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楊 安楊
雅寶路2號的故事(之二十)
“每一代醫(yī)生都有每代醫(yī)生的責任和使命,像我的老師,當時沒有小兒外科,開創(chuàng)了小兒外科。到我們這一代,責任就是把這病治得更好,讓孩子更幸福。”
一個4歲女孩的故事
安:講一個故事。
十年前,一位4歲小女孩兒突發(fā)急癥,診斷膽管畸形,當?shù)貨]辦法,來北京,住進一家綜合醫(yī)院,醫(yī)生很好,但是沒見過這么小孩子的膽囊疾病,醫(yī)生帶著孩子的資料找到了他的老師——我國相關專業(yè)領域里的領軍人物,這位老師說可以做手術,但是需要開腹,從胸開到肚子上。家長不忍讓孩子受那么大的罪,但是孩子的命危在旦夕。最后家長在網(wǎng)上查到一個名字,說有個醫(yī)生可以做腹腔鏡手術。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千方百計找到了這位醫(yī)生辦公電話號碼。家長打過去電話,恰好醫(yī)生剛下手術臺。
當晚,孩子住進這家醫(yī)院,第二天做了腹腔鏡手術。我見到孩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手術完五天,孩子準備出院了,活蹦亂跳,刀口很小,只有三個小洞。那位醫(yī)生,就是李龍主任,所以十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個采訪機會,這是我的一個心愿。李主任,這個事您記得嗎?
李:病人特別多,模模糊糊有點印象,后來好像她又回來復查了。
安:再回到那個故事,十年前,這個病真的需要讓孩子做開腹大手術嗎?您什么時候開始嘗試改變,讓這樣的小患者不用再接受那么殘酷的手術?
李:肝膽畸形是小兒外科的常見病,我國古書上一千多年前就記載過,叫小金人,就是黃疸。由于膽道梗阻、膽道畸形,整個皮膚、眼睛、尿都是黃色的,有的孩子甚至淚水也是黃的。這是中國人高發(fā)的一種畸形,不及時治療的話,后果非常嚴重。一方面孩子非常痛苦,另一方面,膽和心肝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會危及到重要器官,甚至生命。這個手術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手術,很早的時候被認為是禁區(qū),手術非常非常危險,有大出血的可能,也有術中死亡的可能,所以是小兒外科的大手術之一。
過去都是要開大刀的,從胸部到腹部很大的切口,貫穿左右,并且這個切口隨著孩子的生長也跟著長,伴隨一輩子,不僅不好看,而且整個腹壁肌肉都損傷了,腹腔里損傷也很大。所以過去孩子手術之前,還能說話活動,手術打擊之后常常就奄奄一息了。是一個很危險的手術。
安:這個“過去”大概是什么時候?
李:2001年之前。
安:也就是您當年輕大夫的時候,這還都是大手術?
李:當時做這個手術需要整個科室動員起來,興師動眾,從早上要做到晚上。幾乎百分之百的孩子都需要輸血,除去輸血的并發(fā)癥,其他并發(fā)癥還包括膽漏、感染、傷口裂開、術后腸梗阻等等,術后并發(fā)癥接近17%。從2001年起,我們開始探索腹腔鏡治療。
要想開路,人就要強大
安:探索不是一個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定存在技術難點需要去突破吧?
李:當時克服了兩個難點:一、技術上的。因為腹腔鏡不能像過去開放手術那樣,把手和常規(guī)手術器械放到腹腔里面操作,而是通過腔鏡把腹腔解剖視野反映到屏幕上,跟著屏幕進行手術。而且器械不一樣,通過桿狀器械而不是手直接接觸到孩子的病變組織進行治療,中間隔著手和屏幕,需要練習配合和器械的應用。第二、國際上當時也沒有成熟的經(jīng)驗和報告可以借鑒。
安:那您怎么就敢挑戰(zhàn)這個事?
李: 1990年,我成為北京兒童醫(yī)院張金哲院士的博士生,當時張院士給我設定了目標:一個是腹腔鏡應用于小孩兒。第二個目標是做肝移植。這個目標就是針對國情:黃種人小兒膽道畸形發(fā)病率非常高,膽總管囊腫是一個極端,就是膽總管擴張了,還有一個極端是膽總管閉鎖。這兩個病在中國人中都很多見,治療效果又不好,導師就給我設定這個目標。
所以研究生期間,我做了很多肝膽畸形方面的基礎動物實驗,從小動物開始,做過豚鼠、豬、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95年,張院士送我到英國學習小兒腹腔鏡,之后又去香港、日本學習。理論研究加臨床研究,再加上腔鏡技術,結合在一起,使我就有信心探索微創(chuàng)的膽總管治療。
安:任何領域在有人探索的時候,總有人懷疑觀望,甚至可能質疑,您經(jīng)歷過這樣的過程嗎?
李:探索和開路一樣,沒有開出這個路,都是荊棘,你要想開路,人就要強大。首先要準備好,有把握,少走彎路,避開一些風險。剛開始做的時候,手術時間比較長,我剛開始前幾臺腹腔鏡手術的時候都要做六、七個小時。和開放手術一樣,也經(jīng)歷過一些并發(fā)癥,但是在不斷總結經(jīng)驗之后逐漸成熟了。所以那時候也受到一些非議,也有質疑的聲音,甚至質疑的聲音很嚴厲。
安:被質疑的時候需要一種強大的力量才能走下去。
李:對,要堅持。
安:小兒外科醫(yī)生比普通外科醫(yī)生面對的情況恐怕更復雜,你面對的是小孩子,生物軀體就小很多,操作難度大,而且家長對孩子的關注往往更大,所以是不是壓力會更大一些?
李:是,更難。大人外科醫(yī)生相當于修鐘的,小兒外科醫(yī)生相當于修表的。第一點,小孩兒的腹腔比成人要小很多,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完成這樣的手術,精度、手動穩(wěn)定性,操作的精巧性更要高。第二點,成人的組織比較大比較厚,在分離過程當中,血管看得很清楚,而小孩子血管細,組織也薄。成人縫一針就封閉了,小孩子相同的切口,要縫十針,用更細的線,這個過程就需要練。
安:怎么訓練?
李:首先是模擬訓練。做一個模擬訓練箱,里面放上腹腔鏡的鏡頭,放上操作的器械進行操作,在箱子里練一百個小時,很枯燥,就是練縫合,打結,開始粗線大針縫,然后過渡到小針細線縫,這是第一個階段,是基礎。屏幕配合協(xié)調穩(wěn)定了,下一步做活著的機體,在動物上又練習一百個小時,才開始在臨床上對病人應用這個技術。
能力越強,責任也越大
安:為什么會選擇小兒外科?
李:我小時候左手拇指得了甲溝炎,當時沒有及時治療,發(fā)展成叫指頭炎了,拇指腫得像胡蘿卜一樣,高燒、敗血癥、昏迷不醒,特別痛苦,非常危險。父母抱著我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和護士給我做了手術,把化膿的指頭切開了,膿當時噴出來,我馬上就不疼了,就好像身上壓著的大石頭被搬走了一樣,立刻清醒了。
當時的醫(yī)生、護士長得什么樣子我記不清了,但是他們的手我記得非常清楚,指甲非常短,白白的手,那雙手在我這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我就覺得醫(yī)生和護士救了我的命,他們太神圣了,從那時候我就想,將來能做個醫(yī)生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事業(yè)。選擇高考志愿的時候,就報了中國醫(yī)科大學的兒科系。
安:那些醫(yī)生護士肯定想不到他們的日常工作,為中國帶來了這么優(yōu)秀的一位外科醫(yī)生,但是我估計您也想不到,您救過的那些孩子里,哪一個孩子就有可能是因為跟您過打交道,就此走上醫(yī)學的道路。
突破禁區(qū)就意味著風險,現(xiàn)在業(yè)內對您慢慢認可了。但是患者家屬的理解是千差萬別的,他有可能帶著更高的期望值,他不理解醫(yī)學有那么多的不確定性,您遇到過嗎?
李:碰到太多了,特別是越想探索,碰到的復雜疑難病例越多。能力越強,責任也越大。我之所以做了很多探索性工作,還是和我接受教育的經(jīng)歷有關。
我的碩士生導師是中國醫(yī)科大學李正教授,已經(jīng)過世了,博士生導師張金哲院士是中國小兒外科的泰斗,他們接觸的病人都是復雜的病例。我讀博士的時候,每天跟著看張院士如何治療復雜疑難疾病,逐漸逐漸的,為了培養(yǎng)我,張院士就給我當助手,讓我來主導做這樣的手術。我覺得在我身上就承擔了一種責任,我得把他的工作繼續(xù)下去,如果我們不努力,孩子輕易就失去了生命,讓家長失望。所以我覺得應該盡自己最大努力,挽救這些生命。當然,越是疑難的病例,風險也越大,相當多疾病,實際上醫(yī)生是無能為力的。
我們這一代,責任就是把這病治得更好,讓孩子更幸福
安:近來醫(yī)患環(huán)境變得復雜,可能會比技術本身的挑戰(zhàn)給你們帶來的困惑或者說羈絆更多一點。這個時候,怎么辦?
李:面對這樣的孩子,我常常問自己:“如果這孩子是我的兒子和女兒,怎么辦?有什么辦法來治他,解決他的痛苦?”首先要同情病人,把他當做親人,這樣才能發(fā)揮自己所有的力量來救孩子的命,解除他們的痛苦。
這還不夠,現(xiàn)在我們對每一個復雜的病人,要了解國內外的最新進展,在這個基礎之上,跟病人像朋友親人一樣溝通:現(xiàn)在能做到什么效果,不治什么后果,治完之后有哪些風險。大多數(shù)病人家長還是很理解的,我經(jīng)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李醫(yī)生,你放心吧,我們理解,孩子的命交給你了,我們信任你,就大膽做吧。出了問題我們能接受,因為我們沒有遺憾,來到北京,來到我們國家最好的醫(yī)院治療了。”
當然也有極個別的,確確實實治療效果不好,他們不理解醫(yī)生,甚至有一些過激行為的,但是我也理解他們。因為孩子發(fā)生了不可治的病,病人家屬心理也特別難受,覺得生活不公平,為什么是他得這樣的病了?所以有怨氣,往往就把這種怨氣撒到醫(yī)生身上。但是,無論怎樣,我不能因為這幾個病人就影響我對所有病人的態(tài)度,改變我的醫(yī)學觀念。
安:會寒心嗎?
李:前幾年有過,真的想過以后不再做復雜的挑戰(zhàn)性的事情了,特別是周圍的一些朋友親屬都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為什么還要做那些手術?你可以躲著那些難的走,好好搞搞科研、寫寫論文,把時間花一些在自己的名利上?!钡俏揖褪欠挪幌虏∪?,一看到得病的孩子非常痛苦,如果我不伸手治療,可能一個月兩個月后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這個時候確確實實不忍心。就想著努力拼一把,百分之八九十的情況下還是能成功,能闖過來的。
安:但是畢竟還有闖不過來的時候,還有委屈的時候,承擔著這么大的壓力,怎么去緩解?
李:壓力很大,科里同事都知道我失眠。所以我的做法是依靠集體的力量,我們是團隊在作戰(zhàn)。
安:十年前那個小患者走遍了北京,能夠給她做這樣一個創(chuàng)傷小獲益大手術的只有一個李龍醫(yī)生,現(xiàn)在我國能夠做這個手術的醫(yī)生多了嗎?
李:手術探索成功之后,我們及時推廣,前后辦了29屆全國小兒腹腔鏡的學習班。今天我們國家能做這個手術的可以說是遍地開花,各個省市都有。在世界小兒外科領域,過去我們是跟著人家跑,過去涉及手術的命名都是外國人的名字,在國際會議上,中國人的聲音很小,而現(xiàn)在,膽總管囊腫手術,成為了中國小兒外科醫(yī)生的一個名牌,現(xiàn)在世界上所有權威的小兒外科學術會議上都要求我們去講座。
第一,我們國家腹腔鏡治療膽總管囊腫醫(yī)生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有一百多個醫(yī)生能做復雜的手術。第二,開展手術的數(shù)量、腹腔鏡診療單位也是最多的。我們一個中心的數(shù)量就過百了,可能比有些國家一個國家的數(shù)量都多,日本的膽總管囊腫發(fā)病率也很高,但一年腹腔鏡膽總管手術也不過一百例。所以在這一點上確確實實是我們國家領先了,病人也受益了。這個病也作為一個范例,帶動了我們國家小兒外科的發(fā)展。
安:我特別為這樣的醫(yī)生感到自豪,他們不僅要救死扶傷去做那些高難度的手術,而且花費時間花費精力去培養(yǎng)更多醫(yī)生能夠開展這個技術,特別無私。
李:也是責任,每一代醫(yī)生都有每代醫(yī)生的責任和使命,像我的老師,當時沒有小兒外科,開創(chuàng)了小兒外科。到我們這一代,責任就是把這病治得更好,讓孩子更幸福。
安:再回到幾十年輕前那個得甲溝炎的小孩兒,挺巧合的,指頭上得了一個病,認識了外科醫(yī)生,后來卻是憑這雙手在救人?,F(xiàn)在的您,實現(xiàn)了那個小孩兒的理想了嗎?
李:每當看到剛來這里的孩子營養(yǎng)不好,非常痛苦的面容,家庭陰云籠罩,但通過我的手、我的技術把孩子治好了,孩子高興地出院了,復查的時候長得又白又胖,全家人都露出了非常燦爛的發(fā)自內心的笑容,我就特別欣慰,特別高興,真是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編者后記:
十年前那個小女孩兒如今已經(jīng)一米七了,亭亭玉立,是學校的籃球隊員。其實,那個故事,影響的不僅僅是一個小女孩兒,還有一名媒體人。是那件事情,讓我意識到外科技術精益求精的意義,開始努力去理解外科醫(yī)生在失敗中探索、在探索中成長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