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寧
許鴻磐(1757-1837),字漸逵,號云嶠,又號六觀樓主人,山東濟寧任城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進士。任江蘇安東縣知縣,擢西城兵馬司正指揮,歷任安徽潁州府同知、泗州直隸州知州、河南禹州知州。許鴻磐少負俊才,博涉群書,尤精史學,一生著述很多。在其作品中,地理學著作占有很大一部分,其《方輿考證》為清代著名的歷史地理學鴻篇巨著,影響較大。除此之外,他還喜好駢體文,文學韓昌黎,研習詩詞調(diào)曲,著有《六觀樓詩文集》《六觀樓文集拾遺》,編纂詩詞文集《六觀樓古文選》《唐宋八大家文選》《五代兩宋文鈔》《詞曲七種》等。許鴻磐喜好杜詩,有手抄本《六觀樓讀本杜詩鈔》(下簡稱《杜詩鈔》)。其評注杜詩不盲從前人,較有獨到見解,頗有研究價值?!抖旁娾n》現(xiàn)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在一些杜集書目中有簡單著錄,如馬同儼、姜炳炘的《杜詩版本目錄》、丁浩主編的《杜甫草堂博物館館藏精品版本卷·書海拾貝》及鄭慶篤等編著的《杜集書目提要》等。2004年齊魯書社出版由張忠綱主編的《山東杜詩學文獻研究》一書,不僅介紹了其體例特色,還全文錄有許鴻磐《杜詩鈔小序》,可見其影響。
許鴻磐《六觀樓讀本杜詩鈔》成書于清道光五年(1825),四冊,線裝,半框?qū)?3.2厘米、高17.5厘米,半頁九行,行二十二字,小字雙行,四周雙邊,無魚尾,每頁版心下有“六觀樓”三字。版框為許氏特制,可見每頁斷版有相同之處。全書朱墨圈點,楷書抄錄,字體精工,可謂精抄本。前有《杜詩鈔小序》、《新唐書·杜甫傳》、元稹《子美先生墓系銘》。從序言中“更檢全集,約取而手錄之”“吾請移弁是鈔”可知此本乃許氏親自檢選抄錄,并據(jù)目前古籍普查情況來看,未見他館有許鴻磐批注杜詩的抄本或刻本,故此本版本價值較高。此本目錄分卷上卷下,分別置于各卷首前,目錄與每卷卷首下方有“六觀樓讀本”字樣,為了區(qū)分于眾多名為《杜詩鈔》的抄本,特稱此本為《六觀樓讀本杜詩鈔》。據(jù)許鴻磐序、跋介紹此抄本共選詩318 首(255 題),分體編排,體下又按編年,上卷五古70首、七古60 首,下卷五律107 首、七律54 首、五排10首、五絕5首、七絕12首。但經(jīng)筆者計算為316首,頁眉處有《秋野》其一一首,又七律54 首實為51 首,故實際抄詩總數(shù)與許氏所計少了2 首。在抄本小序、目錄首頁、卷端等處可見“六觀樓”“鴻磐”“云嶠”等印數(shù)枚。題下、頁眉有注,于每首詩后有引用他說及評注賞析,有些個見獨到透徹,價值較高。
圖一 《杜詩鈔》書影
《杜詩鈔》卷首自序詳細記敘了許氏輯抄杜詩的緣由,引錄如下:
夫詩何為而作乎?其義起于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而其情發(fā)乎離合忻戚之際。處其常者,則多悅愉之詞;罹其變者,則多窮愁之語。然悅愉者難工,而窮愁者易好也。少陵之詩,根乎愷惻篤摯之至性,更觸發(fā)于顛沛流離、饑寒戎馬之境,故其詣獨絕。余弱冠即喜讀杜詩,向曾倩善書者鈔于都門,計詩五百首。南北奔馳,未嘗去諸手者且四十年。今老矣,而遇益蹇。甲申春,自中州歸,漫游江左無所合。秋杪旋里門,謝絕俗客,抱影于新僦草廬中,惟日與少陵相晤對,猶嫌曩鈔之未慊于懷也。更檢全集,約取而手錄之,得詩三百一十八首,厘為上下二卷,以為破郁遣愁之借。嗚呼!少陵窮者也,而余之窮尤劇。既愛少陵詩關乎倫紀風教之大,復以同病相憐,故嗜之倍篤。公詩不云乎:“悵望千秋一灑淚”,吾請移弁是鈔。
由以上可知,許鴻磐抄錄杜詩的緣由主要有三:一是認為詩歌“悅愉者難工而窮愁者易好”,杜甫的詩歌發(fā)乎性情,又于顛沛流離、饑寒戎馬之境寫就,其造詣獨絕,所以許鴻磐弱冠的時候就喜讀杜詩,請善書者抄錄五百首;二是認為“少陵詩關乎倫紀風教之大”,乃詩之正聲;三是認為其與少陵同病相憐,南北奔馳,老遇益蹇,故嗜篤杜詩更甚,從全集里約取三百一十八首,手錄成集,以此排遣郁愁。所以許鴻磐在檢選杜詩的時候大都以“關乎倫紀風教”為標準,又與杜甫有“同病相憐”之感抒發(fā)自哀自傷的詩作為主。
《杜詩鈔》所選杜詩皆有批注,前面所抄《新唐書·杜甫傳》亦多按語注解。其評注方式主要采用題下注、夾注、眉批、尾批等,用小字區(qū)別于詩歌正文。許氏利用自身豐厚的史地學識釋名疏證,也多有引證和抒己之見的論述。內(nèi)容較短小的題下注、眉批,多釋地名、疏語義、證典故、考史實,也有尾批處的詳細補充;夾注多是明字音、析異文,偶爾也在眉批作說明;在眉批、尾批處,多引用前注和各種史地文獻證明自己的觀點,有時還對引用的文獻進行評優(yōu)論劣、駁謬辨?zhèn)?,并多有逐章釋義及論說己見之言。許氏《杜詩鈔》一書,抄錄精工,少有錯誤,注評詳細,引證確鑿,但又不盲從前人,多闡發(fā)己見,確為用心之作,故其研究價值較高。下面先從四個方面介紹《杜詩鈔》的評注體例,列舉書中例子析證,以窺全貌。
“釋名”是指解釋詞義、探尋事物得名由來。許鴻磐是乾嘉時期著名的學者,在史地方面的研究以《方輿考證》為代表。在《杜詩鈔》里,許氏利用深厚的史地知識解釋地名,所以這里的“釋名”主要是指解釋地名的由來。“疏證”主要指許氏對杜詩中的詞語及語義的疏通解釋,還有引證典故,考辨史實等。此外,許鴻磐還對字音、詩歌異文等進行了簡單的標示說明。許氏通過對杜詩的釋名疏證、明音析異,展示了其在地理歷史、詩詞文曲、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等方面的廣博學識和成就。
1、釋地名
許鴻磐生活在乾、嘉、道之際,正是清初學術由經(jīng)世致用之學,轉(zhuǎn)入清中期考據(jù)學的時代。經(jīng)學、小學之外,輿地考證也是重要內(nèi)容。許鴻磐平生博覽群書,寢饋于文史,后專心于輿地之學。在其著作當中,地理學方面占比較多。耗費其一生精力所成《方輿考證》一百卷,詳于兵法、屯政、關隘、河務、海防、水利,尤精地理沿革的考述,是清代著名的地方志。
正是因為許氏有這樣博瞻深厚的學識及嚴苛謹慎的學風,其在《杜詩鈔》中更多地專注于詩中出現(xiàn)地名的沿革和古今變遷,更有訂正錯誤之處。題下注多是編年和地名的考證,眉批、尾批有對詩中地名的詳細解釋。在解釋地名的時候,多引用歷代著名的地理志記,尤其是唐宋時的地理著作,如《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方輿勝覽》等,也有引用地方志的內(nèi)容,如《長安志》《華陽國志》《成都記》等,以及引用前人之言,如王洙、王應麟、蔡夢弼等。下面試舉幾例,進行闡釋。
《游龍門奉先寺》題下注解釋龍門:“龍門即伊闕。《元和志》:伊闕山,在伊闕縣北四十五里。按,今為伊陽縣?!毕日f“龍門即伊闕”,此乃朱鶴齡語,接著引《元和志》確定龍門的具體位置,以上皆引自仇注。①后設按語,乃今天(清朝)的伊陽縣,在前注的基礎上說明了古今地名的演變,更加明晰。
許氏除了引用相關地理專著和參考前人注釋外,還對原有的錯誤注解進行批駁訂正。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官渡又改轍”中“官渡”的眉批:
官渡,自系渭水之渡。王洙注:即曹袁相持之處。按彼乃汴水之渡,與此何涉。魯訔曰:“公在率府,其家先在奉先?!?/p>
關于這里的“官渡”的具體位置,素有紛爭。仇注中有詳列爭議,錢箋謂:“官渡在萬年東南二十五里”(萬年縣屬江西省上饒市),朱注則指“涇陽縣涇水之渡”②(涇陽縣屬陜西省咸陽市)。這些說法都未免錯誤,包括此注中王洙所說是“曹袁相持之處”的官渡(指今河南中牟東北)更是離譜,現(xiàn)在學界多認為王洙注為偽注。仇兆鰲最后考證說:“其官渡改轍,在唐時亦遷徙無常,大抵在昭應之間,為奉先便道耳。”③按照杜甫行蹤,從萬年縣渡浐水,東至昭應縣,又從昭應渡涇渭,北至奉先縣,乃知官渡是渭水之渡即奉先便道(奉先縣今陜西省蒲城縣)較為確切。此處許氏批駁了王洙的錯誤說法。
《紫宸殿退朝口號》尾批中對“紫宸殿”的解釋及《諸將五首》“韓公本意筑三城”里對“三受降城”的補注等,亦有獨到見解,因篇幅較長,不再援引說明。
2、疏語義
許鴻磐除詳細注釋地名外,還在眉批處多有疏通語義的注釋,指明詩中所指代的人物,闡釋有關禮儀制度等。
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對“樂動殷膠葛”中“膠葛”的疏通:“膠葛,相如賦注:曠遠貌?!薄抖旁婄R銓》(下文簡稱《鏡銓》)和《讀杜心解》(下文簡稱《心解》)都引《上林賦》作廣大貌,這里形容樂聲,解釋為曠遠貌更貼切些。許氏多援引他注作說明,也有直接進行注釋的,如《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難拒幽明迫”對“幽明”一詞就直接用《心解》注釋:“即晦明也”④,其中還是對各家注釋進行了辨析,取其簡明者。
許氏對詩文中出現(xiàn)的以官職及其他稱謂所指代的人物也進行了說明。如《新安吏》中“仆射如父兄”的眉批:“仆射,郭子儀也。”較《鏡銓》更加直接簡潔。又如《草堂》中“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的解釋:“大將,謂武也;群小,指徐知道輩也?!痹谔囟ǖ臅r代或地域,都會有一些冠服制度、等級制度等不為人所熟知,許氏也進行了說明,這樣有利于更好地疏通詩文含義。如《留花門》里“百里見積雪”的眉批:“樓大防曰:回紇之人,衣冠皆白,公故以積雪擬之?!睂诜贫鹊慕忉?,避免了望文生義的錯誤認識。還有《醉時歌》中“甲第紛紛厭粱肉”對“甲第”的解釋:“《漢書·高帝紀》:女子公主為列侯食邑者,賜大第室,二千石徙之長安,受小第室。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引用《漢書》中的記載明確了甲第所指的等級制度⑤,且較《杜詩詳注》(下文簡稱《詳注》)《鏡銓》引用更加詳細。
3、證典故
杜甫從小博聞強記,熟讀經(jīng)史,用典技巧純熟高妙,常將典籍中的詩文、故事等有機融合到自身的詩歌內(nèi),前人多有探究注解,許鴻磐也多引用他注指明杜詩所用典故。
如《留花門》“花門天驕子”眉批:“《漢書·匈奴傳》:單于遺漢書,胡者天之驕子也?!敝赋龇Q胡人為“天驕子”出自《漢書·匈奴傳》,與他注皆同。又如《病柏》“丹鳳領九雛”眉批:“《建康實錄》:鳳將九雛,再見于豊城,眾鳥從之?!薄对斪ⅰ贰剁R銓》《心解》皆引《樂府·隴西行》“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作解⑥。《建康實錄》是記述六朝事的史籍,從另一個角度證典故,較有參考價值?!恫¢佟贰氨简v獻荔枝”眉批間接引用《和帝紀》的記載來進行解釋:“漢和帝時,南海獻龍眼荔枝,奔騰險阻,死者相繼。唐羌為臨武長,上書罷之。見《和帝紀》元興元年?!蔽才M一步對杜甫引用“奔騰獻荔枝”的用意進行了揣測評價:“末用漢事以隱照貴妃嗜荔枝事,非刺也,欲以為監(jiān)也,不失詩人溫厚和平之旨?!贝嗽u較他注別出新意。
4、考史實
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許鴻磐長期“寢饋于《史》《漢》、唐宋諸家,盡讀《三通》《廿四史》,往復數(shù)十過,強半成誦”⑦。在擁有豐富史學知識的基礎上,許氏針對杜詩中具體的詩歌內(nèi)容在諸家注的基礎上進行判斷取舍,作歷史背景的交代與分析。
如《石壕吏》“急應河陽役”眉批:“相州軍潰,郭子儀斷河陽橋保東京,筑南北兩城?!苯淮硕鸥ν端奘敬?,遇到吏卒深夜捉人,老婦無奈應役?!对斪ⅰ泛汀剁R銓》都依朱注引《唐書》交待背景,這里許氏結(jié)合幾種注釋,主要依《心解》交待郭子儀“斷河陽橋保東京”事,且補充了“筑南北兩城”語。
許氏對詩中所隱含的歷史傳說進行了指明,如《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坡陀金蝦蟆”的眉批引唐志怪小說集《瀟湘錄》:“高宗患頭風,宮人穿地置藥爐,忽有金蝦蟆躍出,背朱書武字?!庇秩纭盎鏖L黃虬”的眉批:“虬,獨角龍也?!兜撋绞论E》,帝宴祿山,祿山醉臥,化為豬龍。公蓋以王母擬貴妃,以虬喻祿山也。”“蝦蟆”“黃虬”皆為隱喻,這里通過歷史傳說的分析使詩歌的含義更加明了?!拔r蟆”《詳注》引證繁瑣且未當,這里主要依《鏡銓》,可見許氏對他注的取舍判斷。
《草堂》尾批更是直接點明杜甫的詩可補正史之缺,所以被稱為“詩史”:“西川寇亂,即寄諸草堂去來之中,徐知道事《新舊書》俱未載,此其所以為詩史也。”
5、明字音
清代音韻學和訓詁學、文字學都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階段。仇兆鰲、浦起龍、楊倫等箋注多注生僻字,許鴻磐在眉批和夾注中因襲前注,采用直音法和反切法對生僻字進行注音解釋。
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樂動殷膠葛”中對“殷”的注音:“殷,讀作隱”;“御榻在嵽嵲”中“嵽”的注音:“嵽,徒結(jié)切?!痹谧x音上的變化,許氏也有進行簡單解釋的,如《后出塞五首》中“恐是霍嫖姚”對“嫖姚”的眉批:“師古注:迅疾之貌。俱讀去聲,少陵蓋從服虔音,作平聲?!贝俗⒅饕缽某鹱⒍鴣恚骸邦佔ⅲ浩币Γ瑒偶仓?。胡仔曰:《漢書》嫖姚,服虔音飄飖,師古音嫖,頻妙切;姚,羊召切。荀悅《漢紀》又作票飖,杜詩每作平聲用,蓋取服音耳?!雹喑鹱⒔忉尩母釉敿?,舉例繁多,而許注較簡潔,這也正體現(xiàn)了抄本因是手抄,限于篇幅而精簡凝練的特色。
6、析異文
異文現(xiàn)象由來已久,常因不同版本在傳播過程中存在著差異而產(chǎn)生。許鴻磐于詩歌正文夾注或眉批里有對不同版本間的詩歌異文進行分析,這也與明清時期注重版本梳理與異文考證的學術風氣有關。
《杜詩鈔》中有在夾注指出異文,用“一作”“或作”標識,如《種萵苣》里“澒洞青光起”后小字夾注:“青光一作云色”。與仇注同⑨。許氏注意到異文現(xiàn)象,盡量保留了異文。許氏也有對異文現(xiàn)象進行解釋說明,指出錯誤,發(fā)表自己看法的解析。如《北征》里“嘔泄臥數(shù)日”下有小字夾注:“一作數(shù)日臥嘔泄,以日字復韻。”與《鏡銓》同⑩。這里指出是因為此處與上文的“朝野少暇日”韻腳相同,一般詩歌忌復韻,所以才將語序調(diào)整,形成了異文現(xiàn)象。但許氏正文仍按“嘔泄臥數(shù)日”,未做輕易更改。清五色套印本《杜工部集》和《詳注》均作“嘔泄臥數(shù)日”,《杜工部集》也作了異文說明:“一云數(shù)日臥嘔泄”。
除了調(diào)換語序出現(xiàn)的異文外,還有文字上的原因出現(xiàn)的異文,對此有學者總結(jié)到異文出現(xiàn)的原因有:“不同版本之間的異文,大都有著一定的關聯(lián),有的是同音字、形近字,有的是同義字、近義字,有的是通假字、異體字、有的只是秩序上的調(diào)換?!薄侗囆小贰斑呁チ餮珊K薄巴ァ焙髪A注“或作亭”,為同音字?!恫“亍贰百儒魁埢⒆恕薄板俊焙髪A注“一作蹙”,為形近字?!读艋ㄩT》“千騎常撇烈”眉批:“一本作撇捩?!币驗椤捌擦摇蓖捌厕妗?,意思相同?!端椭乇韸┩醭f評事適南?!贰拔抑婀谩眾A注“祖一作老”,為近義詞。《醉歌行》“渚蒲牙白水荇青”“牙”后夾注“同芽”,是異體字。
還有一些異文是煉字推敲所至,或是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后人妄改,因而不同版本之間存在著差異,許氏也進行作注。如:《夜》“露下天高秋氣清”中,氣“一作水”;《秋興八首》“紅豆啄殘鸚鵡?!敝?,紅豆“一作香稻”;《燕子來舟中作》“穿花落水益霑巾”中,落“一作貼”等等。
許鴻磐《杜詩鈔》中評注多采自劉辰翁、仇兆鰲、浦起龍、楊倫四家評語,正如許氏在《杜詩鈔》尾記中自述:
余宦游三十余年,甲申自中州歸,檢舊存書,十亡六七。所存杜集,止劉須溪《千家注》、仇滄柱《詳注》、浦二田《心解》,余同年楊倫《鏡銓》而已。故鈔中注及評語,多采自四種,間有補注及臆測者亦附見于編。屏去武斷穿鑿之見,潛吟密詠,惟求義之所安而止,余豈敢謂得作者之意。幸賴諸家之有以牖予,或不至大相剌謬也。
許氏在詩歌尾批處多有引證評論詩意,可大致分為兩個傾向:一是引用前注,持贊同票,以證明自己的見解;二是列舉幾種不同的觀點,然后評論優(yōu)劣,以示斷語。
1、引用前注,以證己見
許氏在引用他注的時候,有時引用并未標明(上文已有論述),有時點明所引出自哪家,有時在引用之后予以肯定,有時又在前注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自己的見解。
如《杜鵑行》(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尾批引黃鶴注交待寫作背景:
黃鶴曰:“上元元年七月,李輔國遷上皇于西內(nèi),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留,尋置如仙媛于歸州,出玉真公主于玉真觀。上皇不懌,寢成疾。”詩蓋謂此也。
《燕子來舟中作》尾批引浦注進行佐證,并贊其語“入妙”進行肯定:
是詠燕,是自詠,痕跡俱化,一片神行。浦云:“不知燕之為子美與,子美之為燕與?吾將叩之漆園?!痹u此詩入妙。
引證多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所以許氏在引用之后,也有進一步的延伸分析,如《九日寄岑參》尾批:
《通鑒》:天寶十三載,秋八月,淫雨傷稼,楊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高力士侍側(cè),上曰:“淫雨不已,卿可盡言?!睂υ唬骸白员菹乱詸嗉僭紫啵庩柺Ф?,臣何敢言?”此詩正其時作,寄岑非只寄懷,實以寄憂也。說本仇滄注《杜詩詳注》。
此條批注是按照《詳注》進行刪減而來,并在末言明此說本自仇注。仇兆鰲在引用了《資治通鑒》的記載之后評論道:“詩中蒼生稼穡一段,確有所指?!敝该髁嗽娭须[含的史實,《鏡銓》也引用了仇注。許鴻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道:“此詩正其時作,寄岑非只寄懷,實以寄憂也?!睆亩A了詩歌的主題,表明杜甫寄懷憂亂的情感。
2、評論優(yōu)劣,以顯己識
宋有“千家注杜”,到清代乾嘉之學興起,箋注杜詩更是蔚然成風,形成第二次注杜高潮。許鴻磐針對素有紛爭的問題,在采錄各家評語的同時,有時也不忘表達自己的判斷。
在《瘦馬行》尾批中,許氏把歷代注說列舉進行比較,并發(fā)表自己見解:
師氏古曰:“此詩為房琯作?,g喪師陳陶斜,罷相,出為邠州刺史。時論多惜之,謂其可以用也?!眲㈨毾疲骸罢罐D(zhuǎn)沉著,忠厚惻怛,感動千古?!迸d宗云:“此乾元元年華州詩,公自傷貶官而作。”浦二田以華州在長安東,擄起句“東郊”字是其說。細玩詩意,卒不如師說為長。
關于《瘦馬行》的詩歌宗旨,歷來素有爭議。舊注為房相作;《詳解》認為此詩作于乾元二年,從蔡興宗說法是傷己,《杜詩說》也持此種觀點。據(jù)仇注引胡夏客的說法:“至乾元元年五月,琯貶,六月,公即出為華州司功參軍矣。”所以浦起龍在肯定了蔡興宗的說法后,又因華州在長安東郊,認為開頭的“東郊”即是指杜甫貶官之地華州。許氏列舉各說后,“細玩詩意”是為房琯而作,表達了惋惜之情,而非“公自傷貶官而作”,論證稍弱,但贊同師說,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并非一味從眾。
又有記載清人對宋人觀點的質(zhì)疑與反駁,古今觀點比對,贊長斥短。如針對《贈別何邕》里何邕的做官之地多認為是在綿谷(今四川廣元市),而清人浦起龍批駁宋人黃鶴混淆了綿谷與綿州(今四川綿陽市),推斷何邕應在綿州為官,后許氏給出了自己的評判,以浦說為是:
黃鶴注:何邕時為利州綿谷縣尉,蓋與公為鄉(xiāng)人,前有《憑何十一少府覓榿木栽》詩。浦注:“黃氏以邕為綿谷尉,又謂公送嚴武至綿州詩,皆誤也。綿谷,去成都將及千里,公覓致榿木,豈千里能百根耶。又綿谷、綿州,字雖同,地實相左,安得編入綿州耶。邕蓋官于成都近境,上元二年春,公自草堂送之入京耳?!卑雌终f是也。
從宋代開始,注家多注重駁謬辨?zhèn)?,在展示才學的同時,也把某些問題越辨越明。許鴻磐在注解杜詩的時候也多對引用的材料、他人的解說進行分析辨解,駁斥錯誤,正謬求真。同時,許氏抄本也難免出現(xiàn)引用錯誤,這里也稍作解說。
《杜詩鈔》所引《新唐書》本傳中多有錯誤,這里許氏在抄錄的同時,和杜甫年譜進行比對,作夾注解說其中的謬誤。例如:
關輔饑,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流落劍南,結(jié)廬成都西郭。召補京兆功曹,不至。會嚴武節(jié)度劍南東、西川,往依焉。按乾元二年冬,公入蜀,次年為上元元年。時高適為彭州刺史,有《酬高常侍》詩。公寓于浣花溪寺。上元二年,公年五十矣,居草堂。按黃鶴注,嚴武初鎮(zhèn)劍南,應在乾元二年,裴冕為尹之前。然《綱目》載,乾元元年六月,武以房琯黨貶巴州刺史,武初鎮(zhèn)蜀,自應在公入蜀之后。至召補京兆功曹,《譜》載在廣德元年。嚴武于上年已去蜀入朝矣。傳載其事之前后,亦屬不合。
本條注釋指出《新唐書》本傳中杜甫入蜀、召補京兆功曹和嚴武初鎮(zhèn)蜀的時間顛倒錯位,前后不合。許氏解釋杜甫“流落劍南”是在乾元二年(759)冬,“結(jié)廬成都西郭”是在上元二年(761),嚴武“節(jié)度劍南”應在公入蜀之后,即乾元二年(759),而杜甫“召補京兆功曹”是在廣德元年(763),嚴武于上年已去蜀入朝,不應“會嚴武節(jié)度劍南東、西川”。許氏在夾注中指出《新唐書·杜甫傳》中:“其余舛謬于本集者尚多,亦不足逐為指摘也已?!?/p>
許氏在引用舊注及四家注的同時,也對其中出現(xiàn)的錯謬進行了批駁更正。在《悲青坂》中“我軍青坂在東門,天寒飲馬太白窟”中的“太白”先進行眉批曰:“太白山,一名太乙山,在武功西,琯中軍自武功入,故飲馬于此。”隨后在尾批中指出蔡夢弼的錯誤:
《唐六典》:關內(nèi)道名山曰“太白”,按山去長安三百里,故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而蔡夢弼引《地理志》:“伊吾郡有太白山,青坂去太白凡五里?!卑匆廖峥ぃ埔林?,今之哈密;彼之太白,即天山也。以彼注此,豈非瞇目而道黑白乎。
蔡引《地理志》解釋詩中的“太白”指的是伊吾郡的太白山,即今天哈密市的天山,而按《唐六典》的解釋,判斷詩中的太白應是“武功太白”,武功即在今天陜西省咸陽市?!对斪ⅰ贰缎慕狻方砸X箋:太白山,在武功;《鏡銓》引《三秦記》:太白山在武功縣南。許氏對蔡夢弼的錯誤注釋進行了嚴厲的抨擊,“豈非瞇目而道黑白乎”!
關于《沙苑行》的主旨,他本多暗指安祿山,而獨楊倫認為“殊屬穿鑿”,許氏駁斥了《鏡銓》中的膚淺認識,認為此詩確為安祿山作:
《沙苑行》為祿山作也。末四句,言下凜然?!剁R詮》評,謂深嘆骕骦之為龍媒,牽入祿山,殊屬穿鑿云云。如《鏡詮》說,此詩有何意味?按唐有四十八監(jiān),天寶十三載,以安祿山知總監(jiān)事,祿山私選健馬,驅(qū)歸范陽。王有虎臣謂祿山也。玩詩意,為祿山作,確乎無疑。
同樣,作為抄本未經(jīng)詳細校對,許氏也有些引用錯誤的地方,如《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眉批注解:
王洙曰:《西京雜記》:西京外郭城進業(yè)坊慈恩寺,隋無漏寺故地。武德初廢,貞觀中,高宗在春宮,為文德皇后立,故以慈恩為名。寺西院浮圖六級,高三百尺。永徽三年,沙門玄奘所立。按此即雁塔也。
許氏舉王洙所引《西京雜記》中關于慈恩寺的歷史沿革、名稱由來及慈恩寺塔的規(guī)模和督造者,甚是詳細,卻有錯謬。《西京雜記》是古代歷史筆記小說集,寫的是西漢的雜史,漢代劉歆著,怎會記載唐代故事?此《西京雜記》應為《兩京新記》,“進業(yè)坊”應為“進昌坊”,可參看仇注中所引《兩京新記》中的記載。又有《長安志》卷八《進昌坊》記載:“(進昌坊)半以東大慈恩寺”,可見“進昌坊”是正確的。
在批注詩歌大意時,逐章釋義是學者常用的手段,在《心解》《詳注》中表現(xiàn)明顯,許氏除直接引用浦注、仇注等之外,也有很多自己對杜詩分章分段來解釋詩歌大意的評論,或總或分,層層遞進,清楚明了。許鴻磐的《杜詩鈔》按古體詩和近體詩分為上下二卷,五古、七古、五律、七律及篇幅較長的組詩多用逐章釋義法。
許氏有精心選錄清代注家逐章釋義的論述,如《蒹葭》尾批引浦注逐聯(lián)分析:“一二歸咎于風,中傷者急也。三四申摧折,五六原天恩之無私,作一縱。七八收轉(zhuǎn),見終必不振,總由吹之者太刻耳?!庇秩纭断策_行在三首》尾批引仇注逐章分析:“首章見親知,次章至行在,末章對朝官,次第井井?!苯詾橐盟?,層層分析,也多為世人認可的評論。
除引用他注外,許氏還有自己的逐層剖析,使杜詩章法盡顯。如五古《送顧八分文學之洪吉州》尾批,分段論述,詳析了前后映照的關系,反駁了浦起龍認為此詩“不以前后映帶為工”的觀點,正可以看出杜甫的草蛇灰線手法:
此詩一氣揮灑,浦二田所謂不以前后映帶為工者。然細按之,文分四段。首段從八分說入,已寓第三段盛衰之感。次段以“外聲利”三字作眼,不獨括本段交情,已陰埋末段之根也。第三段以“憂世志”三字,提動末段議論。末段正告以所當憂處,結(jié)二句以感慨收入“送”字?;疑卟菥€,正自可尋。
又如七古《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尾批,先分段論述作鋪墊,后歸結(jié)到己身,最后得出結(jié)論:此乃歌行之體文意盡妙,嘆為觀止焉。正如洪容齋在《容齋五筆》中評價《丹青引》在畫記詩中“不妨獨步也”。其尾批如下:
首段開端二句即有云泥之嘆,提明丹青專家。次段、末段寫畫人,中二段寫畫馬,于畫馬傳其技藝之神于畫人,以寄盛衰之感。結(jié)語推開,為己身亦作窮途一慟。文則精深華妙,意則感慨淋漓,歌行之體,于此嘆觀止焉。
又如五律《登岳陽樓》尾批,先引用宋人劉須溪、唐子西等人的評論,然后按語逐聯(lián)分析,并提及詩眼,最后贊嘆杜甫的此詩為“雄闊之章,詩律之細”:
劉須溪云:“五六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下兩句略不用意,而情景適等?!碧谱游髟疲骸斑^岳陽樓,觀子美詩,不過四十字耳,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卑次恢弥睿诘谝痪洌韵氯毁M手,使與下句倒轉(zhuǎn),則又似詠湖非登樓矣。三四根首句,寫洞庭氣概。然一“坼”字,已有荒遠蕩析之意;一“浮”字,即具飄流無著之情。五六即從此出,劉須溪所謂“情景適等”者,謂此也。而其所以蕩析飄流者,則以戎馬之故,不覺北望而灑涕也。又妙以“憑軒”字,收入登樓,雄闊之章,詩律之細如此。
又如七律《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尾批,先總說后分說,有詳有略,條理分明,較《心解》注意到途中所寄皆屬虛景,但又虛實相生,更注重分析杜甫歸成都的感受:
五章為途中所寄,故皆屬虛景。首章述歸成都之由,次章擬歸成都之趣。三章傷草堂之荒廢,而野店山橋,主人將歸,正是途中情景,為五詩正面。四章欲整頓草堂,以為止息之地,因嘆三年之奔走,而幸此日之有托也。三四微露獻規(guī)之意。五章前半收拾前文,而以五六句作一頓,露出根柢,乃更收入嚴公作結(jié),情致綿邈,娓娓可誦。
組詩又如《諸將五首》《秋興八首》,分析也較透徹,因篇幅較長,此不再述。
《杜詩鈔》的尾批除了以上所述引用他注、駁謬辨?zhèn)巍⒅鹫箩屃x外,還多有論說己見的部分,在分析杜詩思想、杜詩技法、杜詩文體等方面,較有特色,頗具價值,為杜詩學在清代的發(fā)展和進步作出了一定的貢獻,也從側(cè)面反映了清人接受和研究杜詩的情況。
據(jù)上引許鴻磐序言,他認為杜詩情發(fā)于離合忻戚之際,多窮愁之語,表達了愷惻篤摯的至性,觸發(fā)于顛沛流離、饑寒戎馬之境。后文又說:“既愛少陵詩關乎倫紀風教之大,復以同病相憐,故嗜之倍篤?!边@也是許氏抄詩的主要由來。在那個離亂變幻的特殊年代,杜甫為避戰(zhàn)亂離鄉(xiāng)背井,歷經(jīng)磨難,深刻感受到社會動蕩、政治黑暗帶給人民的無限疾苦,其“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憂國憂民的宏偉抱負深受后世人敬愛,體現(xiàn)了正統(tǒng)“倫紀風教”的儒家思想。同時,杜詩多是“觸發(fā)于顛沛流離、饑寒戎馬之境”,故其詩“窮愁者易好”,敘寫罹患時期的遭際,抒發(fā)落魄失意、天涯游子之感的同時,也不忘天下勞苦大眾,希望為解救人民的苦難而甘愿自我犧牲。許氏在尾批中對杜甫忠君愛民思想大加贊揚,對杜詩中流露出的失意游子的落寞也多有批示。
許氏在《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尾批中說:“天下之亂,皆務割剝之小人致之,故簡抜廉吏,為弭寇安民之首策?!痹凇端偷钪袟畋O(jiān)赴蜀見相公》尾批中言:“此與《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皆諄諄然以民生為念,稷契中人,固應作爾語?!北憩F(xiàn)了杜甫在世亂之際以“民生為念”的高尚思想。又在《枯棕》尾批中評論:“此傷軍興誅求之繁,而嘆民生之將盡也。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欲在上者聞之,為窮黎少留余地?!敝赋龆鸥妵@民悲痛又無奈的情感。
在《折檻行》尾批中說:“此章慨儒術道喪,權勢驕橫,無直言似朱云者,以匡主治也?!奔啊锻馈罚显琅渲禅B)尾批言:“典重肅穆,如《詩》之有頌也。前以明德惟馨,正義領起,末云‘何以贊我皇’,又特申其忠君愛國之思焉?!闭f明杜甫希望有直臣以匡主治,明德惟馨,用詩歌申明其忠君愛國之思。正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尾批中引用《鞏石溪詩話》云:“《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廣大,異夫求一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之所存矣。胸懷何等,此亦稷契中人語也?!焙笕诵Х拢瑓s莫能及。許氏在《朱鳳行》尾批中引用蔣弱六的話直言:“《朱鳳行》發(fā)其胞與之量,此老豈徒為大言,中實有學問性情在,不如是,不足為千古第一詩人也?!辟澝懒硕鸥γ癜锱c的高尚性情,所以不愧為“千古第一詩人”。
許鴻磐出生于山東濟寧,少年敏而好學,中年宦游南北近三十年,晚年辭官回鄉(xiāng)著書教讀,清貧苦寒。其一生仕途也不順遂,據(jù)《濟寧直隸州志》記載:“乾隆己亥中鄉(xiāng)榜,辛丑成進士。補授江蘇安東縣知縣,擢西城兵馬司正指揮,遷安徽穎州府同知,改泗州直隸州知州,所至有循聲。緣事落職。嘉慶二十一年捐復知州,補河南禹州知州?!痹S氏二十五歲進士,三十六歲方得授知縣,歷經(jīng)十一年才踏入仕途,隨后宦走南北。在遷穎州同知期間,有《馮廣文招飲看雞冠花即席分韻》一詩:“宦情我久同雞肋,絳債何煩叫帝閣”,可見其仕途的無奈及渴望得到統(tǒng)治者更多的關注和認可的心情。在其仕途達到巔峰任泗州知州時,卻緣事落職,因由不詳,但對于自己嫉軟媚、惡趨奉的性格,他卻“懺其難而弗能改也”,可見其剛正不屈。至嘉慶二十一年(1816),才因“捐復知州,補河南禹州知州”而有所改觀。道光二年(1822),六十六歲的許鴻磐因“丁母憂,誓墓不出”,辭官隱居,卻“貧無立錐,教讀為事”,并創(chuàng)作了《六觀樓北曲六種》,不斷完善《方輿考證》。道光五年(1825),時年六十九歲的他在《杜詩抄小序》中寫道:“謝絕俗客,抱影于新僦草廬中,惟日與少陵相晤對……少陵窮者也,而余之窮尤劇。”有此坎坷一生的經(jīng)歷,所以許氏對“觸發(fā)于顛沛流離、饑寒戎馬之境”抒發(fā)落魄失意、天涯游子之感的杜詩更是心有戚戚焉。
許氏在《日暮》(牛羊下來久)尾批中說:“三四淡而悲,游子不堪多讀。末以無聊賴之語結(jié)之,彌形愁緒。”正是因為許氏宦游南北,漂泊不定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對杜詩中抒發(fā)的游子愁緒、托身異域之感理解深刻,說此類詩“游子不堪多讀”,悲戚共鳴。其又在《江漢》尾批中說:“公猶有用世之意,故至江陵而思北歸也。落日喻也,猶言桑榆暮景也?!痹凇恫丛狸柍窍隆肺才裕骸白x《江漢》詩,知公壯懷未已,則此詩非聊作豪語以自快也。”杜甫一生仕途不順,經(jīng)歷了十年求官的坎坷路途,最終卻背離初衷,辭去官職,雄心壯志難以施展,為避戰(zhàn)亂,寓留蜀地,最后漂泊湖湘去世。所以許鴻磐評論杜甫晚年流落湖北的詩歌,言公仍有用世之心,思北歸,壯懷未已,以詩自慨。許氏經(jīng)歷與之相仿佛,晚年抱影于草廬中,窮苦尤劇,與杜公同病相憐,抄詩抒懷。
許鴻磐在尾批中對杜詩的風格、局法、脈絡、修辭、詞語運用等藝術特色多有評價,且對杜甫七律中溢出的真氣、生氣、清氣及貫通首尾的“雄渾”氣脈較為關注,也給出了一些可資借鑒的觀點。
杜甫中年詩風沉郁頓挫,憂國憂民,關心時事,標志著其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的成熟,有“詩史”之譽。許氏在《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尾批中評價到:“沉郁健拔,老杜本色,每篇必有關時事要害之語。此首中則‘蕭索漢水清,緬通淮湖稅’是也?!秉c出老杜本色乃為“沉郁健拔”,每篇必有對時事的敘述。杜甫關心時政、憂心社稷、體恤蒼生的作品多用樂府題材寫成,借古題寫時事,隨意立題,脫盡前人巢臼,盡得風雅之音也。如《前出塞九首》尾批評:“九章相次為章法,亦悲亦壯,借古題寫時事,洞悉人情,兼明大義,可與《東山》《采薇》諸詩并讀,此變雅之音也。”
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沉郁”是就內(nèi)容而言,“頓挫”則屬表現(xiàn)手法。后者主要是指語句與章法的抑揚張弛,表達上的起伏轉(zhuǎn)折,正如許氏評價杜詩的“龍?zhí)⑴P”“蒼茫不盡”。見《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尾批:“活脫自在,末因題畫而寄高隱之思,更有遠趣。詩自斗起后,文勢頗直,中間插入反思四語,便爾龍?zhí)⑴P?!庇帧端乃伞肺才骸昂鰢@忽慰,而其情實悲也。末作曠達語,乃透過一層以見意,公詩屢用此法,便蒼茫不盡?!?/p>
在句法、脈絡上,杜詩也是更勝一籌,詩圣地位無人超越。如《滟滪堆》尾批:“通首意緒相銜而下,三四雖根起二實寫,然已培五六之根,第五根第四,第六根第三,以起結(jié)意,句法渾成?!奔啊独畛卑朔中∽琛肺才骸按嗽娫s沓,而脈絡最細,即浦二田《心解》,亦未指出?!梅ㄖ殻瑤子跓o跡可尋,良工心苦,復誰知之?!?/p>
在修辭上,許氏認為杜詩“義兼興比”(《得舍弟消息》尾批),分析《病柏》時說:“以病柏喻賢士之失時,而因以自慨?!蹦税涤魇址ǖ倪\用,以及前文所分析的引經(jīng)據(jù)典,可見杜甫善用比興、比喻、引用等修辭手法,增強詩意的表達,含蓄蘊藉、興在象外、韻味無窮。
在用詞上,許氏贊嘆杜甫善造奇語,光芒怪發(fā),非眾人所能及,在《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尾批中說到:“蔣弱六云:在昌黎長吉之間,公偶有意出奇耳,然骨力仍非眾人所能及。此詩無多意,前六句述見刀之由,下接言刀之威,‘芮公’四句,從刀扭入人上,其下接言刀之用,末用人刀雙收。讀之但覺光芒怪發(fā),亦如昌黎碑志文,每逢意少處,則造奇語耳?!蓖跛脢]亦評此:“布局既新,煉詞特異,真驚人語也?!蓖瑫r,許氏還注意到杜甫對虛詞運用方面出神入化,頗具創(chuàng)新,見《搗衣》尾批:“凄音苦調(diào),用意全在數(shù)虛字,愈轉(zhuǎn)愈深,愈清愈厚,用‘亦知’二字領起通篇,直是一片神行?!?/p>
“氣”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一個概念,“氣”是萬物的本源,“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論衡·自然篇》)?!皻狻币仓溉说木駳赓|(zhì),因人而異,“氣性不均,則于體不同”(《論衡·無形篇》)。詩學中的“氣”主要是用來論述詩人的個人特質(zhì)(指神采和風度)與作品之間的關系。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最早明確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币蜻@種“清濁有體”的氣,便形成了作者獨特的風格。在詩歌中的氣格也指一種“雄渾”的藝術風格,如建安詩歌的“梗概多氣”。許鴻磐評論杜甫律詩中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氣”:一方面是指杜甫因事生情,有感而發(fā)的真氣、生氣和清氣;一方面又指貫通首尾的“雄渾”氣脈。
在《所思》(苦憶荊州醉司馬)尾批中論述:“以‘苦憶’二字領起全神,定常開,醒何處,眠幾回,憶其醉況也。第五句統(tǒng)憶其為人,第六句以無來使問平安,起結(jié)意,正將苦憶之懷,寄諸雙淚,付錦水東注而已。真氣流行,化盡筆墨之跡?!痹u論杜甫在苦憶與荊州司馬崔漪的往昔之后,因音書隔絕,由內(nèi)而外自然流行的真氣,化諸筆端,寄托情懷,形成妙篇。又《送韓十四江東省覲》尾批評論:“末又于送別透后一層,作雙收,曲折淋漓,生氣滿紙?!奔啊端吐妨逃氤吩u:“前四句包許多曲折情致,后四句以無聊賴之語,伸情親送別之情,亦清空一氣之作也?!闭撌隽硕鸥λ蛣e友人,因真實情感而生的“生氣”與“清氣”,曲折淋漓,毫無腐氣,流露出蒿目時艱、憂心國難的浩茫心事。
杜詩在真性情流露之中亦有沉郁雄渾之氣。如評《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前半曲折完題,后半即梅生意,從送客見寄生情,直翻身跳出題外,情致繚窅,卻自一氣旋折,此老杜絕詣。”此詩通篇都以早梅傷愁立意,構思重點在于抒情,而情致繚窅,一氣旋折,所以被王世貞稱為“古今詠梅第一”。又如評《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氣噴薄,想見振筆疾書,眉舞色飛之狀?!倍际钦嫘郧樨灤┦孜驳摹靶蹨啞敝?。
《杜詩鈔》按體分類,上卷為古體詩,下卷為近體詩。許鴻磐針對杜詩不同文體的評論在尾批中零星可見,現(xiàn)大致歸納,爬梳整理,以顯許意。
杜甫的五古在各種題材上皆能得心應手。如敘事詩《北征》:“敘寫家室兒女情景,瑣碎如畫,此太史公得意處也?!倍蛣e詩卻“詩系平敘,而波瀾頓挫,出乎其間”(《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尾批)。描寫山水題材的詩“至公曠然一變,幽險怪特,突過前人”(《萬丈潭》尾批)。
杜甫的七言樂府正如上文所言多是借古題寫時事,敘事情深筆老,章法承前出新,形式上更有許多創(chuàng)體。在紀事上,白居易費數(shù)百言而成的《長恨歌》則不如杜甫的《哀江頭》:“蓋謂杜芟薙蕪詞,情深筆老,故如駿馬下坡,而白則語瑣文靡,所謂拙于紀事,哀劇黍離?!倍鸥Φ母栊畜w“文則精深華妙,意則感慨淋漓”(《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尾批),真是嘆為觀止也。在章法上,如《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尾批評論:“浦評:首歌諸歌之總萃也,二歌悲生計也,三歌悲諸弟也,四歌悲寡妹也,五歌悲流寓也,六歌悲值亂也,七歌仍收到窮老作客之態(tài),與首章呼應,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諸調(diào),而變化出之,遂成杜氏創(chuàng)體,文文山嘗擬之。按此亦即騷之遺也,詞意與宋玉《九辨》為近?!痹谛问缴?,如《短歌行贈王郎司直》尾批言:“突兀淋漓,上下各五句,用單句相間為韻,亦是創(chuàng)格?!笨梢姸鸥π聵犯畡?chuàng)體作法奇絕,“可以驚風雨,可以泣鬼神”(《兵車行》尾批)。
杜律既有風格高健之作,如《野望》(納納乾坤大)尾批言:“風格高健,情與景兼”;又有氣勢渾成之作,如《春日憶李白》尾批道:“前半贊其詩,后半憶之也,五六情與景兼,結(jié)入論文,與前四句渾成一氣,五律正宗”。既有“詞顯情深”(《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尾批)、“有理趣而無腐語”(《秋野其二》尾批)之作,又有“包孕宏富”(《秋興八首》尾批)、“雄闊之章”(《登岳陽樓》尾批)之作。詩律細膩,意緒相銜,乃“律之矩矱”(《夜》(絕岸風威動)尾批),不愧為“義山之祖”(《宿昔》尾批)。
許氏評論杜甫的五排:“層層安放妥貼,詩筆峻健,如隼奮翮”(《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尾批),但是又說“少陵集,長律頗多,才雄力大,變化無方,自足雄視,然篇幀過長,亦不免少有疵累”(《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尾批),評價具有兩面性。關于杜甫的五七絕,許氏認為多是“有所激發(fā)”(《戲為六絕句》尾批),“以諷時事”(《復愁》尾批)的小詩,“見風韻于行間,寓感慨于字里”(《江南逢李龜年》尾批),非不能為正聲也。綜上,許鴻磐《杜詩鈔》評注杜詩較有特色和價值,卻因系抄本,傳播有限,故筆者不揣淺陋,費三年之功將許氏抄本點校出來,2020年由巴蜀書社出版發(fā)行,以期促進杜學研究,佳惠學林。點校之中,以校促學,獲些許心得,綴句成文,不及備載許氏之意,淺薄之見僅愿起拋磚引玉之用,期待方家更多的研杜高見,此亦是撰寫此文的初衷。
注釋:
⑤《漢書·高帝紀》:“而重臣之親,或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賦斂,女子公主。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賜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長安,受小第室。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也。”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78頁。
⑥見中華書局1979年版《杜詩詳注》第85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杜詩鏡銓》第369 頁、中華書局1961 年版《讀杜心解》第92頁。
⑩(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1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