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垚
1990 年代初期,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化,許多國有企業(yè)紛紛轉軌改制。為了盡快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參與國際分工,中國在1990 年代末加速了改制步伐,國有企業(yè)在這一時期集中破產,大量職工失業(yè)。由于職工所在企業(yè)的制度特殊性,國有企業(yè)或者集體企業(yè)工人失業(yè)在中國一般被稱為下崗。1990 年代的文學界,對下崗的關注遠不如思想界,下崗問題主要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作家筆下。到了21 世紀初期,在“新左派”的助推下,“底層文學”“新左翼文學”“打工文學”等思潮出現(xiàn),與“底層”“左翼”具有強相關性的下崗才重新回到文學視野,形成寫作潮流。盡管下崗題材小說在新世紀以前一直處于“冷門”狀態(tài),但如果我們把這類小說視為工業(yè)題材小說的分支,便可得到“十七年”工業(yè)題材小說—改革文學—“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底層文學”“新左翼文學”這條前后接續(xù)的脈絡。研究下崗題材小說,不妨將眼光放得更長遠些,看到作為改革的一環(huán),1990 年代末下崗的種子,早已在1980 年代初行改革時被種下。在改革文學致力宣揚改革之必然必要之際,鄧剛的幾部“非典型”改革小說就已對國企轉制、職工下崗做出了預言。
鄧剛,原名馬全理,13 歲中學輟學進工廠做學徒,跟隨安裝隊走南闖北,閱歷豐富。其作品主要表現(xiàn)漁民生活和工人生活,代表作有《八級工匠》《劉關張》等。鄧剛在改革初期的主要創(chuàng)作收錄在中短篇小說集《迷人的?!分?,本文涉及到的文本,多數(shù)出自這部小說集。與《喬廠長上任記》《沉重的翅膀》《花園街五號》《新星》等典型的改革文本不同,鄧剛的改革小說英雄主義氣息較弱。其他改革小說故事發(fā)生地多為大型國有企業(yè)或者鄉(xiāng)縣政府,而鄧剛在安裝隊工作過,流動性較強,不僅有大廠經(jīng)驗,更熟悉小廠生活,愿意寫“小廠瑣事”,這些小廠后來受到的沖擊最大。其他的改革小說主人公不是大廠廠長就是鄉(xiāng)鎮(zhèn)領導,而鄧剛筆下的主人公則多為工人和小組組長。更為“下沉”的視角,使他的小說有別于典型的改革敘事,少了“官樣”感,多了“草根”感,在支持改革的同時,也表達了普通勞動者對改革的疑慮。
《八級工匠》講的是八級工匠趙寶元在美國專家面前毫不遜色,不僅很快掌握了新機器的使用方法,并且指正了美國專家因急于求成所犯的錯誤,在即將發(fā)生生產事故的關鍵時刻停住了機器,挽救了美國專家性命的故事。這種因技術傲慢,盲目追求產量導致生產事故,最終靠有經(jīng)驗的老工人力挽狂瀾的敘述模式并不新鮮,常見于“十七年”時期的工業(yè)題材小說。改革文學承襲了這種敘述模式,但會調換雙方位置,力挽狂瀾者會由老工人變?yōu)楦母锱晒歉伞!栋思壒そ场穭t將這種模式套用在了外國專家和本國老工人身上,一內一外,強調“土法”技術一樣優(yōu)秀,八級工匠與美國專家相比并不遜色,在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的同時,也不能拋棄本國經(jīng)驗。這篇小說獲得了遼寧省人民政府1982 年優(yōu)秀文學作品雙獎。鄧剛回憶:“令我莫名其妙也絕妙的是,有個女讀者給我寫了一封信,以相當政治的口氣表揚我寫的《八級工匠》,說是真正的工人階級優(yōu)秀作品。后來才知道這個女讀者是毛澤東的女兒李訥。坦率地說,我父親被迫害十多年坐大牢,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文革’,卻能寫出李訥表揚的小說,感慨不已卻又無法感慨?!?/p>
東北被譽為“共和國長子”,在建國后迅速開展工業(yè)化建設,建立了大量國有企業(yè),是工業(yè)重鎮(zhèn)。當改革小說多數(shù)讓喬光樸式領導干部占據(jù)主位時,李訥評價這篇寫“土法戰(zhàn)勝洋技術”的小說是“真正的工人階級優(yōu)秀作品”,似乎意有所指:八級工匠趙寶元的技術和經(jīng)驗才是工廠真正的靈魂核心,即便是改革,依舊需要聚焦“工人階級”。鄧剛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表揚是“相當政治的”,而當時改革的主流卻是“不講政治”,只講效率。結合剛剛過去的政治運動,所以“感慨不已卻又無法感慨”。
改革小說里也不乏民族情緒,改革就是圖富求強,圖富求強則是為了振興國家和民族。在《喬廠長上任記》的開頭,喬光樸講述了日本企業(yè)家嘲笑工廠產量的故事:“當時我的臉臊成了猴腚,兩只拳頭攥出了水?!边@是改革者利用民族自尊心強調改革必要性的慣用手段。但這種民族心態(tài)并不影響改革派號召在技術和管理上學習西方?!秵虖S長上任記》中,德國的年輕專家臺爾,是不上進的本地工人需要學習的典范,這也是一般改革小說甚至整個新時期的思路——為實現(xiàn)富強而以西方為典范。《八級工匠》有關民族情緒的表達,與上述思路不同。老趙也不吝贊美美國的先進技術,但他并沒有被這些技術動搖信心,在挽救了美國專家后,他和徒弟小周對“土法”經(jīng)驗的信心更強了。老趙一開始對美國專家不滿,因為主任為了顧及美國專家面子,不許他提及自己在朝鮮戰(zhàn)爭中留下的傷疤,這種對過去的否定讓他憤懣,甚至不想聽到孫女說洋娃娃。但當他發(fā)現(xiàn)美國專家判斷錯誤,自己的“土法”安裝卻可以經(jīng)受得住對方的檢驗后,感覺非常暢快,對外國文化也包容了不少,跟著孫女一起學習說“A”,這個細節(jié)非常有趣。老趙的自尊和能力是與美國專家平等溝通交流的基礎。作者認為,他這樣看似“守舊”,不接受外來文化的“老古板”,反而是能夠與美國專家平起平坐的“工匠”。
這種意識在1980 年代的改革文學里并不多見,然而到1990 年代以及新世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工業(yè)題材小說里,類似的不再以“國外”為先進的情況漸漸變多了。在國有企業(yè)轉制期,小說中外資的形象不再是單一的“送技術送資金”的“救世主”,而是時而狡詐時而貪婪的“外來者”,比如殷惠芬《汽車城》。這一時期的思想界,也展開了對全球化利弊的討論。隨著開放的步伐加大,人們與“西方”有了更多往來,形成了越來越清晰的實感,外來者的形象也越來越豐滿立體,開始不滿足于以“西方”為先進代表,漸漸又有了老趙那種“競爭式平等”的態(tài)度。尤其在中國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后,這種競爭性不斷增強,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日益復雜,時而如老趙般向往先進技術,時而又深感本國八級工匠“土法”過人。國家也更注重加強民族文化的主體性,在“復興傳統(tǒng)”之余,也注重強調本土經(jīng)驗。再看《八級工匠》,并無“舊”的感覺,反而可以找到當下民族心態(tài)的影子。
《劉關張》講的則是改革初期,市場經(jīng)濟對國有企業(yè)“水土不服”。《劉關張》是鄧剛于1982 年在《春風》第4 期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也獲得了遼寧省人民政府獎。小說的“非典型”之處在于,從小處、實處寫改革,進而揭露改革政策與社會性質之間的張力。故事的主線非常簡單,講的是安裝公司的生產分配問題。有的工程項目是肥差,有的項目則吃力不討好。兩個施工隊同時競爭這兩個項目,第一施工隊隊長關自為過去吃大鍋飯時采取甩手掌柜策略偷懶,實行“勞動定額加獎制”后,卻調兵遣將雷厲風行,并且頻頻搶奪優(yōu)勢項目,在獎金問題上寸步不讓;第二施工隊隊長張柏戰(zhàn),年輕能干,任勞任怨,與經(jīng)理劉正祖的女兒劉瑩是戀愛關系。經(jīng)理劉正祖是軍轉干部,既無技術,能力也一般,卻總是擔任“領導”,外行領導內行,多年來靠著“和稀泥”的本事一步步高升,自比劉玄德,下面有關張二位大將。在工程分配會議上,關自為略施小技,采用激將法,便順利搶到了肥差。施工時,他又利用甲方人員的無知為自己爭取了更多工時,以便更多地獲取報酬。而張柏戰(zhàn)接了較難的任務后,只知道一門心思搞建設,雖然研發(fā)出了新型爆破技術,卻沒有得到實質性獎勵。
在兩個施工隊競賽如火如荼的時候,政策發(fā)生了變化——年終獎金不再按勞分配,設定了上限。得知砍獎金后,諸多部門都害怕喜歡爭搶的關自為心懷不滿,而一心朝“錢”看的關自為卻一反常態(tài),帶頭表態(tài)不在乎。原來他早有對策,陽奉陰違,故意不完成任務,并把責任推給劉正祖的女兒劉瑩。在被劉正祖警告后變本加厲,聯(lián)系報社記者,塑造自己懂技術卻受到冤屈的形象,污蔑張柏戰(zhàn)和劉正祖徇私枉法。
《喬廠長上任記》里,喬廠長為了調動生產積極性,按勞分配發(fā)放獎金,受到工人稱贊,這一舉措,也成為他決策英明的證據(jù)?!秳㈥P張》也講了一個按勞分配的故事,但這次“按勞分配”反而惹出了禍事。首先,小說里“按勞分配”的概念是可疑的,兩個工程都很重要,但一個技術成熟體量大,另一個需要開辟新技術但體量小。因為不合理的計酬方式,兩個工程從一開始就產生了差別,體量大的成為“肥差”,另一個則是“硬骨頭”。這時再講“按勞分配”,實際上就是不公平。其次,因為體制特殊,國有企業(yè)的工人和私企相比,相當于被“終身雇傭”,且人事任命權力并不完全掌握在管理者手中。所以,過往關自為每一次因為不滿薪酬少,故意拖延工期,都得不到懲罰。加之劉正祖是外行,為了完成上級任務,極度依賴技術骨干,只得一再滿足他的不合理要求。關自為利用體制弊病,獲得了超出能力范圍的議價權。最重要的是,國有企業(yè)的財政收支,并不掌握在企業(yè)自己手里,關自為就曾對合作方說過:“老吳,咱們兩家都是國營企業(yè),什么你掙我掙的,這錢,還不都得裝進財政部長的衣兜里?!蓖?,財政一旦收緊,給所謂的按勞分配設置“上限”,自然就會引起工人不滿。一旦適應了自由競爭獲取報酬的方式,接受了市場觀念,工廠管理者再因為計劃經(jīng)濟大局的需要,調整工人工作與獎金就會變得困難重重。所以,關自為面對劉正祖的指責,顯得理直氣壯:
“為了下面的工人群眾利益。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投機倒把,憑力氣掙錢算犯哪家的法?就許你上級這么變那么變,就不許我們下面變一變?沒那事兒,我們出一分力氣,掙一分錢,這不是按勞分配嗎?別的,說什么也不好聽!”
劉經(jīng)理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第一次看到關自為這樣坦然敞開思想,面對著這個頑強的自私者,他渾身都戰(zhàn)栗了:“我問你,你是舊社會的工頭還是新社會的干部?你是給資本家干還是給社會主義干?……”
“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調!”關自為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這樣的高調我聽了幾十年,聽夠了!”
“你這是雇傭思想!”
“要都是我這種干活掙錢的雇傭思想,國家早好了?!?/p>
這段對話直接指向了矛盾的核心:改革后,到底姓“資”還是姓“社”?是給資本家干還是給社會主義干?宣傳科長為了安撫工人情緒,也提到了這個問題:“我們是沒有剝削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就是國家的主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給國家創(chuàng)造財富,就是給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財富,如果大家橫著心多要獎金,其實就是在吃自己身上的肉?!笨梢娫诋敃r的人的認知里,追求個人獎金最大化,不服從管理,就是一種“自私”,哪怕這種行為遵循了按勞分配原則。
1978 年國務院起草了《貫徹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鄧小平表示“寫得好,說明了按勞分配的性質是社會主義的,而不是資本主義的”。為何要強調“按勞分配的性質是社會主義的”?這是因為在”文革“時期,按勞分配被視為物質刺激,工廠否定計件工資和獎金制度,追求絕對平均。改革開放初期,按勞分配成了改革的重要舉措,自然要為其正名,表明它并不會改變社會性質。所以,主流的改革小說,幾乎都對按勞分配支持有加?!秳㈥P張》卻認為,在整體環(huán)境沒有大的改變的情況下,僅僅推行按勞分配,未必會激勵生產,反而會導致很多問題。沒有更為細致合理的制度保障,實行計劃式“按勞分配”,必然導致個人或者小集體利益最大化,管理者、工人和財政部門立場很難一致。而劉正祖和宣傳科長對砍獎金一事的反應,也說明了雖然政策已經(jīng)自上而下地推行了按勞分配,但人們的思想并沒有隨改革轉變,計劃和服從依然占據(jù)主導地位。
如果不進行更為深入的改革,只在局部進行政策增減,就會讓關自為這樣的人“鉆空子”,不斷利用制度漏洞自肥。在1980 年代,這種局部改革與整個體制發(fā)生的排異反應,只催生出關自為這樣的“小盜”。進入1990 年代,隨著市場化的深入,在按勞分配之外,出現(xiàn)了按生產要素分配以及股份制等其他更多分配方式。在這個時期,大量的國企、鄉(xiāng)企轉制,結果由于只改革局部,只注重經(jīng)濟改革,只貪圖經(jīng)濟效益,在售賣、承包、置換的過程中滋生了不少利用權力尋租,化公為私,竊取國有資產的“大盜”。這些人竊取國家財產后,擁有巨額財富,收入是普通生產者望塵莫及的,導致貧富差距懸殊。不僅如此,在轉制過程中,工人身份被低價“買斷”,最后下崗,福利保障幾乎消失。這會讓這一代工人有強烈的工廠被“竊取”的情緒。沒有轉制的企業(yè),則重復著《劉關張》 體現(xiàn)的矛盾——“財權上收,事責下放”,繼續(xù)困在泥沼中。所以1990 年代末的“新左派”重新發(fā)出了劉正祖之問:姓“資”還是姓“社”?
1982 年的《劉關張》,先于很多作品觸及了局部改革與整體性質之間的張力問題。盡管關自為一心只為自己,但他還是戰(zhàn)勝了劉正祖與張柏戰(zhàn),笑到了最后。有趣的是,關自為這個人物形象,還有另一個“版本”,那就是唐克新《沒有找到鑰匙的鎖》的主人公吳自為。“新左派”代表崔之元推崇的鞍鋼憲法為文學研究提供了角度,被廣泛應用于有關“十七年”文學和改革文學的“重返”與“再解讀”之中。工人作家唐克新的《沒有找到鑰匙的鎖》(《上海文學》1983 年第2 期) 因此被打撈出來。小說描寫了一位能干的工人而非廠長拯救工廠,被視為一次強調工人作為改革主體的想象:“可以說,《鎖》是工人作家唐克新從‘鞍鋼憲法’的精神出發(fā),對《喬廠長上任記》的一次重寫?!薄稕]有找到鑰匙的鎖》以報社記者“我”的視角講述了特立獨行的工人吳自為的故事。被戲稱為“喬廠長”的羅廠長主抓老廠改造,一上任就發(fā)現(xiàn)一天的工作量工人半天就能干完,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為小組規(guī)定了定額,完成不了就扣獎金。結果在吳自為的帶領下,工人寧可扣錢也不提高效率。眼看工作完成不了,吳自為又找到了高效吊車拆裝法,一天可以拆裝六輛,大大提高了效率,但效率提高了,工作產出多了,羅廠長這邊卻給不出獎金?!秳㈥P張》里劉正祖沒有說明白的話,被羅廠長說了出來:“可是我上面的婆婆太多?。∧闵a超多少都可以的,但工資超過一點點就會有人出來說話?!庇谑怯质菂亲詾閹ь^,要求將多干的工作量折成調休,好去造房子。造房子,并非為吳自為自己,而是要提供給單身工人,讓他們早日入住,順利結婚。
從情節(jié)上看,與其說《沒有找到鑰匙的鎖》是對《喬廠長上任記》 的重寫,不如說是對《劉關張》的重寫。反面人物關自為改換立場,變成了英雄工人吳自為。雖然吳自為比起關自為,多了很多利他情節(jié),但二人卻有著能夠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致性:都不服從工廠的統(tǒng)一管理,要求按勞分酬。兩個“自為”,一個被寫成“為自”,另一個則是在真空中“自主自為”;一個反映了問題,另一個則給出了夢幻的解決方案?!稕]有找到鑰匙的鎖》自然也不是典型的改革小說,但比之強人“喬廠長”,它身上的烏托邦性質更加明顯,“為自”的關自為比比皆是,“自主自為”的吳自為卻再難尋覓,只剩曹征路《那兒》中為工人奔走卻成末路喪犬的小舅舅形象。
如果說《八級工匠》和《劉關張》展示了被改革敘事回避的東西,那么鄧剛的另外兩篇小說《小廠瑣事》和《陣痛》,則比較直接地對下崗做出了預言?!缎S瑣事》描寫了小型零件加工廠日常的瑣碎生活、廠長缺乏權威,車間工作技術簡單,工人消極怠工,無聊度日,唯一能干的只有小羅鍋。改換廠長后,來了一位“改革者”,按勞分配,規(guī)定了最低出量。懶惰的工人們或抱怨或轉廠,只有小羅鍋在新的制度下獲利最多。雖然得到了豐厚的獎勵,他卻并不買賬:“小羅鍋還是那么下力氣,但臉上那股歡快勁兒沒有了?!彼钤谝獾氖亲约旱娜雸F申請,誰知團支書告訴他“現(xiàn)在講掙錢,不講政治”,令他萬分失望。小說重點探討的并不是按勞分配,而是勞動者的精神滿足。在追求效益的改革期,依舊存在著小羅鍋式為榮譽勞動的人。不光是小羅鍋,其他工人雖然懈怠,但相互間十分親厚,精神上是松弛健康的??墒歉母飶S長來了之后,所有人都感到了競爭的壓力。相對于后來的一系列展現(xiàn)小廠困境的小說,《小廠瑣事》比較早地指出了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模式下工作,盡管個人收入有可能提升,但社會地位和精神愉悅感卻未必會提升。后來大量的“底層”小說共同書寫的也是類似問題。與過去在鄉(xiāng)間務農相比,農民工的收入有了大幅提升,生活水平也有了不小的改善,經(jīng)濟上未必“貧窮”,但始終起著限制流通作用的戶籍制度,日益嚴重的對體力勞動者的歧視,難以逾越的階層鴻溝,使他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是“窮人”,自己的工作也是缺乏榮譽感的工作,尊嚴和社會地位并沒有隨著經(jīng)濟水平的提高而提高。而那些原先有著令人欽羨的工人身份后來卻下崗的群體,精神上的落差感更加巨大,以至于他們的子女輩——80 后作家——在寫到父輩下崗時,往往會去強調自己童年經(jīng)歷過的階層滑落的痛苦。這種精神上的失落感,早在1983 年的《小廠瑣事》里便有所體現(xiàn)。
《陣痛》(1983) 寫的正是下崗的前奏——轉崗。車間實行包工后,需要開除兩個人。郭大柱過去書法好文章好,轉到宣傳崗位,成為五級鉚工“以工代干”,但根本不會技術,所以這次評定被定為“剩余勞動力”,開除出車間。這和《喬廠長上任記》里的編余大隊性質相同。《喬廠長上任記》里編余大隊工資不變,《陣痛》里包干的工人賺的錢卻多于剩余勞動力。郭大柱年屆33,家有妻兒,轉崗給他的心理和生計都帶來了不少壓力。這次調整,并非“下崗”,卻又像一場演練。在剩余勞動力的隊伍里,貪小便宜的婦女李月英,一心只想偷懶、占工廠便宜,思想品德遠不及郭大柱,結果在包干多出來一個名額時,竟勝過了郭大柱并拿到了名額,只因為她“再干的少,總還有焊接技術”。最后,郭大柱悔悟過來,認識到只有真本事,做實事,才能受到尊敬,實現(xiàn)價值。小說的總體思路和主流改革小說差距不大,都是強調“實干”“技術”“不講政治”。蔣子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1981)也講了類似的故事。過去做政工的解凈,因為政治因素被“下放”到運輸隊,從“搞政治”變成了“搞技術”,這也是一種轉崗。1980 年代的語境里,從“政治”轉向“技術”暗示的是國家發(fā)展重心的轉移——從政治斗爭變成發(fā)展經(jīng)濟。但這里面卻潛藏了一個問題:政策更改所需的成本,由誰來承擔?《赤橙黃綠青藍紫》只提到提拔解凈做政治工作的領導覺得自己對她有愧,但重心還是放在描述解凈如何重新振作甚至更出色上。雖然《陣痛》 名為“陣痛”——可見對未來態(tài)度樂觀,但它卻借與郭大柱處境相似的劉鋼炮之口,發(fā)出了質問:
“我們一心一意為革命做貢獻,到頭來一點正經(jīng)技術也沒學到手,就這么撒手推下去不管,合乎黨的政策嗎?”然而,高書記更痛苦:“……怪誰呢?怪‘四人幫’吧!”劉鋼炮火了:“現(xiàn)在誰都是事后諸葛亮,什么‘四人幫’,說的輕巧,當年你怎么說的?‘緊跟黨中央’,不是成天掛在你們嘴上嗎?!”
在《喬廠長上任記》里,喬廠長輕而易舉地就解雇了從農村到工廠長期做散工的農民,只有讓他們空出崗位,才能把表現(xiàn)不好的工人轉崗成編余大隊。這個做法被作者視為喬廠長有頭腦和有魄力的表現(xiàn)。然后,如此干脆利落地裁撤作為臨時工的農民,并非是毫無問題的。按小說描述,這些農民其實已經(jīng)長期為工廠的運輸和基建服務,相當于半個正式工人。喬廠長沒有補償,也不用遵循任何勞動保護條例,為了安頓編余,鼓勵按勞分配就如此干脆地將他們解雇,說明這些工人毫無議價權。在《赤橙黃綠青藍紫》和《陣痛》里,這樣的故事一再重復。昨天下崗的是臨時工,今天就變成政治宣傳員,可以料想,日后如果有“改革”需要,一樣可以干脆利落地遣散所謂的技術工。但大多數(shù)改革小說,只把這種行為看做優(yōu)勝劣汰,像劉鋼炮這樣直接發(fā)出質問的,并不多見。從《劉關張》到《陣痛》,工人的議價權可謂是不斷收縮。到了1990 年代中后期,這種情況愈發(fā)嚴重。整個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改變后,崗位的去留其實早已不再單純取決于工人是否勤奮勞動或者“有技術”,更多還是受市場供需影響。在這種背景下,工人變得愈發(fā)難以議價。21 世紀之后的“左翼”小說,如楚荷的《工廠工會》、曹征路的《霓虹》,企圖號召工人結成工會,爭取權利,可惜最后也只是“沒有找到鑰匙的鎖”。
《八級工匠》寫于鄧剛參加《鴨綠江》筆會期間,《劉關張》則在《春風文藝》的筆會上創(chuàng)作。據(jù)鄧剛回憶,當時的筆會很艱苦,作家寫好后要經(jīng)過編輯的審查,被槍斃是常有的事。這樣的筆會與后來的交流筆會不同,更像是短期文藝培訓班,寫作題材和形式都受到限制。鄧剛的《陣痛》也是編輯約稿而來,當時他已經(jīng)寫好后來為他帶來榮譽的中篇小說《迷人的?!罚暗e是帶著編輯部要改革稿件的尚方寶劍而來,我不好意思拿這樣沒有政治思想的東西來搪塞他。”或許這解釋了為何只有《陣痛》最符合主流改革敘事,異質性最少。雖然鄧剛的改革小說還是保留了“文學作品—社會問題”循環(huán)動員的痕跡,但《八級工匠》《劉關張》《陣痛》《小廠瑣事》,都在沒有否定改革的前提下反映了改革的曖昧。或許因為東北是國有經(jīng)濟盤根最深的地方,鄧剛又有切實的安裝隊經(jīng)歷,所以能夠比較直觀地感知改革所要付出的代價,察覺改革的基本邏輯,認識到改革的成本將會由哪些人承擔。而緊接著到來的1990 年代乃至21 世紀,這些小說留下的問題繼續(xù)發(fā)展,直至今日。難以判斷,目下與這些小說相近的觀念、類似的事情,到底是因為小說有預言能力,還是我們其實正經(jīng)歷著一種循環(huán)。
注釋:
①⑧鄧剛:《“八級工匠”闖文壇》,《鴨綠江》2017 年第7 期。
②③⑦鄧剛:《迷人的?!?,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 年版,第365 頁、第348 頁、第214—215 頁。
④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101 頁。
⑤李陽:《總體性、動員結構與改革想象——從1980 年前后<上海文學>的幾篇工業(yè)題材小說談起》,摘自徐志偉、喬煥江編:《扎根》(第1 輯),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85 頁。
⑥唐克新:《沒有找到鑰匙的鎖》,《上海文學》1983 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