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在讀《消失的巨人》的過程中,腦海里時常回旋著塔可夫斯基的話:“時間具有主觀性和精神性,因此不會消失得毫無蹤跡。那些我們度過的時光,一定會以經驗的形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留下印記?!薄断У木奕恕芬缘谝蝗朔Q展開敘事,“我”當下的經驗和過往的經驗在小說中時有交疊,既相互衍生,又相互拆解。而這一切,莫不是因時間而產生,又因時間得到延展。小說的結構由此而形成,小說的主題也由此而得到確定。它是時間之書,也與記憶與遺忘有關。
存在是在時間中生成與展開的,《消失的巨人》中的“我”以及和“我”有關的一切也同樣如此。小說的主體部分,是寫“我”有些獨特的家庭生活?!拔摇毙r候因患眼疾而停學一段時間,保姆吳珍珠因此而進入“我”的生活。“我”與吳珍珠本無血緣,卻因此而有交集,一度有了一種獨特的情感。小說中有個場景,寫到“我”與母親、吳珍珠一起出行,當時“我”坐在吳珍珠腿上,“母親近在咫尺,可吳珍珠陌生而甜蜜的柔軟,就像一聲柔弱的哨音,預警著我們將進入新的領地。”但“陌生而甜蜜的”關系又是暫時的,“我”和吳珍珠終將分道揚鑣,那份情感也變得若即若離,難以維系。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彼此的民族不同、經濟狀況不同,或者是因為身份上的不平等嗎?似乎都有一點點的關系,但這些又并非全部的原因。這種社會、歷史與政治層面的分析,是郭爽所擅長的,只要讀一讀《我愿意學習發(fā)抖》和《拱豬》《鮑時進》就能確證??墒窃凇断У木奕恕分?,她并沒有花很多筆墨來處理這樣的問題,或者說,沒有聚焦于這些問題。也許,在郭爽看來,人在根本上就是孤獨的,每個人都只能以個體的方式存在,很難完全和他人心心相印,毫無隔閡。各種形式的“情”對于個體來說當然重要,也是每個個體所渴求的,可是“情”本身是不穩(wěn)固的,甚至可能脆弱不堪?!扒椤笔谴嬖诘?,可是并不能完全解決一切問題?!拔摇迸c吳珍珠之間是如此,“我”與“我”的父母、丈夫之間何嘗又不是這樣?人際,是一個光與暗并存的區(qū)域,是一個復雜的、難以化約的、也無法給出截然判斷的區(qū)域。也許是出于這樣一種認知,“我”對于人際始終是一種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拔摇睂τ谒?,并沒有任何迷戀的心思,甚至在做母親后面對自己的女兒,也談不上深愛。
在《消失的巨人》中,“我”對于時間是敏感的,也熱衷于自我凝視?!拔摇痹诓粩嗟貒L試返回時間的深處,打撈出失落的記憶。拒絕遺忘與確證自我似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不可分割。這篇小說的展開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地打撈記憶的過程。這個過程的難度,一方面在于記憶會在時間中飄散,變得難以把握;另一方面則在于,打撈到的記憶,哪怕是真實的記憶也未必對當下有用——當下也在不斷的變化當中,記憶中的經驗和當下的經驗可能存在斷裂或沖突,從而讓經驗的所有者陷入內在的沖突狀態(tài)。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寫到吳珍珠曾捉住一個試圖偷書的小男孩并對他嚴加懲罰,在“我”最初的回憶中,吳珍珠是整個行動的主導者?!拔摇弊罱K又試圖說服吳珍珠,她之所以想到捉那個男孩,是因為“我”看見了他偷書,所以讓吳珍珠去把他捆了,“我說我討厭他。如果你不去,我就要連你一起討厭。一輩子討厭你。”在這里,哪一種記憶才是真實的,成為一個難解之謎。
《消失的巨人》對于時間、記憶和遺忘的書寫,與郭爽的《我愿意學習發(fā)抖》《飼貓》《九重葛》等作品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這些作品,又與巴恩斯(《終結的感覺》)、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莫迪亞諾(《夜半撞車》)等人的寫作構成譜系。這是一個世界性的主題,郭爽在寫作中,又融入了地方的元素,寫法上也有個人的獨特之處。郭爽的寫作,有她的前輩或同道,淵源有自,我們也可以由此看到她寫作的部分特點。她的寫作還有其他不同面向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