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猶在半途
瓊花一夜?jié)M空山,天曉皆言好雪寒。片片縱饒知落處,奈緣猶在半途間。(釋守端《因雪》,《白云守端禪師廣錄》卷三)
北宋臨濟(jì)宗楊歧派禪師中,白云守端的詩頗有特色,他的《蠅子透窗》《子規(guī)》《法華山居十首》等,都稱得上是佳作。這首《因雪》是一首詠物詩,也如《蠅子透窗》一樣借物喻人,充滿禪思哲理。
白雪,皎潔晶瑩,既可象征靈臺(tái)的純潔無染;茫茫一片,又可象征萬法的空無寂滅。守端這首詩以雪擬人,又開出詠雪的新境界?!碍偦ㄒ灰?jié)M空山,天曉皆言好雪寒”,瓊花,雪花的美稱,形容其如美玉般玲瓏瑩澈??丈?,空無人跡的山林,這是禪院之所在。這兩句是寫景,從“一夜”寫到“天曉”的過程,一夜大雪之后,空山銀裝素裹,如瓊花遍滿,人人皆稱道如此好雪,如此高寒。從后兩句反回來看,這前兩句其實(shí)暗含比喻,以雪滿空山、人皆稱贊隱喻禪僧修行的境界,既高潔又空寂。
后兩句寫雪花飛落的情況,“片片縱饒知落處,奈緣猶在半途間”。表面上看,這仍是在詠物,繼續(xù)描摹雪花的狀態(tài),但其句式卻顯然帶有議論的意味,表達(dá)的哲理呼之欲出。何以言之?“縱饒”,連詞,意謂縱然,即使,與“猶在”組合成上下關(guān)聯(lián)的句子。“奈緣”,猶怎奈,表示惋惜意。兩句是說:片片雪花即使知道該落到何處,怎奈其體態(tài)輕盈,還在半空飄來飄去,總落不到目的地。合前兩句來看,整首詩似乎由龐居士一段公案演繹而成。唐于編《龐居士語錄》卷上:“士(龐居士)乃指空中雪曰:‘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有全禪客曰:‘落在甚處?士遂與一掌。”守端的法孫圓悟克勤便在《碧巖錄》中評(píng)唱過“龐居士好雪片片”公案(見卷五第四十二則)。
守端不關(guān)心龐居士公案中“落在甚處”的問題,卻假設(shè)即使雪片知道當(dāng)落之處,仍然避免不了因輕浮而落不到地的尷尬。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半途”三字,這是禪門語錄中常見的成語,意思是工夫不到家,理解不到位,或是覺悟不徹底,即所謂“一知半解之悟”?!对崎T匡真禪師廣錄》卷中:“西天二十八祖、唐土六祖、天下老和尚,總在拄杖頭上。直饒會(huì)得倜儻分明,只在半途。若不放過,盡是野狐精?!蓖碛州d:“舉盤山語云:‘光境俱忘,復(fù)是何物?師云:‘直饒與么道,猶在半途,未是透脫一路?!卑自剖囟俗约号c禪僧答話,也曾用“在半途”之語,如《白云守端禪師語錄》卷二:“僧云:‘啰邏哩,啰邏哩。師云:‘猶在半途。”同卷又載:“僧云:‘卻請(qǐng)和尚道。師云:‘恁么禪客,且在半途?!?/p>
正因?yàn)椤霸诎胪尽比值某霈F(xiàn),這首詠雪詩變成了談禪詩,語氣也由歌頌變成了批評(píng),前面稱贊的“好雪寒”,好高潔高寒的境界,最終卻依然不過是“在半途”而已。因此,這首詩不僅由詠雪而至談禪,并且由談禪而至告誡,即告誡禪僧須知向上一路,切勿落在半途中,修行而不懈怠,覺悟定須徹底,方能透脫。
玉屑落眼
蓋覆乾坤似有功,洞然明白又無蹤。其如未識(shí)無蹤處,玉屑霏霏落眼中。(釋慧空《雪中和僧偈》,《羅湖野錄》卷三)
這首詩偈又見《雪峰空和尚外集》,題為“和慧知微雪韻”,“蓋覆”作“覆蓋”,“又”作“卻”,“處”作“意”,“玉屑”作“屑玉”。慧空禪師,福州人,俗姓陳氏。參謁草堂善清禪師,契而得悟,后開法于福州雪峰東山,屬臨濟(jì)宗黃龍派南岳下十四世。南宋詩人曾幾有詩贈(zèng)給他:“江西句法空公得,一向逃禪挽不回。深密伽陀妙天下,無人知道派中來。”(《羅湖野錄》卷三)稱贊他得到“江西”(代指黃庭堅(jiān))的句法,能寫出禪意深密的“伽陀(詩偈)”,可惜無人知道他詩偈的淵源是從江西宗派中來。這首《雪中和僧偈》就是其“伽陀妙天下”的明證。
什么是“江西句法”呢?黃庭堅(jiān)在《答洪駒父書》中說:“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也?!被劭者@首詠雪詩,就實(shí)踐了這一詩法,即把古人的陳言嵌入自己的詩偈,點(diǎn)鐵成金,成為自己詩偈的有機(jī)組成部分。先看偈的頭兩句,“蓋覆乾坤似有功,洞然明白又無蹤”,從字面意義上看,第一句寫大雪茫茫覆蓋乾坤,所謂瑞雪兆豐年,故于生民似有大功,第二句寫白雪皚皚,天地一片光明透亮,但細(xì)看又空無蹤跡。然而,這里所用的詞語,皆有禪籍的出處。“蓋覆乾坤”或作“覆蓋乾坤”,《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漳州羅漢桂琛和尚《明道頌》曰:“拶破面門,覆蓋乾坤??祉毸]取,脫卻根塵?!薄豆抛鹚拚Z錄》卷十二《衢州子湖山第一代神力禪師語錄》:“盡被汝蓋覆乾坤,盡被汝自由自在,皎皎明白,何勞汝上來下去?!痹崎T宗三句中亦有“函蓋乾坤句”。至于“洞然明白”,出自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更是禪宗的經(jīng)典言句。《人天眼目》卷二:“圓悟曰:‘本真本空,一色一味,非無妙體,不在躊躇,洞然明白,則函蓋乾坤矣?!彼?,頭兩句詠雪,處處雙關(guān)禪理,雙關(guān)一色一味、囊括乾坤的佛法,雙關(guān)本真本空、簡易明白的“至道”。需要注意的是“又無蹤”三字,這是理解詩偈的關(guān)鍵。在禪宗看來,佛法禪理的真諦是“實(shí)相無相,微妙法門”,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所謂“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參禪須得體悟白雪無蹤的妙諦。
再看后兩句,“其如未識(shí)無蹤處,玉屑霏霏落眼中”?!捌淙纭保鉃樵跄?,無奈。兩句是說:怎奈沒有意識(shí)到雪花無蹤的妙處,致使雪花飄過就如玉屑霏霏一樣,蒙蔽了眼睛。在禪宗的話語中,有個(gè)著名的比喻,叫作“金屑雖貴,落眼成翳”。金屑比喻佛經(jīng)文字義理。禪宗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所以把佛經(jīng)教義比作落在眼中的金屑,不僅不能體現(xiàn)其價(jià)值,反而成了造成眼病的罪魁。《景德傳燈錄》卷七興善惟寬禪師:“師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貴,在眼亦為病?!薄舵?zhèn)州臨濟(jì)慧照禪師語錄》:“侍云:‘金屑雖貴,落眼成翳,又作么生?師云:‘將為爾是個(gè)俗漢?!被劭斩U師用白色的玉屑來比喻雪花,而明眼人都可看出,這里的“玉屑”是對(duì)“金屑”的點(diǎn)化改寫,也使用了黃庭堅(jiān)的“點(diǎn)鐵成金”法?!蚌溲邸钡摹坝裥肌彪m然輕柔,但仍會(huì)“成翳”“為病”,與“金屑”并無二致?;劭站瓦@樣用“玉屑落眼”的形象把詠雪和談禪的主題串接起來。
綜合整首詩四句來看,詠雪所寓的禪理大致應(yīng)是:佛法涵蓋乾坤,周遍世界,洞然了達(dá),簡易明白,然而其一切皆歸于“無”。若不識(shí)“無”的妙諦,則佛法本身也會(huì)成為眼里的病翳,即覺悟的障礙。這也許正是慧空“深密伽陀妙天下”的表現(xiàn)吧。
林間黑甜
一味林間飽黑甜,盡教氣焰日炎炎。不將無病自求病,多是解粘添得粘。粗有芋煨如懶瓚,更無錐卓似香嚴(yán)。枕邊留得青山在,雨后層層翠滴檐。(釋寶印《山中書懷》,《叢林盛事》卷下)
寶印禪師,蜀嘉州人,俗姓李氏。華藏安民禪師法嗣,屬臨濟(jì)宗楊歧派南岳下十六世。南宋孝宗淳熙年間,奉詔住持徑山,號(hào)別峰?!秴擦质⑹隆贰对婆P紀(jì)談》有幾處紀(jì)其事,《嘉泰普燈錄》卷十九載其生平和語錄,陸游《別峰禪師塔銘》更詳載其生平。
寶印這首《山中書懷》是七言律詩,寫禪僧山居生活,多用叢林故事,對(duì)仗工穩(wěn)而靈活,饒有禪意。首聯(lián)“一味林間飽黑甜,盡教氣焰日炎炎”,意思是說:我只管在清涼的山林間睡飽大覺,任憑他赤日炎炎,氣焰火熱。黑甜,俗語,指酣睡。《冷齋夜話》卷一《詩用方言》:“南人謂象牙為白暗,犀為黑暗……又謂睡美為黑甜,飲酒為軟飽。故東坡詩曰:‘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p>
頷聯(lián)表明自己的生活觀念,“不將無病自求病,多是解粘添得粘”。參禪之人,往往要詢問祖師,如何能去除煩惱,如何能解脫束縛。如《景德傳燈錄》卷三第三十祖僧璨大師:“有沙彌道信,年始十四,來禮師曰:‘愿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師曰:‘誰縛汝?曰:‘無人縛。師曰:‘何更求解脫乎?”提問的僧人就是無病求病,解粘添粘,自尋煩惱。上句的“無病求病”四字出自《景德傳燈錄》卷七伊闕伏牛山自在禪師:“一日謂眾曰:‘即心即佛,是無病求病句?!毕戮洹敖庹场?,意謂解脫執(zhí)著、粘著,出自鄂州黃龍山誨機(jī)禪師公案:“師曰:‘某甲曾問巖頭,頭曰:你還解救糍么?救糍只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無別。”(《五燈會(huì)元》卷八)“解粘”常與“去縛”連用,為宗門習(xí)用語?!侗處r錄》卷一第一則《圣諦第一義》:“達(dá)磨本來茲土,與人解粘去縛,抽釘拔楔,鏟除荊棘。”因此,寶印表示自己不會(huì)刻意去消除禪病,刻意去追求解脫。
頸聯(lián)寫山居的生活極為簡樸,乃至貧困。“粗有芋煨如懶瓚,更無錐卓似香嚴(yán)”,兩句又用禪典。懶瓚,即唐高僧明瓚?!端胃呱畟鳌肪硎拧短颇显郎矫鳝憘鳌份d相國鄴公李泌前往南岳拜見明瓚:“瓚正發(fā)牛糞火,出芋,啖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李跪捧盡食而謝?!薄读珠g錄》卷下亦記懶瓚煨芋事,與《宋高僧傳》不同。香嚴(yán),即香嚴(yán)智閑禪師?!毒暗聜鳠翡洝肪硎辉菅錾交奂哦U師:“師問香嚴(yán):‘師弟近日見處如何?嚴(yán)曰:‘某甲卒說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錐也無?!碑?dāng)然,寶印的山居生活未必真如懶瓚煨芋而食,香嚴(yán)貧無立錐之地,此處只是借禪典而極力形容而已。
尾聯(lián)與首聯(lián)相呼應(yīng),“枕邊”對(duì)應(yīng)“黑甜”,“青山”照應(yīng)“林間”,而“雨后層層翠滴檐”的清涼,則是反襯“氣焰日炎炎”的熱惱。進(jìn)一步而言,詩的首尾表明,禪僧睡時(shí)為“黑甜”,醒后有青山;睡時(shí)日炎炎,醒后雨滴檐。首尾兩聯(lián)的白描與中間兩聯(lián)的用典,結(jié)構(gòu)對(duì)稱,從不同角度抒發(fā)了禪僧山居的情懷。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