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詩”

當代中文詩遇到的問題，其實屈原詩都遇到過，且給出了最佳回應。

歸納而言，我以為以下三個話題，最為重要：觀念性、實驗性、經(jīng)典性。

我依次討論之。

A 觀念性

看到“觀念”一詞，誰都會覺得：這太當代了！可其實，環(huán)顧古今中外，何時沒有“觀念”的困惑？一個話題，語境變則角度變，角度變則思維變，思維變則結論變。例如屈原詩，從遠古的“巫”文化傳統(tǒng)，轉型為楚國王統(tǒng)，再變參與戰(zhàn)國競爭，最終泯滅于暴秦之手，每個階段，都在挑戰(zhàn)已有的“詩”之觀念。另外，從最早的說楚語、發(fā)楚聲、局限于楚國文化，到加入“國際”——在戰(zhàn)國之間充分交流，詩人不得不時時調整、發(fā)現(xiàn)自己觀念的新定位和新方式，使之適用于不同的言說角色：從占卜吉兇的大巫師，到“應對王侯”的廷臣，到哀嘆自殤的流亡者，到棄世遺言的絕命者。一個“詩”字，在屈原詩作間，更換（疊加）過多少重內涵？在這過程中，“詩”的含義被漸次深化，

從外在、表層，掘進內在、深層;從詩人自我，到對自我的殘酷質疑。每深入一層，詩歌都被重新定義，由此重新定義整個文化和存在。屈原詩——“詩家”的思想之詩，被我稱為諸子百家之集大成者，足以代表那個中國思想史上最輝煌的時代，理由就在它這“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求索精神上。

那么，什么是當代中文詩的“觀念性”問題？

“當代/中文/詩”這個詞組，已包含了三個觀念思考的內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文與外語;詩思與書寫。每個中文詩人，分分鐘沉浸在這些問題中。

一個數(shù)千年在語言構成、思維方式、價值系統(tǒng)、判斷標準上相對獨立發(fā)展的文化體系，驟然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以及沖撞程度更超其上的全球化語境，如何面對？如何穩(wěn)住自身？如何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

要問當代中文詩有沒有合格的“觀念”思考？我一字以答：無。稍寬容一點兒：遠遠不夠。雖然自《詩經(jīng)》起，我們有三千年寫作之“過去”，有一百年之新詩，有四十年之當代詩，但，有“過去”不等于有“傳統(tǒng)”，前者僅指外在時間，后者卻必須基于創(chuàng)造性轉型的活力，兩者含義完全不同。歷史語境的劇變，對詩歌反思、整合、開創(chuàng)發(fā)生了什么作用？我們對漢字特性、中文書寫增加了多少自覺？對中國歷史、文化經(jīng)驗可能給人類帶來的思想啟示增加了多少理解？對如何用創(chuàng)作印證這些啟示做出了多少努力？一句話，如何讓當代中文詩創(chuàng)作，獲得全球意義？回答很可悲：幾乎空白。絕大多數(shù)詩人，只是盲目接受了漢語，然后一通瞎寫。最多通過蹩腳的翻譯，囤來幾個半生不熟的洋標簽邯鄲學步。我想說，當代中文詩的“觀念性”思考，差不多得從零開始！沒錯，就是零！

和屈原詩遙相呼應，我們的“觀念性”思考，也必須在不同方向上全方位展開：

傳統(tǒng)的方向：漢字，不只是書寫工具，它自有其特性，其中內含著局限和可能。沒有對它和中文書寫的自覺，詩歌就會淪為低級宣泄，而喪失建構思想、美學“活傳統(tǒng)”的能力。我們寫下的每個字，背后都隱身站著從三千三百年前甲骨文被發(fā)明以來蜿蜒至今的整個書寫歷史，包括和佛經(jīng)同時引進的梵文音韻學意識（催生唐詩完美形式的最重要推手），與20世紀經(jīng)日文轉譯而來的西方詞匯的影響①。無論詩作沉重或輕靈，我們都在“重寫”整個傳統(tǒng)。對這歷史感的自覺程度，清清楚楚呈現(xiàn)在一首詩的質量中。我要強調，切忌籠而統(tǒng)之地討論中文詩歌傳統(tǒng)，對我來說，“思想之詩”的傳統(tǒng)，與從《詩經(jīng)》開始、漢代以后被政治文化大一統(tǒng)壓縮的“抒情詩傳統(tǒng)”全然不同。它們盡管都用漢字書寫，但分屬兩個不同傳統(tǒng)，絕不該混淆，否則無法選取正確的判斷標準。不知昨天，哪來今天？沒有根基，如何創(chuàng)造？簡言之，如果你也想在自己的《天問》中“曰”一下，“曰”得出來嗎？！

世界的方向：僅僅一世紀前，“世界”還基本上只意味著歐洲，但今天這變成了整張世界地圖。歐美繼續(xù)保持了活力，拉美在文學“爆炸”，俄國東歐在歷史曲折中反思，古老文化如希臘、錯綜處境如阿拉伯，都把地中海攪成了漩渦，非洲也不平靜……當代中文詩歌創(chuàng)作，獲得了空前巨大的參照系。當年屈原跨出楚國，面對列國時，是否也有過如此震驚？震驚是好事，但能否不止跌跌撞撞地邯鄲學步，而是從中“抽思”出滋養(yǎng)我們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另一回事。拒絕盲目民族自大，與拒絕盲目自卑同樣重要。采擷他山之石，是為了攻自身意識這塊“玉”。一如屈原詩對待諸子百家的態(tài)度，既開闊又冷靜，汲取一切資源，而成就它自身獨一無二的思想、美學深度。我們的經(jīng)驗肯定獨特，但我們的思想、作品夠獨特嗎？

創(chuàng)新的方向：這是唯一的落點，傳統(tǒng)、世界都匯聚于此。跨越二千三百年，全球化帶來又一次遼闊、高級得多的“諸子百家”機遇。世界思想的大匯聚、大篩選，應該（也必須）激發(fā)出大創(chuàng)新。如果屈原詩是“思想之詩”傳統(tǒng)的先導，那我們必須跟上。詩歌的觀念性，就是要提取現(xiàn)實、文化地殼運動的壓力，造出創(chuàng)作意識的山脈。我希望讀到的“思想之詩”，應當拋棄傳統(tǒng)文人式的文字游戲，回到屈原詩清晰的個人立足點，從原創(chuàng)經(jīng)驗里，直面真人生，提出真問題，恢復詩人嚴肅的思考天職，并以作品充分呈現(xiàn)之。我曾寫過一篇幸存者詩刊卷首語《有根的詩》，明確提出“良知之痛”，作為“思想之詩”的標志。由是，“思想之詩”面對的挑戰(zhàn)性，大大超過了一般“抒情詩”，因為它的難度，是聚焦現(xiàn)實和文化的全部沖撞力，由詩人思想家（請注意這個新稱謂?。╄T造成一種思想詞典，而非為觀念而觀念，靠玩弄聳人聽聞的標簽博取眼球。因此，一度時髦的“后學”，與當代中文詩無關。也可以說，幾千年來，什么“后”，也都變成“前”了。線性時間觀或簡單進化論，不夠理解中國現(xiàn)實。我們所親歷的經(jīng)驗，比“時間之痛”慘重得多，只能叫做“無時間之痛”②。當代中文詩一如屈原詩，仍在滄桑輪回（外人是否懂得這四個字對我們的分量？）的黑洞深處，發(fā)出微弱卻不可替代的呼喊。我多年前有《詩，自我懷疑的形式》一文③，從標題已可看出《天問》的血緣。2019年創(chuàng)作了《韓退之中元節(jié)，或從四面八方坍塌到我們頭上的時光》和《倒退的歷史詩》④，我在試圖捕捉這感受?？梢钥隙ǖ卣f，“思想之詩”，需要一種對“什么是詩？”的全新理解，而非重復幾千年人云亦云的裝飾性詞語。這很難嗎？說難也不難，因為模特就在身邊，激蕩的當代中國，就是一首大詩，因為沒有古代或外來的任何現(xiàn)成模特，想抄作業(yè)也不可能，唯有像一支大試管，狠狠搖蕩所有思想資源，讓詩歌意識的創(chuàng)新，成為這件原版“作品”的有機外延。什么叫史詩意義呀？這就是。

中文詩歌界常爭論是否該寫宏大主題，在我看來，那純屬外行話。帶著人生震波的詩作，什么時候是“渺小的”？古老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型，是世界文化史上極罕見的案例，我們親歷的精神沖撞，賦予了每件作品宿命般宏大而深邃的底蘊。對詩人思想家（我給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的稱謂）和“思想之詩”而言，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吧！

B 實驗性

又是一個現(xiàn)代味十足的詞兒。但只要你稍微想想，屈原詩的實驗性何其厲害？它才是真正的前不見古人啊！《詩經(jīng)》已消失在兩百年前的地平線下。如今學者們苦心搜羅的寥寥幾首民歌（《滄浪歌》《越人歌》之類），無論主題、規(guī)模、形式或語言，哪有《天問》那一口氣問遍宇宙的氣魄？《離騷》中那一出手就無比成熟完美的雙行聯(lián)句體？屈原的前人，誰能幫忙撐起這些巨作？屈原詩的每首詩，都創(chuàng)造出了前無古人的存在，讓一片荒野上赫然聳起詩的塔群。他的驚人之處，體現(xiàn)在每件作品不停推進，真正一首是一首，彼此絕無重復之感，且每一首都如此成熟，抵達了最佳完成度！何謂“實驗性”？指的就是這種和觀念配套的語言“求索”，包括結構、形式、句式、語感、節(jié)奏等等，簡言之，一整套文學思維。它們是“全新的”，因為每一套語言，只適用于表述這件作品的思想含量。另一個思想，必須找到非它莫屬的另一套語言。極端地說，是思想之“深”，在迫使形式不得不“新”。陳詞套話，不僅語言無聊，更意味著無話可說，甚至干脆就是謊言。“靈均”一路走來，以每一靈配每一體，全都一次性使用和拋棄。以一人之力，令“詩家”無比宏富。這有多可怕，只有寫詩的人心領神會，我哪怕只想想何來如此創(chuàng)造偉力，都足夠頭暈目眩！

那么，當代中文詩呢？我們的“實驗性”在哪里？

看起來，我們手上的資源不可謂不豐富：《詩經(jīng)》、屈原詩，漢朝以來以唐詩宋詞為代表的古典詩歌，20世紀迄今大量的外文詩（翻譯）等等，但，量大不等于質高。從白話（經(jīng)常是有“話”無“文”）對文言文的簡單化反叛起，我們的“實驗”，就在極低的水準上進行。所謂“現(xiàn)當代詩”，大多是政治大旗陰影下的分行口號。更慘的是，這些極低的起點，還不停被荒誕的歷史歸零，我們只得一次次從那零點開始。一個世紀“實驗”下來，成果呢？足夠原創(chuàng)且完成到位的，聊聊無幾！比較一下一首首屈原詩的完成度，當代詩人能不汗顏？！

在我看來，沒人能給（該給）當代中文詩的實驗性設限。我們的資源是全方位的，創(chuàng)作的實驗性也是全方位敞開的。嚴格意義上，無論自覺與否，我們寫下的每行詩，其實都在綜合古今中外的元素。白話文抒情詩是如此，“思想之詩”更須如此。細思一下，我們對每天書寫的漢字，真正了解嗎？對幼兒時已瑯瑯背誦的古詩，懂得它們究竟“好”在何處嗎？中文古詩（尤其唐詩）頂著輝煌的美名，但其實只是空名而已，因為幾乎沒人對其進行過美學解剖！外國人沒做，中國人做得到位嗎？不做好經(jīng)典美學的功課，哪知道實驗創(chuàng)新的意義何在？極少的佳例，是龐德這樣的大詩人，憑自己的敏感，跨國提煉出“意象主義”，也給了可憐的中文詩人一根救命稻草。但那“原創(chuàng)”，竟然是出口轉內銷的！我想說，“實驗性”，沒有方向，或者說一切都是方向。這里，沒有向前、向后之別。把時間分成“前”（未來）、“后”（過去），對詩歌有意義嗎？誰今天寫出一首舊體詩，嚴守格律規(guī)則，又能精彩傳達出當代人的復雜感受，那就是一種實驗性！當然，這首詩還得經(jīng)得起杜甫們的檢驗，這才是難度之所在。我的文章《空間詩學及其他》，把杜甫的《登高》放上手術臺，從語言、形式、結構、美學、哲學上探討了它的內涵⑤，以及這些元素在當代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型的可能性。這里，向后其實就是向前——或向四面八方，那無所不在的“前”。在我看來，“思想之詩”的實驗性，幾乎是無限的。

舉兩個極端案例：于堅《零檔案》⑥，堪稱一種“反詩歌”，他羅列我們太熟悉不過的檔案資料，用最冷酷實在的方式，突顯出生命里“毀滅的詩意”。還有我的《同心圓》第五圜，在充分書寫人生漂泊之后，回返語言之根，拆解“詩”這個字，打開組成它的“言、土、寸”三部分，引申出三組詩，寫成“一個字里的世界”。這貌似語言學游戲，其實“一個字”，抓住了我們整個歷史、文化、思維方式的根基⑦。于堅和我的這兩首詩，雖然居于具體和抽象兩極，但在詩歌意識上，都與抒情詩傳統(tǒng)無關，甚至刻意逆反那個傳統(tǒng)，因為我們其實屬于另一個傳統(tǒng)：“思想之詩”的傳統(tǒng)——屈原詩和先秦“詩家”的傳統(tǒng)。

這兩個案例，不該局限“實驗性”，事實上，當代中文詩的實驗性，朝所有可能敞開。例如，漢字動詞無人稱、非時態(tài)、無單復數(shù)之別，它的“共時”性質，內含一種罕見的抽象性，幾乎和我們的歷史感（或無歷史感）先天吻合，甚至難說孰為因果。由是，我們經(jīng)歷的每個歷時“事件”，只要寫下，就都成了根本的“處境”和“命運”。再進一步，漢字視覺上的具象，加語言內的抽象，形成了世所僅見的語言學怪現(xiàn)象，令人眼花繚亂如科幻電影，中文的喬伊斯（倘若有），難道不能從中獲得靈感？此外，從古詩的固定韻律，改造出當代獨特設計的韻律;把形音義同體的漢字，拆解開來，重新拼貼;用漢語純聲音的層次（聲音、聲調），創(chuàng)作“音響詩”;逆反兩千年的書寫大一統(tǒng)，重新發(fā)明各地的方言書寫;通過翻譯的深度交流，發(fā)掘“本地中的世界”⑧;甚至直面政治題材但決不空喊口號的“政治詩”;刻意寫得色情無比又優(yōu)雅無比的“色情詩”等等，都是全新的、無人涉足的領域，倘若大規(guī)模開采，可以想像今日之“詩家”多么五彩斑斕！

要指出的是，實驗性的核心意義=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自覺改變寫法，就在改變所謂“內容”，它們都挑戰(zhàn)著詩歌本體，承擔深化“元詩意識”之大任。從屈原詩的巨作，到胡適先生兒歌風格的“蝴蝶飛呀飛”，這個意義貫穿始終。

以自覺觀之，古典壓力、現(xiàn)實困境、外來影響——我們的三大困境，都是資源，它們互動和良性雜交，恰是當代中文詩的超強能源。出版《同心圓》的德國漢莎出版社前總編米歇爾·克呂格說：“我相信《同心圓》將改變世界對當代中文詩的全部認識”。誠哉斯言！

C 經(jīng)典性

首先，有人會問，沒弄錯吧？當代性—經(jīng)典性，不矛盾嗎？我的回答是：一點兒不！原因很簡單：當代性，不等于當下性。經(jīng)典詩作，無須申報身份證，用出生日期驗明正身?！爱斚滦浴?，基本表現(xiàn)在題材上，比如從寫農村轉向寫城市，甚至直接寫市場、金錢、互聯(lián)網(wǎng)，但那并不確保就有“當代性”。屈原詩沒寫以上那些，因而與當下無關，但它們擁有百分之百的當代性。它們無須占據(jù)寫作時間的先后、或借“自己和自己比”謀取地區(qū)性的相對價值。此類“相對價值”，在詩歌整體參照系里，根本就沒有價值，再關起門來自吹自擂也不行。那么，何為當代性？它與經(jīng)典性是什么關系？

當代—經(jīng)典性的標準，一言以蔽之：深度。

我們生活在全球化的時代。當代生存，突破了古老的地域界限和單一語種的文化偏狹，一種全新的視野，刺激著當代詩學深化自身。換句話說，我們唯一的參照系，是“共時的古今中外”——屈原詩、杜甫詩、但丁詩、龐德詩，都在其中，不分先后地參與判斷。作品有沒有、有什么價值？用這個縱橫交錯的網(wǎng)絡審視一下，能立刻清楚看出。這是個絕對意義的競技場，不讓詩人藏身于語種、傳統(tǒng)背后自欺欺人。說“我們還沒到那個階段”，你們就哪個階段也不在。

因此，屈原詩能成為經(jīng)典，必須經(jīng)得起全方位的檢測，特別是當代。它的當代性，在于誰今天認真讀它，都會被一股巨力擊倒：那提問者的思想力度，和詩作形式的創(chuàng)造力，永遠不會過時，永遠給我們感動和激勵。一個詩歌思維的方程式，古今中外毫無二致：對現(xiàn)實的深刻憂患，從中提煉哲學、美學思想的能力，訴諸創(chuàng)作形式的完成度。一句必須重復的話：以語言的深度驗證思想的深度。它包容二千三百年，至今保持其思想、美學上清清楚楚的不可替代。

一個古今中外“共時的”參照系，也苛刻地審視著我們，誰也不能回避。

屈原面對過同樣的困境，《天問》《離騷》中那些神話、歷史、現(xiàn)實，何止局限于楚國？那就是他面對的“天下”，一個上古的全球化世界。他的思想視野，必須含括那整個時空。這也就是“經(jīng)典性”的內容：讓線性時間，流入詩歌空間，卻不流出。它加入作品的質量，成為其深度的有機部分。證之于我們自己，哪個中國人不感到體內沉甸甸的歷史重量？有時，它實在太重了！但反問一句：若沒有它，你還是你嗎？不感到輕飄飄嗎？歷史，是當代中文詩人太寶貴的財富，我們唯一該做的，是別辜負它。

當代的“思想之詩”，需要一種成熟的意識：那個貫穿時空的思想和美學秩序，就在身邊。落到實處，就是回到寫作的專業(yè)性。

我們不能再靠題材說事，借助外部闡釋、回避形式挑戰(zhàn)的，都不值得信任。古老的漢字，如何在現(xiàn)代白話文（注意：必須是“文”?。┲校孬@審美自覺？神似而非形似地，讓古典之“雅”，在個性之“野”的激發(fā)下，匯聚成新一輪獨立思考和藝術創(chuàng)新。一個包含了屈原詩的輝煌傳統(tǒng)，確實壓力巨大，但，對此自覺，不僅是好事，而且是唯一的出路。相反，蜷縮在幾千年顛倒翻炒的句子里，所謂抒情，其實沒話找話，才沒出息。更慘的是，這種自欺，其實不能欺人。當代中文詩，寫來寫去，基本上還在自己泥坑里打滾，也算個反證。我們就算不為寫出“有全球意義的當代中文詩”而努力，也該為自己沒白活一場而努力。

古老的漢字，可能仍在給出啟示。它那“共時的”語言學基因，不僅與我們“無時間的痛苦”配套，也恍若天成地不期而然相遇了“9·11”、伊拉克戰(zhàn)爭、全球化、權力和金錢派生的精神空虛，直至眼下看不見地肆虐著人類的新冠病毒，人的處境改變了嗎？根本命運改變了嗎？《天問》一步到位地質疑了線性時間觀、進化論。在價值系統(tǒng)大混亂、社會理念大真空、每個人困惑又無解的當代，誰信我們有個“進化”？無論是否知道屈原之名，誰心里不在像他一樣反問自己？

1985年至1989年我埋頭寫了五年的長詩《YI》⑨，像一顆大樹，根扎進《易經(jīng)》，枝葉長在當代。其第二部分，題為《與死亡對稱》。它的詩歌語言，拼貼了現(xiàn)代詩、古典敘事、經(jīng)典原文的片斷。很多年后，當我在國外粗通英語，才赫然醒悟，幸虧中文動詞沒有時態(tài)變格，那些不同的“時間段落”，才能直接“對”（發(fā)第三聲）在一起，毫無隔閡地流暢讀下去。如果像英語那樣分成過去時、現(xiàn)在時等等，這首詩肯定被拆散得七零八落。更重要的是，這首詩處理的“歷史”，深深基于我“文革”插隊的感受。對我而言，黃土地上的歷史，何曾“過去”？分明是現(xiàn)在，或干脆無始無終！能對稱于這無盡死亡的，只有詩，我仍然幼稚卻暗通屈原詩血緣、服膺“美道”的詩。一種《重合的孤獨》⑩，源于中國、卻能對人類構成啟示。我把《YI》稱為一件語言裝置藝術，其七種形式的詩和三種風格的散文，歸納了我在中國生活三十多年的反思。

古典詩歌美學，依然在加入今天的“思想之詩”。對當代詩人，強調屈原詩開創(chuàng)的形式主義傳統(tǒng)，一點兒都不過分?！把灾疅o文，行之不遠”，文者，章也;章者，法也（“彭咸之所居”！）。書寫絕不同于口語。如果唐代詩人的幸運，是可以踢同一個形式的足球，且立見高下，那我們的不幸或萬幸，就是要為每首詩發(fā)明一套足球規(guī)則，不僅自圓其說，還得射進球門！我說過，“純詩”是沒有的，但必須把每首詩當作純詩來寫！這里的“純”，就是指詩作的形式要素。我們寫的是漢字，所以古人說的煉字、煉句、煉意，都在筆下?！皩φ獭碧崾局曈X的空間，“平仄”要求著音樂的能量，“用典”在指出通過互文重寫傳統(tǒng)，還有屈原詩最重要的美，一首大作品非它莫屬的結構！還有屈原詩高超的哲學，立體處理時空關系的意識……它們都應該在當代轉世，且大大拓展之！

貧弱文學的標志，永遠是大主題、小形式。更準確地說，文學，無形式即無思想，弱形式只配有弱思想。新詩寫了一百年，如果還沒能力建立成熟的美學，只能怪我們自己無能，對不起屈原詩那個源頭！

1993年，我在澳大利亞悉尼的床上輾轉反側，組詩《大海停止之處》寫到了最后，一個個層次，仿佛海浪一樣，用它自己的生命在遞進。突然，我跳起來，寫下一個句子：“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之后擲筆，大出一口氣：就是它了！這個意象：一個人站在海岸峭崖上，看著自己乘船出海。它的內涵：所有外在旅程，其實都是內心之旅的一部分。我找到的，僅僅是詩歌結構嗎？抑或更是人生的結構？它不止注解了我的海外漂泊，也讓我理解了，我的中國經(jīng)驗其實是什么？為何要一再重寫中國傳統(tǒng)？那就是：把它變成我自己的傳統(tǒng)。我們不是一直遵循著這個公式，在向“思想之詩”出海嗎？

屈原詩那個源頭，從未隱沒，誰“發(fā)出自己的天問”，它就在誰心里醒來，把他（或她）變成兩千三百年前創(chuàng)始的“詩家”成員。靈均，你能聽到穿越時空說出的這些話嗎？但愿這一絲理解的溫暖，抵達你深深沉溺的孤獨，不算太晚。

（作者單位：汕頭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

① ②楊煉：《空間詩學及其他》。

③ ?楊煉：《詩，自我懷疑的形式》。

④ 楊煉：《韓退之中元節(jié)，或從四面八方坍塌到我們頭上的時光》《倒退的歷史詩》。

⑤ 楊煉：《空間詩學及其他》。

⑥ 于堅：《零檔案》。

⑦ 楊煉：《同心圓·第五圜》。

⑧ 楊煉：《本地中的世界》

⑨ 楊煉：《YI》：參看另附YI注釋。

⑩ 楊煉：《重合的孤獨》。

楊煉：《發(fā)出自己的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