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世情小說“慧女子早逝”現(xiàn)象探析

劉洪強 趙婷婷

摘要：明清世情小說出現(xiàn)多個“慧女子早逝”的現(xiàn)象，這些慧女子識見圓融，處事合理，均能在家承擔主中饋的任務。但不幸的是，她們多因病去世，她們的早逝往往是家庭衰落的先兆，暗含著對社會的批判，同時“慧女子早逝”也為后續(xù)情節(jié)提供發(fā)展變化的多種可能。綜合來看，“慧女子早逝”在小說中具有多方面的藝術(shù)功能。

關(guān)鍵詞：世情小說：慧女子;早逝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0768（2020）01-0023-06

中國古代世情小說中有許多慧女子早逝的情節(jié)。為敘述方便，我們以向楷先生所著《世情小說史》所提到的世情小說為主，鳥瞰世情小說中“慧女子早逝”概況。

先唐小說：《穆天子傳》天子之盛姬的由病而死;《搜神記》中“吳王小女”紫玉由于父母不許其嫁給韓重而死;“河間郡男女”中女以所嫁非人而死，后所愛歸來，又復活：《世說新語》“惑溺”中荀奉倩夫妻恩愛，后女死。

唐代小說：《任氏傳》中被狗咬死的任氏;《長恨歌傳》中自盡的楊貴妃;《霍小玉傳》中病死的霍小玉;《秦夢記》中無疾而卒的公主弄玉;《南柯太守傳》中病死的公主;《廬江馮媼傳》中去世的董妻梁氏。

宋元小說：《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周勝仙先是氣死，后被范二郎打死;《碾玉觀音》中璩秀秀被郡王打死;《小夫人金錢贈年少》中小夫人自吊身死;《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中盧愛愛不思飲食而死;《綠珠傳》中綠珠墜樓而死;《王魁傳》中妓女桂英自刎而死;《嬌紅記》中王嬌娘絕食而死。

明清兩代“慧娘子早逝”更是蔚為大觀?！抖攀锱涟賹毾洹分卸攀铩ⅰ督鹌棵贰分欣钇績?、《林蘭香》中燕夢卿、《紅樓夢》中秦可卿與林黛玉、《歧路燈》中孔慧娘等都是秀外慧中的女子，但是她們都不幸香消玉殞，她們的早逝對家庭與個人有重要的影響。明以前的“慧娘子早逝”因為被篇幅的影響，描寫不細，刻畫不深，到了明清兩代，這一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了。

這一現(xiàn)象學界現(xiàn)關(guān)注尚不多。僅見潘建國先生《〈金瓶梅〉〈紅樓夢〉中的“美人之死”》以《金瓶梅》中李瓶兒、《紅樓夢》中秦可卿為研究對象，指出“美人之死”對側(cè)面塑造人物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著重要作用[1]。該論文導夫先路，啟迪后學。其實“美人之死”在古代世情小說中不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本文通過梳理其他小說中慧女子早逝現(xiàn)象，揭示她們的去世對家庭興衰的影響。作者借她們的紅顏薄命批判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和戕害，表達對這些聰慧女子的深切同情，同時這種現(xiàn)象也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一、明清世情小說出現(xiàn)的多個“慧女子早逝”的現(xiàn)象

（一）《金瓶梅》中的李瓶兒

《金瓶梅》中李瓶兒年僅二十七歲便去世了。李瓶兒是西門慶一妻五妾中最讓人同情的女人。她聰明漂亮、心地善良，雖然她也有狠毒的一面，如對花子虛、蔣竹山的冷漠無情，但是對于西門慶她的確是一往情深。相比之下，吳月娘的世故庸俗、李嬌兒的愚昧勢利、孫雪娥的蠢笨呆板、潘金蓮的心狠手辣，都不可與之同日而語;只有孟玉樓清高矜持和她有得一比，但是孟玉樓的性格中有含酸尖刻的成分，況且孟玉樓并沒有生一個兒子。所以對西門慶來說，包括吳月娘在內(nèi)的所有妻妾都無法與李瓶兒相比。此外，李瓶兒對待下人也很好。小說第64回玳安說：

是便是，說起俺這過世的六娘性格兒，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俺每下人，自來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沒賭一個。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俺每好使。他便笑道：‘拿去罷，稱甚么？你不圖落，圖甚么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都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2]

李瓶兒不僅性格好，而且還給予西門慶經(jīng)濟支持。西門慶取悅蔡京的玉壺、玉桃杯、五彩金織蟒袍都來源于李瓶兒的嫁妝，靠著這些宮里來的稀奇物件西門慶獲得五品官位。她還生下了為西門一脈延續(xù)香火的兒子，西門慶對她更是另眼相看。因而，她成為在一妻五妾的家庭中備受家主寵愛的人也是最受人嫉妒的人。李瓶兒屢次遭到潘金蓮妒恨，潘金蓮故意設計讓自己養(yǎng)的大貓“雪獅子”撲傷李瓶兒的孩子官哥兒，孩子受到驚嚇后不久便離世了。產(chǎn)后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的李瓶兒又遭受了喪子之痛的打擊，再加上潘金蓮日益放肆的羞辱，終于在第60回“李瓶兒因暗氣惹病”，在第62回因血崩不止離世。

李瓶兒的性格與能力本來是可支撐起西門家的半邊天的，因而她作為書中的重要人物卻早早離世讓人不禁感到惋惜。她是西門慶一妻五妾中第一個離世的，對西門慶造成很大的影響，給他帶來巨大的悲痛。如第62回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西門慶也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2] 792-793

這是西門慶對李瓶兒真情流露的典型片段，“打老婆的班頭”唯獨對李瓶兒動了真情。西門慶盡己所能將李瓶兒的葬禮辦的風風光光，以寄托自己對亡人的不舍。李瓶兒的棺材是三百二十兩白銀買來的桃花洞，又請人來描摹畫像傳神，這已經(jīng)是超過一般人家的妾室葬禮的規(guī)格，但西門慶還想以正妻的名分寫“詔封錦衣西門慶恭人李氏柩”在李瓶兒的題旌上，被應伯爵等人勸阻才作罷。李瓶兒去世后，西門慶兩次睹物思人，一次是戲文中一句“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令西門慶有所感觸，不停地拭淚;再一次是西門慶與應伯爵在家中宴飲時，想到了李瓶兒在時整治的精致飯食，不禁又長吁短嘆流下淚。兩處細節(jié)刻畫更提醒讀者李瓶兒在西門慶心中的特殊地位，她的去世對西門慶的心理和生活造成了較大影響。

李瓶兒去世后，西門家開始出現(xiàn)分崩離析的態(tài)勢。先是“西門慶貪欲得病”，對于西門慶沒有節(jié)制的飲酒作樂，李瓶兒彌留之際，曾不放心地叮囑他道：“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沖性兒……你又居著個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2] 791但當時臉對著臉抱著李瓶兒尸體痛哭的西門慶后來并未走心，甚至喪禮期間就在李瓶兒的房間里與奶媽如意糾纏在一起，李瓶兒當初的規(guī)勸早就丟到了腦后。李瓶兒去世后，西門慶還曾兩次夢到她提醒自己提防小人的陷害，對西門慶來說李瓶兒真的是個賢內(nèi)助。西門慶的喪禮與李瓶兒的相比可謂是凄涼，正應了俗語“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埋”。張錦池先生說：“李瓶兒成為西門慶第一寵愛的女人時，標志著西門氏之‘盛。”[3]“官哥兒死矣，李瓶兒死矣，西門慶亦死矣”[3] 282。

（二）《林蘭香》中的燕夢卿

《林蘭香》為作者模仿《金瓶梅》而作，小說開篇即先點出的“林蘭香”分別代表著三個女子，即林云屏、燕夢卿、任香兒。作者以“蘭”代指燕夢卿，賦予她如蘭草一般端莊美麗、多才多藝、默默奉獻的品格。書中寫道：

論夢卿之德，真乃幽閑貞靜，柔順安詳，正是將如悅譯為邦媛，豈止嬌柔詠雪詩。論夢卿之才，穎異不亞班昭，聰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閨閣理，洞識古今情。論夢卿女工，真天孫云錦，鮫氏冰紈，正是玉筍分開郁岸柳，金針刺出上林花。論夢卿容貌，不數(shù)秀色堪餐，漫道發(fā)光可鑒，正是比玉香猶勝，如花語更真。[4]

作者在書中將她塑造成封建淑女德才兼?zhèn)涞耐昝佬蜗?，而這樣的美人卻如同過早地被摧殘的蘭花一般，值得深思。燕夢卿的德行完全符合封建社會對女子的要求，可以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孝女節(jié)婦”。燕夢卿將孝道發(fā)揮到極致，第2回中燕夢卿父親被冤枉入獄，她為了救父親上書乞求作為官奴替父贖罪，也因此耽誤與耿朗的婚事。后來父親燕玉沉冤得雪，皇上稱贊她為“孝女”的名號一時盛傳。盡管此時向燕夢卿求親者紛至沓來，但她依舊遵守之前的婚約，寧愿作為妾侍嫁入耿家，這是對封建婦德的執(zhí)著堅守。

她在恪守封建社會給女性定義的“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惫?jié)律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超越尋常女子的聰慧。不僅琴棋詩書畫劍樣樣精通，更為難得的是能洞察世事、治理家事。面對家仆作亂，燕夢卿提出向家仆講解律法，避免混亂再次發(fā)生的真知灼見。為了丈夫的前程、家族的榮耀，燕夢卿盡職盡責地對丈夫耿朗不當?shù)难孕卸啻芜M行規(guī)勸。如第16回，耿朗樂在美酒與美人俱在，燕夢卿擔心丈夫沉迷于酒色，勸告丈夫“上則尊祖敬宗，以作九個叔叔領(lǐng)袖。下則修身齊家，以為后世子孫法度”[4]125。又趁機建議丈夫疏遠丁不識、王尊王等酒肉朋友，耿朗一一照辦;疏遠酒肉朋友后減少了麻煩，節(jié)省了費用。第27回中勸丈夫調(diào)換奴婢成全耿服與渙渙，使耿服相思之疾得以痊愈?？梢哉f耿家的和睦得益于燕夢卿的從中調(diào)和，耿朗的朋友季貍曾以旁觀者的角度感嘆燕夢卿的賢惠對耿朗的幫助：“但璘照以燕夢卿為之內(nèi)助，則苛察可返為靜密，而膚浮可變?yōu)槌聊病！盵4] 124此言表明，若耿朗把燕夢卿倚為賢內(nèi)助的話，他能將自身的缺點轉(zhuǎn)化為優(yōu)點。

然而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男權(quán)社會中，燕夢卿的聰慧有才卻觸發(fā)了平庸的耿朗心中的猜忌，耿朗聽信任香兒的讒言逐漸對燕夢卿采取刻意疏離的態(tài)度。而兩人之間產(chǎn)生誤會時，燕夢卿的寡言不解釋的處理方式使得兩個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與丈夫感情的破裂使燕夢卿積郁成疾;耿朗寄回的家書故意沒有提及她，熄滅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縷煙火。

燕夢卿的去世對耿朗產(chǎn)生的影響很大。前文提到耿朗的五個妻妾性情各不相同，“若遇耿朗有過，云屏是在勸不勸之間。愛娘雖亦常勸，但加上些耍笑，又象不甚勸的光景。香兒彩云全不知勸。惟有夢卿，事事皆勸，以此耿朗又愛聽又怕聽”[4]217，從此身邊再沒有燕夢卿真情切意的規(guī)勸，泗國公不免擔心耿朗的前途，“耿朗少年無定，一旦榮華，恐非佳兆。使夢卿若在，或可醫(yī)救幾分。今已死去，又不得不替他過慮了?！盵4]293 可見燕夢卿的早逝讓人倍感遺憾。

在封建社會“三綱五?！钡慕d下，燕夢卿的精神時刻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她擅長琴棋書畫詩劍，卻遵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信條，從不顯露自己的才能，直到露出父親燕玉的小像大家才知道她是丹青高手。她有替父贖罪的勇敢，卻不得不在女德的左右下生活，為了名節(jié)嫁入耿家做妾室，公明達感嘆“夢卿若以風雅遇之，可為佳偶”[4]124。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她的愛情沒有實現(xiàn)，自身才能不能施展，而將自身的智慧全部用在踐行封建社會對女子不平等的“規(guī)定”上，將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必然不能夠得到滿意的結(jié)果。也可以說她的早逝是她追求自身價值而不得的必然結(jié)果，更是作者對封建倫理道德的有力批判。

（三）《紅樓夢》中的秦可卿與林黛玉

《紅樓夢》中不乏聰慧女子，八面玲瓏潑辣能干的王熙鳳，多愁善感才思敏捷的林黛玉，風流靈巧桀驁不馴的晴雯，美麗溫柔的秦可卿等等。在賈府慧女子群像中，最早離世的是“金陵十二釵”之一的秦可卿。

秦可卿在書中第5回正式登場，11回再出場時已生病多時，13回不治身亡，相較于其他的金陵十一釵出場次數(shù)少;然而為數(shù)不多的描寫卻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畢竟聰慧女子的早逝總是令人倍感惋惜。在賈母心中她是個做事穩(wěn)妥又美麗溫婉的人：“秦氏是極妥當?shù)娜?，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5]婆婆尤氏也尤其看重這個兒媳，稱“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5]143， 就連被評為“脂粉隊里的英雄”的鳳姐也格外和她要好。由于《紅樓夢》多次修改，所以秦可卿的形象有不一致之處，但秦可卿之持家能干是沒有任何疑問的。當聽到秦可卿去世的消息，寶玉吐了一口血，脂批道：“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盵6]

秦可卿也是看出賈府衰敗的第一人。秦可卿去世后曾托夢給王熙鳳，道出“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暗示看似繁花似錦的賈府實則將要敗落的命運，并建議王熙鳳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家族敗落后子弟回家讀書務農(nóng)好有退路。正處于富貴中的人能夠有超前的憂患意識，透過繁華的表面看到賈府逐漸敗落的真實情況是難能可貴的。但唯一一位看透了家族命運的人卻過早消亡，也是在暗示著賈府的衰敗是無可救藥的。

金陵十二釵中，林黛玉是繼秦可卿之后又一早逝的慧女子。林黛玉貌比西子，才如謝道韞，有著超凡脫俗的詩才，她的“冷月葬花魂”“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等巧妙構(gòu)思的詩句在眾姐妹詩歌中脫穎而出。生活在封建大家庭中，林黛玉表現(xiàn)出知世故而不世故的聰慧，初進賈府她“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處處留意著不讓自己出一點差錯。不同眾人一樣汲汲于功名富貴，她所希望的只是和寶玉純真不摻雜世俗的愛情不被辜負。然而，以賈母、王夫人等為代表的封建傳統(tǒng)勢力將二人的感情判上死刑，封建大家庭中不允許有叛逆的自由戀愛思想。寶釵二人的婚禮耗盡了林黛玉憧憬“木石前盟”唯一的溫暖，希望的破滅導致絳珠仙子早早還完這一世的眼淚便歸天而去了，只留下詩稿的灰燼令見者落淚。

如果說秦可卿的早逝是對賈府開始衰敗的間接暗示，那么林黛玉的消亡是賈府衰敗結(jié)局的直接明示。黛玉去世后，賈府經(jīng)歷了“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大觀園月夜驚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等異常事件，遭到抄家的厄運，寶玉雖考中舉人卻看破世俗選擇出家，賈府最終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結(jié)局。從小說的描寫看，黛玉未必有管理家族事務的能力（事實上她也不屑），但她是賈寶玉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侶，她的去世也暗示著寶玉的艱難結(jié)局。

眾所周知，《紅樓夢》寫了許多青春靚麗女子的去世，所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但每一位女性的去世對賈府造成的影響又不一樣。秦、林兩位的死是預示著賈府窳敗的重要信號。精明強干的王熙鳳之死雖然是賈府敗落的致命一擊，但那時賈府敗落已經(jīng)是不證自明的事實，故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圍。

（四）《歧路燈》中的孔慧娘

《歧路燈》是我國第一部長篇白話教育小說，作者借譚紹聞的敗家之路與浪子回頭的故事勸誡世人要“用心讀書，親近正人”[7]。其中譚紹聞的第一任妻子孔慧娘是作者筆下最為符合“三從四德”封建禮教的女子，但作者并沒有給她善終的結(jié)局，而是安排這個賢惠的女子過早消亡。

孔慧娘人如其名，孔家良好的家風將她培養(yǎng)成賢惠達禮、秀麗端莊的女子。她的首次出場給我們留下端莊從容的印象。在第4回中寫到正在二門內(nèi)學做女工的孔慧娘遇到突然進入的譚孝移等男子，能做到“從容款步而去”[7]18，這令譚孝移贊嘆不已，并決意與孔家結(jié)親，希望這個賢惠的女子能夠幫助兒子支撐家業(yè)。嫁入譚家后，孔慧娘不負重托，盡己所能維持家庭的和諧。成婚后她才知道丈夫譚紹聞已有妾侍冰梅和兒子興官，對于夫家的刻意隱瞞，慧娘選擇默默接受并與冰梅友好相處，且視興官如己出，以自己的寬容撐起這個家的和睦。而且她可以算是譚家唯一一個明事理的人，婆婆王氏是個溺愛兒子的慈母，凡事皆順著譚紹聞的想法。父親去世后，作為家中頂梁柱的譚紹聞輕易受人蠱惑，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如因為厭惡仆人王中時常的勸阻，譚紹聞和母親王氏要將忠誠的仆人王中一家趕走，是孔慧娘的深明大義勸譚紹聞將王中叫回來;若后來譚紹聞浪子回頭時沒有王中的鼎力相助，恐怕是難以支撐的，這就不得不讓人贊嘆孔慧娘的遠見卓識。

但是在“三從四德”“夫為妻綱”的封建社會，孔慧娘的賢惠并不能真正感化不務正業(yè)的丈夫譚紹聞。譚紹聞吃喝嫖賭盡染，全然沒有讀書人的正經(jīng)做派，孔慧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淚咽在肚子里卻也無濟于事。漸漸地被譚紹聞交友不慎惹下的幾場官司、日益放肆的賭錢敗家氣成癆瘵之癥，最終不治身亡?？谆勰镒鳛榉饨ㄉ鐣臉藴寿t妻，用自己的言行支撐著這個家僅存的一點書香氣，她去世后家中最后一縷正氣隨之消亡，再無人能時刻提醒譚紹聞是非黑白了。在其他家庭成員中，譚紹聞的母親王氏過分溺愛孩子，對于譚紹聞的胡作非為很少勸阻;而譚紹聞繼室妻子巫翠姐，是個沉迷于聽戲摸牌的商人家女子，丈夫在家中開賭場安置妓女，她是樂在其中與妓女交好;妾室冰梅、仆人王中因為地位低微不敢多言。于是，沒有明事理的賢妻在家中勸誡，譚紹聞日益猖狂起來，在狐朋狗友的引誘之下，沉迷賭場無法自拔，逐漸將家業(yè)敗光了?？梢?，賢妻孔慧娘的過早離世對譚家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谆勰锶ナ狼坝帽M最后的力氣，拉著父親的手，叫的一聲：“爹呀！”包含著無聲的控訴和極度的不甘，控訴自己努力維持家道卻遭到不公的對待，不甘心自己年紀輕輕就面臨死亡?；勰镏辣砻骷抑性僖矡o人勸阻譚紹聞了。

二、慧女子早逝的原因與藝術(shù)功能

世情小說中還有許多慧女子早逝的描寫。如《醒世姻緣傳》中晁大舍的妻子計氏與《綠野仙蹤》中溫如玉的妻子黎氏，這些女子未必比得上如孔慧娘、燕夢卿一樣聰慧，但她們的年輕早逝卻是一致的。慧女子早逝有如下原因與作用：

首先，聰慧女子的早逝多是因為生活上的不如意，導致心里郁結(jié)，從而形成生理上的病癥，最后郁郁而終。她們的不如意是個體愿望與社會大環(huán)境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導致的，因此是無法排解的，只能帶著遺憾和不甘造成過早離世的悲劇。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枷鎖繁重，要求遵守三綱五常，安守作為女兒、妻子的本分，以燕夢卿為代表追求的琴瑟和鳴，林黛玉為代表追求的自由婚姻，都超出了女子本分的范圍，在社會大環(huán)境的制約下是很難實現(xiàn)的愿望。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像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她們束縛住，她們企圖在網(wǎng)中尋求自由和幸福，將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希望寄托在家庭生活中，試圖憑借自己聰明才智收獲美滿生活。但她們被封建倫理綱常浸染已久，不能做出決然的反抗，只有在臨終前才清醒意識到一直遵守的封建倫理綱常是造成自身悲劇的最終原因。她們的早逝既是個人命運悲劇，也是家庭破敗的悲劇。小家組成大家，一個個家庭悲劇的上演亦暗示著整個封建社會即將衰頹。魯迅曾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論及“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8]，美好的破碎總是讓人感到心痛且引發(fā)共鳴?；叟釉谌缁ㄋ朴竦哪挲g過早消亡，歸根結(jié)底是她們的個體愿望與封建社會斗爭失敗的悲劇。作者將對她們的同情、惋惜蘊藏在她們香消玉碎后對家族產(chǎn)生的影響中，將她們的生與亡與家族命脈聯(lián)接在一起，暗示封建社會已是腐敗的，女性的掙扎已經(jīng)是徒勞。另如《醒世姻緣傳》計氏被逼上吊、《紅樓夢》中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生金自逝等等，皆是此意。在這個意義上，魯迅《傷逝》中年輕子君的去世與此同。她們或死于丈夫的無情、或死于別人的算計、或死于疾?。膊≡诖艘苍S更多的是一種隱喻），總之她們的早逝是整個社會對她們“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結(jié)果。

其次，慧女子的早逝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重大標志。因世情小說又稱家庭小說，沒有了賢內(nèi)助，家庭就會漸漸敗落下來，所以慧女子早逝通常是家庭發(fā)生變故的標志。如《金瓶梅》中的李瓶兒原本可以支撐起西門家的半邊天的，何況她還生下了延續(xù)西門一脈香火的兒子。如果官哥沒有被潘金蓮設計用貓驚死，而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成人，那么他就是西門家的繼承人。從這些來看，李瓶兒對西門慶及其整個家族非常重要。她的死讓西門慶家族走上下坡路，并導致了感情極度空虛的西門慶走上了不歸路。張竹坡評：“瓶罄喻骨髓暗枯。”[9]《紅樓夢》中的秦可卿之死也點逗出賈府的沒落。曾慶雨先生《云霞滿紙情與性——讀〈金瓶〉說女人》說得好：“李瓶兒之死敲響了西門家庭敗落的第一聲喪鐘，后來的《紅樓夢》寫秦可卿之死，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盵10]還有《歧路燈》孔慧娘，她的良言讓譚紹聞墮落的步伐變緩。當她去世時，王中就預知譚家要敗落：

王中聽說，就如聞了一個霹雷，跌腳嘆道：“敗的由頭來了！”……嘆道：“好一個賢慧有家教的少主母，為甚么會死！可惜，可憐?！盵7] 273

在慧娘死后，譚紹聞在墮落的路上越走越遠。

與此相對應的，《兒女英雄傳》兩位賢良女性金鳳、玉鳳沒有早死，能夠時時勸說自己的丈夫，所以安驥得已金榜題名而如愿以償。

第三，“慧女子早逝”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它不但是她們游蕩子丈夫為非作歹、不聽勸告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這些丈夫“出軌”“續(xù)弦”的主要原因。如李瓶兒歿后，西門慶在家與奶媽如意有染，在外與林太太勾搭，最終走上不歸路;孔慧娘去世，譚紹聞續(xù)弦巫翠姐;秦可卿死后，賈蓉續(xù)弦許氏;燕夢卿死后，任香兒得寵;溫如春的妻子黎氏死后，一邊續(xù)弦一邊嫖妓。許多后續(xù)的故事由此展開。

從此意義上講，慧女子早逝引起了后續(xù)許多有趣的故事。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時說，“張三不唆，虔婆不稟;虔婆不稟，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xiàn)。蓋張三一唆之力，其筋節(jié)所系，至于如此?！盵11]“此時若更不得張三立主文案，幾番勾捉，則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頭乎？后人不知，遂反謂張三于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讀書之人殊厚也。” [11]301這是閻婆惜之死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雖然閻婆惜并不屬于“慧女子”，但用“女子之死”來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是一致的，也具有同樣的意義與作用。

坊間流傳男人三件喜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曾經(jīng)調(diào)侃這一現(xiàn)象說：

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xù)弦夫人。結(jié)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yè)，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jīng)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yǎng)費么？重婚不要兩處開銷么？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并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12]

其實，這不是女人自己“湊趣地死了”，而是作者讓她們“湊趣”地死了。世情小說常常用“男人死老婆”這一模式來展開情節(jié)。如《初刻拍案驚奇》中《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寫沈燦若妻子王氏死后：

又道是“家無主，屋倒豎”。燦若自王氏亡后，日間用度，箸長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須是續(xù)弦一個拿家娘子方好。只恨無其配偶?！毙闹袗瀽灢灰?。[13]

這樣沈燦若續(xù)弦就非常自然。其他如《金瓶梅》西門慶的正妻陳氏早死，“先頭渾家是早逝”[2]25;《嬰寧》中“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14];《阿寶》“生時失儷，有戲之者，勸其通媒”[14]376;《歧路燈》“卻說譚孝移自幼娶周孝廉女兒，未及一年物故。后又續(xù)弦于王秀才女”[7]2;《鏡花緣》“話說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妻子久已去世，繼娶林氏”[15]等等，都有這個作用。

第四，“慧女子早逝”提供了刻畫人物的絕佳平臺。雖然小說中任何事情都有刻畫人物的作用，但“慧女子早逝”因為時間緊、人物多、頭緒繁等等，在刻畫人物形象上更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盎叟釉缡拧焙?，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如李瓶兒去世后，潘金蓮的暗自稱快，西門慶的痛徹心扉，吳月娘的無動于衷，都表現(xiàn)出來。秦可卿去世后，王熙鳳抖擻精神，賈寶玉的口吐鮮血，賈珍的異常舉動，密集而又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潘建國先生說：“‘李瓶兒之死……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的‘立體‘圓形特性?！盵1]“《紅樓夢》作者描寫‘美人之死……即借助喪禮活動來塑造、突顯某些人物?！盵1]

總之，“慧女子早逝”是古代世情小說尤其是明清世情小說中常見一種模式，它本身就顯示了社會與家族合謀殺害青年女性的罪惡，同時有預示家族敗落的寓意，還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同時“出殯”描寫也是展示小說精彩描寫的得意之筆。

參考文獻：

[1]?? 潘建國.《金瓶梅》《紅樓夢》中的“美人之死”[J].文史知識，2013（11）：70-77.

[2]??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3]?? 張錦池.六大古典小說識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4]?? 隨緣下士.林蘭香[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

[5]??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6]?? 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M].沈陽：沈陽出版社，2005.

[7]?? 李綠園.歧路燈[M].濟南：齊魯書社，1998.

[8]??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9]?? 張竹坡.《金瓶梅》寓意說[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

[10]?? 曾慶雨.云霞滿紙情與性——讀《金瓶》說女人[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11]?? 施耐庵.水滸傳[M].金圣嘆，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2]?? 錢鐘書.圍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13]?? 凌蒙初.初刻拍案驚奇[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6.

[14]?? 蒲松齡.聊齋志異[M].趙伯陶，注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15]?? 李汝珍.鏡花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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