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在祖國各地的廚師手中,有著各種不同的吃法。在客家人手中,它是軟嫩的釀茄子;在廣東,它是咸魚煲的最佳拍檔;它可以是外形堪比松鼠桂魚的山西“霸王茄子”;也可以在兩湖地區(qū)與樸素的農(nóng)作物為伴,成為豆角燒茄子。人們從它恬淡的氣味、敦厚的肉質(zhì)中看到了各種美味的可能性,茄子,大概是最葷的蔬菜。
“吃油”的茄子
大部分非東北人聽到“東北菜”,第一反應(yīng)都是地三鮮,能與之競爭的大概只有豬肉燉粉條和小雞燉蘑菇;能與硬菜平起平坐,地三鮮堪稱素食之光。更有面子的是,從生物分類學(xué)的角度說,地三鮮的三位主角——茄子、青椒、土豆——都屬于茄科,是同一個家族里的親戚。在沒有大棚的年代,這些不易腐壞的蔬菜被仔細(xì)收進(jìn)地窖,讓人們能在萬物凋零的冬天回想起夏季的繁茂、秋季的盛大。
茄子“吃油”,豪爽的東北人干脆讓茄子徹底“葷化”,毫不吝嗇地為茄子投入油脂,由此造就了香味和熱量一同爆炸的燒茄子、醬茄子。
乍一看,黃澄澄的東北燒茄子還真像一盤炸里脊。綠茄切塊、裹粉,寬油炸香,沒等脆皮上滋滋冒出的細(xì)小氣泡消失,炸好的茄塊又回到醬醋蔥姜蒜的香味翻滾中,再來一輪風(fēng)味的進(jìn)化。在碳水化合物與油脂的加持下,氣味勻淡的茄子獲得了最質(zhì)樸的殺傷力,直擊人類基因最深處對美味的向往。
比起切塊的燒茄子,整條下鍋煎制的醬茄子就更有大開大合的東北味兒了。東北大醬之于東北菜,基本可以對標(biāo)郫縣豆瓣之于川菜,不僅構(gòu)建了人們對整個菜系的味覺記憶,還能在美味和健康的兩難中打開一扇小門。
有了大醬,醬茄子不僅可以作為硬菜、撐撐場面,也可以“降階”為醬拌茄子,茄條不再需要油炸,蒸熟上桌,拌上大醬、蔥花、蒜末、辣椒,成為一道清淡而不寡淡的小菜。
無論是油脂價貴,還是減肥所迫,蒸制確實是處理茄子的良方。東北涼菜蒜茄子,就是把茄子剖開、蒸熟,再填入加了鹽的蒜泥,耐心等待蒜香緩慢滲透、沉積,不留死角地包裹茄子的每一條纖維。在食欲闌珊的夏天,從冰箱里拎出一條腌透了的蒜茄子,切一把綠蔥、淋一圈辣油,蒜氣辛辣,茄肉細(xì)軟,每一口都像是第一口。苦夏?怎么可能,再來一碗!
酒香、果香、魚香,都是茄子香
西南地區(qū)常吃的茄子,以棒狀、黑皮或紫皮茄為主,另外還有矮胖的紅罐茄和外地罕見的竹絲茄。一手握著百味香料、一手握著獨特菜譜的西南人民,為茄子賦予千滋百味。
愛昆明愛了一輩子的汪曾祺,在散文《昆明菜》里記錄了一種用茄子制成的小咸菜:“茄子酢是茄子切細(xì)絲,風(fēng)干,封缸,發(fā)酵而成……古書里凡從酉的字都跟酒有點關(guān)系。茄子酢和酢辣子都是經(jīng)過酒化了的,吃起來帶酒香”,而酒香的來源就是一同被封缸的大米。大米要先和茴香子、八角、大料一起翻炒再磨碎,加上紅辣椒,拌進(jìn)晾干后蒸熟的茄絲,萬事俱備,再讓所有腌制品的好朋友——時間介入。茄子酢在黑暗中一睡就是半年,雖然也可以即做即吃,但這下就真成了粉蒸茄子,而嘗不出那股讓汪曾祺念念不忘的酒香了。
多民族聚居、毗鄰他國、氣候多變的云南,在調(diào)配風(fēng)味上有著其它地區(qū)難以比擬的優(yōu)勢。普通的火燒茄子遇上用百香果或檸檬調(diào)味的醬汁,立刻被賦予了濃郁的傣族風(fēng)情,在一眾烤茄子中脫穎而出。
火燒茄子比燒烤攤上常見的烤茄子更豪邁,不剖開、不劃花刀,整只帶皮扔到火上烤,待到外皮焦卷,再把蒸騰著雪白香氣的茄肉手撕成條;檸檬汁和朝天椒帶著各自的酸和辣,清新直白,與香菜、蒜蓉一起舂碎,汁水傾倒的瞬間,活色生香。
說到西南地區(qū)的茄子,無論如何繞不開川菜中的魚香茄子。泡椒本身自帶“魚香味”的暗示,茄子又善于吸收滋味;介于葷素之間的微妙,給予口腹之欲極大的滿足感。據(jù)說四川人對一道菜的終極贊美是“湯湯留到下面”(菜汁留著煮面條),那魚香茄子絕對是實至名歸的“下面菜”。
茄子,又名落蘇
在上海、浙江、江蘇,以及江西、安徽、福建的部分地區(qū),茄子還保留著一個十分驚艷的吳語名字:“落蘇”。這個仙俠小說主角般的名字,與江浙一帶大量種植的茄子的形象頗為相符:瘦瘦長長,仙風(fēng)道骨,最苗條的品種直徑甚至不超過3厘米。
雖然皮更薄、肉質(zhì)更細(xì)嫩,但細(xì)長茄子同樣能成為優(yōu)秀的硬菜。浙菜里的東坡茄子,就是“肉不夠,茄子湊”的又一力證。炸過的茄子進(jìn)入與東坡肉相同的工序——炒色、裝碗、上鍋蒸,汁水無處可逃,每一口脂香、每一顆由糖和醬油高溫融合而成的香味物質(zhì),都迫使人類承認(rèn)自己貪戀美味的本能。經(jīng)過這樣一番炮制,“傻白甜”的茄子也能令人驚呼“好香”,沾上東坡先生的光。
而在口味比浙江重得多的江西,對茄子的運(yùn)用卻是出乎意料地甜蜜、小巧。江西茄子干,就是這樣一種神奇的“小甜餅”。將體型小巧的茄子蒸熟、剖開,把茄肉劃散,攤平,在大太陽下暴曬幾天,變成海苔片一般的薄皮;釀一鍋醪糟,以獲得酸香綿軟的酒米;酒米熟成,拌入足量的紅糖和辣椒,舀一勺鋪在茄子皮上,包裹、對折,交由陽光繼續(xù)發(fā)力、驅(qū)散水分,將甜蜜的保質(zhì)期拉長到一整年,足以讓甜辣口味愛好者為之瘋狂。
給人發(fā)揮空間的圓茄子
如果浙江有全中國最苗條的茄子,那華北地區(qū)主產(chǎn)的紫圓茄,就是中國茄子的腰圍天花板。
對菜市場新手而言,圓茄應(yīng)該是容錯率最高的茄子,即使不幸選中一個種子成熟、內(nèi)瓤已經(jīng)出現(xiàn)空心的圓茄,挖瓤、削皮,剩下的部分依然夠做一盤菜。飽滿慷慨的圓茄,任你大刀闊斧地改造——圓片、滾刀塊、茄條、茄丁,體量夠大,就經(jīng)得起一切發(fā)揮。
夏天吃飯,爽快順口的茄丁打鹵面成了人們的心頭好。面條煮得正筋道時撈出,澆上一大勺茄丁肉末,芡汁立刻滲入面條的縫隙。面條一般是粗的,一筷子夾不起幾根,所以韌勁足、麥香味重,吸飽了鹵汁的茄丁像一顆小海綿在口中化開,提供滋味的同時,又完全不影響口感??曜訑嚢柚H,一些茄丁被翻到了碗底,在那里安靜地等待成為這頓午餐的完美結(jié)尾。
即使是家常的紅燒茄子,也對廚師處理圓茄的功力發(fā)出了挑戰(zhàn)。圓茄的茄子味(茄堿)重,肉質(zhì)干硬,油量控制就成了一道難題:油少了燒不透,不僅口感生,茄堿還會讓舌頭發(fā)麻;油多了也不行,出鍋后放置一會兒,被吸進(jìn)茄子里的油又滲出來,咬一口,直糊嗓子。恰到好處的紅燒茄子,不僅透熟、飽滿,在膏腴的同時仍保留植物纖維的條理,每一口都能帶來令人愉快的滿足感。
當(dāng)然,華北地區(qū)并不只有紫圓茄。著名的油炸佳肴茄盒,就是用棒狀長茄制成的:茄片夾著肥瘦相間的肉餡,裹上面粉和蛋液,在油鍋里滋滋啦啦地炸至金黃,淋上或咸香、或酸甜的醬汁,溫度的驟變讓外層脆皮硬化,把肉香和油香禁錮在了茄片之間。咬下去的瞬間,牙齒經(jīng)歷三層絕妙體驗:剛感受到一點酥脆,就緊接著迎來茄子的飽滿柔軟,又遇見在高溫中釋放大量香味的蛋白質(zhì)夾心,每一項都迎合了人類最原始的快樂。
茄子厚實、“耗油”的缺點,其實也正是它最大的優(yōu)點:既可以為菜肴增加質(zhì)感,又樂于吸收其它食材的滋味;不突兀、不出挑,但也從不令人失望?!都t樓夢》描述過一道用料極盡奢侈的“茄鲞”,讀來不僅不饞,反而感到些微不適。作為中國最平民化的蔬菜之一,茄子的可貴之處,恰恰在于它以平價易得、寬容隨和的姿態(tài)參與普通人的日常,一蔬一飯,腳踏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