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信從大海飛來,要交兩首愛情詩,供詩會匯編成冊。主辦方認為,這對于任何一個詩人來講,都是小菜一碟。我卻被難住了,我說啥詩都有,就是沒有愛情詩。寫太陽的算不算,不算;寫山水的算不算,不算。哦哦,難過。對方一句哈哈,那就更要請你來寫一首。我說要得,但是我知道,一個古稀老人,哪里還有力氣來寫愛情詩嘛。
想想這輩子寫詩都半個多世紀了,怎么會找不出一兩首愛情詩呢?難道你沒有年輕過,沒有愛過?當(dāng)然不是。但是不管怎樣,就是找不出一首像樣子的愛情詩。
那么,我還有理由去大海參加以愛情為主題的詩歌周嗎?去!我當(dāng)然要去!為了獲取這張世上最美好的入場券,我只好去翻舊紙堆,硬是翻出了一首整整寫于50年前的所謂愛情詩,題目叫《我們》:我們在寒冬的枝椏作巢/沒有一片綠葉發(fā)來賀信/我們在檸檬汁的苦海揚帆/沒有一節(jié)花枝愿來作槳……
這樣的文字放在今天多么不合時宜。
但我是有愛的呀!愛一個人,愛一座山,愛一片水,愛一棵樹,愛一座城。愛得哭,眼淚便是證據(jù)。
說到眼淚,對于我,恐怕還得加上幾個字:敏感、脆弱、眼淺、淚點低。
有時,我甚至懷疑我的愛是不是太多了太泛了。是的,有一些眼淚就不說了,比如戰(zhàn)爭、疾病、地震、海嘯、洪水;比如故人的離去,朋友的不期而遇,幸福的突然來臨。但問題是,有的眼淚在旁人看來是大可不必的。一個老年人,動不動就熱淚盈眶,哪里還有半點威嚴?
都說老人的眼睛是一口枯井,因為流了一輩子的淚,都流干了。而我,分明看見和我一樣的老人,老淚一旦縱橫,便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渾濁,有質(zhì)感,一顆顆擲地有聲。而他們,又大多是作家和詩人。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边@是艾青在黑暗歲月寫的詩。詩人把一生深厚博大的愛,都獻給了他的民族、他的土地。當(dāng)然,我們不能拿艾青的詩來為自己的眼淚說事。但是詩人雖有大小,眼淚卻無真假。為什么我們眼里也常含淚水,因為心中愛著啊。
而愛,是不懂世故不設(shè)城府的,率真的天性也不會因年齡的增長而消失。不然,詩壇為何會有人稱白發(fā)少女王爾碑,白發(fā)兒童曾卓,白發(fā)情歌余薇野,白發(fā)花蕾鄭玲。
想起有一年在山東菏澤,那是牡丹花的故鄉(xiāng),頭戴花冠的人群迎面而來,其中,七八十歲、八九十歲的太婆尤讓人感動。她們?nèi)毖?、拄棍、坐輪椅,頭上照樣戴著鮮艷的牡丹花冠。陽光燦爛,白發(fā)閃耀,深深的皺紋之間,“嘩嘩嘩”的歲月流淌,而老人的笑容卻是那樣美而媚,一頂花冠,嬌嫩地,壓住了老人一生一世的痛。頓時,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又想起另一個上午,應(yīng)邀赴南山櫻花節(jié)。節(jié)日略為早了幾天,櫻花還只是花骨朵。細雨朦朦,新娘們拖著白色長裙走過花徑,像走在童話里一樣。這時我和一群美麗詩人,白月、西葉、梅依然,走過一棵一棵櫻花樹,我在心里對新人們表達著祝福,不斷地說,愛著的孩子們啊,趕緊去南山吧,南山已為你準備好了這么多海棠樹、櫻花樹,還有蝴蝶、溪水和陽光,趕緊去啊。
這樣的美好情景又讓我感動了,一片比紗還薄的薄霧,比魚啄出的漣漪還淺還淡的漣漪,不知不覺又讓我的眼眶有些許濕潤。當(dāng)時連自己都覺得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太沒有道理了。我怎會患有這樣的眼疾?
外孫女在美國過第一個情人節(jié),老師為十歲孩子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是:至少為班上一個同學(xué)制作情人節(jié)賀卡,如果給全班同學(xué)做了,就能獲取兩盒小蛋糕。最后外孫女做了五個心形賀卡,送給她最好的五個朋友。她說只有心形賀卡才能表達她的心愿,她理解的情人就是有感情的人,需要永遠記住的人。
孩子對情人節(jié)的理解讓我豁然開朗。我愛我的城市,我愛我正在愛著的人,多好??!我為什么不能大聲說:因為心中愛著!我正是被愛滋潤著,我的眼睛才不會干澀,我的筆尖才會流出詩句。
晚飯后迫不及待地和朋友孫思一起去了海灘。迎面走來十幾對年輕人,有的一身休閑裝,有的拖著婚紗長裙,青春靚麗,滿臉幸福。剎那間,我竟然想到了我還在讀小學(xué)、中學(xué)的孫女、外孫女,她們?nèi)绻辛四信笥?,?yīng)該也是這樣啊。
沙灘知道我愛,愈發(fā)擺出億萬家私向我炫耀,金子,金子,全是金子。即使從指縫漏下最細小的一顆,都藏著心中了不起的愛情。像金子又回到金子中間,愛情又回到愛情中間,衰老的生命似乎重新注入些許能量,竟覺得白發(fā)為之羞澀,夕陽為之臉紅,滿屏浪花,都成了我相思的病根。
我在心里問自己,這是第幾次來到大海呀,為什么每一次,都像愛情剛剛發(fā)生。
枕著濤聲我失眠了,可能會寫一首愛情詩了,那種感覺真好。是因為今夜哪一顆爆炸了的恒星,哪一滴漁火,哪一陣潮汐?
那么多魚兒踩著波濤揮舞小旗為誰歡呼,海被我們剖開,又迅速合攏,從來不流哀傷的血,因為愛情從未遠離我們。對不起,詩集出了一本又一本,只有一首,十二行,寫給你,我還占去一半。剛才,有一會兒,我很想把萬頃波濤看成是水做的玫瑰園,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浪花,我很想摘到其中一朵,蘸著夕陽,寫一些字送你。但是我的筆老了,我的船在岸上,不動了。眼前走過一對銀發(fā)老人,他們遠去的背影,從容、鎮(zhèn)定,如果你來了,那就是我們。
趕緊翻身下床,借著酒店的筆和紙記下這些,前言不搭后語,回家改改,應(yīng)該就是另一首《我們》。
50年,兩首愛情詩,但是夠了。
(作者傅天琳系中共重慶市委黨建門戶七一客戶端暨CQDK全媒體特約專欄作家,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重慶新詩學(xué)會會長。作品曾獲全國中青年優(yōu)秀詩歌獎,全國首屆優(yōu)秀詩集獎,全國女性詩歌杰出貢獻獎,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已由日本、韓國翻譯出版詩集《生命與微笑》《五千年的愛》。1988年入選英國劍橋《世界名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