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王智堯的公公婆婆都沒有退休金。他們離北京的車程只有三個多小時,八成以上的河北人都會在京打工,但他們村例外。見了鬼的,齊心協(xié)力深根本土,年復一年種點玉米種點白菜。收入可想而知。
村里上一點年紀的沒有出去,年輕的也沒有多少人出去。理由是出去了也沒有掙到錢。索性就回來了。
王智堯的老公算半個例外,他早早出來了,肚子里有點墨水,也混上了跟鄉(xiāng)親們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半個例外,是說他鄉(xiāng)土情結還是挺重的。雖然眼見著一派瘡痍,還是忍不住地一鍵美化反復磨皮。他的父母也沒有表達過外出打工的意愿,一直留在當?shù)?,過著灰撲撲的北方鄉(xiāng)村生活。村里平房連成一片,看起來都很雷同,房前屋后,樹都很少,傳說中的寫意鄉(xiāng)村,毛都沒有一根。
這種單調而低質的生活,在去年夏天被打破了。王智堯一個電話,將公公從家里“薅”了出來。
因為婆婆過來幫她照顧孩子,家里同時請了阿姨,做飯阿姨聊起自己在住的那一塊認識人,有工作機會給六十歲的老頭。簡單說,就是給小區(qū)看門。
包吃住,一個月得2000。錢不多,但活簡單,按鈕開門。王智堯的公公秉承了北方爺們的一些特質,比如不用分擔家務,沒掙到錢也不需要覺得多遺憾,有點酒喝就行……但本質上還是一個老實的人。所以也就順從地過來了。來的那一天,他穿著一件胸前有兜的翻領短袖,那個兜被剪刀剪去了90%,還剩一個邊沿稀拉擺在外頭。所有人都可以通過它,知道它的主人曾經想剪掉一個口袋,但沒有成功。
簡單的幾句交代后,公公就開始上班了。老板每個月給他卡里存1500,然后發(fā)500元現(xiàn)金給他。比起過去有一搭沒一搭的零工,還是規(guī)律了很多。而且他抽煙喝酒都戒了。對于這個安排,王智堯頗有些自得。但是她的公婆一家是否感激這種安排尚不得知。他們反正沒有表達出來過。
可能除了王智堯,其他人都不會覺得這有多值得夸耀的。她的丈夫覺得這樣還不錯,但他對這類事整體上就不太在意。父母沒錢,那就沒錢吧,如果他們還能再拼幾年,也可以。媳婦這么安排,也挺好。
她的婆婆呢,是可以忽略的人物。她也從不開口多說話。至于公公,屬于被裹挾的命運,硬著頭皮來到陌生環(huán)境而已。
這個家庭里還有一位不算特別重要但關鍵時刻也能形成緊張關系的成員,王智堯的小叔子。他目前沒有發(fā)聲。他們已經有一兩年沒聯(lián)系了。去年鬧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矛盾后,王智堯對小叔子一家避而不談,小叔子一家則對王智堯怨念頗重。
家族里相對弱一點的人,一般是沒有什么話語權的。他們家例外。小叔子能力雖弱,語氣還挺豪橫。這與他們家庭風格有點關系,大家都是和平主義者,love and peace,全家上下沒有要求。隨便你混成啥樣,尋常家庭里的勢利眼在這里幾乎不存在。所以,弱點的人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腰桿沒啥伸不直的。
王智堯獨當一面,覺得給公公安排好了出路,還可以有余力安排安排婆婆。反正等到明年秋天,孩子也可以上小學了,不需要婆婆在這守著,那么她也可以去試著去做家政,打掃房子,做頓飯,或者幫人幼兒園接一下孩子,這類活有啥不能干的。
她想到此有些興奮,又給困難群眾解決了一處實際困難似的。婆婆的反應大概是她興奮程度的1/8。她擠出一點笑,說了一句能做應該是能做。
“當然可以啊,你干脆都別幫帶孫了,他們那邊小的都上幼兒園了,你也對得住他們了。你按原計劃再幫他們帶半年娃,從明年開始,自己就可以去打工,這活也不會太累,攢個幾年,你就有點底了,我這邊不用你管,每年給你的那一份也會照舊。人到老,手里要有點錢,不然做什么都不能硬氣。”
聽上去,還是很發(fā)自肺腑的,善解人意方面能超過90%以上的兒媳。不過,她婆婆也沒有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更沒有流出“你才是真的替我著想的人”的意思。她傲嬌的兒媳并不知道,她給婆婆安排的好出路,婆婆根本接不住。主要的理由只有一個,她怕,過去也從沒有打過工,聽完這建議只覺得一陣慌。
大家都是和平主義者,love and peace,全家上下沒有要求。隨便你混成啥樣,尋常家庭里的勢利眼在這里幾乎不存在。
此外,糯米一樣軟塌的人,如果能說得出口“兩邊都不帶(孫)了,我要去打工”,就不會是今日的她了。老二那邊會鬧成啥樣子?她不敢想。兩年前已經見識過一次。小兒媳把所有行李箱的東西都扔在了土里,要離婚,兩個孩子也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理由是,婆家不給力,沒有幫襯他們更多,既然出不了錢也出不來力,那么就都散了吧。你們家的種你們領走。
這件事鬧得陣仗有點大,婆婆第一次見到就被鎮(zhèn)住了。假如還讓她說不準備帶了,估計得醞釀七八年。
就這樣,大家各懷心思商量了一個無法執(zhí)行的方案。也就說說而已,畢竟小叔子家還不知情呢。
果然,還沒等細說,只朝著方向點了一下,對方就開始暴走。理由反正是他多難,眼下是最難的時候,而且他要求把半年輪換改成一年輪換。因為“往年都是在我家下半年,但過完年媽媽就去你那邊了,每次我這邊不夠6個月,你家都是7個月。這不公平。”
關于7個月與5個月的事,這不是小叔子第一次提。上次提,是9個月前,當時王智堯的丈夫大為光火,因為他想象中的弟弟不是這種庸俗型,多幾天少幾天算得這么清,沒想到,這次又提。他憑著本能的直覺反駁他弟,不要張口就來,結果對方更為氣盛,“到底是誰張口就來,你不會去算嗎?”
王智堯本想插嘴,被丈夫用手勢擋住了。于是她打開電腦,在圖片庫里截屏照片屬性,那里頭有最準確的時間。這5年來,婆婆在她家的準確時間是2年4個月,而小叔子家是4年。她決定替丈夫出手,將所有時間點標記出來,然后發(fā)圖給了小叔子,讓他看看,到底他們吃了多少虧。
對方沒有任何回應。隔了一天,依然沒有。可能是說不出什么理來,也可能是他壓根懶得搭理嫂子。第二天,婆婆罕見地發(fā)了一條信息給王智堯的丈夫。問他是怎么跟弟弟商量的,“你弟弟太難了,今年甚至出了車禍,命都快沒了?!?/p>
丈夫截屏給了王智堯。王智堯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這種句子對老大十分管用,可以立馬讓他軟下來。婆婆拿小兒子沒辦法,拿捏大兒子倒是輕輕松松。稍微想想就知道,要是發(fā)生那么大的車禍,真的命快沒了,不得住院治療嗎?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以他們那家的大嘴巴特點,為啥這次嘴風這么嚴?大家都聞所未聞,十之八九就是一個剮蹭,或者是躲過一劫的危險事件而已。現(xiàn)在用來賣賣慘罷了。
但王智堯丈夫已經決定認慫。他找的借口是“他們家確實有困難,我也會指出他的錯誤,但畢竟親兄弟,我們就犧牲一下吧。”
留給王智堯的轉圜空間不多了,如果她不希望自己落入跟小叔子一家一樣不要臉的田地,她就只能認了這一出。而之前讓婆婆打工攢點養(yǎng)老錢的想法,實在是過于單純了。就算掙出一點,十之八九也是會被薅走的。想到自己的幼稚,她有一點挫敗感,但好消息是,她停滯在了這份小小的挫敗感之中。如果她能再深入地思索一下,為什么自己嫁入了這類家庭,為什么隔一段時間就需要卷入這類庸俗的話題,她只會迎來更為巨大的痛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