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剛
個性主義是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為價值取向的不為群體習俗、世俗陳規(guī)所束縛的個性精神。“任自然”的指向之一是任情所驅,即“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而非老莊所謂超脫人間情欲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忘情、無情。個性主義者須有真性情,且以至情至性為尚,而非虛偽之人,圓滑之徒,薄情之輩。融自由不羈與至情至性為一體是個性主義的最高境界。令狐沖堪稱武俠世界中的個性主義典型。中西文化傳統有異,因此,英文里沒有個性主義的對應詞,但有含義相近的詞,如personality(人格,個性),personalization(個性化)。我們可以參照這兩個英文詞創(chuàng)造新詞personalism,以此作為個性主義的英文對應詞,正好可以與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相區(qū)隔。個人主義雖然也推崇自我獨立的美德,但將個人利益視為決定人類行為的最主要因素,與重義輕利、重情輕理的個性主義存在顯著區(qū)別。
放眼武俠世界,金庸塑造的令狐沖堪稱個性主義典型。在《〈金庸作品集〉序》中,金庸說:“好或者不好,在藝術是屬于美的范疇,不屬于真或者善的范疇。判斷美的標準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學上的真或不真、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經濟上的值錢不值錢,政治上對統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又說:“對于小說,我希望讀者們只說喜歡或不喜歡,只說受到感動或覺得厭煩……小說作者最大的企求,莫過于創(chuàng)造一些人物,使他們在讀者心中變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盵1]他筆下的令狐沖便是擺脫了禮法約束和紛繁的人情世故,以酒為伴縱情使性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在《笑傲江湖》后記中,金庸認為,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任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愛情。[2]
令狐沖的確不是郭靖式的為國為民、舍身赴難的俠之大者,但他也不是陶淵明式的采菊東籬、悠然自得的隱士。他是一個落拓不羈、率性縱情、好酒貪玩但又見義勇為的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遇到采花大盜田伯光調戲儀琳小尼姑,身中數刀豁出半條性命也要相救;青城派毫無人性地滅門福威鏢局,與華山派本毫不相干,令狐沖也不愿置身事外,而是將枉害無辜的青城派弟子一個個扔到余滄海眼前,奚落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在他身上,魏晉名士的氣質顯然要大于逍遙世外的隱士。金庸表彰其個性自由是對的,但稱其為隱士則不夠恰切。
金庸熟諳中國史,其在武俠小說中所格外推崇的個性解放精神可謂淵源有自??v觀二十四史,魏晉亂世恰與江湖氣息最近。一則因政權凌亂天下紛爭,即使到了三分歸晉,政權也不具有足夠的向心力,便給江湖人士縱情使氣以廣闊的空間。二則天下對人才,尤其對文人名士敬重有加、不拘一格。這得益于魏武“求賢令”之傳承,他征求人才時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只要有才便可以”。[3]正因為這樣一種時代氛圍,不論做官與不做官,名士都心有傲氣,身有傲骨。于是前有建安七子,后有竹林七賢,任誕江湖,嘯傲山林。三則飲酒、服散之風帶來的飄然之氣。曹操時便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倍侮讨?,服散之風盛行,“五石散”又與酒密不可分,“吃了散后,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盵4]服散之人必酒不離身。而服散之后須“行散”,寬袍大袖、不鞋而屐。李白有詩云“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便是這種飄然入仙之感。
魏晉名士是亂世中狂放任誕、不拘禮法的一群,他們以老莊為師,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是代表人物之一,據《晉書》記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反?!迸c阮籍齊名的嵇康則在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聲言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扮姇砜此?,他只打鐵,不理鐘會。鐘會沒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5]又他因受誣陷而被司馬昭下令處死,臨刑前顧視日影,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曲罷嘆道,“廣陵散于今絕矣”,其瀟灑自負如此?!妒勒f新語》記載劉伶縱酒放達,有一次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6]
令狐沖平日酗酒無度,惹事生非,完全不為禮法、成規(guī)所拘,頗有嵇康、劉伶的影子。書第三回《救難》,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贊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7]書第四回《坐斗》,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這一刀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了!”[8]令狐沖雖嫉惡如仇,但也審時度勢將計就計,與采花大盜田伯光稱兄道弟、推杯換盞,暢飲美酒生死看淡,江湖豪俠不羈之氣躍然紙上,讀者看了無不暢快淋漓!
書第二十五回《聞訊》,令狐沖突然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話于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沖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她出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盵9]書第二十六回《圍寺》,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圣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10]這幾句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為己舍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令狐沖率眾攻打少林寺救自己的情人,已不顧天下“名門正派”以我為敵,甘愿粉身碎骨,縱千萬人吾往矣。
書第二十六回《圍寺》,定閑師太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一定能夠答允!”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令狐沖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倍ㄩe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你令狐沖,為恒山派……恒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應,我死……死不瞑目。”令狐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閑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涌,說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盵11]受囑以男子之身出任尼姑頭子,這種對于江湖人士匪夷所思的請求,令狐沖看在定閑師太和犧牲的眾多尼姑弟子的情分上,無有半分猶豫。
看令狐沖在江湖上仗義行俠,任意所之,著實痛快淋漓,天地間似乎再無可以羈勒其心性的桎梏與束縛。但有一件事,卻著實令人費解,這件事就是令狐沖對小師妹岳靈珊夾纏不清的“油膩”愛情,即便是與任盈盈互通衷曲之后,依然不能釋懷,讀之氣悶。如書第二十五回《聞訊》,莫大先生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绷詈鼪_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場失意,于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12]這樣的人,還能稱為放達之士嗎?
金庸認為,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岳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對岳靈珊的癡情終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
由此可見,作者本人對他所創(chuàng)造的名士型俠客的“油膩”愛情也不能茍同。名士追求的是瀟灑快意,不為物役,不為形役,臨清流而賦詩,登東皋以舒嘯,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世說新語》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盵13]令狐沖身受重傷之際,平一指勸其戒酒、戒色、戒斗,或可多活兩三年,令狐沖慨然言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盵14]這番說辭儼然是西晉名士張季鷹“人生貴得適意”之說的鋪張揚厲。
一個但求適意、爽快的游俠,怎么會沉溺于對小師妹的愛情而難以自拔,以致做出諸多令人極感不爽的舉動和抉擇?這樣的人又哪里談得上是以暢情適意為貴?
《世說新語》記錄的另一個故事有裨于解惑:“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盵15]此處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恰是魏晉名士在不羈放縱、瀟灑快意之外的另一面,更準確地說,鐘情、癡情、悲不自勝,恰是率性縱情的名士風度的深刻體現。若無深愛于心,何來嫉惡如仇,何來有情有義?
令狐沖在埋葬岳靈珊之后對任盈盈說:“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庇?,“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幸,我也不會這樣看中你了?!钡吐暤溃骸拔议_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盵16]看來任盈盈也是竹林七賢的我輩中人。
魯迅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的末尾說道:“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17]令狐沖自是超脫之人,但卻始終有著懲惡除奸、鋤強扶弱的一身正氣,情深似海、百轉回腸的對愛情強烈的渴望和追逐,以及由里至外始終洗刷不掉的一股濃郁酒氣。這樣的他便是一個活脫脫的個性主義的踐行者,也才是任意所之而又情根深種的令狐少俠。
率性之謂道,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之所鐘,正在吾輩。這是中國文化極可貴的個性主義傳統。令狐沖、風清揚、向問天、黃藥師等金庸群俠都有魏晉名士及歷代狂士之風。以此為切入點,可深入探究古今俠義小說及歷代文人、詩人(如魏晉名士、李白、蘇軾及明清性靈派等)與個性主義傳統之關聯,并進而貫通中國個性主義傳統。
【作者簡介】龔 剛: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與比較文學。
注釋:
[1][7][8]金庸:《笑傲江湖》第1卷,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第111頁,第119頁。
[2]金庸:《笑傲江湖》第4卷,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5頁。
[3][4][5][17]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雜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1頁,第293頁,第293頁,第297頁。
[6][13][15](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華書局,2011年第1版,第721頁,第379頁,第633頁。
[9][10][11][12]金庸:《笑傲江湖》第3卷,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903頁,第909頁,第930頁,第900頁。
[14]金庸:《笑傲江湖》第2卷,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590頁。
[16]金庸:《笑傲江湖》第4卷,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