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限的空間做無限的教育

劉潔 王俊文

2017年9月，在闊別江蘇省蘇州第十中學校（以下簡稱“蘇州十中”或“十中”）7年之后，周穎回到了他熟悉的校園——他曾在這里度過6年中學時光，大學畢業(yè)后又在這里工作了20年，如今又被調(diào)回這里擔任校長。時光流轉，與十中的緣分已纏繞周穎半生。

始創(chuàng)于1906年的蘇州十中，已走過百余年的歷史，積淀下深厚的人文底蘊，費孝通、李政道、何澤慧、楊絳等一大批名人大家從這里走出。接手十中時，周穎49歲，已在蘇州市振華中學校沉淀7年的辦校經(jīng)驗。當一所老校與一位成熟的校長相遇，能否碰撞出新的火花？從十中走出又回到十中擔任校長，周穎如何治理這所寄托了自己太多情感的學校？

盛夏七月，當梅雨拖著長長的尾巴掃過蘇州，我們迎著蔥蘢的綠意，拜訪了周穎校長。

不像校長的校長

校長應該什么樣？在不少教師心目中，校長應該像個“領導”，有點“架子”。但周穎打破了他們的想象——

他坦蕩、真誠，與人交往從不懷功利想法;

他熱心、周到，不論教師遇到什么麻煩或困難，他都會盡心盡力地幫忙解決;

他尊重教師，從不要求教師們加班，給他們留出足夠的時間與家人相處;

他待人平等，從不擺架子、硬要求，總是認真傾聽教師們的想法，再給出適當?shù)慕ㄗh;

……

為此，與周穎相識30年的蘇州十中督導評估與教師發(fā)展處主任劉凌昊曾當面評價他“不像個校長”。對此，周穎樂呵呵地接受：“職位是虛的，不存在什么校長不校長，我做教育，你們也做教育，我們是合作伙伴、是朋友?！?/p>

他有一顆火熱而明亮的心，始終裝著十中師生，急他們所急，想他們所想。正因為這樣，教師們有什么想法都愿意和周穎交流，也甘愿跟隨他一起為十中的發(fā)展和學生的未來打拼。曾有一位在十中學習的外校教師由衷感嘆：“你們十中真不一樣，老師們不是在等下班鈴聲。”真正熱愛教育、投身其中，哪會整日盼著下班呢？用十中教師的話來說，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有時候一低頭、再一抬頭，一天就過去了”。

雖然在日常交往中待教師如朋友，但涉及工作時，周穎對他們的要求可不低，有時甚至會“逼”著教師們?nèi)パ芯俊W習。在剛過去的暑假，他就給教師們布置了一項作業(yè)——做天津、北京、浙江、上海等地的高考試卷，研究新高考的態(tài)勢，做完后還會統(tǒng)一組織考試?！拔覀円鹬亟處?，也要看到人性的弱點。人都有惰性，如果不給教師們一些任務和壓力，有的人可能會永遠保持舊觀念、老做法，最終受害的還是學生?！睂τ谥芊f布置的任務，教師們總是欣然接受，他們心中清楚，這是專業(yè)成長必經(jīng)的一步。

為促進教師發(fā)展，在周穎的引領之下，蘇州十中還探索構建了以學科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教師智庫”，以本校教師為主體成員，以高校及研究機構的特聘學者為指導專家，打造面向未來、主動探究、自我更新的多學科、多層次人才有機融合的專業(yè)團隊，為教師全面成長賦能。

周穎對教師們的要求很高，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作為教育部首期卓越校長領航工程名校長領航班成員、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培養(yǎng)對象，周穎42歲就被評為江蘇省中學語文特級教師、46歲評上中小學正高級教師，但他并未停下學習的腳步。蘇州十中教務處主任程之穎記得，有一次他和周穎一起到北京出差，路上五個多小時，周穎一直在看書。每次開教師大會，周穎都會和教師們分享自己近期讀過的書和生發(fā)的感悟?！爸苄ｉL給我們的壓力，不是在后面推你、趕你，而是他以實際行動告訴你：我都在學習，你們怎么能停止？”

成就每位學生的本色人生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學校要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這是每一個教育人，尤其是校長，必須思考的問題。十中自前任校長柳袁照始就有這樣的理念：教育就是要成就每一位學生的本色人生。何謂“本色”？說到底，就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最好的樣子。

人生來不同，最好的樣子也不盡相同。但在蘇州十中，本色人生有一個最根本的基調(diào)——愛國奮進、實事求是、自強不息。這是學校百年來積淀而成的教育精神，與創(chuàng)始人王謝長達愛國、救國的辦校初心及教育實踐一脈相承，周穎稱之為“學校教育的精髓和支柱”。其中，“愛國奮進”是學校教育的終極追求，是立德樹人的校本表達，培養(yǎng)的是學生的愛國之心和社會責任感;“實事求是”既是培養(yǎng)目標——養(yǎng)成學生的科學理性，也是育人路徑——尊重教育教學規(guī)律和學生身心成長規(guī)律;“自強不息”則是人格培養(yǎng)和精神錘煉，指學校師生迎接挑戰(zhàn)、把握機遇、戰(zhàn)勝困難、永爭一流的精神和實踐。

那么，落實到具體教育實踐中，十中精神如何傳承、本色人生如何成就呢？周穎認為，學校首先應該做的，是幫助學生認識自己?！叭绻麑W生不認識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確定自己想怎么樣，如何能成為‘最好的樣子呢？”基于這一想法，周穎堅持學校教育應具有豐富性、多元性、可選擇性，讓學生在體驗、感受、思考、實踐中，充分發(fā)現(xiàn)自己、了解自己，進而自我成長。

為此，蘇州十中圍繞“傳承優(yōu)秀文化，培養(yǎng)創(chuàng)新人才”的理念，在課程和活動方面進行了多元探索。學校開設了全面素養(yǎng)、生涯規(guī)劃、線上教育三大“基礎支柱課程”，學科提升、視野拓展、實踐探索、興趣特長四維“發(fā)展提升課程”，依托詩歌教育課程基地、科學創(chuàng)新課程基地、智造工坊、江南織造文化課程基地的四項“綜合探究課程”，以及探索符合創(chuàng)新人才拔尖培養(yǎng)的“個性定制課程”。其中，江南織造文化課程基地正是依托學校獨特的文化遺存而建立——校園前身是清代的蘇州織造署，具有近400年的歷史——旨在讓學生了解江南絲織的前世今生，認識織造文化、絲綢文化、工匠精神，建立價值自信與文化自信。

課程之外，學校以愛國主義為核心，依托主題教育、學生社團、校園文化藝術節(jié)等各類平臺，將愛國精神和“誠樸仁勇”的校訓精神物化，開展了一系列德育活動：軍訓、經(jīng)典誦讀、軍民同心共筑夢、我和我的祖國合唱活動、野外地理考察……其中，授旗儀式是學校的特色活動，每年學生畢業(yè)前夕都會在瑞云樓廣場舉行。現(xiàn)場，高三學生向高一、高二學生授“今天我以十中為榮”旗幟，希望學弟、學妹們能傳承十中校訓，做“誠樸仁勇”的十中學子;校長則將“明天十中以我為榮”旗幟授給高三學生，希望高三學生今后不忘學校精神，在人生道路上愛國奮進、實事求是。

豐富的課程、多元的活動，為學生提供了廣泛探索、認識自我的空間，這與新高考體現(xiàn)學生個性發(fā)展、自主選擇和揚長教育的方向不謀而合。但周穎同時認識到，高考科科必爭、分分必爭的情況并沒有改變，甚至對學生的精準選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此，他高瞻遠矚地提出了“精準教育”的概念。

何謂“精準”？周穎以醫(yī)生診斷舉例：看病時，醫(yī)生會詳細地詢問患者癥狀、過往病史、有無藥物過敏等，然后做出診斷，對癥下藥。而教育呢？往往是含糊的，教師面對不同的學生，備著同樣的課、講著同樣的內(nèi)容、出著同樣的考題。這顯然對學生的成長和發(fā)展不利。由此，周穎提出：在宏觀層面上，學校要根據(jù)生源的特點優(yōu)化選科組合，根據(jù)師資結構優(yōu)化師資配備;在中觀層面上，教師要根據(jù)班級層次優(yōu)化教學內(nèi)容，根據(jù)班級特點優(yōu)化課時安排;在微觀層面上，學生要根據(jù)優(yōu)劣勢分布優(yōu)化時間分配，根據(jù)興趣發(fā)展優(yōu)化個人的學習構成。

為了更好地落地“精準教育”，周穎帶領十中的教師們著手落實學生生涯規(guī)劃指導、采集考試數(shù)據(jù)、分層教學等，力爭以教育的“精準”實現(xiàn)學生“各取所需，各盡其長，各盡其時”，確保每一位學生都能發(fā)揮潛能、全面成長。

敞開校門做教育

2019年5月16日，蘇州十中與蘇州大學簽署教育教學合作協(xié)議，決定實施大學先修課程項目，讓學有余力的高中生及早接觸大學課程內(nèi)容。這背后，是周穎關于教育邊界的思考。

“我們目前的教育學段概念太強。以學科為例，當下都是按照學生的年齡段設置學科內(nèi)容，而忽略了學科本身的一以貫之?！睘榇?，周穎主張要打破學段的邊界，實現(xiàn)教育過程的貫通。除了向上與蘇州大學合作，蘇州十中還向下與蘇州市振華中學校、蘇州市滄浪實驗小學校等達成合作，真正實現(xiàn)了學段的上下貫通。

“現(xiàn)在的教育沒有一個明確的邊界，就像一滴水，融入整片大海中?！痹谥芊f看來，做教育，就應該有“跨界”意識，不僅要跨越學段，而且要跨越教育圈——學校的校門應該向四面八方打開，讓陽光和空氣進來。

周穎特別善于運用外部資源來解決學校發(fā)展問題、拓寬學校辦學空間。有這樣一件事，為蘇州十中的教師們津津樂道——

地處蘇州古城區(qū)的十中校園，位于小巷深處，占地僅64畝，囿于空間狹窄，一直為師生吃、住、行困擾——學校人多地少，沒有自己的餐廳，師生們中午只能吃盒飯，營養(yǎng)與衛(wèi)生都得不到保障;校園也沒有停車場，教師的車隨處停放，學生無處上體育課，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室內(nèi)運動，身體狀況堪憂。

為解決這一難題，蘇州十中瞄準了地下空間，計劃建設地下停車場和餐廳。誰知，工程實施到一半，就因周邊居民的阻撓而停滯——他們擔心地下施工會影響到自家房屋的穩(wěn)定性。周穎來校后，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兩難局面：繼續(xù)施工，居民們不干;恢復原狀，白白耗費千萬元不說，學校的難題依然無法解決。

為了學校的長遠發(fā)展和師生們的便利，周穎選擇了迎難而上，將工程繼續(xù)做下去。居民們不理解，一次次上訪，甚至怒氣沖沖地闖進校園。不少人勸周穎放棄，但他偏不。“社會上各行各業(yè)的人其實很愿意支持教育發(fā)展，只是教育的門沒有打開。居民之所以阻撓，是因為對學校所做的事不理解?！睘榇耍H自上門，一家家地做居民的思想工作，打消了居民不必要的疑慮。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周穎的誠心終于換來了居民們的理解，學校食堂和停車場改造項目在停滯一年多后再度啟動，并于2018年9月順利完成。

有人說，周穎是在“自討苦吃”，但他卻樂在其中?！拔沂裁炊伎梢匀淌?，但哪個敢說學校的壞話，我肯定馬上跟他翻臉?！彼踔量紤]到了學校十年、二十年后的發(fā)展，多方協(xié)同，積極爭取蘇州地鐵6號線十中附近站點的建設方案。等地鐵建成，他差不多也退休了，但周穎不在意，只要學校發(fā)展得好，比什么都讓他高興。

校園的空間雖然有限，但教育是無限的。對于周穎而言，百年的歷史賦予蘇州十中的是如汪洋大海般的廣博與深厚，而他要做的，就是秉持開放的態(tài)度，為學校的發(fā)展引入源頭活水，在廣袤的海洋激蕩起新的浪花。“我希望能成就一所充滿生命力、奔向未來的學校，讓每一名師生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生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