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蓄合同案中案

歐陽峰

儲戶被高額利息誘惑，將養(yǎng)老錢存入銀行。孰料，銀行柜員竟與詐騙團伙沆瀣一氣，誘導儲戶辦理“對賬”單，轉眼間存款悉數(shù)轉入他人賬戶。

2019年12月23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了再審終審判決，披露了儲戶的維權歷程，柜員所在銀行擔責九成。

柜員里應外合

家住杭州市江干區(qū)的程舒，于2013年12月中旬辦了退休手續(xù)。當月19日，她去建設銀行取一筆將近10萬元的住房公積金，之后她打算去工商銀行買理財產(chǎn)品。

在路上，巧遇了過去的同事朱芬，朱芬告訴她，剛剛經(jīng)人介紹，在衢州柯城某行存了一筆錢，當天就拿到了10%的高額貼息。朱芬開心地說：“一年到期后銀行還本付息，另外還有利息，比買理財產(chǎn)品劃算多了?！背淌嬉苫蟮貑枺骸斑@么高的利息，靠譜嗎？”朱芬秒回：“銀行出具的存單，怎么會有假！”程舒不由心動。

經(jīng)朱芬引薦，程舒見了所謂的“銀行內(nèi)部人員”路紅。路紅神秘地說：“這是銀行為企業(yè)融資并擔保，存款現(xiàn)場就能拿到企業(yè)直接支付的10%至20%不等貼息，一年的期限，準時還本付息，但必須是大額存款?！背淌鎲枺骸岸嗌俨潘愦箢~存款？”路紅說：“50萬元起步，上不封頂。”路紅又叮囑，因為涉及商業(yè)機密，存款時要簽訂一份“不提前支取存款、不查詢、不辦理網(wǎng)銀、不開通短信”等內(nèi)容的“六不”承諾書。

程舒算了算，除了剛剛一次性拿到手的公積金，家里還有一些存單沒有到期，湊齊后有50萬元。那些存單如果提前取出來，只能按活期計算，雖然會有一些損失，但與10%以上的利息相比，很劃算。于是，她把另外的存單上的錢悉數(shù)取出，歸并到了一張銀行卡上。

2013年12月21日下午2時，程舒在路紅等人安排和帶領下，從杭州市趕赴衢州柯城某行，經(jīng)路紅指引，在柜臺開立了活期存折賬戶，當即從銀行卡轉存進50萬元整。

此時，衢州某實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祝華鋒來到了柯城某行，他以代理轉賬的名義填寫了一份轉賬單，將轉賬單和其他轉賬憑證資料一并遞交給銀行柜員解冰。程舒拿了活期存折給路紅看了看，路紅說：“你到轉賬柜臺再去打印一份對賬單，就可以拿到5萬元貼息了。”于是，程舒前往轉賬柜臺自行輸入密碼，要求打印一份對賬單。解冰從工位上起身，站到轉賬柜臺的工位前，將手攏起對著轉賬柜員耳語，該柜員站立刻起身讓位，解冰為程舒辦理了轉賬手續(xù)，將50萬元存款匯入祝華鋒賬戶。

為了隱瞞轉賬痕跡，解冰在轉賬后的存折記錄打印時，故意塞入白紙，將轉賬記錄打印在白紙上，并予以丟棄。有關轉賬單回執(zhí)和憑證資料，交給了祝華鋒收執(zhí)。祝華鋒在確認錢款到賬后，當場以現(xiàn)金方式直接支付給程舒利息5萬元。

2014年12月20日，程舒拿著50萬元活期存單，從杭州趕到柯城某行取錢，卻被告知，她的50萬元在存款當天就轉給了祝華鋒擔任法定代表人的企業(yè)賬戶?？鲁悄承信c程舒不存在儲蓄合同關系，并聲稱，目前，公安機關已接到多起報案，祝華鋒等人因涉嫌刑事詐騙，已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程舒想追回損失，只能跟犯罪分子要了。

兩審各半擔責

程舒哭鬧爭吵無濟于事。不久，她向柯城區(qū)人民法院遞交了民事訴狀，要求柯城某行歸還存款本金50萬元，并按銀行同期存款利率計付自2013年12月21日始至實際清償之日止的利息，還要求柯城某行賠償交通費4800元。

因祝華鋒等人詐騙案正在司法機關處理，程舒的訴訟案幾度延期。

2017年1月13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祝華鋒等人詐騙案作出終審刑事裁定。法院審理查明認定，祝華鋒因與林文全合伙開設公司經(jīng)營不善而欠下巨額債務。為償還欠款、擺脫困境，祝華鋒、林文全與同樣背負債務的朱某（另案處理）商定，以所謂“非陽光資金業(yè)務”騙取資金。此后，朱某等人通過各級“中介人”對外宣傳，銀行有存款期限為一年、100萬元起存、存款當日一次性支付10%至20%不等的高額貼息、到期后可取回存款本金及活期利息的業(yè)務，誘騙被害人將錢款存入指定銀行。祝華鋒等人隨后以打印對賬單為由，讓被害人輸入密碼，同時以代理轉賬或冒充被害人簽名等方式，將被害人的錢款轉賬至祝華鋒等賬戶。

在騙取錢款后，祝華鋒向“中介人”支付30%左右貼息和中介費。為避免被害人及時發(fā)現(xiàn)錢款被騙，祝華鋒等人在向被害人出具偽造的銀行承諾書的同時，還要求被害人簽訂在收取貼息后一年內(nèi)不提前支取存款、不查詢、不辦理網(wǎng)銀、不開通短信等電子業(yè)務的承諾書。

因詐騙活動需在銀行內(nèi)實施，林文全遂找到衢州市柯城某行的工作人員解冰等人，將本應打印在存折上的轉賬記錄另行打印在白紙上，隱瞞被害人錢款被轉出的事實。

法院認定，2013年9月至2014年4月間，祝華鋒經(jīng)路紅等人介紹，林文全、朱某安排，在柯城某行等多地多家銀行，詐騙20多人兩千余萬元。祝華鋒、林文全實際到手2530.9萬元。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刑事裁定維持原審判決，祝華鋒、林文全均領刑十五年，并處罰金人民幣三十萬元。解冰等人也受到相應的刑罰處理。并判決各犯罪人以參與這樁詐騙案件的數(shù)額為限，繼續(xù)追繳贓款。

祝華鋒等人詐騙案塵埃落定后，程舒訴訟案得以開庭審理。一審法庭上，程舒訴稱：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銀行負有保障客戶資金安全，審查客戶資料真實性的義務。程舒存于柯城某行50萬元資金，在程舒一直持有該存折且未泄露密碼的情況下被盜取，柯城某行負全部責任。

柯城某行答辯稱：款項轉出是程舒輸入密碼，不是在銀行工作人員引導下操作。程舒收取的利息不是從銀行處取得，也不是通過正常手續(xù)，程舒對轉賬的事情是明知的，轉賬時有犯罪分子在邊上，轉賬單子也是犯罪分子遞進去。因此，其與程舒的儲蓄存款合同在2013年12月21日當天就已經(jīng)解除。之后雙方不存在儲蓄合同關系。

一審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程舒所主張儲蓄合同糾紛，應綜合后續(xù)銀行結算合同關系一并考察評價。根據(jù)前述事實認定，程舒存款的有效轉出，有賴于銀行工作人員的刻意隱瞞和違規(guī)操作，同時也離不開程舒在受犯罪分子詐騙情況下的主動配合。因此，對于損害結果的發(fā)生，程舒也存在一定的過錯。

一審法院判決柯城某行賠償程舒儲蓄存款損失人民幣22.5萬元，程舒和柯城某行均不服，分別向衢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二審維持原判。

高院提審改判

程舒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她認為，原審認定雙方儲蓄合同無效錯誤。在詐騙案件發(fā)生的過程中，程舒沒有任何過錯，正是由于柯城某行柜員的里應外合，隱瞞轉賬痕跡，在打印存折記錄時，故意用白紙并予以丟棄，這是造成詐騙犯罪得逞的重要原因。如果銀行柜員將款項打印在存折上，犯罪行為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因此，柯城某行應承擔全部責任。

柯城某行在再審中答辯稱，程舒是被高息引誘，在柯城某行開戶的真實目的不是為了存款，而是為了轉賬給他人，儲蓄合同并非其真實意思表示。程舒存款合同的訂立與后續(xù)轉賬行為均系詐騙行為中的環(huán)節(jié)。

再審經(jīng)審理認為，原審法院認定柯城某行與程舒的儲蓄合同無效并無不當。但關于銀行和程舒對存款損失是否存有過錯及相應民事責任的承擔問題。

縱觀全案以及已生效的刑事裁定認定的事實，祝華鋒獲取程舒的客戶信息后，以代理轉賬名義填寫轉賬單，并將轉賬單和其他轉賬憑證資料一并遞交給事前取得聯(lián)絡的銀行工作人員解冰，又以打印存折記錄誘導程舒自行輸入密碼。解冰在辦理存折打印的同時，辦理了轉賬手續(xù)，將程舒剛存入的50萬元存款轉賬匯入祝華鋒賬戶。

為幫助隱瞞轉賬痕跡，解冰在轉賬后的存折記錄打印時，故意塞入白紙，將轉賬記錄打印在白紙上，并予以丟棄，將轉賬單回執(zhí)和憑證資料，則直接交由祝華鋒收執(zhí)。

可見，在程舒到柯城某行辦理業(yè)務時，柯城某行經(jīng)辦工作人員不僅未就轉賬內(nèi)容及轉賬單中的客戶簽名以及可能存在的有損儲戶利益的風險等事項，按照業(yè)務操作規(guī)程與程舒核對、甄別、提醒，反而故意隱瞞轉賬情況，將程舒的存款轉賬至祝華鋒的賬戶。因此，程舒的存款騙取，系在被犯罪人員經(jīng)辦人員解冰與祝華鋒等人的積極配合下完成。

因解冰系代表柯城某行，在與程舒簽訂并履行儲蓄存款合同過程中實施犯罪，因此，對其行為導致程舒存款損失的后果，柯城某行應依法承擔民事責任。但程舒作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為他人高額貼息所誘惑，在柯城某行開戶存款業(yè)務過程中，輕信犯罪人員的業(yè)務操作指引，且對祝華鋒以現(xiàn)金支付所謂利息5萬元、與其簽訂“六不”承諾等明顯有違常理之行為，缺乏審慎注意義務，存有一定過錯，也系祝華鋒等犯罪行為得逞之原因之一。

因此，柯城某行對程舒存款損失承擔的賠償責任可予適當減輕。綜合案件具體情況，再審確定柯城某行對程舒存款損失承擔90%的賠償責任，對原審判決柯城某行僅承擔50%的賠償責任予以糾正。

2019年10月2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再審判決，柯城某行支付程舒賠償款40.5萬元。

（祝華鋒、林文全為實名，其他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