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底層,是新世紀文學的一個老話題,甚至過于老套了。但在準備本文時,我無意看到了知名社交網(wǎng)站“知乎”上一個引起熱議的帖子:為什么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沒有像《駱駝祥子》那樣描寫下層人苦難命運的優(yōu)秀小說?[1]看到這個質(zhì)問,我想也許對新世紀文學略有了解的讀者會啞然失笑,因為“底層文學”恰恰是新世紀十余年來風頭最勁、持續(xù)最久且迄未消歇的文學潮流,它甚至被部分批評者看做是繼上個世紀90年代初“人文主義精神大討論”之后又一次難得地進入公共視域的文學話題。然而,就知乎上圍繞前述帖子展開的討論來看,底層寫作的社會影響實在有限。我們當然可以說知乎的這個例子不過是個個案,但其關聯(lián)的話題卻饒有意味:那就是“底層寫作”所標榜的及物立場和公共屬性,以及以它為代表的新世紀文學中這種訴諸使命感的美學實踐,是否達到了預期的目標?“底層寫作”的初衷到底是什么?為何那么多寫底層的文學作品會遭遇公眾的無視,到底是因為判斷的盲視、偏見還是底層寫作確有難以紓解的困境?
曾有學者對于“底層”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做過細致梳理和考察,整理出從馬克思、葛蘭西到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及南亞歷史學家的《底層研究》與庶民研究再到中國當下“社會階層的研究報告”這樣一條思想史的線索。但批評界在展開對底層小說文本的解析時,這一費力爬梳的知識譜系和思想背景卻又往往被擱置,而把底層寫作的對象簡單錨定在農(nóng)民、下崗工人、城市貧民等弱勢群體上,可從“階級”到“階層”、從“人民”到“底層”,去社會政治化的降格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底層”的共名之下那無數(shù)不同個體的生活經(jīng)驗和千差萬別的生存境遇如何區(qū)分?對此批評者又往往語焉不詳。
或許正是“底層”概念的含混導致了“底層寫作”[2]的悖論:一方面,它的對象邊界似乎是有明確的針對性的;另一方面,由于“底層”相對的參照“上層”的變動,它似乎又是動態(tài)的,經(jīng)濟地位、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居下的各種人士,新青年寫作中的“l(fā)oser”形象等都可能被納入到這一概念之下。造成這種悖論的原因之一來自于闡釋者一種簡單的替代式思路,即把底層文學視為是對純文學的撥亂反正,其證據(jù)便是當年純文學的鼓吹者如李陀、蔡翔等都在新世紀撰文表達了對純文學失去使命感、過于陶醉個人性情境的憂慮和不滿。但由“純文學”的討論開啟底層文學的寫作熱潮,這恰說明了底層寫作是純文學場域內(nèi)的一種自我調(diào)整,是新時期文學經(jīng)歷了充分的“向內(nèi)轉(zhuǎn)”之后的蓄勢反彈,也是文學“正反合”邏輯演進的結(jié)果,是一些作家試圖高張人文情懷和倫理關懷、重建崗位意識、修復自己社會責任以因應時代巨變的寫作姿態(tài)轉(zhuǎn)型的必然。事實上,“純文學”的討論與底層文學思潮的起勢共享同一的經(jīng)濟背景和文化背景。底層文學的初衷絕非要蓄意制造與純文學的斷裂,毋寧說是部分作家通過視線下移的方式來建立文學與社會關聯(lián)的通道的結(jié)果,而與底層寫作伴生或由其催生的“打工詩歌”“打工文學”等寫作潮流也理應放在同一文學框架內(nèi)理解,不宜因?qū)懽髡呱矸莸姆锹殬I(yè)化而另眼相看,更何況,“打工”作家的核心作者如王十月、鄭小瓊等已躋身體制內(nèi)寫作者的行列。
再者,如果不是過分拘執(zhí)于“底層”的命名,其實不少作家對底層的關注是一以貫之的,而非受“底層”寫作思潮的裹挾才開始的。還有,底層文學的概念被廣泛接受大約是在2004年,但就像張韌在《從新寫實走向底層文學》中談到的:“新時期文學視線第一次下移是從20世紀80年代末新寫實小說開始的,作家目光移向都市工人家里家外的煩惱,城市棚戶區(qū)小人物的跌宕人生,懷抱夢想但夢想被現(xiàn)實打碎的漂泊者等等,新寫實作家筆端已經(jīng)觸摸到底層眾多人物,……由新寫實走進底層文學體現(xiàn)了視點的下移再下移,底層開始復蘇了?!盵3]而如一陣颶風襲過文壇的1996年“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留下的《九月還鄉(xiāng)》《學習微笑》《分享艱難》等作品率先關注并表現(xiàn)了基層百姓生存的困窘和心靈煎熬,“這些作品中的人物,不僅生計成了問題,而且為了自己尤其是眾多工友和鄉(xiāng)鄰的生計,不得不躬行一種為自己所不能認同的價值行為,從而不得不忍受由此造成的心靈自戕、人格自瀆的深在心靈悲劇”,[4]其主旨與新世紀的底層書寫并無二致,尤其底層寫作中常見的,諸如女性被迫出賣身體與尊嚴的敘事早在“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作家手中已有率先的實踐。
在關于底層寫作的反思性探討中,有兩個重要的問題,批評界一直沒有達成共識:其一是由“為底層”的寫作還是“底層自身”的寫作的爭執(zhí)引出的“作家究竟能否代言底層”的問題。反對者認為底層缺乏自我表述能力,從來都是被表述的“他者”,所以任何代言都不過是一種俯就或者是標榜正義的“良心秀”;有人甚至認為,底層不過是新的學術圈地運動中時髦的話語資源,與真正的痛癢無關。而贊同者認為在底層自我發(fā)言之前,作家的代言是作家擺脫中產(chǎn)趣味介入時代的自救方式。這兩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但也都有偏執(zhí)之處,更要者乃在于,雙方看似激進前衛(wèi)的學理之爭,其實不過是老調(diào)重彈,“沉默的大多數(shù)”究竟能否自我表述,在新文學史上始終是懸而未決的話題。當人們標榜魯迅的啟蒙意義時,他對于阿Q、祥林嫂、孔乙己、閏土等的書寫是否有遮蔽底層自己聲音的嫌疑,沒有人去過多追問;而當強調(diào)“化大眾”的必然性時,人們又每每會舉出趙樹理的例子,他當年如何朗讀魯迅的小說而不被自己的父輩和鄉(xiāng)民們接受,這促使他轉(zhuǎn)而用一種真正底層的語言發(fā)聲。查特吉提醒我們:“底層歷史是碎片化的、不連續(xù)的、不完整的,底層意識的內(nèi)部是分裂的,它是由來自支配和從屬階級雙方經(jīng)驗的元素建構(gòu)起來的?!盵5]這意味著,對任何一端偏執(zhí)的強調(diào)都無法呈現(xiàn)底層的真實經(jīng)驗,所以與其在蔡翔所謂的“文化平民主義”與“文化精英主義”[6]的問題上糾結(jié)往復,不如在一種比較的視野中還原出“代言底層”與“作為底層”的異同,這或許是縫合雙方論述差異的唯一有效的方式。事實上,新世紀以來的“底層寫作”明顯是沿著“自上而下”——即純文學場域內(nèi)的部分作家的底層關懷——與“自下而上”——即打工者文學實踐的悄然興起——這兩個維度齊頭并進的,這其實為我們觀照“代言底層”與“作為底層”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其二,由“底層寫作”引發(fā)的寫作倫理與道德評判的問題。在圍繞這一問題的論爭里,我們不難看到一種話語表述的前衛(wèi)與觀念滯后的矛盾的幽靈再度浮現(xiàn),一面是不斷增殖的學術話語,一面又因襲著相當陳舊的觀念理路。支持“底層寫作”者認為這類作品所顯現(xiàn)的社會良知是一種真正的憂患意識的體現(xiàn),其嚴正的道德感值得肯定,這顯然受中國新文學泛道德評價傳統(tǒng)潛移默化的影響;而質(zhì)疑者除指出底層文學普遍美學品格不高的弊病外,還不約而同指向其思想高度的匱乏,認為作者過于認同人物的精神境界,而缺乏透視性的觀照。這種聲音很耳熟,在上世紀末圍繞“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爭論中,在對新寫實小說的指責中,便有如出一轍的思路。批評者在指責“底層寫作”對現(xiàn)實主義過度依賴或窄化現(xiàn)實主義理解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正陷入對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意旨忠實的維護中。既要寫出底層的真實窘迫,又要寫出他們洞穿現(xiàn)實的深在精神之力量,這不正是質(zhì)疑“白毛女為什么不反抗”的邏輯么?韋勒克不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說現(xiàn)實主義是個“壞的概念”嗎?[7]而我們的一些批評者再次印證了這一點。套用一句流行語,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底層百姓缺乏超越現(xiàn)實的人生境界,這其實是一種常態(tài)。所以筆者以為,寫作底層的苦難沒有問題,底層寫作的真正困境在于,苦難成了一個概念,而不是“一道搖曳的生命風景”。
如前所述,在有關底層敘事倫理的探討中,不少質(zhì)疑的聲音都表達了對底層寫作可能會形成一種新的道德優(yōu)先論,即類似于“因為底層所以道德”的新民粹主義式的處理的擔心。而底層寫作的名篇,如陳應松的《馬嘶嶺血案》已經(jīng)將這樣的道德問題暴露出來,在不少讀者看來,九財叔的謀財害命在某種意義上是能夠“理解”甚至是可以被同情乃至寬恕的,在這種“可以理解”的理解里,因為生活所迫的罪愆并非來自于惡的人性,因而似乎是值得原宥的,這不由讓人想起韋恩·布斯舉的法國作家紀德的那個例子,紀德筆下“有一個冷漠可愛的殺人犯拉弗卡迪,他以謀殺來表達他的道德自由”,對此道德健全的讀者自然會有所警惕,但布斯的困惑在于:“讀者都是頭腦中有罪惡的凡人;他們很有可能沉溺于一種對拉弗卡迪的道德的快樂自居——因為紀德‘堅持要我們同情他。”[8]這個例子說明,作者“道德判斷的晦澀”導致的閱讀接受效果,或許會讓小說的敘事不自覺地偏離基本倫理的框限,進而使得抱有濃郁倫理動機的書寫反而加重了倫理問題的困擾。
致力于底層敘事的書寫者絕大多數(shù)都對底層苦難的現(xiàn)實予以特別的關注,正如閻連科所說:“苦難是中國這塊土地上共同的東西,應該是由中國作家來共同承擔。如果說有問題的話,我覺得是民族和最低層的人民的苦難有許多的作家不僅沒有去承擔,而且有意地逃避走掉了。逃避最底層人民的苦難,這不僅是一個作家應有的品質(zhì)問題,而且是一個作家的深度、是他對文學理解的深度,甚至說,是對文學的一種根本看法。”[9]這段話清晰地顯示了底層寫作最基本的道義和良知。不過,問題恰恰也在這里,當?shù)讓訉懽鞒蔀樽骷伊夹牡闹笜?,而這種指標又成為文學界乃至全社會的焦點時,便不免要滋生投機意味十足的仿底層寫作,而這些仿真的“贗象”式的文本最終讓一場文學救贖良心的舉動變成消費苦難的“良心秀”,并事實上消解掉了底層寫作最重要的道德感。堆積苦難的邏輯,讓底層本有的多樣化的道德構(gòu)成和人性的豐富也一并被刪削,苦難既是博取讀者同情與眼球的素材,也成了人物走向反道德之路的一勞永逸的借口,事實上這大大縮減了底層寫作立場本應具有的倫理表達的深切和特別。
同樣的難題在底層寫作的特殊形態(tài)——打工文學中也普遍存在。受傷的軀體、被流水線奴役的人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和青春、奉獻城市卻被城市拒絕的拋棄感和恥辱感,這幾乎構(gòu)成打工詩歌最重要的書寫向度。對此,謝湘南在《關于打工詩歌,我為什么欲言又止?》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打工生活作為一種題材來入詩,它僅僅也只能說明我們時代的部分生活在藝術這面鏡子上的反映。你的生活單調(diào)枯燥,受到了很多不平等的待遇,你整天在受苦受難,這與詩歌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當你將這些生活形態(tài)轉(zhuǎn)化為你自以為是的‘詩的語言和形態(tài)(其實在普遍的意義上這只是一種精神自慰),就要求別人給你更多的關注,這是一種不正常的心態(tài)……”[10]在這里,謝湘南清醒地洞察到將“打工文學”泛苦難書寫、泛道德化的結(jié)果將會讓對這種文學形態(tài)的評價標準遠離審美的標準,進而有將其降格為悲情的乞憐文學的風險,事實上會強化社會對于打工群體的模糊性的固化認知,并無助于了解打工者生存的真相。
回到我們開頭提到的知乎上的那個帖子,新世紀文學其實真的不乏寫作下層人民苦難命運的小說,程大種(陳應松《太平狗》)、劉高興(賈平凹《高興》)、宋沒用(任曉雯《好人宋沒用》)等等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底層形象,但在底層寫作的整體性困境之下,它們也難免刪繁就簡地被作為“類”的簡單歸屬??梢姡@一持續(xù)了近20年的寫作風潮對于不愿隨俗的作家而言依然是巨大的風險,當然也是巨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