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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昭君籍貫諸多異說及其成因述論

    2020-10-20 05:04:56王前程
    三峽論壇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興山王昭君籍貫

    摘 要:關(guān)于昭君籍貫問題,歷來存在諸多說法?!澳峡わ鰵w”說始于漢末三國時期,是古代文獻(xiàn)資料記載最早的說法,“建平興山”說始于三國以后。秭歸說和興山說實為一說,乃是行政區(qū)劃發(fā)生變化一分為二所致,三國以前可謂昭君為秭歸人,三國以后應(yīng)謂昭君為興山人,即今湖北宜昌興山縣實為“昭君出生故里”?!褒R國”“成都”“巫山”“荊門”“越州”等說法,主要源自民間傳說和文學(xué)作品的描述,可謂“昭君文化故里”。

    關(guān)鍵詞:王昭君;籍貫;興山;諸多異說;形成原因

    中圖分類號:K928.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20)02-0001-06

    昭君出塞名滿天下,兩千多年來一直為人們所傳頌。然而,關(guān)于昭君故里在何處,卻存在諸多說法,如秭歸說、興山說、齊國說、成都說、蜀女說、巫山說、荊門說、越州說等,諸多相異觀點都能找到一定的文獻(xiàn)依據(jù),或來自歷史地理著作的記載,或源于文學(xué)作品的描述,或源于民間傳說。今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同昭君籍貫為湖北興山縣,但其他說法仍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以致網(wǎng)絡(luò)上眾說紛紜。筆者擬從昭君籍貫諸多異說形成的時代和歷史原因入手,談一點個人淺見。

    一、秭歸說和興山說

    最早記載王昭君出塞和親的文獻(xiàn)是《漢書》,史學(xué)家班固在《漢書?元帝紀(jì)》和《漢書?匈奴傳》等傳記中均簡略記錄了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王昭君遠(yuǎn)嫁呼韓邪單于的過程,但并未提及昭君籍貫。最早述及昭君籍貫的學(xué)者是漢末三國時期的文穎,文穎注釋《漢書?元帝紀(jì)》中“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一句云:“本南郡秭歸人也?!盵1]208雖然只有簡短的七個字,但指向十分明確:王昭君為漢朝南郡秭歸縣人,即“南郡秭歸”說,確定王昭君的家鄉(xiāng)在今湖北省宜昌市西部。

    文穎的說法是目前所見早期文獻(xiàn)中最可信的觀點。第一,文穎是注釋《漢書》最重要的學(xué)者之一,學(xué)識淵博,治學(xué)嚴(yán)謹(jǐn),而且在所有述及昭君故里的學(xué)者當(dāng)中,文穎距離昭君的時代最近,所提供的信息最有價值,因為“年代愈早者,則其可信據(jù)之程度愈強(qiáng)”[2]99。第二,文穎是東漢荊州南陽郡人(轄今河南南陽市等地),漢末做過荊州牧劉表的從事,后在曹魏政權(quán)中任職。漢代“從事”實為州刺史屬吏之總稱,分為別駕從事史、治中從事史等,每人主管一郡(國)的文書檔案。文穎作為劉表的佐官,當(dāng)熟知荊州官府的檔案資料,而且文穎曾經(jīng)奉劉表之命從長江水道西行入川出使益州,與益州牧劉璋接通關(guān)系,往返路過三峽腹地,他說昭君是秭歸縣人,絕非虛妄。南朝劉宋人范曄著《后漢書?南匈奴列傳》曰:“昭君字嬙,南郡人也?!盵3]1988雖未指明秭歸縣,但說昭君為漢荊州南郡人,實是對于文穎“南郡秭歸”說的認(rèn)同。而唐人李賢注《后漢書?南匈奴列傳》則云:“前書曰:‘南郡秭歸人”[3]1989,進(jìn)一步確認(rèn)了昭君籍貫為南郡秭歸縣。

    “建平興山”說始于三國以后,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之一百四十八云:“興山縣:北八十五里,舊五鄉(xiāng),今七鄉(xiāng)。本漢秭歸縣地,三國時其地屬吳,至景帝永安三年分秭歸縣之北界立為興山縣,屬建平郡。隋廢之,唐武德初又置。香溪在邑界,即王昭君所游處。王昭君宅,漢王嬙即此邑之人,故云昭君之縣。”[4]2880-2881由此可見,南郡秭歸說和建平興山說并不矛盾,只是行政區(qū)劃發(fā)生變化一分為二所致。興山縣的設(shè)置在吳永安三年(260),其時文穎已不在人世,他注釋《漢書》時只有秭歸縣而無興山縣,故而他指昭君為秭歸縣人。吳永安三年(260)以后,興山縣雖偶有并入秭歸縣之時,但多數(shù)時候獨立存在,一直延續(xù)至今。而王昭君出生地處在漢秭歸縣北界即后來之興山縣境內(nèi),故而樂史的“興山”說得到了更多學(xué)者的認(rèn)可,后世權(quán)威歷史地理著作如《輿地廣記》《明一統(tǒng)志》《大清一統(tǒng)志》《湖廣通志》等等均沿襲其說法。因此,秭歸說和興山說實為一說,魏晉以前可謂昭君為秭歸人,魏晉以后應(yīng)謂昭君為興山人,即今湖北省宜昌市興山縣人。

    二、齊國說

    魏晉隋唐時期,王昭君為“齊國人王襄(一作穰、攘)之女”的說法頗為流行。梁朝著名學(xué)者劉孝標(biāo)注《世說新語》引《琴操》云:“王昭君者,齊國王穰女也。年十七,儀形絕麗,以節(jié)聞國中,長者求之者,王皆不許,乃獻(xiàn)漢元帝。帝造次不能別房帷,昭君恚怒之。會單于遣使,帝令宮人裝出,使者請一女,帝乃謂宮中曰:‘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越席而起,帝視之,大驚悔。是時使者并見,不得止,乃賜單于?!盵5]363《琴操》還敘述了昭君在匈奴生子后自殺等事。

    《琴操》是一部為琴曲解題、介紹琴曲來源的音樂文獻(xiàn),最初盛傳為漢末著名學(xué)者蔡邕所著,但今天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蔡邕不過是托名,東晉學(xué)者孔衍才是《琴操》的編集者,也就是說《琴操》中諸多故事乃孔衍編集文人著述和民間傳聞而成??籽?,東晉初年魯國(今山東曲阜)人,孔子第二十二代孫,少好學(xué),通詩書,以博覽廣聞著稱,著述百余萬言,《晉書?儒林列傳》載有孔衍事跡?!肚俨佟匪稣丫适?,顯然是采錄齊魯之地的民間傳聞并雜糅《漢書?元后傳》所載王政君入宮事而成。

    王政君,西漢濟(jì)南郡東平陵縣(今山東濟(jì)南市章丘區(qū))人,為漢元帝皇后,王莽之姑,做過三代皇太后,身世經(jīng)歷頗富傳奇色彩,是西漢宮中著名女性之一,漢晉時期齊魯之地民間應(yīng)有若干關(guān)于王政君的傳說?!肚俨佟匪浢耖g傳說之所以將王昭君與王政君混為一人,一是因為二者姓字極為相近,又都是漢元帝時期的著名女性,一為漢元帝皇后,一為漢元帝宮女,被賜為單于閼氏(相當(dāng)于漢之皇妃),而且王政君之父名王禁,“禁”字與“襄”字形體亦近似,故而民間故事傳王昭君為“齊國王襄女”;二是因為二者早期身份頗為近似,王昭君以“良家子”即清白普通人家子弟的身份進(jìn)宮,而《漢書?元后傳》載:“(王禁)乃教書、學(xué)鼓琴,五鳳中,獻(xiàn)政君,年十八矣,入掖庭為家人子?!盵1]2952什么是“家人子”呢?唐人顏師古注《漢書?外戚傳》中“上家人子、中家人子施有秩斗食”一句云:“家人子者,言采擇良家子以入宮,未有職號,但稱家人子也。斗食謂佐史也。謂之斗食者,言一歲不滿百石,日食一斗二升?!盵1]2899漢元帝時期,后宮女子分昭儀、婕妤等十四個等級,家人子、良家子均在十四等之外,家人子的地位和待遇比良家子略高,但均屬于后宮最底層的宮女??梢?,王昭君與王政君早年入宮的身份和經(jīng)歷十分近似,民間口口相傳容易引起混淆訛誤。

    事實上,后世史籍、戲曲小說、民間故事等多有將王政君事跡移入昭君故事中?!稘h書?元后傳》記載漢元帝為太子時,其寵愛的妃子司馬良娣病死后他極為悲傷沮喪,并遷怒于其他妻妾,一概擯棄不見。漢宣帝令皇后順太子心意,從后宮家人子中選拔五個出類拔萃的宮女,讓太子挑選,王政君在五人之中,太子不敢違背母意,便隨意指了指坐在離他最近的王政君,王政君便被掖庭令送入太子宮,最終成為元帝皇后。范曄著《后漢書?南匈奴傳》曰:“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盵3]1988五名宮女是一起賜給單于為閼氏呢?還是賜昭君為單于閼氏,其余四名宮女為昭君侍女呢?范曄沒有說明。班固《漢書》記載僅賜昭君一人為閼氏,一次賜單于五名宮女顯然不符合和親慣例,當(dāng)是范曄雜糅元后王政君事拼湊而成,實不足為信據(jù)。而元人馬致遠(yuǎn)《漢宮秋》第一折寫昭君自述身世云:“父親王長者,平生務(wù)農(nóng)為業(yè)。母親生妾時,夢月光入懷,復(fù)墜于地,后來生下妾身?!苯衽d山、內(nèi)蒙等地民間故事亦多言昭君生于八月中秋月圓之夜,是“月亮的女兒”,故“取了個乳名,叫做‘皓月?!盵6]34民間故事傳說多半是受到《漢宮秋》等戲曲的啟發(fā),而《漢宮秋》等戲曲則明顯接受了《漢書》關(guān)于王政君出生之記載的影響:“李親任政君在身,夢月入其懷。及壯大,婉順得婦人道。”[1]2952所說“李”,即王政君之母李氏;“任”,即懷孕;是說李氏夢月入懷而懷上王政君。

    有意搜羅著名歷史人物的神異故事,是中國古代史籍?dāng)⑹碌膫鹘y(tǒng)??梢姡簳x以來文人創(chuàng)作昭君題材的作品和民間有關(guān)昭君的傳說故事,大多雜糅了王政君的經(jīng)歷。然而,王政君籍貫為西漢濟(jì)南郡東平陵縣(今山東濟(jì)南市),即齊國女子,王昭君籍貫為西漢南郡秭歸縣(今湖北興山縣),即楚國女子,一南一北,一東一西,相差甚遠(yuǎn),不可混為一談。

    三、成都說和蜀女說

    “成都”說和“蜀女”說可視為一說。指王昭君為成都人,始見于元人馬致遠(yuǎn)的雜劇《漢宮秋》,劇中人毛延壽說:“昨日來到成都秭歸縣,選得一人,乃是王長者之女,名喚王嬙,字昭君?!眲≈腥送跽丫胤A漢元帝說:“陛下,妾父母在成都,見隸民籍?!背啥紴榭っ?,自古以來就是蜀地(今四川?。┲行牡貛В谑钦丫芍^成都女子、蜀中女子。明確稱呼昭君為“蜀中女子”的是明人凌濛初的小說《同窗友認(rèn)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苯裰畬W(xué)者祁和暉力主“成都”說和“蜀女”說:“我們可以認(rèn)為王昭君為四川人,為蜀女。”[7]

    祁和暉先生認(rèn)同王昭君是“蜀女”,其中一條重要依據(jù)是《漢書》文穎舊注原文是“本蜀郡秭歸人也”,清代學(xué)者將《漢書》文穎舊注改為“南郡秭歸”了,但康熙三十二年(1693)仇兆鰲進(jìn)呈的《杜少陵全集箋注》殿本、康熙五十二年(1713)《杜少陵全集箋注》印本等,“都作了這樣的注釋:‘《漢書注》文穎曰:昭君本蜀郡秭歸人也?!盵7]祁先生進(jìn)一步說:“元代馬致遠(yuǎn)在著名的歷史題材雜劇《漢宮秋》中,借劇中人之口,四次肯定昭君是蜀女?!酥劣械淖x者,讀《漢宮秋》后發(fā)生聯(lián)想,認(rèn)為昭君可能生在秭歸,后來全家遷居成都了。馬致遠(yuǎn)創(chuàng)作時總有一些特別的根據(jù),才這樣三反四復(fù)地強(qiáng)調(diào)昭君是‘成都秭歸人吧?他這些臺詞至少是參考了文穎的《漢書》注文,不過把‘蜀郡徑直改成了‘成都。明代馮夢龍、凌濛初兩大文豪也直認(rèn)昭君為蜀女,如凌濛初在《初刻拍案驚奇》(《初刻拍案驚奇》應(yīng)為《二刻拍案驚奇》)中說:‘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能說凌濛初等人毫無根據(jù)嗎?”[7]

    蜀郡歷來為蜀地中心郡國,成都為蜀郡郡治。東漢初期,公孫述割據(jù)巴蜀,曾改“蜀郡”為“成都郡”,東漢政權(quán)平定公孫述后又恢復(fù)蜀郡之稱,兩宋時又改蜀郡為成都府,所以,“蜀郡”亦即“成都郡”,“成都郡”亦即蜀郡?!稘h書》文穎舊注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文穎注為“蜀郡”是因為身在曹魏做官,而秭歸縣時為蜀漢集團(tuán)所控制,故“蜀郡”含有“蜀漢所轄之郡”之意,并非實指成都郡,因此后人將“蜀郡秭歸人”改為“南郡秭歸人”則順理成章。而馬致遠(yuǎn)說王昭君為“成都秭歸人”,應(yīng)由行政區(qū)名的移位所致。中國古代一地多名、一名異地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多源于族群遷徙活動和戰(zhàn)爭割據(jù)局面,即中國古代普遍存在地名移位現(xiàn)象,如“鄂”這一地名從今山西南部移至今河南西南部再移至今湖北東部、“丹陽”從今河南西南部移至今湖北西南部再移至今江蘇西部等等。西晉初期由于蜀地動亂不息,西晉王朝便在荊州南郡境內(nèi)設(shè)置了一個“成都郡”,《晉書?地理志》載曰:“時蜀亂,又割南郡之華容、州陵、監(jiān)利三縣別立豐都,合四縣置成都郡,為成都王穎國,居華容縣?!盵8]294-295元人馬致遠(yuǎn)博學(xué)多才,他應(yīng)讀過《漢書》文穎舊注,自然也讀過《晉書?地理志》,荊州境內(nèi)的成都郡國本為南郡舊地,而王昭君為南郡秭歸縣人,將昭君視為成都郡人又何嘗不可呢?由此可知,《漢宮秋》指昭君籍貫為“成都秭歸縣”,實為歷史上地名移位所致,并非因為昭君“全家遷居成都”在四川長大成人的緣故。

    四、巫山說

    “巫山”說也強(qiáng)調(diào)王昭君為“蜀女”,但它直接將昭君籍貫確定在夔州巫山縣。如今之學(xué)者王輝斌說:“我們認(rèn)為,昭君的故里在夔州巫山,即今四川省的巫山縣?!盵9]巫山縣現(xiàn)今隸屬于重慶市,秦漢時期稱“巫縣”,自古多屬巴蜀地界。

    王輝斌先生列舉了昭君籍貫在巫山縣的兩大理由:其一,昭君舊跡在巫峽之濱。如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四十八載:“王昭君宅,漢王嬙即此邑之人,故云昭君之縣,村連巫峽,是此地?!盵4]2881證明昭君村和昭君宅位于巫峽之濱。又如中唐詩人蔣冽作記游詩《巫山之陽香溪之陰明妃神女舊跡存焉》,神女峰是巫山十二峰之一,在今巫山縣東,其南有神女廟。從蔣冽記游詩詩題可知:“明妃舊跡”在長江之濱,與神女峰相連,而且在巫山與香溪之間,非在香溪之中。其二,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歌詠昭君的詩作多指巫山為昭君故里。如北宋司馬光作《和介甫明妃詩》有云:“自嗟不如住巫山,布袖蒿簪嫁鄉(xiāng)縣”;南宋王十朋作《昭君村》有云:“十二巫峰下,明妃生處村。至今粗丑女,灼面亦成痕”;明代黃幼藻作《題明妃出塞圖》亦云:“早知身被丹青誤,但嫁巫山百姓家”,等等,都是將巫山作為昭君故里加以歌詠的,王十朋還做過夔州知州,熟知三峽地理,他說巫山腳下有明妃村應(yīng)是可信的。

    王輝斌先生所提供的論據(jù)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首先,古代文人著作中所說的“巫峽”“巫山”等地理概念,大都是泛指巴楚之間較為廣闊的地理范圍,“巫山”“巫峰”往往指巫山山脈,“巫峽”則是概稱巫山之峽,涵蓋了三峽大部分區(qū)域,嚴(yán)格意義上的三峽概念(即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是在明清以后逐步形成的,其起始點和具體長度、范圍等是到了近現(xiàn)代才最終得以確定。清同治四年(1865)編纂《興山縣志》卷一云:“興山縣,在巫山下流?!?[10]114-115說明直至晚晴人們心目中興山縣地處巫山之境。因此,樂史、司馬光、王十朋、黃幼藻等古代文人所提及的“巫峽”“巫山”“巫峰”等不能狹隘地理解為巫山縣境內(nèi)的巫峽、神女峰,否則就會犯下“以今證古”的失誤。北宋初期樂史在《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四十八中雖然說昭君故里“村連巫峽”,但明確指昭君為興山縣人。北宋末期歐陽忞在《輿地廣記》卷二十八中與樂史說法一致:“興山縣:有昭君村,漢宮女王嬙此鄉(xiāng)人也。”[11]448南宋范成大在《吳船錄》卷下亦明確說:“興山縣,王嬙生焉,今有昭君臺?!盵12]866兩宋時期興山縣隸屬荊湖北路的歸州,巫山縣隸屬夔州路的夔州,兩縣之間隔有歸州、巴東縣,互不搭界,宋代學(xué)者決不會弄混淆。其次,巫山有“明妃舊跡”不能證明昭君故里在巫山縣。巫山縣有昭君村等遺跡是事實,清乾隆年間編纂《四川通志》等文獻(xiàn)亦有明確記載。今巫山民間故事說王昭君親族(姨媽)家住奉節(jié)、巫山一帶,昭君寄養(yǎng)姨媽家中并長大成人。不排除昭君少年時代到過巫山有過生活經(jīng)歷的可能性,但文人們所見“明妃舊跡”多半是后世人為修建的古跡。巫山縣自古地處長江三峽之濱,不僅是一處重要的水運(yùn)碼頭,而且是長江三峽地區(qū)的重鎮(zhèn)之一。戰(zhàn)國之世,“巫縣”為楚國巫郡郡治之地,秦朝一統(tǒng)天下后以巫縣為南郡西陲重鎮(zhèn),三國時期吳國長期以巫縣為建平郡郡治,轄巴東、秭歸、興山等縣,兩晉南北朝時期巫縣亦常為建平郡郡治,隋唐以后設(shè)置巴東郡和歸州,改巫縣為巫山縣,興山等縣才與巫山縣分離開來。巫山縣城作為三峽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中心之一,又地處長江之濱,交通便利,昭君乃本郡著名女性,在此地修建一些紀(jì)念昭君、表彰昭君的建筑物如昭君祠、昭君宅等以供游人瞻仰,實屬情理之中。正如今天秭歸縣城(秭歸縣茅坪鎮(zhèn))建有屈原昭君文化公園一樣,方便了廣大游客對于歷史文化名人屈原、昭君的瞻仰和紀(jì)念,但不能因此來證明屈原、昭君籍貫在茅坪鎮(zhèn)。同樣,巫山長江之濱的“明妃舊跡”同樣不能證明昭君出生于巫山縣。

    五、荊門說

    清康熙八年(1669)編纂《安陸府志》卷三《遺址》載曰:“昭君村:土人云在荊門州。故少陵詩云:‘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盵13]82近人臧勵龢編纂《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等辭書亦載昭君村在荊門州。荊門州,即今湖北荊門市??梢姡扒G門”說主要源于杜甫歌詠昭君的詩作。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詩是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一,《詠懷古跡五首》作于杜甫逗留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和東出三峽逗留峽州(今湖北宜昌市)期間,即“群山萬壑赴荊門”一詩最晚作于唐代宗大歷三年(768)二月前,同年二月杜甫離開峽州前往江陵,不久去了岳州(今湖南岳陽市),兩年后病逝于湘江一條破舊木船上。杜詩所說“荊門”,實指荊門山,在峽州(今湖北宜昌市)東南長江南岸。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長江南岸荊門山與北岸虎牙山便構(gòu)成了聞名天下的“楚之西塞”,號稱“川鄂咽喉”,歷史上發(fā)生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爭奪戰(zhàn),留下了若干故事和遺跡,歷代文人經(jīng)過此地常常會登高感懷,杜甫詠荊門明妃村詩可能作于登臨荊門山之后。然而,杜詩并非考證昭君故里,將“荊門山”與“明妃村”對舉,不過是說昭君生于三峽之鄉(xiāng)、此地多聞?wù)丫齻髡f而已。更關(guān)鍵的是,杜甫死于大歷五年(770),而貞元二十一年(805)即杜甫死后三十五年始置荊門縣(今湖北荊門市),宋代改為荊門軍,元明以后稱荊門州,杜甫時代荊門縣位于當(dāng)陽縣(今湖北當(dāng)陽市)北境,隸屬于荊州。也就是說,“荊門”的移位是在杜甫死后發(fā)生的,杜甫生前不可能知道“荊門縣”“荊門軍”“荊門州”等地名,即便他說的“荊門”之下真有個“明妃村”,那也只能是“峽州明妃村”,與今天的荊門市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明代文人陳耀文在《天中記》卷十六中云:“王昭君,生于峽州,今有昭君村?!盵14]722無論是元代的峽州路,還是明代的夷陵州,均不管轄興山縣,足見明人陳耀文依據(jù)的正是杜甫之詩。

    六、越州說

    “越州”說源于明代戲曲《和戎記》,其第二折描寫王昭君自報家門云:“奴家姓王名嬙,字淑真,祖貫越州人氏。父授太守之職。有妹秀真,兄弟王龍?!盵15]43清嘉慶年間雪樵主人作小說《雙鳳奇緣》(又稱《昭君傳》)亦采用昭君籍貫“越州”之說。今興山等地民間昭君傳說故事中也偶有籍貫“越州”說,顯然是受了明清小說戲曲作品的影響。

    今浙江紹興市古稱會稽郡,乃春秋越國中心區(qū)域,隋唐之際改稱越州,越州從此名揚(yáng)天下。王昭君生于南郡秭歸縣(今湖北興山縣),進(jìn)入都城長安漢宮(今陜西西安市),再經(jīng)今陜西、山西、內(nèi)蒙等地遠(yuǎn)嫁大漠,距東南越州(今浙江紹興市)均有數(shù)千里之遙,無論如何不搭界,她又如何成了“越州人氏”呢?這應(yīng)與民間集體創(chuàng)作的隨意性有關(guān)。《和戎記》是一本明初戲文,大約完成于明初江浙地區(qū),作者不詳,劇本不太講究辭藻,又多不合聲律,民間才人或下層文人集體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很大。南宋以來,東南江浙一帶流行戲文,又稱南戲,民間才人們創(chuàng)作了《趙貞女》《王魁》《張協(xié)狀元》《宦門子弟錯立身》等大批戲文。當(dāng)元蒙一統(tǒng)天下之后,北方雜劇以強(qiáng)勁的勢頭風(fēng)行舞臺,南戲逐漸衰落,但當(dāng)元末明初雜劇日漸式微后,南戲創(chuàng)作又出現(xiàn)振興局面,產(chǎn)生了《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記》《殺狗記》和《琵琶記》等一批頗具影響力的作品。從《和戎記》使用“越州”等宋元舊地名上看,不排除《和戎記》存在宋元舊本的可能性。戲曲是娛人耳目的大眾通俗文學(xué)樣式,作者可以根據(jù)個人的大體印象隨心創(chuàng)作,《和戎記》既然是宋元明初民間才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當(dāng)然具有較強(qiáng)的隨意性,加上江浙一帶的民間才人們未必到過湖廣歸州(轄今湖北秭歸、興山等縣),缺乏對于歸州歷史地理的足夠了解,因而難免會出現(xiàn)以訛傳訛或牽強(qiáng)附會的現(xiàn)象。昭君故里“歸州”在江浙民間才人們聽起來頗似“越州”,而宋元明初“越州”又遠(yuǎn)比“歸州”知名度高,于是,昭君便成了“祖貫越州人氏”,實為民間才人們因音近訛誤或有意附會而成。

    《和戎記》雖然將昭君故里附會至越州,但所寫“越州”方位卻又不是江浙越州(今浙江紹興市),而更像是湖廣歸州(轄今湖北秭歸、興山等縣)。明初定都南京(今江蘇南京市),江浙一帶成了全國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的中心,《和戎記》以南京為都城,而第四折寫安國侯張槐介紹昭君出生地“越州”則位于南京之西方:“臣啟陛下,夜來司天臺觀星望斗,切見太陰星正照西方,落在越州城。越州太守王朝珊一女,生得龍眉鳳眼,腮臉端正,可著使臣前去,宣入歸朝,立為正宮,庶慰中外之望?!盵15]48昭君故里越州城(實為歸州城)位于南京正西方,故而說“太陰星正照西方”;江浙越州城位于南京正南方(略偏東),如果實指此越州,則當(dāng)說“太陰星正照南方”。可見,將昭君籍貫說成“越州”,不過是民間藝人隨意附會而已。

    總之,王昭君籍貫存在多種異說,形成的原因復(fù)雜多樣?!澳峡わ鰵w”說即“建平興山”說源自早期的歷史文獻(xiàn)資料,實為“昭君出生故里”;“齊國”“成都”“巫山”“荊門”“越州”等說法,主要源自民間傳說和文學(xué)作品的描述,可謂“昭君文化故里”。科學(xué)區(qū)分“昭君出生故里”和“昭君文化故里”之別是學(xué)術(shù)研究者必須遵循的學(xué)術(shù)原則,但無論是“昭君出生故里”,還是“昭君文化故里”,皆屬于昭君文化的范疇,都具有不可忽視的研究價值。

    注 釋:

    [1](東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

    [2](清)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東方出版社,1996年。

    [3](南朝)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

    [4](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中華書局,2007年。

    [5]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

    [6] 蔡長明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大全?湖北興山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7年。

    [7] 祁和暉:《王昭君籍貫族屬異說》,《西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1985年第1期。

    [8](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2000年。

    [9] 王輝斌:《昭君故里新考》,《內(nèi)蒙古民族師院學(xué)報》,1989年第3期。

    [10] 政協(xié)興山縣委員會翻?。和嗡哪辍杜d山縣志》影印本,2017年。

    [11](宋)歐陽忞:《輿地廣記》,《四庫全書》(第4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2](宋)范成大:《吳船錄》(卷下),《四庫全書》(第46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3] 康熙八年《安陸府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省府縣志輯》影印本(第5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

    [14](明)陳耀文:《天中記》,《四庫全書》(第9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5] 吳伯森編著:《古代昭君戲曲注評》,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

    責(zé)任編輯:黃祥深

    文字校對:趙 穎

    基金項目:三峽大學(xué)昭君文化研究中心專項研究課題“歷代昭君文化研究資料匯編與索引”(ZJWH201902)。

    作者簡介:王前程(1963-),男,湖北浠水人,三峽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三峽大學(xué)昭君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古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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