正是因為遠行,才使作者明白了母愛,“別離之前,我不曾懂得母親的愛動人至此”,在千里之外收到母親的書信后,每次讀完都潸然淚下,內(nèi)心的波瀾不停起伏,不斷撞擊著作者的思緒,涌動出許多兒時回憶,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牽掛,進而由己及人,認識到“世界上古往今來百千萬億的母親,又當如何?且我的母親已經(jīng)徹底的告訴我:‘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這種感悟不斷走向深處,發(fā)現(xiàn)了整個世界上“母親的愛”之偉大,它是人類一切互助與同情的根源,是人類走向光明的動力。在對母愛的體悟過程中,作者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童心,她感嘆道:“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復了。”作品中的“母愛”與“童心”成為一對相互激發(fā)的因素,共同構成了“愛的哲學”,而游歷導致的想家情緒,成為作品中“愛的哲學”得以發(fā)生的根源。
“遠行”改變了作品最初的主題,“患病”則強化了新主題。正如作品中所言:
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病中心緒惆悵,靜中心緒清新,雨中心緒沉潛,隨便的拿起筆來,都能寫出好些話。
使“想家”開始成為主旋律的重要因素就是患病。“我”在病中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即通訊九,講述了病中的生活和感想,信中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不愿意告訴父親自己生病的情況,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隱瞞父親,無論哪一方面,都是出于對父親的眷戀和思念,在講述病情的時候,表達了對母親的思念與愛,由于這種思念與愛,“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只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zhì)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甚至深情地表達“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并愛了我的病”,從這些表達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個身處異國、抱病休養(yǎng)的女兒對父母親人在情感世界里的依偎,達到了親情交融、心靈呼喚的精神溝通,這是想家情緒正濃的狀態(tài)。在沙穰養(yǎng)病過程中,這一情緒不斷升溫,在給母親的信中,訴說了自己漂泊無依的孤獨感:
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蕩時,母親!縱使你在萬里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從整部作品來看,病患與別離這兩個因素是交織在一起共同推動情緒蔓延的,因遠行而產(chǎn)生了思鄉(xiāng)之情,因遠行過程中抱病而加強了思鄉(xiāng)之情,在這種狀況下,作者常常由人而己,描寫她所看到的正享受父母關愛或表達對父母之愛的孩子,聽到他們唱歌,就想到“萬里外的母親”,看到“唯一的游伴”阿歷睡前能與母親說話,就想到“我要我的母親”。不僅如此,作者還常常推己及人,看到愛爾蘭女孩子D缺失父愛母愛,凄苦不幸,只能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而自己常常收到父母家書的問候,“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于是感嘆“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于父母”,并常常傾聽D的心聲并給與安慰。在由人而己和推己及人兩相結合中,“愛的哲學”超越了個人情感范圍,隨著游歷中的見聞增長,逐漸成為了普世的生命探尋和靈魂追問,慨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
基于以上解讀,會發(fā)現(xiàn)《寄小讀者》是一篇指向自我內(nèi)心的游記文學作品,其重心并不在于描繪旅途見聞,而是由見聞與遭遇反觀自身,表達的是私人感情。由于這種感情具有普遍性,又由于這些書信是以報紙通訊形式公開刊發(fā),私人化表達就成為了面對“小朋友”讀者的傾訴與分享。這一獨特面貌還可以從對比中體現(xiàn)出來。后來冰心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版了《再寄小讀者》和《三寄小讀者》,其本意是《寄小讀者》的延續(xù),但從深層意蘊來看,變化是巨大的。1958年至1960年寫的《再寄小讀者》主要是向小朋友們講述新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作品也部分呈現(xiàn)出游記的面貌,通訊二寫了埃及之旅,通訊四到通訊十寫了歐洲、蘇聯(lián)之旅,包括瑞士、意大利、英國、烏茲別克共和國等國家,但是其他幾個通訊并沒有這樣寫,而是表達了對新生活、新社會的歌頌。這是符合當時時代要求的,《人民日報》在《歡迎〈再寄小讀者〉》中指出:
“寄小讀者”成為當時少年兒童喜愛的讀物之一。30多年過去了。這30多年中,小讀者和作者都經(jīng)歷了難以描述的劇變。如今,正當祖國跨進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時候,冰心同志又拿起筆來,向新的小讀者敘述新時代的故事了。
這也是冰心本人當時的寫作追求:
新中國的兒童,是有他們的時代使命的,我愿意把我所看見聽見的各國的風俗習慣、人民生活和他們的人民對于新中國的向往,對于和平的熱愛,告訴我的小讀者,要他們時常紀念著世界上許多國家里的愛好和平的人們,并準備著和這些人民在一起,為持久和平而英勇奮斗。
1978年至1980年寫的《三寄小讀者》主要是回憶過往的歲月,從“五四”運動開始,一直談到粉碎“四人幫”,教育小朋友們“培養(yǎng)共產(chǎn)主義的情操和集體英雄主義的氣概,特別是發(fā)揚毛主席所指示的:要繼承‘五四運動的科學和民主的光榮傳統(tǒng),樹立實事求是和群眾路線的優(yōu)良作風”,這次寫作,沒有前兩次的“興奮”,更多的呈現(xiàn)出“寧靜”的風貌,“冰心在做著最基本、最基礎的心靈建設。她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最直接的方式,為孩子送上公德與善良再生的心靈雞湯”。(王炳根:《愛是一切——冰心傳》,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P363—364)
可以說,《再寄小讀者》和《三寄小讀者》所要表達的思想和情緒是指向外在的,這就與《寄小讀者》出現(xiàn)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將這三部作品連起來看,能發(fā)現(xiàn)他們各有優(yōu)長,都是經(jīng)典的兒童文學作品,而《寄小讀者》更具特色,它以游記的形式記述了走向外界的過程,而隨著游歷空間漸遠,觸發(fā)了最易引起傷感和共鳴的兩個因素,即別離與病患,自然而然將其內(nèi)蘊引向內(nèi)心深處,一方面使作品呈現(xiàn)出甜蜜的回憶與酸楚的心緒交織的風貌,另一方面使作品呈現(xiàn)出向外游走與向內(nèi)回歸的矛盾性藝術結構,這兩方面共同營造了一個富有張力的情感世界,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童心、母愛,參悟出“愛的哲學”。
(作者系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