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超
一
李書林是被一泡尿憋醒的。夢里他似乎夢見了一個?好久未見的女同學,這個女同學的音容笑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伸出一只雞爪般的手攥著?李書林的衣袖,把他往床上拽。
李書林生理勃起,急忙中蘇醒后又急忙去了趟衛(wèi)生?間,等重新躺回床上,他回味著剛剛的那個夢,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這個夢預示著什么?
打開電視,西藏電視臺正在播放藏語版的《射雕英 雄傳》,這個?1983 版的電視連續(xù)劇,曾經(jīng)萬人空巷,那?個時候李書林正在讀初中,轉眼初中畢業(yè)快三十年了,?現(xiàn)在留在拉薩工作的同學就剩這么幾個,他們熟悉的模?樣刻骨銘心,但夢里的這位是誰?又在哪里?隨即李書林想起一首老歌 : 我們是八十年代的小孩, 一尺二的喇叭褲橫掃大街, 看見隔壁班的漂亮女孩, 我們就唱 :哦,哦!?那么多的瓶瓶蓋蓋。 那么多的瓶瓶蓋蓋。
歌詞里瓶瓶和蓋蓋就是男生和女生 的關系。到底男生是瓶瓶還是女生是瓶?瓶,或者男生是蓋蓋還是女生是蓋蓋,?誰也沒有界定也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二
這是 5 月的一個星期天,晴空萬里。 都中午了,李書林還躺在床上,昨晚又是一個晚睡的夜。夢中醒來,恍若?浮云,他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萬里無云,找不到落腳點的目光,?深邃而茫然。
李書林住的是單位分的一室一廳一 廚一衛(wèi)的周轉房,他們這些知識分子把?這樣的房子戲稱為“四個一批”。
周轉房整棟房子是由藏式樓房修繕 改造而成的,據(jù)說以前曾是舊西藏一個?僧官的宅子,三層樓的回字形建筑,藏?在拉薩老城區(qū)連片的建筑群里。粗獷厚?實的石頭墻上鑲嵌著淺浮雕圖案,雕花彩繪的窗框上醒目的喇嘛紅彰顯了這棟 建筑濃厚的宗教色彩,這是有別于其他?建筑的民俗民風和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李?書林生活在這棟藏式房子厚實墻體的空 間里,這個近乎于密封的空間,一種空?曠的寂靜。
李書林就這么在拉薩工作和生活,?一個人。
肚子有些餓了,李書林翻身站了起?來,否則他可以一直在天穹里暢游。他?抓起床邊穿了兩天的短袖 T?恤,套住了?咕咕亂叫的肚子,衣服上濃烈的火鍋味?讓他皺了皺眉,又從衣柜里拿出一件長?袖 T?恤替換了那件散發(fā)著濃烈火鍋味的 短袖。
簡單洗漱后,拿起手機出了門——?單身漢的日子過得隨性,他可以不洗漱,?但不會落下手機,因為手機如同他身上?的器官,這個器官是和外界的重要鏈接。
李書林住的小院里,大都是西藏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這些知識分子說話?和走路都十分嚴謹,步距、速度甚至著?力點仿佛都是精心設計的。他知道等多?年以后他也會這樣,以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來確定自己以后的學術建樹。
這個安靜的庭院和這個單位的工作 性質很搭調,也和李書林的性格很搭調,?只因為他的生活夠靜,他的步伐輕輕靜靜的,就像他現(xiàn)在的體重和心態(tài)。
院子大門兩側分別掛著藏漢兩種文 字的研究所的牌子,讓許多路過此地的?人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他輕手輕腳地往外走去,拐過一個?彎出了大門就進入人聲鼎沸的北京東路。 一路上,關于同學的這個夢,一直縈繞在李書林的腦海,揮不去抹不掉。 這首瓶瓶和蓋蓋的歌也是他青春歲月里的一首歌,揮不去抹不掉。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他們,常常?勾肩搭背站成喇叭口一樣的弧形,沖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故意放聲大唱。
那是他的初中生涯,那個年代的初?中生年齡普遍偏大,也早熟。那時李?書?林他?們班,?是一?個男?生遠?多于?女生?的班級。
李書林現(xiàn)在知道,喜歡美好事物是?人的天性,那個時候的少年郎們,或者?都喜歡她,而不是欺負她,要故意對她?大聲唱這首歌?:哦,那么多的瓶瓶蓋蓋。?是太孤單,還是上了年齡,李書林開始懷舊。
兩年前,李書林那段兩地分居的婚?姻各不耽擱了——有時候他真的會無聊?地想想這段感情對于他們到底是成就更 多還是耽擱更多。
她來不了西藏,時間給了她新的生活,李書林給時間妥協(xié)了,并隨口問候?了時間的全家。
放手了,可面子上還過不去,他把?自己像棵豆芽一樣密閉在一個罐子里,?面黃肌瘦地獨自存活。對了,中學時他?的綽號就叫豆芽。
他總想起初中,為什么呢?是因為漂?亮的女生,那些兄弟?還是因為那是他命?運的分水嶺?那是他們那一屆大多數(shù)人命?運的分水嶺!是的,他總是想起初中。
離婚后把自己密閉起來的李書林,?開始還能借著小酒自我心疼地哼哼幾聲,?后面慢慢哼不動也不愿哼了。
他又隨口問候了一次時間的全家。 婚姻是把兩個人硬生生地綁在一起,卻各自有放不下的世界,也融不進對方?的世界,世界這么大,何苦呢!不如相?互放對方一馬。
離婚這事就他自己受還?好??杉?里人受不了,最受不了的,是李書林快?七十歲的老母親。李書林挺理解母親為?他操的那些心。每次休假回老家,一把?年紀的老母親不厭其煩地給他張羅著介 紹媳婦。李書林接受了母親的焦慮和關?心,但又以他的挑剔保住了他的初心。
離了婚就不想再結婚了。但他不能?直接這么對母親說。
拉薩的北京路分北京東路、中路和西路三段,筆直的一條街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這一條街從東往西,經(jīng)過沖?賽康市?場、神力時代廣?場、布達拉宮、?關帝廟、拉薩飯店、西藏海關,再往西?就是哲蚌寺和水泥廠,這些帶有地標性?的建筑,見證了拉薩的發(fā)展。
午時的太陽烈得很,藏式樓頂上的?五彩經(jīng)幡格外耀眼。藍得醉人的天空下,?慢悠悠飄著一小團一小團的云,白得那?么純粹。
在熟悉的重慶小面館,點了一碗面,?填飽肚子后,幸福感就涌了上來。這種?飽食終日,不動腦筋,不做正事或許就?是一種幸福。
幸福過后就是茫然和不安。吃飽后?又去干什么呢?他又一想未來的天氣會?越來越熱,再去買一件短袖 T?恤吧。想?到這里,他居然覺得踏實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小目標,一件完全不具備挑戰(zhàn)性?的小事情,居然就覺得踏實了。
拉薩氣溫越高,游客也越多。北京?東路沿街商鋪鱗次櫛比,但大都賣西藏?特產(chǎn)。他很清楚,想在這條街買一件中?意的 T 恤好比海里撈針。
人來人往之中,為自己挑選 T?恤半 天都挑不到的李書林,悄悄問自己?: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他不精致,也不粗獷,不知道婚姻的解體跟他這不剛不柔的性格有多大關 系。他原來的媳婦有一次在電話里罵他?說,他是那種起床后不刷牙不洗臉不刮?胡子,卻要用護膚品的男人,說他的發(fā)?型就像一個漢奸,一年四季總是三七開,?黝黑的臉上濃濃的眉毛看上去整張臉好 比一張烙煳的餅。
其實他能理解她,女人婚后承擔生?養(yǎng)孩子的痛苦,而他們又長期分居,少?了陪伴和分擔,難免抱怨。
本來婚姻就應該像兩個泥人打碎后 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李?書林覺得自己此刻只是泥,從命運的指?縫滑了出去,落在了這片土地上,臉先?著地!腳下的土地,就是他李書林命運?的一部分!
離婚后這兩年的夏天,T?恤和牛仔 褲是李書林的固定搭配,但不是每件 T?恤都能滿意地配搭著牛仔褲穿在他的身 上——就像他對婚姻的態(tài)度一樣,他開?始挑剔。
挑剔的結果是太陽偏西了,也沒有?遇見一件他能滿意的?T?恤。握在手里的?手機,也一整天沒有一個來電,這失聯(lián)?的狀態(tài)讓他有些恐慌,甚至懷疑手機是?否已欠費停機。
不過想什么來什么,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打開手機一看,來電顯示備注的“敵敵畏”。
敵敵畏是李書林中學同學,平時偶?有聯(lián)系,但是打電話并不多。中學同學?成年后的差異越來越大,性格脾氣、生?活經(jīng)歷以及朋友圈子、工作平臺的不同,?慢慢少有聯(lián)系也正常。
李書林手指一劃,電話通了。 “你在哪里?豆芽!”
敵敵畏亢奮的聲音立刻傳出,生猛?的親切讓李書林頓覺敞亮,只是聲音太?大震得他耳朵疼,不得不讓手機和耳朵?保持一點距離。
“我在街上看美女?!?李書林很得意他這可進可退的回答。
第一,沒有告訴對方具體位置,萬一是?找他幫忙買布達拉宮門票呢,夏天的布?達拉宮一票難求,這可是他每年夏天最?惱火的一件事,萬一辦不到就會傷感情,?這句話給出的信息就可以引導為他在內 地的某個街頭看美女。第二,萬一約他吃?飯呢,這句話的意思也可以是在拉薩的?街頭看美女,一點也不忙,他不會介意?一頓飯的邀請。
“?看美女??哎呀,?咋那么巧呢?我?也是想讓你看美女?。〗稚系拿琅际?別人的,要不要過來看看我身邊的美女?呀?”
聽得出,敵敵畏的語氣里有故意壓制后的興奮。 “你身邊也有美女?”
李書林知道敵敵畏身邊一貫少有異 性,但他善于強詞奪理。
“我讓美女給你說話,你信不信???”?敵敵畏放緩的語調里透著三分得意。
“行,你讓美女接電話?!崩顣蛛S?便回了一句。
“你等著?!睌硵澄妨滔乱痪浜?,電?話里接著就傳來一個女生噗嗤一笑,說 :?“老同學,猜猜我是誰?。俊?p style="margin-left:10.4000pt">確實是女聲,東北口音,叫李書林?老同學,說明認識他。這聲音讓李書林?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但腦海里又搜索?不出能和這聲音對應的女同學,倒是宋?丹丹在小品里的模樣跳了出來。
“你是宋丹丹吧?”
李書林實在想不出來是誰,故意這?么回答。
“宋丹丹?” 氣氛有點尷尬。
“是呀,我猜你一定是宋丹丹?!?p style="margin-left:10.4000pt">在腦子里沒有正確答案前,玩笑一?下,避免了更加尷尬,也能等待正確答?案的出現(xiàn)。
對方爽朗地一陣大笑后說 :“我不是 宋丹丹?!?p style="margin-left:26.45pt">“你不是宋丹丹那你是誰?”李書林可以反問了。 “我……”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后并沒有給出答案,“我不是讓你猜嘛?!?“哈哈哈?!崩顣纸K于以尷尬的笑,作為回答。
這時,敵敵畏的聲音傳了過來,李?書林不得不承認敵敵畏唱歌比他好聽,?此刻就更好聽了?:“哦哦,那么多的瓶瓶?蓋蓋!”
“小龔雪!”李書林脫口而出!
記憶的膠片飛速后退,小龔雪是他?們初中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長得就像那?個年代著名的演員龔雪。
“哈哈哈,不對,不是外號,是本名!?你都把我忘記了??!”對方并不滿意,?口吻帶著一絲委屈和責備。
“那么多的瓶瓶蓋蓋!”敵敵畏又哼?了一次。
“王春花!”李書林成功想了起來,?興奮地說出了正確答案!
對的,是她。聲音雖然成熟了許多,?但是那種嬌羞的語氣還在。
是小龔雪王春花到了拉薩,她的模?樣漸漸地浮現(xiàn)在李書林腦海里,沖王春?花唱歌的少年們也浮現(xiàn)了出來。
那時候同學們多么年輕??!李書林?在心里感嘆。
“你去看美女吧,不要過來了?!睌硵澄饭室庹f。 “來來來,我來買單!”李書林趕緊說。
三
李書林的同學敵敵畏本名叫葉建偉。?他的綽號敵敵畏也是初中同學起的。
敵敵畏首先能讓人聯(lián)想到的是骷髏?頭下兩根骨頭的標識。這是一種劇毒,?除害蟲用的。以前一些不想活的人因喝?了它終止了生命,敵敵畏這種劇毒就得?到了國家的管控。葉建偉在初中被大家?叫敵敵畏,倒不是說他劇毒,而是因他?一臉亢奮的青春痘,狀如癩蛤蟆。
金庸小說里的武俠世界,是大家青?春里固若金湯的記憶。有好事的同學由?癩蛤蟆想到了金老作品里的人物西毒歐 陽鋒,歐陽鋒被稱為老毒物,又由老毒?物聯(lián)想到癩蛤蟆,再由癩蛤蟆想到那一?身的疙瘩,再由疙瘩想到葉建偉的名字?里與敵敵畏同音的偉字。敵敵畏的稱呼?就叫開了。綽號后面,還有點邏輯。
李書林按敵敵畏給的地址,到了一?家火鍋店。一進店,遠遠就看見了敵敵?畏稍微有些駝了的后背。
李書林下意識地直了直自己的脊椎,?再一次問候了歲月的全家。
李書林快步向敵敵畏那桌走去。一?位面容白皙的中年婦女面朝著他,緊挨?著中年婦女的是一位年齡稍微小一點的 女士。李書林竟然不敢確定這兩位哪一?位是他的中學同學王春花。
這么多年過去了,歲月的模樣用皺?紋刻在了臉上。但現(xiàn)在的化妝術堪比易?容術,何況還有整形美容等使女人更加?年輕的方式,所以女人的年齡,變得比?男人的錢包還難猜。
李書林向前走著,余光更多地看向?顯得更小的那位。她安靜地坐著,靜謐?的氣質就像當年的小龔雪一樣。她齒如?編貝,目若朗星,無意間眼眸往上一掃,?與李書林四目相對,清澈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幼鹿被打擾到似的驚訝。
難道她是小龔雪王春花?
敵敵畏注意到了女士的表情,轉過?頭看到了李書林,忙起身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李書林的手說?:“呵,豆芽來了。我?們可沒等你就先吃了啊。來,快來見見?老同學。”
敵敵畏黝黑的臉上,凸起的青春痘?早已替換成了凹陷的痘坑,他一起身,?兩位女士也站了起來。但是,是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士先向李書林伸出了手。
李書林滿臉堆笑但心里不免有些失 落,乘握手的機會仔細瞅了瞅眼前這位女士的模樣,她的樣子雖然沒有了當年?大明星龔雪的痕跡,但李書林看出來了,?她才是王春花。當年那個明艷的少女,?發(fā)福了,臉上有明顯的褶子了,身上歲?月留下的故事感有一種濃烈的味道,誘?人品嘗。
李書林心里咯噔了一下,和王春花?的手握得更緊,大家都不復青春,都難?逃歲月的殺伐。
“大美女小龔雪終于回來了!”李書?林故作激動的語調把自己都要感動到了。 王春花顯然受到了觸動,地道的東?北口音里夾雜了對歲月的無可奈何?:“哪里還是美女啊,已經(jīng)是大媽了?!?p style="margin-left:5.1500pt">“大媽也是美麗的大媽?!崩顣中?著說。
王春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 望和尷尬,又很快熱情地向李書林介紹?身邊的美女?:“這是我堂妹王春燕。燕子,?這是我同學李書林。上學那會兒,我們?叫他豆芽,你也可以叫他豆芽哥哥。”
“姐姐是春天的花朵,妹妹是春天的?燕子,好名字啊好名字!”李書林順勢?把目光轉向了春燕,和春燕握了握手。
“什么好名字?土氣得很。”春燕有?些靦腆,嬌嗔地說。
“這名字很好記,很好記?!币慌缘?敵敵畏忙補充。
“好名字就是要好記。”李書林接過?敵敵畏的話。
說笑著,大家落了座。 “你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李書林好奇地指著春花和敵敵畏問。 “我消息多靈通,多關心春花啊!我們單位一同事,是春花的遠房親戚,我?可是第一時間就知道春花來拉薩了。”敵?敵畏得意地說。
李書林點了點頭,笑著說?:“好,數(shù)?你靈通!春花消失了這么多年,我們可?都是關心春花想念春花的!”
大家都笑了笑。沸騰的火鍋就像他?們高漲的熱情一樣,看著一鍋辣,李書?林不自覺地微微皺了皺眉,這幾天跟火?鍋較上勁了,牙齦疼。
王春花一邊把油碟遞給李書林,一?邊關心地問?:“是不是不愛吃火鍋?聽說?拉薩的重慶火鍋還是很正宗的?!?p style="margin-left:10.85pt">“謝謝,謝謝。西藏人民都喜歡吃火鍋。”?李書林接過油碟忙對王春花的細心表示感 謝,接著說,“你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蓖醮夯ㄒ贿呁伬锓挪艘?邊回答。
李書林和旁邊的敵敵畏一對眼色說 : “老同學來了,設宴請客,把酒言歡,不?喝點酒么?”
敵敵畏趕緊配合地說 :“喝,當然要喝,是吧春花?” “春燕和春花都喝一點吧。啤酒還是白酒?”李書林問。 “我不喝酒的?!贝貉啾傅鼗卮?。?“東北人哪有不喝酒的。咱們今天聚在一起,高興啊,喝一點?!睌硵澄氛f。?“我們家春燕真的不會喝酒,她就喝飲料吧?!蓖醮夯ㄌ嫠砻没卮稹?“那你喝什么?”敵敵畏問。 “都可以?!蓖醮夯ㄕZ調平靜。
王春花并不推辭,面不改色,李書?林和敵敵畏又相互看了一眼。
“咱仨來一瓶白酒吧。”敵敵畏酒量?還不錯。
王春花沒有反對,唯獨李書林皺了?下眉,他本來想喝點啤酒,今天就沒喝?過水,渴著呢,但看這架勢,也就不好?提出來了,隨了敵敵畏的主意。
隨后,服務員拿了一瓶白酒、一瓶?飲料和四個杯子過來。
斟好酒,四個人舉杯,相互碰了一下,?為相聚喝彩。
李書林和敵敵畏都以為王春花一定 酒量很好,但很快他們就知道,其實不是。
老同學之間有很多的話題,酒過半?巡,從前的笑話才剛炒熱,王春花已經(jīng)?雙頰緋紅,聲音變大,話也更多了,說?笑間,眼睛還亮亮的。
敵敵畏不再給王春花斟酒了,李書?林也看出來,王春花這個樣子,是有心?事。通常酒后話多的人,平時一定壓抑著,?也許生活中很孤獨,等酒精麻木了矜持,?掩蓋的那一面自然就流露了出來。
到后面,敵敵畏和李書林不讓王春?花喝酒了,但她非說沒醉,又搶著喝了?不少的酒。
最后她爽朗的笑聲大到吸引了周圍 幾桌食客齊刷刷的目光,李書林和敵敵?畏不得不對眼前的王春花表示佩服。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老實說吧,回來做什么?”敵敵畏盯著王春花問。 一桌人也靜了下來,盯著王春花。 “想見一個人?!蓖醮夯ㄕf。
夏天,拉薩的白晝漸漸變長。傍晚?八點多,太陽還掛在天上,西斜的一縷?陽光從西面窗口未拉嚴實的窗簾灑了進 來,正好照在王春花白皙的臉上,她的?臉上有一層余暉,以及淡淡的壓住歲月?痕跡的妝。
四
王春花想見一個人!
這場飯局以王春花的酣醉結束,李?書林和敵敵畏把王春花姐妹送到了她們下榻的賓館門口。一直到告別,王春花?也沒說清楚她回拉薩到底是想見誰。
其實敵敵畏特別想知道王春花想見 的那個人是誰,但他沒有過多追問,因?為王春花沒有說答案,聽者有意,他期?待著,萬一王春花是在暗示呢,說的就?是敵敵畏自己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往往有迷之自信。 李書林也沒有多問,因為他心里有個答案,這個人應該是秋波! 秋波,就是給敵敵畏起外號的那位同學。這個秋波并不是人們常說的女人漂亮?的眼睛,而是指他的眼神。秋波有對雙鳳?眼,眼睫毛長得讓女同學羨慕。初中時,?同學們拿他眼睛說事,說他看女同學時,?眼睛里會泛起水光一波又一波。
李書林、敵敵畏以及王春花雖然和?秋波在一個班,差距卻很大。
秋波是最早帶《武林》雜志到班上?的同學。在那個年代,正是那本雜志連?載的《射雕英雄傳》讓他們知道了名揚?四海的金庸,讓他們知道了江湖的紛繁,?知道了郭靖黃蓉和華山論劍,知道了武?俠的浪漫和豪情。
秋波也是班上最早去過廣州的同學。?上世紀 80?年代的廣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 秋波父親是采購員 , 利用一個寒假帶他去?了一趟廣州,從廣州回來,他總是戴著一塊讓同學們羨慕又嫉妒的西鐵城電子 表 ,?這塊帶有音樂鬧鈴的稀罕物,在學校?里應該是一件頂級奢侈品。
見過世面的秋波想象力也極其豐富,?許多同學的綽號就出自他的金口。
包括那首《那么多的瓶瓶蓋蓋》,也?是秋波帶頭唱起的。
王春花到了拉薩的事情,李書林隨?即就告訴了秋波。電話里,秋波的反應?可沒有像李書林知道王春花來拉薩了那 么激動和驚訝,秋波沉默了片刻,約李?書林出來找個酒吧坐坐。
秋波沒有說約王春花出來,大家聚?聚,而是大晚上的單獨約了李書林到八?廓街的網(wǎng)紅酒吧見,李書林感覺他們之?間真的有故事。
李書林和秋波相繼到了八廓街的那 家網(wǎng)紅酒吧。夏天的拉薩游客如織,這個?時候,本地的回頭客很少來這樣的酒吧,?因為這里的酒價格比其他地方的酒貴了許 多。而且酒吧老板沒有時間搭理你 , 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果要是冬天來這樣的酒?吧,老板一定會對你感激涕零。
“怎么又是這家酒吧,你入股了么??還是這里的老板娘夠漂亮?”李書林見?到了秋波就調侃他。
秋波笑而不答,一抬手說 :“坐?!?秋波問李書林喝什么,李書林說喝奧丁格啤酒,他偏愛這款酒純正的口感?和十足的麥芽香味。
酒很快送了過來,秋波和李書林干?了一杯后,幽幽地說?:“當初她突然就走,?現(xiàn)在又突然就回了?!?p style="margin-left:21.85pt">李書林放下杯子,點了點頭。 “?是啊,是挺突然的。80?年代的拉?薩,政策也是突然來的,進藏的內地人,?突然就有了回去的機會。為了建設西藏,?中央下決心對西藏實行特殊靈活的政策,?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經(jīng)濟?!倍叩那锊ㄈ?是說。
那一兩年間,大約八萬內地人紛紛?隨大流回了家鄉(xiāng)。甚至有與西藏當?shù)厝?成家的內地人,丟下老婆孩子也要回到?家鄉(xiāng)去,生怕錯過了這次內調機會。
那個時候,同學們有人隨家長回甘?肅,也有隨家長回了四川、北京、貴州?等地的。王春花也就是那個時候突然不?見了,微光般散落星海,杳無音訊。
李書林的父母也是在那個時候,看?見一個個同事陸續(xù)調了回去,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他每天放學回家聽見父母?談論的,都是往內地調動的話題。
終于有一天,李書林父親用他少有?的?親和,?與他?語重?心長?地談?論了?他的?未來。
回老家讀書參加高考,還是留在西藏參加工作?李書林的父親全盤托出了?關于李書林未來打算的時候,那一年李?書林剛滿 15 歲,這個年齡正是對異性充?滿各種幻想,按捺不住青春朝氣的年齡。?那時的他一臉茫然地凝視著自己的父親,?聽著一個沉重的關乎自己命運的話題。
他長大了,就在那一年,被迫長大?的年齡有一種即將被親人拋棄的感覺。
故鄉(xiāng)這個字眼,讓他想到竹林、堰?塘和游弋在堰塘里的一群白鵝。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父母回老家 繼續(xù)讀書參加高考,但前提是,每門功?課都要名列前茅。
那一年的李書林,對老家的記憶還?停留在母親回老家生他弟弟的那段時間。?他比弟弟大五歲,弟弟是在一條名為半?邊街的鄉(xiāng)醫(yī)院出生的。在母親從預產(chǎn)期?開始到弟弟順利產(chǎn)下這期間,李書林在?外婆的屋檐下,和與他年齡相差不大的?幾個表哥,為爭奪一個用鞭子抽打的木?頭陀螺打得不可開交。
他們都是外婆的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那個年齡的李書林更擅長無理?取鬧,表哥們也紛紛和他保持了距離。?之后他們組成一隊,而李書林一個人手?里拿著陀螺,孤獨地看著他們在另一種?游戲里歡呼雀躍。
五歲的李書林被他們孤立了。
還好他有外婆,他可以拉著外婆的?衣襟哭訴自己的委屈,然后等到晚飯的?時候,外婆悄悄地從灶臺下的稻灰里,?用火鉗夾出用芭蕉葉包裹著的熱騰騰香 噴噴的一條鱔魚,遞給李書林。
外婆對五歲的李書林說,把鱔魚吃?了吧,聽你媽說你們西藏沒有這個東西。?然后又對站在一邊的那幾個表哥們喊道,?還不趕緊拿碗吃飯,人家爸爸媽媽不在?就知道欺負他,你們還有哥哥的樣子嗎。
那個時候的李書林并不見得對,有?時甚至故意做些錯事,目的是為了得到?更多的關注和照顧。
那份外婆的偏愛,長大后的李書林?總是回想起,同時想起的還有定格在五?歲眼中故鄉(xiāng)的黃昏。
那是一幅水墨畫。黃昏來臨時,田?坎以遠山為長線,睜著褐色的瞳仁注視?著霧氣里一叢竹子,歸家的水牛步調緩?慢,堰塘里游弋的白鵝準備上岸,整個?鄉(xiāng)村格外寧靜。
那是李書林唯一連續(xù)在故鄉(xiāng)生活了 近一年的時間。當李書林母親一手抱著?半歲多的弟弟,一手牽著李書林返回西?藏,這幅畫面就定格在他腦海里,成了?一種鄉(xiāng)愁,以及朦朧的畫面。
李書林果斷選擇了回老家參加高考。 那段時間,一夜一夜對故鄉(xiāng)的期盼和對未來的焦慮,讓他失眠,成績也一?落千丈。
父母內調的事確定下來之后,有一?天,父親坐在正在做作業(yè)的李書林對面,?點燃一支煙并拿出他前幾天的測驗成績 單時,李書林還沉浸在即將轉學回老家?的幻想里。老家的那幾位表哥都已快考?大學了吧,他們成績好嗎?大家能做好?朋友嗎?會在一個學校念書嗎?
李書林父親的脾氣在單位里是有?目?共睹?的,這?個天?蝎座?的男?人說?翻臉?就翻臉。
成績這么差,回內地怎么考大學? 李書林就這樣生根在了腳下的土地上,并把故鄉(xiāng)永遠定格在了五歲的記憶?畫面里。
李書林的命運定在了父親拿出的一 張《西藏日報》上。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招工啟事,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豆腐塊?大小的面積,改變了他的人生,截止了?他對故鄉(xiāng)的幻想。
他留在了拉薩,與這片藍天白云為伍。
和李書林一起留在拉薩的,還有敵?敵畏。
敵敵畏比李書林大一歲,他是成績?不好留級到班上的。
剛留級到班上的敵敵畏受當時《少林寺》的影響,一股豪氣地剃了光頭要?練氣功,結果自己用磚頭把頭打破了,?所以總是戴著一頂軍帽。他的軍帽里塞?了一條紗巾,遠遠看上去,像是頭上頂?了一個剛出鍋的饅頭,他還故意在右邊?的帽檐露出一角紗巾,以此凸顯桀驁不?馴的個性。那個時候的敵敵畏,綠軍裝?下面一尺五的藍色喇叭褲,三接頭皮鞋?下釘一圈鐵掌,走起路來嗒嗒直響。
秋波的父母也是這年大批內調回重 慶的。但他沒有像李書林和敵敵畏那樣?匆匆地參加工作。
秋波父母把他的戶口轉到了在拉薩 工作的姐姐戶口上,還裝模作樣地和留?下來的同學們離別,兩年后卻以一種嶄?新的模樣回到拉薩參加了高考。
秋波是班上為數(shù)不多的在拉薩考上 大學的同學。他隨父母回到四川,他姐?夫是轄區(qū)派出所的民警,他懂得如何將?戶口合法合規(guī)留下來的政策。李書林都?工作很多年后,才知道戶口不一定非要?放在父親的名下,只要懂政策,有關系,?講感情,戶口也可以留在鄰居王二或張?三家。
回到四川讀了近兩年的高中,等他?回到拉薩,就兩年的時間秋波從鳳尾變?成了雞頭,高考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 秋波是在陜西咸陽的一所大學讀的。
畢業(yè)后先是分到了條件艱苦的那曲,在?那曲工作五年多調回了拉薩。目前已是?某個重要部門的處長了。他老婆也在某?機關上班,是個中層干部,閑職但日子?過得很悠閑。
秋波是初中班上同學們中過得最好 的,沒有之一。同學聚會他屬于被敬酒?最多那種人。他卻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那個時候,班里的同學越來越?少。 離開的同學大多會做個告別。相處好的?同學會送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類的書,故意在書里夾一張在布達拉宮?前拍得好看的照片,故作傷感地在照片?后面寫了一行“不管以后在什么地方,?我們永遠是朋友”之類的留言,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新的生活。從此大家消?失人海,杳無音信,各自走上各自的路。
“我們永遠是朋友”也只能停留在泛黃的 老照片背后。
也有像王春花這樣的,沒有告?別, 突然就消失了。如徐志摩《再別康橋》?寫的一樣,揮一揮衣袖,沒帶走一片云彩。
那個時代的聚散,是大趨勢,離別?的離愁,在很多年后,才會爬上某些人?的心頭。
那個美麗的女孩啊,突然就消失了,?但她又回來了。
奧丁格啤酒在燈光下呈金黃色,一?串串上翻的氣泡像是融化的雪水,給人?想干杯的沖動。
秋波和李書林又干了一杯后,李書?林故意對秋波說?:“王春花真的回來了,?她說想見一個人?!?p style="margin-left:5.9000pt">秋波知道李書林的意思,搖了搖頭?說?:“不是我?!?p style="margin-left:5.9pt">“你們不是有過書信聯(lián)系嗎?”李書?林話里有話。
李書林和很多同學特別是隨父母回 去的同學都沒有聯(lián)系。他覺得自己參加?工作早,相對來說繼續(xù)在學校讀書的同?學感情要深厚一些。但同在拉薩,他和?秋波關系還不錯。秋波喜歡王春花,他?們保持書信往來,秋波都跟他說過。
“那一年王春花回東北,我回了四川,?隔著千山萬水,我還真的和她有過書信?聯(lián)系。”秋波說。
“可你大學畢業(yè)也沒有去東北找她,?見上一面。”李書林說。
“是啊,這就是我一生中最遺憾的事。?我是在西藏長大的,沒有勇氣離開西藏。?現(xiàn)在的媒體說我們這一代人熱愛西藏,?是熱愛更多,還是離不開更多,或者不?敢離開更多?”
秋波沒有勇氣去找王春花。他們這?些在西藏長大的孩子,自卑沒有安全感是通病。李書林沒想到小時候優(yōu)越感十?足的秋波也會有這樣的心理。
“說真的,我老婆,不,我前妻就讓?我離開西藏,一家人在一起,我也是沒?有勇氣離開西藏去面對內地的生活?!?/p>
李書林說完,兩個男人舉杯一?碰, 各自喝了一口。
李書林看著秋波接著說?:“她人已?經(jīng)?回來?了,那?你怎?么知?道她?想見?的就?不是你?就算不是你,難道你就不想?見見她?”
“?她沒有通知我,?我就該尊重她的?決定。拉薩這個地方吧,你知道的,這?里有她的負面?zhèn)餮裕也滤龖撌菫榱?傳言回來的。我不希望她去碰那段回憶、?碰那些傳?言,你希望她受到傷害?嗎?” 秋波盯著李書林的眼睛反問。
李書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五
“拉薩的變化真是太大了?!蓖醮夯?站在大昭寺門口,找到了童年的一段記?憶,無比興奮地說。
王春花雖然在拉薩生活過,畢竟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敵敵畏約了李書林?一起陪春花春燕兩姐妹去八廓街走走。
敵敵畏熱情地給春燕介紹說,來西藏一定要去八廓街。有人形象地把八廓?街比喻成一朵盛開的花,大昭寺就像花?蕊,通往四面八方的街巷就是花瓣上的?經(jīng)絡,這朵花散發(fā)著酥油以及松樹油脂?的特殊香味。
“這幾年,到高原尋找心靈寄托的人?有增無減,生活在喧囂浮躁中的人,把?這里當作了一個暫時歇息的夢?!痹诿琅?面前,敵敵畏說話變得文縐縐的。
“這里有你的夢嗎?”李書林故意問?王春花,又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春燕。
王春花笑著說了一句當然,春燕也?笑了笑。
敵敵畏又熱情地給她們介紹說,按?藏傳佛教的說法,以大昭寺為中心繞一?圈稱為“八廓”,以示對供奉于大昭寺內?的釋迦牟尼佛之朝拜。拉薩城就是以大?昭寺為中心形成的。
李書林也配合地介紹說,西藏的地?理圖就像一個仰臥的魔剎女,文成公主?進藏后,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大昭寺的位置就?是魔剎女的心臟,然后就修建大昭寺,?按照文成公主測定的風水,為了鎮(zhèn)住魔?剎女,在魔女身上關節(jié)部位建造了以大?昭寺為主的十二座寺廟,從這里拉開了?藏傳佛教寺院建筑的序幕。
“記得讀初一的時候,學校組織參觀?過大昭寺?!蓖醮夯ㄒ坏酱笳阉聫V場就想起來了一段往事。 “我怎么沒有印象?”敵敵畏疑惑地問。
李書林接過王春花的?話,“我們先?是參觀了布宮下展覽館大型雕塑農(nóng)奴憤,?然后又參觀了大昭寺??上КF(xiàn)在農(nóng)奴憤?的雕塑已經(jīng)看不到了?!?p style="margin-left:5.1500pt">“為什么看不到了?”王春花問道。 “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難道美女?當前,我就失憶了?”敵敵畏搖了搖頭。 王春花狡黠地笑了笑,說?:“高年級也許沒去?!?p style="margin-left:5.1500pt">敵敵畏這才想起自己留級的事,尷?尬地笑了起來。
王春燕拿著手機對著三人,輕言細?語地說?:“你們繼續(xù)聊,我給你們拍點小?視頻?!?p style="margin-left:5.1500pt">李書林聽到王春花問為什么看不到 農(nóng)奴憤的雕塑,他正想回答,王春燕拿?著手機拍著小視頻他欲言又止。
“春燕?!崩顣纸凶〈貉?,“去大昭 寺,要在釋迦牟尼像前好好磕幾個頭?!?p style="margin-left:21.2pt">“磕頭干什么?”春燕問。
不等李書林回答,王春花接過話先?答了?:“保佑我們家春燕早點找到一個如?意男友?!?p style="margin-left:5.15pt">“春燕來拉薩是為了找男友的呀?”?敵敵畏的語氣意味深長。
春燕臉一下就紅了,也不理人了。 李書林心里記著秋波的話,也不好直接問王春花到底要見誰,要不要見見?秋波,關于王春花的突然離開,總可以?問問的。
大家邊走邊聊,王春花說,她的父?母也是隨著內調的政策調走了,走得匆?忙,就沒有再去學校告別。她回去后,?考了技校,然后就工作了。本來過著平?常的小日子,但是上世紀 90 年代末,王?春花下崗了。二十多歲工作說沒就沒了。?她不愿認命,經(jīng)親戚介紹,做起了保險?業(yè)務員。
做保險業(yè)務員就是要仔細周到,換?位思考。她說,第一次去拜訪客戶時,?她站在客戶家門口,心撲撲直跳,就希?望客戶家里沒人才好。不過,這種心理?障礙慢慢被克服了。
三個月后,王春花才跑到一筆業(yè)務。?一位顧客準備為她上大學的兒子買一份 保險。因為兒子在外地上大學,按照規(guī)定,?保險單上必須要入保人親自簽名,否則?將來客戶很難得到理賠。為此,王春花?主動提出去外地找其兒子簽字。天不湊?巧,到了那人學校時下著大雨,她也沒?吃午飯,渾身濕透,冷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找到宿舍樓,人家卻上課去了。沒?辦法,多方打聽,才找到教室,寫了張紙條遞進去,把事辦妥了?;貋砗?, 王春?花卻得了重感冒,買保險那人十分感動,?接著又買了兩份保險。
除了賣保險,王春花還開過餐?館, 攢了不少錢,算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
其實許多隨父母調回去的同學,生?活得都不是很如意。新的環(huán)境要適應,?更沒有人脈資源。
“我們在西藏讀書的同學,教育資源?和環(huán)境的原因,比起內地的學生學習基?礎都很差,輪到我們考大學的時候門檻?又高,要想考上大學太難了,難于上青?天。”敵敵畏發(fā)著牢騷。
“我弟弟就是讀的廠子弟校,在父母?的廠里解決了工作,沒工作幾年就下崗?了?!崩顣终f這話是安慰王春花。
“當初咱姨和姨父不調回去就好了,?西藏多好哇,天這么藍,空氣這么好。”?春燕在一旁說。
“春花要是不隨父母調回去,人生也?就要重寫了。那時候多少人喜歡春花啊,?一個加強連!”敵敵畏順著春燕的話夸?張地說。
王春花沉默了。
那個時候的王春花,住在拉薩的北?郊,那一帶工廠比較集中,有車隊、汽?車修理廠、電機修理廠、玻璃廠、畜牧?科研所、建筑隊等,當時西藏的企業(yè)很大部分都集中在這個區(qū)域。王春花的父?親就是汽車修理廠開客車的司機。
王春花的父親是南方人,母親是東?北人,他們認識并結婚完全靠的是西藏?的一種緣分。
王春花聽父親說過,她父親去東北?出差,路過成都,這個城市不是因為?太?美的?風景,?而是?它的?美食?牢牢?地拴?住了一個從西藏高海拔物資匱乏地區(qū)?下?來的?人的?味蕾,?他揮?霍了?出差?期間?限定的糧票。
然而到了東北,王春花的父親絕望?地看著天空,天空依然,太陽依然,唯?獨口袋里的糧票不夠。天寒地凍,他舉?目無親萬念俱灰。
計劃經(jīng)濟的那個時?代,買米買?面, 在外面吃飯是要糧票的,王春花的外公?是招待所食堂管理員,他含著悲憫的目?光看著這個舉目無親從西藏來的南方人,?答應了可以賒賬。后來的幾天,王春花?的外公讓王春花的父親在沒有糧票的情 況下,每天可以吃到南方人最愛的白米?飯,有一句話說,南方人三天不吃大米?飯腰桿疼。這對于一個南方人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快回西藏的時候,王春花的父親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表示回西藏后一定將欠 下的糧票寄過來。
心懷善良的王春花的外公,憐憫地?看著五官標致的王春花的父親說,大家?都憑良心做事的,你在西藏的糧票如果?不夠吃的話就不用寄了。
王春花的父親回到西藏后,東借西?湊便將欠下王春花外公的糧票寄了過去,?然后又寫了一封滿懷感激的信。
這封信從祖國的西南到祖國的東北,?那可真是千里迢迢啊,信封里的糧票帶?著西藏的信譽和回報穿越了大半個中國,?最終到了王春花外公的手里。
這個孩子不錯,?有誠信,講信用。?這是王春花的外公常常說出的話。
在食堂當管理員的王春花的外公識 不了多少字,收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西藏?的一封信,信里除了糧票還有一封飽含?感激的信。王春花的外公就讓王春花的?母親代著回了一封信。
這樣兩個人就你來一封信我回一封 信,一年多下來兩個人就好上了。
兩個人相約拉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后來王春花的母親也就調到了拉薩。
那是上一輩關于西藏的緣。 他們在西藏成家后,就有了王春花,沒幾年就又有了兩個弟弟,有了弟弟以?后,王春花就要分擔一點母親照顧弟弟?的責任,相對性格極其潑辣的母親,她?的性格反而與她父親極像。
王春花的性格是很隨和的,小學初?中都很隨和。
王春花讀初中的 80?年代初,全國社?會風氣差,治安亂,西藏也不例外。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能為了一件小事,小?到你多看了他一眼就會打架,甚至打架?急眼了還動刀子,為此醫(yī)院的急診室就?有了更多的急救任務。
王春花從記憶里轉了出來,玩笑著說:?“那個時候我們歲數(shù)都還小,喜歡我的人?啊,當我有危險,跑得比兔子還快呢?!?p style="margin-left:10.4000pt">敵敵畏也想了起來?:“可不是我們?不夠男人啊。有幾個早我們兩屆初中畢?業(yè)的待業(yè)青年,一直以水滸梁山好漢自?居,在我們學校附近打家劫舍??炊嗔恕渡倭炙隆芳娂妼W武,攔著我們當練武?的對象?!?/p>
“還記得我們班有幾個男同學結伴?要?奔河?南少?林寺?練武?功嗎??結果?還沒?跑?到墨?竹工?卡縣?就被?家長?抓回?來,好?好感受了一下家長的武功?!?李書林接?過了話。
大家都笑了。 王春花笑起來,眼睛里亮閃閃的,說:“那次說要投奔少林寺的就有洛桑吧?洛?桑,這次回來,我想見他一面?!?/p>
六
李書林和洛桑算是發(fā)小,小時候還?住一個院子。只是后來失聯(lián)了多年。
洛桑的父親和李書林的父親本是一 個單位的。洛桑的父親是一個部門的領?導住在干部樓,李書林的父親提干之前?是廠里的工人,住在另一棟樓的第一層。?后面提干當了廠工會干事以后,就搬進?了干部樓。
干部樓和職工樓之間的距離就是一 個馬路的距離。院子里的馬路能有多寬,?就是兩輛北京吉普的寬度。
那是一個民族大團結的院子,藏族、?漢族、回族、門巴族都有。因為四川人多,?大家相互交流四川方言居多,有內地的?親戚或朋友進了院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又 回到了四川。
李書林的父親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 事的人,每天天剛擦黑就拉緊窗簾,10?點鐘準時關燈睡覺。
有一次李書林母親出去倒洗腳水的 時候,正好碰見了院子里一個男人拎著?禮物去干部樓。
一碰上,大家都很尷尬。而李書林?的母親,慌亂中一盆洗腳水沒收住,潑?了那個男人一鞋的水。
李書林母親回到家連忙說,“完了完了,闖了大禍了?!?/p>
李書林母親是他父親從四川農(nóng)村老 家領來的。西藏干部男多女少。從部隊?退伍轉業(yè),內地招工,大學生分配進來?的許多支援和建設西藏的青年,基本都?是男的。西藏地方艱苦,許多進藏青年?的個人問題得不到解決,大多都在自己?的老家找一個結婚后,一同進去。李書?林母親就是這樣的情況,他母親潑了人?家一鞋子洗腳水,回到家里語無倫次,?把李書林父親都嚇得哆嗦了起來。
“那怎么辦?”李書林父親說。
“也許他沒有認出我來?!崩顣帜?親僥幸地說。
“我們家住在這?里,誰不知道?呀?!?李書林父親埋怨說。
“我們去道一個歉吧?!崩顣帜赣H?有些不知所措了。
當時正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的李書林,?目睹了這個過程,靜靜地看著他爸媽出?了門,站在門口忐忑地等那位被他母親?潑了洗腳水的男人,要給對方道歉。
李書林的爸媽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李書林做完作業(yè)都要上床睡覺了,也沒?見他倆回來。
李書林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從偏遠?農(nóng)村當兵出來,留在西藏參加工作實在?不容易。平時工作上不敢含糊,生怕有什么差錯。
所以李書林父親常對李書林說?:“不?管在哪里上班,只要老實肯干,就會有?出息的。”
那天的事情過去之后,又有一?次, 洛桑和他父親從親戚家回來,李書林也?把一盆洗腳水潑在了洛桑父親的身上。?這下可惹了大禍了。洛桑父親雖然沒說?什么,李書林爸媽卻一夜難眠。
第二天李書林的父親就去了洛桑父 親的辦公室,解釋了當晚的情況,用上?了“大人不計小人過”這樣的話。
沒想到,洛桑的父親卻和善地說:“你?家孩子和我家洛桑是一個班的吧?”
李書林父親是一個把心思都用在工 作上的人,生活上甚至有些木訥。他從?不關心李書林的學習,李書林讀幾年級?他也不知道,居然連李書林和洛桑一個?班都不知道。
李書林的父親驚恐地看著洛桑的父?親,生怕是李書林在學校里惹了什么事。 洛桑父親卻笑著對李書林父親說?:“聽說你家孩子成績不錯呀,以后讓你家?孩子多輔導一下我家洛桑。讓他們做做?朋友?!?p style="margin-left:11.1500pt">李書林父親聽完這句話后,如釋重?負地回答說?:“好的好的!”
有了大人的期許,李書林和洛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李書林覺得洛桑很聰明,只是學習?不夠用心,他的聰明都用到了調皮上。
洛桑調皮是本能的活躍,是膽子大,?是沒有壞心眼的那種調皮。當時電影《少?林寺》放映之后,正是活躍的洛桑提議?并組織了幾個同學離家出走投奔少林寺。
那次,洛桑他們幾個離家出走投奔?少林寺兩天后,是從墨竹工卡縣的一個?冬季草場的一個羊圈里被抓回來的。
洛桑和他哥哥仁青單獨住一間房,?忙著找女朋友談戀愛的仁青根本就不管 洛桑是否一夜沒有回家。當洛桑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沒有回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急急忙忙趕到學校,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同學?都沒有上學,有同學向老師報告說,曾?經(jīng)聽洛桑說過,一起商量投奔少林寺,?還在一本破舊不堪的地理課本上標注了 去少林寺的路線。
投奔少林寺一般會走 318 川藏?路, 如果步行一天最多走到墨竹工卡縣,開?車去追還來得及,如果他們沿途搭上了?順風車已經(jīng)翻過了米拉山,就不好追了。?洛桑的父親焦急地盤算著。
四五個小孩結伴走在川藏線上是很 惹人注目的。他們一路往東,身上準備?了一些錢但是買不到食物,剛開始的興?奮在中午熱烈的艷陽下變得沮喪,他們精疲力竭又饑又渴,洛桑還堅強地鼓舞?著他的伙伴們說,到了少林寺學好了武?功,就不會被欺負了,到那時可以云游?四海,劫富濟貧!
洛桑的鼓舞過去還沒有半個小時,?他們投奔少林寺美好的夢想又被一陣突 如其來的雨淋了個透。
等到下午的時候,他們才在一戶牧?民家討到了一點糌粑和一些酥油茶。好?心的牧民又給了他們一小袋炒熟的豌豆,?供他們在路上充饑。
川藏線上偶爾一輛解放牌貨車揚?過?的一?陣塵?土,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陣絕望。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找了一輛車在匆 忙地追趕,洛桑的父親坐在副駕駛上,?兩眼睜得斗大,生怕漏了一點點線索。
車追過墨竹工卡縣城,往正東方向?是米拉山然后是林芝,往北走是直貢寺?然后是那曲嘉黎縣,好在洛桑的父親剛?好問到了給洛桑他們一小袋豌豆的這家 牧民,好心的牧民告訴了這幾個孩子離?去的方向,最后牧民把僅有的一點豌豆?給了洛桑的父親后,他又補了一句,應?該走的不遠,天黑了你們要留心路邊的?羊圈,他們可能在那里過夜。
果真不出這位好心的牧民所料,洛?桑他們就是在一個冬季草場的羊圈里被找到的??匆娮约旱母赣H像是從天而降?的天兵,洛??蘖?,他不是被嚇哭的,?他是感覺到了自己這一路的艱辛和委屈。
洛桑他們幾個被找回家后,除洛桑?以外的那幾個同學都被家長痛打了一頓,?那種殺豬般的嚎叫響徹了整個天空。
其實那天李書林也要跟洛桑一起去 少林寺的,只是中午母親炒了一盤回鍋?肉,那可是很難得才能吃上一回的。李?書林惦記著中午剩下的回鍋肉晚上可以 用來下面條,于是放棄了少林寺。
洛桑對不能志同道合的李書林本來很 有意見的,但是洛桑他們被追回來痛打一?頓之后,大家都默契地再不提這事了。
七
王春花想見的人,不是秋波,居然?是李書林同院長大的洛桑。
除了奔赴少林寺的事,15?歲那年的 清明節(jié),洛桑在王春花班里,還出過一?次名。
15?歲那年的王春花,臉白得就像高?山上的雪蓮,頭發(fā)黑得就像太陽下的影?子。她媽媽給她做的一身像地主婆打扮?的大紅棉襖,土里土氣耀眼的紅,成為?男生們戲謔的對象。
敵敵畏那時還護著她說,可能是北方冬天太冷的緣故吧,穿上紅色的棉襖?感覺暖和。當時其他班里好幾個女同學?尤其老家北方的女同學的家長都喜歡給 她們穿大紅棉襖。
那個時候拉薩人少,學齡兒童也少,?一個年級才六個班,四個漢文班,兩個?藏文班。改革開放以后,漢文班新增設?了英語課,因為師資不足藏文班則沒有?增設英語課。和李書林一個院子長大的?洛桑,先是在漢文班上課,英語課跟不?上才轉到了藏文班。
那年,全班同學要去拉薩西郊烈士?陵園掃墓。
那天敵敵畏沒有和大家一起去為英 烈掃墓,因為這一天他要陪他母親去奪?底溝給他父親掃墓。敵敵畏的父親是貨?車司機,他 10?歲的時候,父親去四川出?差被泥石流沖走了。奪底溝里敵敵畏父?親的墓,其實是一座衣冠冢。多年以后?敵敵畏的母親去世了,他哥哥想把母親?與父親葬在一起,最后才知道了衣冠冢?的真相。
那時,在西藏當貨車司機是個很吃?香的職業(yè),司機游歷多,見識廣,還可?以從內地捎帶東西回來,特別是夏天,?往甘肅柳園、敦煌出差就會帶回來許多?瓜果。所以每當敵敵畏從書包里拿出杏?子李子的時候,同學們就很羨慕他有一個做貨車司機的父親。貨車司機這個職?業(yè)固然好,但是也很危險。敵敵畏曾說過,?只要他父親出差,他母親就會每天翻著?日歷,念叨著他父親的行程,按之前的?出差天數(shù)計算著他父親回來的日期。如?果漸近的日程到了人還沒有回來,他母?親就要向出車回來的同事打聽有沒有在 路上看見她家男人,或者打聽她家男人?出車去的地方路況如何。每次出車,近?點的地方十天半月都是常態(tài),跑得遠的?地方,像甘肅敦煌或者四川成都那邊起?碼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擔心著,終于有一天,敵敵畏的父親再?也沒能回來。
掃墓的路上,和李書林坐一排的正?是和他一個院子長大,先是他的同班同?學,后因不愿意上英語課轉到藏文班去?了的洛桑。
洛桑沒有掃過墓。西藏大都實行天?葬,天葬是藏族人民的一種傳統(tǒng)喪葬方?式,所以他對掃墓這種紀念活動沒有一?點概念。
學校也是在這一年頭一次開展了清 明節(jié)掃墓活動,只安排了漢族班的同學?去烈士陵園掃墓,藏族班的同學則在學?校繼續(xù)上課。
洛桑好奇地問李書林掃墓是什么。
李書林說,?前一天,班主任說過,掃墓就是胸前佩戴著白色的小花,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懷著悲痛而沉重的心情?到烈士陵園緬懷革命先烈。
為什么非要這一天懷著悲痛而沉重 的心情緬懷革命先烈?平時不可以嗎??為什么要打扮一下還戴白花?洛桑滿腦?子疑問,李書林解釋了半天他也沒明白,?好奇的洛桑就跟著漢族班的同學上了大 客車,他想知道掃墓究竟是干什么。
轉去藏文班的洛桑,和李書林班里?的同學都很熟,上車后老同學相見格外?親熱,洛桑就像放開了蹶子的驢,活躍?得很。
那時的洛桑屬于人來瘋性格,很放?得開。一種抑制不住的表現(xiàn)欲在他身體?里膨脹,特別是看見坐在后排的王春花,?興奮得如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用他的語言和肢體動作吸引著 王春花的注意。
洛桑故意提高聲音問同學們 :“王春?花長得像不像《大橋下面》的那個女人?”
《大橋下面》是一部電影的名字,講?述了一個未婚媽媽在別人的幫助下,擺?脫心靈陰影,向世俗觀念和命運挑戰(zhàn),?追求幸福愛情、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故事。
女主人公未婚育有一子,這也是電?影的賣點。那個年代談個戀愛都偷偷摸?摸的,哪還敢未婚先孕。主演龔雪眉清目秀,自帶一股清靈之氣,許多年輕人?都把龔雪作為魂牽夢繞的偶像。
亢奮的洛桑在車里大聲談論著當紅 明星龔雪的美,并且講述著電影《大橋?下面》龔雪演繹的角色,未婚媽媽的身?份的確是一個吸引人的話題。
王春花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李書林后來從秋波口中知道,洛桑?嘴里說出來的這些話,都是他哥哥仁青?說過的話,他哥哥仁青就是一個整天為?戀愛四處約架的青年,上學的時候精力?不用在學習上,成績一點也不好。之所?以沒有成為待業(yè)青年能夠在他父親單位 工作,全是因為單位的照顧,本單位子?女可以優(yōu)先在本單位就業(yè)。不過仁青的?幾個成績太差的同學,因不是單位的子?弟,一直待業(yè)在家,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就在學校門口堵住年齡小一些的學?生,搶他們書包里僅有的一點點零花錢。 按秋波的話說就是?:沒腦子的武夫。?大客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著,
就快到哲蚌寺了,那是當時拉薩最西面?的郊區(qū)了。
同學們乘坐的是 70?年代蘇聯(lián)產(chǎn)的嘎?斯車改裝的客車,嘎斯車改裝成客車后,?駕駛室和客廂是隔離的,兩個地方之間的?溝通靠一塊 130?厘米左右的車窗,這個車?窗沒有玻璃,而是用鐵絲網(wǎng)隔開的。
在洛桑口無遮攔地說著關于龔雪、?王春花以及電影《大橋下面》的言詞的?時候,客車突然停了下來,客車司機拉?住手剎,然后跳下駕駛室從車頭的方向?轉過來上到了車廂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把抓住洛桑的衣領,怒吼道?:“給老?子滾下車去?!?p style="margin-left:5.15pt">車上的氣氛頓時凝固了,誰也不敢?出聲。
此時,洛桑張著大嘴看著客車司機,?驚恐得就像羅布林卡門口那一對張著大 嘴的石獅子一樣,呆住了。
客車司機居然真的把洛桑扔下了車,?對著車上的同學大聲吼道?:“以后誰要是?欺負我家春花,我不打死他才怪!”
學校聯(lián)系開車前往烈士陵園掃墓的 客車司機是王春花的父親!
王春花的父親瞪向被他扔下車的洛 桑,洛桑像是醒了過來,撒腿跑遠了。?王春花的父親這才跳下客廂,繞了一圈?回到駕駛室。
從王春花父親停車熄火拉手剎繞過 車頭跳上車廂,抓住洛桑的衣領扔下車,?看著洛桑再跑遠,到王春花父親又回到?駕駛室發(fā)動汽車,就短短幾分鐘的時間,?等坐在副駕的班主任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 么事,已經(jīng)追不回洛桑了。在班主任的?要求下,嘎斯車怒吼一聲又去追了洛桑,
但是洛桑躲了起來。沒有辦法,班主任?只能帶領著大家先前往烈士陵園去掃墓。 洛桑一陣狂跑,他沒有想到這車是?王春花父親開的。王春花父親猙獰的面?容嚇到了他。他生怕王春花父親再追來,趕緊從小路跑開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等他?停下腳步周邊一片空曠,藍天下淡淡的?一片云慢悠悠地往東飄去,清澈的溪水?潺潺流過,鳥兒在樹與樹之間翻飛著,?田野里散發(fā)著縷縷沁人的清香,嬌嫩的?草芽從料峭的風中鉆了出來,一片新綠?留下了陣陣清爽。
洛桑哪有心思欣賞這春天的美景,?當務之急他需要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這個地方離馬路有多遠。
好一會,洛桑急促起伏的呼吸慢慢?平靜了下來,他往跑來的方向望去,隱?約從一排樹丫上露出的嫩綠間隙中看見 偶爾有駛過的車輛。
洛桑有了方向,他步履急促地往前?走去。
春天里一條通往田野的馬路上偶爾 有帶掛斗的拖拉機駛過,掛斗里裝滿了?發(fā)酵的有機肥,這是莊稼最喜歡的營養(yǎng)。?洛桑急促地來到了馬路旁,一臺臺拖拉?機歡快地從他身邊駛過。
洛桑掃墓是去不了了,他知道回家得往相反的方向去,他沿著馬路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長長的路望不到盡頭,走?了一會就覺得累了。
一臺拖拉機晃晃悠悠從洛桑身邊駛 過,洛桑望著行駛過去的拖拉機,先是?一愣,隨之便飛身沖向行駛過去的拖拉?機,他先是跟著拖拉機跑了一會,待追?上后他便往上一躍,雙手抓住后擋門,?隨后他右腳一抬用腳后跟勾住后擋板雙 手再一使勁就上了拖拉機的掛斗。
這是一條長年沒有保養(yǎng)的遠在郊區(qū) 的馬路,因雨雪風霜和汽車的碾壓,道?路坑洼不平,洛桑剛爬上拖拉機掛斗,?掛斗在路邊的坑里顛了一下,這是一個?很大的坑,洛桑腳還沒有站穩(wěn),就被顛?了下去。
他是頭朝地顛下去的。不幸的是,?他的頭磕在一塊石頭上。
八
王春花要見洛桑,秋波在李書林的?電話里知道后堅決反對。只要他見洛桑,?就會觸及當年的傳言。何必呢?
王春花當年的傳言,就像王春花當?年的美麗一樣,那么容易散播開。
少女王春花的美像是山澗里的一股 泉水,清澈見底。她烏黑柔順的頭發(fā)扎著松松的麻花辮,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好像會說話似的,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倒?映在湖水里的彎彎的月牙。
那是在清明掃墓前一年的秋天,最?后一節(jié)思想品德課結束后,老師抽查了?幾個同學有關法律和秩序方面的知識題,?這幾個同學都沒有回答出來。其實政治?老師是故意抽查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同學,?沒有答出來不要緊,認錯的態(tài)度好一點,?老師也不會生氣的。關鍵是,這幾位同?學欺負政治老師是剛大學畢業(yè)來援藏的 河南人。他們答題答得支支吾吾不說,?還陰陽怪氣地學著老師的方言答題,引?起全班的哄堂大笑。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政治老師要求?班長做監(jiān)督,所有同學下午放學后留下?來把黑板上的幾個有關法律的名詞背會 后,方可回家。
學習好和背功好的同學,經(jīng)過班長?的檢查后陸陸續(xù)續(xù)都已回家,輪到王春?花背完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
從學校到家里的路,王春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深秋的色彩很鮮艷,豐收的季節(jié)充?滿了香甜的味道。而西藏的深秋狂風呼?嘯,一場似下非下的雪,在厚厚的云層?里醞釀著一場更大的意外。
西藏的藏歷和內地的農(nóng)歷還是不一樣的。藏歷天文歷算是在高原特殊的自?然地理和氣候條件環(huán)境下,總結和積累?實踐經(jīng)驗,并吸收了內地和古印度的天?文歷算而發(fā)展起來的。就是說,這一年?西藏的冬天要比內地的冬天提前一個月 左右。
王春花還是第一次這么晚一個人走 在回家的路上,獨自夜行有種無助感,?她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平時疼愛她的父親這一天跑車還沒 有回到家,母親則在專心地輔導兒子的?功課。在家里王春花是一個被忽略的對?象,家里忙的時候不能沒有王春花,閑?的時候母親則把精力放在兒子的身上。?王春花的小弟弟嚷著要上茅廁了,忙著?家務的母親需要人搭把手,這才想起王?春花還沒有回家。等母親把她的小兒子?抱到院里自己搭的簡易茅廁方便后,才?取下袖套,穿上一雙厚厚的棉鞋,出門?到學校去找這么晚還沒回家的王春花。
從家里出來,天麻麻黑。出了廠區(qū)?大門,往左就是一條筆直的馬路,馬路?兩旁是高高的圍墻,圍墻里是修理汽車?的廠房。天依舊冷,風依舊刺骨,路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王春花的母親心里開?始犯怵,蹲下?lián)炝藘蓚€鵝卵石,放在她?寬大的上衣荷包里做防身的武器,然后?順著墻根就往學校匆忙走去。
這邊王春花走出校門,向西的方向?穿過一個足球場,足球場空無一人,好?在緊挨著足球場邊的路燈亮著,王春花?加快步子拐過一個墻角往北,就是一條?長長的回家的路。這條路上沒有路燈,?前面黑得沒有盡頭,她有些后悔沒有等?還在背書的同學一起走。不過平時也沒?有這么晚回家的呀,她正準備加快腳步,?只見迎面隱隱約約走來三個跌跌撞撞的 影子。王春花佇立觀察了片刻,這三個?像是喝醉了,她心里一緊,恐慌地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就往學校跑去。這三個影?子看有一人往回跑,從昏暗的光線里可?以看出是一個女生,頓時就像進了村的?鬼子一樣,向王春花追去。
王春花腦子嗡嗡作響,按熟悉的路?線往學校走去。可是隱約能感到,身后?的三個影子一直跟著。就快到學校的時?候,王春花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看起來就像班里的同學秋波,王春花趕?緊揮手向對方求助,但那個身影看到了?什么,折返而走,從另一條路跑開了。
王春花后來問過秋波,秋波說那天?他爸爸來接的他,他沒有單獨回家,那?不是他。
王春花也不能確定那是誰,總之那?個身影看到王春花之后跑開了,王春花?更加害怕了,她就像奔跑在草原上的羚羊,這只青春的羚羊逃避著身后豺狼的?追捕。
王春花沒有地方能去,只有學校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去處。幸好離學校不遠。?三個黑影追到學校門口王春花已經(jīng)進了 校門。校門口沒有保安只有一個看門的?老大爺,嚴厲的老大爺手拿一根“古爾?朵”,這個既能當鞭子又能當投石器的武?器,使這一帶的小混混望而生畏,這三?個黑影滯留了一會,最后悻悻地走了。
等到王春花的母親趕到學校,王春?花已在教室里嚇得哭成一個淚人。
這還得了,平白無故地留下我家閨?女在學校這么晚。王春花的母親拉著王?春花就找到了校長,質問道?:“我家孩子?學習不錯,懂事聽話,怎么就留下來背?政治?”王春花的母親情緒激動,胸口?起伏,“現(xiàn)在社會上這么亂,剛才要不是?我家姑娘機智,還不被那幾個壞蛋欺負?了?!?/p>
在家備課的校長來到教室向還沒有 背會政治題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同學了解 情況后,向王春花的母親道了歉。
沒過多久,學校里隱約就有了王春?花被幾個小流氓欺負了的傳言。
事情的由頭在學校,傳言剛一出來?就被校長和看門老人嚴厲的言詞抵制住 沒有在學校傳開。但這個傳言在王春花父親的單位傳開了。
王春花的父親無意間聽到幾個年輕 工人在車間議論此事。
這樣的事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王春?花的母親又在學校鬧了一鬧,質問校長“要?不是我家姑娘機智,還不被那幾個壞蛋欺?負了”,結果這句話被圍觀的好事者把后?一句當作重點傳了出去。最后演變成了“王?春花被那幾個壞蛋欺負了”。
我們班有同學和王春花住一個院子 的,王春花被三個流氓欺負的謠言就又?傳到了王春花父親的單位。
一個花季少女有了這樣的謠言,以?后還怎么在當?shù)厣睿?/p>
王春花的父親聽到車間里幾個小青 年的議論,瞬間就崩潰了。他沖到學校,?好在學校剛下課,王春花正在和幾個同?學翻閱著一本抄錄著鄧麗君唱的《小城?故事》《甜蜜蜜》和羅大佑的《童年》等?歌曲的手抄本,手抄本上還貼著鄧麗君、?翁美玲以及許多港臺演員的照片。見父?親突然闖進教室,王春花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被父親一把攥住,拉回?了家。
回到家,王春花的母親不解地看著?王春花的父親,問這是怎么了?
“廠里的傳言你聽到?jīng)]有?”憤怒的?王春花的父親臉色紫紅,這是由于王春花的父親心率加快,供血量增加導致的。 王春花的母親一臉茫然,搖了搖頭。 “這么大的事你們還瞞著我?廠里都
是她的傳言,丟人現(xiàn)眼的?!?王春花被她父親猙獰的面孔嚇哭了。
她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要報案?!蓖醮夯ǖ母赣H吼叫著,“我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聽說要報案,王春花的母親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問,“報什么案?”
王春花的父親漸漸平熄了怒火,知?道剛才去學校把女兒拉回來的確有些莽 撞。但無風不起浪,哪有平白無故的傳言。
他對王春花說,“你進里屋去,我和 你媽說件事。”
王春花進了里屋,王春花父親就把?王春花母親拉到院子那間用木板蓋的伙 房,告訴了王春花母親他在廠里聽到的?傳言。
王春花母親越聽越氣,那天晚上還?有這種事發(fā)生。怪不得女兒近來情緒不?對勁,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
“這事你當媽的該去問問春花?!?p style="margin-left:11.15pt">“好的?!蓖醮夯ǖ哪赣H一邊走一邊?應答著。
兩人商量好了,王春花的母親就去?了里屋。
這本來就沒有發(fā)生過的事,王春花怎么也編不出這樣的故事來。
被她母親問急了,她只能用哭來表?示抗議。
問了半天沒有結果,但是這種傳言?又不得不信。王春花的父親就到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的民警問要告誰?
這下王春花的父親就傻了。那三個?流氓是誰?被告都沒有搞清楚怎么告呀。 這事就這樣告一段落。傳言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不是不攻自破,而是成了心結。 第二年清明節(jié),才會有王春花父親憤怒地攆洛桑下車的事。
王春花父母內調,起因就是王春花?的這些傳言。
王春花的父親本來不愿意內調,一?是他在西藏二十來年有了不可割舍的情 感,二是內調回去他是一定要隨王春花?的母親回東北的,他不想做上門女婿,?依王春花母親的脾氣,回到東北可就更?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但是第二年清明節(jié),王春花父親又?親眼見到了同學們對王春花的戲謔,發(fā)?生了攆洛桑下車的事。
“我們回內地?!蓖醮夯ǜ赣H做了這?個決定。
“那回東北。”王春花的母親說。?“就不能回我老家?”王春花父親說。?“?回你老家干什么??回農(nóng)村去種地么?就是回到你們鎮(zhèn)上,能有好的單位?接納你么?”王春花的母親連著問了三?句,王春花的父親就不吱聲了。
就這樣,一家人回了內地,臨走前?王春花父親甚至不讓王春花去學校做一 下告別。
王春花走了,傳言沒有了。
王春花一家不知道的是,當年那三?個混混之一,就是洛桑的哥哥仁青,不?久仁青就栽了跟頭。
這事還是秋波告訴李書林的,秋波?的姐夫是派出所的民警,秋波聽姐夫說?王春花家里一報案,派出所便有了備案。?“嚴打”的時候,引起了重視。
王春花遇到的那三個黑影里有一個 就是洛桑的哥哥仁青。后來仁青又犯事?被抓了起來,一同落網(wǎng)的還有另幾個混?混。受審時,仁青他們把王春花那晚遇?到的事也招了。
原來那晚,真的有人受害了,但不?是王春花。
那晚,剛喝了酒的仁青他們三?個, 溜達到了學校附近要找人“借”點酒錢,?結果被王春花撞上了。仁青他們三個沒?有追上王春花,悻悻地離開后,就遇見?了一個剛下班回家的女工,他們搶了那?女孩的自行車和身上的十元錢。
當時是“嚴打”,落網(wǎng)的仁青因搶劫偷竊罪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后來洛桑摔到了頭,仁青又被判了?刑,之后洛桑的父親一夜間蒼老了,一?家子默默搬出了院子,再沒消息了。
秋波很關心王春花傳言的事,如今?王春花回來了,他必須要交代李書林,?不要讓王春花碰到仁青,王春花并不知?道那晚尾隨的黑影之一仁青,就是洛桑?的哥哥。
可是王春花拜托了李書林和敵敵畏 幫忙找洛桑,她說她想見洛桑一面。敵?敵畏已經(jīng)爽快地答應了。
李書林和秋波商量,最好在敵敵畏?找到洛桑前,先一步找到,讓他們避開?仁青見一面。
九
之后幾天,王春花姐妹由熱情的敵?敵畏開車陪著,去了羊湖。春燕來拉薩?一次不容易,敵敵畏說總不能就在市區(qū)?轉轉了事。
李書林單位走不開,他也想利用這?個時間找到洛桑。信息社會,只要有心?想找一個人,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李書林先是問了一些同學,終于有?一位同學給了李書林一張報紙截圖,那?是西藏一家報紙副刊上的一首小詩。
春 花
作者 洛桑
當我站在這片土地上 就不得不
為春花贊美
仿若雪花飄落時
我一再歌詠她的無瑕
哪怕寒風肆虐,腳下泥濘 哪怕落英繽紛,付諸流水
我無法不去贊美
否則我將活著
而沒有溫度
我可以假裝
是風,是云 是閃電,是雷鳴
但我無法不去贊美如同我不能
假裝從來沒有
看到過
你
隨詩刊登有作者照片,黑白照片上?透過歲月的痕跡,少年洛桑依稀可辨。
李書林興奮地通過這家報社的朋友,?找來了這首詩作者洛桑的電話號碼。
得到洛桑電話號碼后,李書林就給?他打了過去。
洛桑并沒有接電話,李書林又打了幾次都沒有接。李書林心想,他一會兒?會回過來的。直到很晚,李書林正準備?梳理一下近期撰寫的一個課題方案,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看號碼是洛桑的,?李書林抑制住興奮接了電話,開口就先?老同學地寒暄起來,等李書林自我介紹?完自己,對方半天才回答說?:“請再說一?遍,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李書林意識到了什么,接著又認真?地做了一次自我介紹包括重提了他們小 時候曾經(jīng)一起居住過的那個院子。
半晌,對方弱弱地說 :“我好像有些 印象?!?p style="margin-left:5.1500pt">電話里說不清楚,李書林忙約了洛?桑在布達拉宮附近一個環(huán)境幽雅的咖啡 館見面再說。
按約定的時間,李書林提前了十分?鐘到了咖啡館,推門進去,涼風習習,?拉薩的夏天也用了空調。
室內曲風清新平緩而又淡定的音樂,?緩緩飄來,一陣咖啡的芬香洋溢著。他?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員隨之?也跟了過來,李書林沒有點咖啡,而是?點了一杯清茶。他只是想坐在這個位置,?看看布達拉宮。小時候,他和洛桑在布?達拉宮前還有過合影。
透過玻璃窗遠望,布達拉宮就像貼?在天上的一幅畫,一朵朵白云慢慢向東飄去,藍天下布宮廣場游人如織,有做?著各種姿勢照相留影的,也有坐在地上?望著天空發(fā)呆的,也有搖著經(jīng)筒默念六?字真言祈禱的。
青藏鐵路通了以后,來拉薩旅游的?人成倍地增長,還有一批從 318、319?國 道自駕進藏的游客,用各種品牌和型號?的越野車帶動了沿線的經(jīng)濟發(fā)展。
李書林看著這家咖啡館前走過的行 人,不知道這蕓蕓眾生里,誰是他小時?候的伙伴洛桑。洛桑和王春花之間又發(fā)?生過什么故事。
李書林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一看?是洛桑的,他在電話里告訴洛桑他坐在?靠窗的位子。這家咖啡館靠窗的位子不?多,加上今天的客人也不多。
一會,一個身材清瘦,穿著一件類?似中山裝的男子向李書林走來,因為他?是從暗處走向明處,李書林只能看見他?的整個輪廓,看不清他的面容。
這就是他多年未見的洛桑嗎?居然?同在拉薩的天空下,居然他還在寫詩。
洛桑慢慢向李書林走近,李書林站?起來伸出了手?:“是洛桑么?”
“我是?!甭迳D驹G地握了握李書林?的手,回答里沒有絲毫的情緒。
服務員適時地走了過來,問洛桑,“喝?點什么?”
洛桑沒有看單子,依然是不帶情緒?的語調說?:“一杯菊花茶?!?/p>
記憶里洛桑敦實調皮,黝黑的臉龐,?一雙俏皮的眼睛閃爍著一股聰明勁。而?現(xiàn)在,李書林對面是一張刀削般的臉,?有一股執(zhí)拗,眼鏡片后面的眼睛看似平?靜,其實躲閃著,像是躲避著許久以前?的記憶或什么東西。
“行啊你,這些年都去哪里了?”李?書林玩笑著說。
洛桑嘴角往上翹了一下,算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服務員把洛桑點的菊花茶送了過來,?等服務員把茶放好轉身走了后,洛桑急?忙端起茶杯,嘴里含著吸管猛吸了一口,?燙燙的茶水在吸力的作用下沖進食管,?洛桑張著嘴,眼睛睜得老大盯著李書林。?李書林不禁想起小時候放學路上,他們?流著鼻涕雙手插在褲兜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圍?觀從牧區(qū)進城的牧民冬季宰殺牦牛的情 景,牦牛宰殺的樣子也是張著嘴瞪著眼。
李書林看著洛桑大口地喝水被燙了 的表情,瞬間明白了,洛桑的腦子確實?不太正常。
“沒燙著吧?”李書林身子前傾關切?地問。
“沒有,沒有?!甭迳_B忙回答。?“?好多年沒見,?你比小時候瘦了好多?!崩顣终f。?“我記不得我的過去了,也不知道現(xiàn)
在瘦了沒有?!甭迳UZ氣不緊不慢。?一股疼惜涌上李書林的心頭。
“你那個時候有些胖,有些壯。”李 書林降低了音調接著說,“我真不知道,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p style="margin-left:21.2pt">“我就在拉薩,哪兒也沒去?!甭迳Uf。 “過得怎么樣?老同學?!崩顣直緛硐胝f兄弟的,但洛桑身上的疏離感讓?他說不出來。
“我不怎么樣,在單位做收發(fā),很清?閑。天天上班下班回家。”洛?;卮鹫f。?“還記得,王春花么?”李書林試探地問。
“王春花是誰?”洛桑瞪大了眼睛。 洛桑的表情有了很大變化,李書林接著說 :“小,龔,雪?!?李書林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出來。 聽到小龔雪的時候,洛桑愣了一下,
然后直直看著李書林說 :“你說什么?” 李書林無奈地笑了笑,說 :“詩寫得很好。什么時候開始寫的?” 洛桑眼里閃過了一道光。
李書林捕捉到了這一點后,拿出手?機,翻到洛桑寫的《春花》,朗誦了起來。
洛桑的眼里便涌現(xiàn)了淚花。 “想起來了嗎?我們有一位同學,叫王春花?!崩顣忠贿呎f,一邊觀察著洛?桑的反應。
洛桑搖搖頭。但眼神變得柔和了。 李書林又把手機里前兩天和王春花吃火鍋時的合影遞給洛桑,洛??粗?機里的照片,王春花在李書林和敵敵畏?黝黑臉龐的襯托下顯現(xiàn)得格外的燦爛。
洛桑笑了笑。
“那是王春花,這是敵敵畏?!崩顣?林給洛桑介紹,然后話鋒一轉,試探地問,?“那你到底還記得我嗎?過去我們可住同?一個院子?!?p style="margin-left:10.4000pt">“過去總是模模糊糊在我腦子里,有?些事是徹底地想不起來了。我知道我摔?過一跤,把頭摔壞了。我沒有過去,只?有未來?!甭迳Uf。
李書林又提了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洛桑都是含含糊糊。李書林有些失望了。?他那首《春花》,看來和王春花沒有關系。
李書林看著洛桑,他覺得現(xiàn)在的洛?桑和從前要奔赴少林寺的洛桑,真的是?判若兩人。眼前的洛桑和已故詩人顧城?的一張照片很像,顧城憂郁、單純又病?態(tài)的眼神就像在洛桑的眼睛里。
李書林又想到了前段時間紅遍大半 個中國的腦癱詩人余秀華。《圣經(jīng)》里說,?當上帝關了一扇門,一定會另打開一扇?窗。所以余秀華和洛桑,是不是就是另一扇窗被打開了。 洛??粗謾C里笑容滿面的照片,突然眼淚流了出來。
“王春花?!甭迳6⒅謾C里的王春?花,喃喃地說。
見洛桑突然有了反應,李書林忙說?: “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聽說你摔了一跤?”
“真的記不清了,這么多年過去,我?摔了不止那一跤?!?p style="margin-left:10.85pt">“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呀?!崩顣?感嘆。
“在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盡?是些不幸之人。”洛桑說完這句話又接著?說,“但是,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fā)出抗議,并且,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母親對我說,?我今生的不幸全部緣于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
出乎李書林的意料,洛桑竟然引用?了太宰治《人間失格》里大段的話來回?答他。
“你讀了《人間失格》?”李書林問。?“嗯。”洛桑點點頭。?“我也看了這本書,只是沒看完,看得很憋屈。”?“如果你過得很幸福,建議不要看這
本書。這本書不是寫給你的?!?p style="margin-left:26.85pt">洛桑反過來安慰他,李書林心里一驚。
太宰治是一個悲情敏感而又真實的 作家,39?歲那年寫完了《人間失格》后?終于自殺成功,這是通過前五次自殺未?遂的努力換來的。李書林不免擔心地看?著洛桑。
“你讀海子的詩嗎?”李書林轉移了?話題。
“海子是天才,一個逃離現(xiàn)實的天才?詩人。他的自殺成就了他的詩歌的影響?!?洛桑說。
李書林隱隱覺得背脊發(fā)涼,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的洛桑,轉而談起了其他?詩人。
李書林看了看表,估摸著王春花她?們該從羊湖回來了,便說道 :“王春花她?們去了羊湖,估計該回拉薩了,咱們一?起吃個晚飯吧?!?p style="margin-left:26.85pt">一聽王春花,洛桑爽快地答應了。
十
李書林給敵敵畏打了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飯,他沒提洛桑,既然王春花想?見的是洛桑,那就給王春花一個驚喜。
因為王春花是東北人,再加上這幾?天連續(xù)火鍋,李書林安排了在一家東北風味的餐廳就餐。
和春花姊妹倆一起去羊湖的敵敵畏 一臉幸福地率先沖進了包間,然后又滔?滔不絕地訴說著一路的艱辛。等春花和?她表妹在餐廳的衛(wèi)生間洗漱完進來的時 候,敵敵畏就不說話了。
春燕一臉燦爛進了包間,熟悉了之?后,東北人的幽默感也出來了?:你們西?藏的風太厲害了,一直把我往回吹,想?找個人牽手都不行,所以平安地回來了,?讓各位哥哥們久等了。
王春花對春燕憐惜地?說,少貧?嘴, 累了一天了,趕緊吃些東西吧。
見王春花她們回來了,李書林才從?另一個包間把洛桑請了出來,鄭重地介?紹給王春花。
王春花非常驚詫,仔細地打量著洛?桑,那雙眼睛像是要穿透洛桑的皮囊。?洛桑望著王春花的眼神也同樣詫異,兩?人相互注視了好一會,王春花先伸出雙?臂用東北人的豪情與洛桑擁抱在了一起。
王春花像個媽媽或者姐姐一樣輕輕 拍著洛桑后背,就像劫后余生一般,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這樣的場面太過傷感,大家半是勸?說半是開玩笑地拉開了兩人。
大家坐下后,在東北館子吃飯,點?了東北的燒酒。
洛桑不喝酒,他一再向大家表示不?喝酒,但是王春花一臉誠懇地給他敬酒,?他也就喝了一些。
王春花就像有很多話想說,欲言又?止的樣子。
喝了酒的洛桑沒有給王春花說話的 機會,突然像魔鬼附體,面目猙獰而又?精神恍惚,就像當初去烈士陵園掃墓時?的王春花父親一樣,情緒失控地站起來,?把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就走了。
李書林急忙追出去,洛桑步履蹣跚,?前額耷拉下的幾縷頭發(fā)遮掩著高高的額 頭,眼角邊爬滿的皺紋像一支支待發(fā)的?利箭,一雙眼睛始終犀利,似乎要穿透?這黑夜里的世界。
洛桑這是心里憋了多久的委屈和苦 難,他平時的拘謹和木訥都沒有了,現(xiàn)?在只有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
見洛桑這個樣子,跟出來的王春花?一直流著眼淚,她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不要再出事了,不要再出事了。
李書林讓王春花跟著洛桑,他去開?車好送洛?;厝?。等李書林開車過來之?后,他們卻已經(jīng)不見了。
敵敵畏和春燕察覺出異樣,也追了?出來。
“這兩個人是不是私奔了?!钡弥獌?人不見了,敵敵畏有些不高興地半開玩笑說。
敵敵畏當年視王春花為女神,自從?王春花來拉薩后,敵敵畏一睜眼就給春?花打電話,然后開車到賓館,接她們到?附近的景點玩,他這樣獻著殷勤心里不?可能沒有一點想法。
“怎么可能!”春燕也不高興了。 敵敵畏嘴角往上一撇,忙說?:“就是,不可能的,洛桑這個‘腦殘,春花怎么?看得上他!”
洛桑和王春花的電話都一直沒人接,?李書林急了,洛桑腦子摔過,有點問題,?他開始擔心王春花的安全。
也不知道洛桑住在哪里,三個人分?頭開始尋找,但是都沒有消息。
李書林趕緊給秋波打了個電話,秋?波接到電話后緊跟著就出來了。
王春花和洛桑一直沒接電話,李書?林擔心嚇到春燕,忙安慰春燕說大家老?同學了,沒事,等找到春花后會送春花?回去。然后讓敵敵畏照顧著春燕先回賓?館了。
等王春花終于接了李書林的電話,?李書林和秋波趕忙按照她給的地址趕了 過去,王春花已經(jīng)從洛桑住的小區(qū)里下?來了。
李書林和秋波趕緊迎了上去。
王春花看到了秋波,兩個人四目相對,無奈地笑了笑。王春花說?:“沒事,?情緒有點失控,說要寫詩,然后就自己?拿了本子和筆開始寫了,我就出來了?!?/p>
“他家還有其他人嗎?”秋波關切地?問。
“他有個哥哥,在他家?!蓖醮夯ㄕf。?王春花說?完,秋波覺得背脊一?冷,回頭往王春花出來的樓梯口看了一眼。 樓梯口,仁青不放心這位送他弟弟回來的女士,趕出來要送王春花,恰好?看到了過來的秋波和李書林。
秋波和仁青目光對視著,有一種異?樣但沒有打招呼。
“走?吧?!鼻锊ㄗo著王春花的后?背, 從仁青的視線里消失了。
三個人一起上了李書林的車。秋波?故意保持距離坐到了副駕駛,讓王春花?一人坐在后排。李書林感覺出車上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提議找個地方坐坐。王?春花拒絕了,說要回賓館。
李書林扭頭看了秋波一眼說?:“好的, 咱們聽女士的?!?/p>
王春花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只?是想看看他現(xiàn)在過的怎么樣,我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父親非常自責,去世?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他在西藏生活和工?作二十多年,洛桑的事是他后半輩子唯?一的牽絆。是他攆了洛桑下車,后來才會摔到腦袋,才造成悲劇的發(fā)生?!?p style="margin-left:5.1500pt">意料之外卻合乎情理,秋波嘆了口?氣,但?腦?海里?閃過?的是?仁青?剛剛?那道?眼神。
大家沒有再說什么,把王春花送回?了賓館。
那晚敵敵畏單獨送春燕回賓館之后,?第二天就開車帶春燕去山南勒布溝了,?說三天后回來。
王春花說還有事,沒跟著去。
秋波回到家,想了許久,理了理好?多年前發(fā)生在王春花身上的傳言的來龍 去脈,他決定去找仁青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
一大早,秋波就往仁青的住處走去。 剛走到街口他看見也從巷子里往外來的仁青。
秋波迎了上去,喊了聲?:“仁青哥?!?冷不防有人打招呼,仁青一愣,見是秋波,便問道 :“這么早,去哪里?”?“我是來找你說件事的。”?“什么事?”仁青疑惑地問道。 “我們同學來了,你昨天見到的王春花?!?p style="margin-left:5.15pt">“我知道,我這就想去找她,問她一?個事?!比是嗾f。
秋波知道仁青想問王春花的那件事。 秋波死死盯著仁青,說?:“不是她?!?p style="margin-left:5.1500pt">仁青呆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問什?么?”
“你進去的舉報信,落款王春花,不?是她寫的?!鼻锊ㄦ?zhèn)定地說。
原來仁青被抓,還有過一封舉報信。?這事很私密,秋波居然知道。仁青睜大?了眼睛,看著秋波,指著他。
“我知道其實沒有那封舉報信,你也?得判幾年。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仁青面?露羞愧,“我真的沒有欺負王春花。我弟?弟洛桑和她是同學,經(jīng)常在我面前提到?她,這種缺德的事我是不會做的?!?p style="margin-left:5.1500pt">秋波點了點頭?:“到處謠傳王春花?被你們欺負了,她是我們同學,一個小?女孩有了這樣的傳言,她的未來會怎么?樣?”秋波接著說,“我就以王春花的名?義寫了檢舉信,現(xiàn)在想起來雖然行為有?些幼稚,但是還是有一些正義感?!?p style="margin-left:5.1500pt">“這都是我年輕不懂事的報應。”仁?青像是一個小學生在一位嚴厲老師面前 檢討。
“仁青哥,這件事就不再說了。你也?別去找王春花了,有什么事,她走后我?們再說?!?p style="margin-left:5.1500pt">仁青知道秋波的工作單位和職務,?只要他認了,是不會跑的,然后點了點頭,?走開了。
仁青出獄?后,在一家公司當保?安。
其實他已經(jīng)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張揚跋扈。 仁青其實記得李書林。當初他被抓?以后,李書林的父親在廠工會負責保衛(wèi)?科的工作,正好認識分管這事的領導,并積極地以單位的名義全力保他,雖然?判了八年,比起其他共犯還是很輕的了。?何況之后仁青一說是洛桑的哥哥,這些?同學都會賣他一點面子,他也慢慢和一?些人成了朋友。踏踏實實活著,從前的事,?又何必再提呢。
這件事說開了秋波心里也坦然了。?他剛想給李書林打電話問王春花的電話 號碼,準備約她出去走走或者買一些西?藏特產(chǎn),李書林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說?王春花沒有秋波的電話,約他見面,問?秋波在哪里。
秋波問了見面地址,說稍后見。
這個夏天,剛開始還是有些冷,一?進入 7?月后,就出奇地熱了。炎炎的烈?日烘烤著地面,一股濃烈悶熱的瀝青味?撲面而來。
十一
在一家藏式甜茶館里,王春花拿著?一張旅游地圖不停地扇著,等秋波過來?后,突然又靦腆了,斯文地說,要準備?回去了。秋波心里默算了一下,王春花來拉薩已有兩周的時間了。
王春花雙眉緊鎖,是心里在翻看那?些細小的往事嗎?
“這些年,你還好嗎?”秋波問。 “挺好,你呢?”
“還好。” 沉默了一會兒,秋波突然說 :“聽說洛桑寫了很多詩。我這時也想到了一首?詩——我這一路的心緒,都被這熱浪破?壞了。更重要的是緘口不言的你,我該?如何對話這個茫然不知的你?!?/p>
王春花笑了笑,男人在動情時才會?有詩一樣的語言。
“真的打算要走了嗎?”秋波問。 王春花點了點頭,說?:“是,像云一樣來了去了?!?/p>
“西藏的天空每天都飄著不同的云。?太多人,短暫地到了一次西藏,就像云?一樣存在過便消失了??墒悄悴皇牵?們都不是,我們對這片土地有割不掉的?感情?!鼻锊m正說。
王春花笑笑不再說話,秋波打開了?話匣子。
“李晨偉還記得嗎?” 王春花點點頭后,秋波接著說 :“他隨父母調回廣西,高中畢業(yè)后,?頂替父親在縣酒廠工作。后來因為工資?低,辭職經(jīng)商了。不是每一個辭職下海的人都能成為富甲一方的成功人士,就?像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個正式的結?局?!鼻锊ń又f,“他慘淡經(jīng)營兩年后,?來到了拉薩,他想來拉薩看看是否能挖上?一桶金。來拉薩尋找機會對他來說是最后?的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留在拉薩工作?的同學的人脈。我們這一幫同學熱情好客,?待人豪爽,這是在西藏長大的同學的共性。?半年的時間,他借住在我上班的單身宿舍?里。那時候我剛剛參加工作,每個月三百?多塊錢的工資,十五平方米的宿舍,一張?單人床和一張三抽屜的書桌。下了班,直?接到食堂成了我依賴單位最好的理由。自?從他來了以后,我除了要把食堂的飯菜買?回家里,每晚還要為他準備一瓶酒,我們?兩人一人半斤然后一陣豪言壯語之后酣然 入睡。”
“然后呢?”王春花問道。 秋波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單位門口的小商店成了我開口為每晚一瓶酒兩 袋花生賒賬的唯一地方。半年里,我們?喝了兩百多瓶白酒,吃了無數(shù)袋的花生?胡豆以及各類方便面。除了花完所有的?工資外,我的酒量大長,喝酒的豪情壯?志在一聲一聲的干杯中聲名鵲起?!?p style="margin-left:5.1500pt">“有一天,他依依不舍地對我說,我?來拉薩半年了,什么事也沒有干成,明?天我準備回老家了,感謝老同學這半年對我的關心照顧和收留。聽說他要走了,?我還真有些舍不得,這不,半年的時間每?天喝酒談未來的日子已經(jīng)成了習慣,他這?一走豈不是還要用半年的時間來改變這種 習慣。正在我黯然神傷的時候,他接著問?我說,能不能再借?200?塊錢路費?!?p style="margin-left:5.1500pt">聽到秋波講舍不得同學走,王春花?聯(lián)想到自己剛說要走了,正要感動,誰?知道秋波接下來講的居然是借錢,王春?花尷尬地噗嗤一笑。
秋波也笑了笑,接著說 :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來,他是分文沒有來到我這里的,而我每個月花錢如流水,?哪有 200?元的積蓄?看著他期待的目光,?我對我同學說,我想想辦法。第二天我騎?著 28 圈的永久牌自行車,馱著他到了長?途汽車站,替他買了一張到成都的車票,?然后塞給他?200?塊錢,說了一聲兄弟保重。?等他上了車,汽車像一個患了氣管炎的老?人厚重地咳了一聲,然后再喘了一口粗氣?般慢慢駛出了車站?!?/p>
“?看見長途客車遠遠駛去,?我騎著?自行車一路上都在為還同事的 300?塊錢 和小商店賒的賬而煩惱。多少年過去了,?這位同學杳無音信。當年的事,都成了?小事。各自都會有自己生活。好好去過?鮮活的生活!”
好好去過鮮活的生活!秋波話里的意思終于明明白白了,王春花鼻子一酸,?但是忍住了眼淚。
那天王春花也給秋波講了自己這些 年的生活。講他們下崗,創(chuàng)業(yè)開小飯館,?然后男人有錢之后和服務員好上了,還?被王春花堵在了床上。所以,就離婚了。?調整了兩?年,做起了保?險。人各有命,?緣分盡了,該散就散。
王春花的意思也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 她早認命了。
曾經(jīng)心動過的兩個人,再次見面,?連手也沒碰過。
十二
王春花離開前,好說歹說加強拉硬?拽,把洛桑哄去了人民醫(yī)院。
去了醫(yī)院一檢查,洛桑頭部還真的?有隱患。
從醫(yī)生口中得知,洛桑當初頭骨摔?裂了,頭骨骨裂的后遺癥是不確定的,?因為腦部神經(jīng)眾多無法確定它會傷到哪 一條神經(jīng),比如失去記憶、失語,不會?寫?字、學?習,嚴重?者還會成為植物人。?洛桑從前的記憶受到嚴重的破壞,但是?他又對某些人或者事的記憶更深刻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許多細節(jié)誰還能?記得???王春花父親把洛桑趕下車的情景他早不記得了,但他記得王春花。在?醫(yī)院里,他終于告訴王春花,他有一本?筆記本,上面都是寫給王春花的詩。
王春花很感動也很內疚。 醫(yī)生說,洛桑的情況已經(jīng)是好的了。
但是現(xiàn)在,頭部發(fā)現(xiàn)了腫瘤的跡象,需?要接受更精確的檢查和治療。
得知洛桑的情況后,大家相互召集了?在西藏的同學,一同去醫(yī)院看望了洛桑。 內疚的王春花當著同學們的面,承諾了要負擔洛桑的醫(yī)藥費。
洛桑腦子的問題,真要治起來,王?春花的經(jīng)濟能力肯定是承受不起的。
秋波第一個說了,干脆成立一個洛?桑文學幫扶基金,用于洛桑的文學規(guī)劃?發(fā)表,以及同學們之間的互相幫助,秋?波個人會給基金大力的支持。
同學們生怕王春花做出以身相許的 事,紛紛表示支持,洛?;鸬氖?,就?這么定下來了。
王春花訂好了火車票,終于要離開了。
就在王春花要離開前的一個半夜,?敵敵畏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一?看是春燕打的。
春燕在電話里說春花心口痛被送到 了急救中心。
敵敵畏忙通知了李書林,李書林又叫上了秋波。
李書林住的地方離急救中心很近,匆?匆穿好衣服,就往外跑去。
在 120?急救中心,醫(yī)生在處方單上一?邊寫著,一邊在和春燕說?:“這么嚴重的?高原性心臟病還敢上高原來??纯矗@右?心室的肥厚,就是典型的高原性心臟病。”?值班醫(yī)生指著 CT?片又對剛到的李書林說 :“急性發(fā)病,右心室擴大和充血性 右心衰竭特征?!?p style="margin-left:5.1500pt">“白天不是好好的么?”李書林不解?地問。
“受涼和過度的勞累、上呼吸道感染?都是高原性心臟病的誘發(fā)因素。今晚在這?住一夜觀察,趕緊買明天一早的機票,下?去就好了。”醫(yī)生如是說。
“下去”就是離開西藏去低海拔地方?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姐有高原性心臟病。早?知道就不讓她來西藏了?!贝貉鄮е耷?焦急地說。
相繼趕來的敵敵畏和秋波忙安慰著春燕。
“在網(wǎng)上可以訂明天回去的機票么?” 秋波對春燕說。
“明天的機票網(wǎng)上已經(jīng)沒有了。”春燕?帶著哭腔。
拉薩的夏天三件事是不能隨便答應的,一是布達拉宮的門票,二是回去的機?票和火車票,三是賓館的折扣價格。
秋波搜出機場朋友金平的電話。半夜,?人命關天的大事,也就顧不得忸怩和猶豫?了。大致向金平說明了情況,金平說?:“一?早來機場吧,看能不能擠出兩張下去的機?票?!?p style="margin-left:5.15pt">“只要能下去,不管成都、西安還是?北京都行?!?p style="margin-left:5.1500pt">春燕退了賓館的房間,李書林開車往?機場駛去,王春花躺在后座面色蒼白地吸?著氧。感覺到即將到來的每一分鐘都有可?能是生命的盡頭。
很快,車到了機場。通過機場的朋友?金平辦好了快速通道,王春花順利地到了?候機室。
幾個同學在機場停車場的汽車里等待?進了候機室的春燕登機后的電話。只要有?了這個電話,說明航班能正常起飛了。
春燕打了敵敵畏的手機,對敵敵畏說,?下次再見。
天空一架飛機呼嘯而過,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
敵敵畏突然想起一首歌,并哼了起來。?三個男人在回拉薩的途中,對著騰空而起的飛機,一起哼起了那首歌 : 那是遠去的八十年代, 我們是一群初中的小孩,一尺二的喇叭褲橫掃大街, 看見隔壁班的漂亮女孩, 我們就唱 : 那么多的瓶瓶蓋蓋。 那么多的瓶瓶蓋蓋。
這些年,敵敵畏還與時俱進地會說唱?了 :“那些害羞的女孩,像一朵紅花含羞?待開,那年月拉薩的郊區(qū)就在五岔路口外,?沉甸甸的青稞風中搖擺。爸爸的 28 圈自?行車,讓我們騎得東倒西歪,偶爾也被同?學們騎得掉了鏈。五四青年節(jié)在羅布林卡?入了團,那可不是單純的游玩,參觀布達?拉宮是一種遙遙的期待,打彈子跳皮筋,?從來不會耍賴,偷偷地抽支煙也能吐出一?連串的煙圈,一毛錢一杯的甜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最可怕的是考試后,請家長才?知道成績的好壞。東躲躲西藏藏躲不過老?師的家訪,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一個個同學?的外號,秋波、豆芽還有敵敵畏,有一個年齡很小的女同學我們叫大嫂,現(xiàn)在喊起?來,還是那么的友好,多少年過去了長大?的我們,學會了實在,實實在在的工作是?加班后的感慨,實實在在的家庭不知以后?的好壞,實實在在的同學還是那么的可愛,?實實在在的孩子,是我們最大的愛,不知?道我們的孩子以后會不會唱,哦,那么多?的瓶瓶蓋蓋,那么多的瓶瓶蓋蓋?!?/p>
人的生命里,難免不會被無形的大手?扶上另一條路,但在柔軟的內心里播下的?種子,會生根發(fā)芽長成念舊的樹,當終于?重游歸來,會開出少年般明媚的花來。
人會離開,情感會回去。 李書林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他前妻的電話:“喂,嗯,是。啊?來拉薩?就你嗎??歡迎啊,什么時候?好啊,好啊。怎么會?不見呢?嗯,來吧。我在開車,一會給你?回過去!”
敖?超?生于重慶。?一直在拉薩生活工作。?從事小說、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集《假?裝沒?感覺》、長?篇小?說《直?線三公里》、詩?集《遇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作家高研班學員。?現(xiàn)?在西藏?群眾藝術館(?非遺保護中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