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敬明
(濰坊市博物館,山東 濰坊 261000)
《管子學刊》1991年第3期,發(fā)表何愛華先生《秦越人里籍與齊派醫(yī)學考》之鴻章,以文獻與考古所見金陶璽與封泥古文字資料諸相合證,稽考扁鵲故里之“鄭”,即陳璋壺銘文與齊國陶璽封泥所習見之“鄭陽”,地在齊都臨淄周近,凡此饒有發(fā)明,令人欽服。時承先生之雅,大作曾稱引敝人發(fā)表在《古文字研究》第十四輯之小文《齊陶新探》。惟歲月如流,事過近三十載,而考古間有新獲,惜何先生已修文于地下,所不及見也。敝與之雖僅一面之識,然印象至深;每每念及先生樸純博學而天奪良人,則常心懷戚戚焉!
爾今仍以陳璋壺與陶璽文字,結合新泰“平陽”新出土印有“鄭陽”之陶文,對扁鵲里籍“鄭”地即銘文“鄭陽”之說稍作補苴,并藉以追懷何先生。
迄今所見,戰(zhàn)國時期齊國伐燕所獲陳璋方壺與圓壺凡兩件,并與臨淄及其周近所出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陶文中亦習見“鄭陽”之地名。
清代濰縣著名金石學家陳介祺舊所庋藏,現(xiàn)藏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陳璋方壺銘文曰:“唯王五年,鄭陽陳得再立事歲,孟冬戊辰,大臧戈孔,陳璋入伐匽亳邦之獲。”(圖一、圖二)(1)陳青榮、趙缊:《海岱古族古國吉金文集》,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1166-1167頁。
圖一 陳璋方壺
1982年江蘇盱眙縣穆店鄉(xiāng)南窯莊窖藏出土,陳璋圓壺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陳璋圓壺銘文曰:“唯王五年,鄭陽陳得再立事歲,孟冬戊辰,大臧戈孔。陳璋入伐匽亳邦之獲?!?圖三、圖四)(2)陳青榮、趙缊:《海岱古族古國吉金文集》,第1168—1169頁。凡此兩篇銘文同為29字,彼此或存殘泐,然文字仍可互足。同載齊宣王五年(前315),子章以五都之兵征伐燕國之役,俾可與歷史文獻相合證。
齊國金文、陶文中之“鄭陽”寫作“奠陽”。兩周金文與陶文中“奠”,于器名則釋之為“尊”,于國、地、氏族名則讀作“鄭”,且多不從“邑”。而齊國陶文則綴加“土”符, 此乃齊國文字特色; 如國名、氏名、地名“齊”、“陳”與“平陵”、“平壽”之“平”等均綴加“土”符。陳璋兩壺銘文“奠陽” 即“鄭陽”。關于銘文中“立事”者“陳得”、將兵者陳璋,清代以來多家釋說,而于陳得籍貫 “鄭陽”之地望,則論及者罕覯。
圖二 陳璋方壺銘文
齊國金文、陶文所見“立事”者之籍貫或居處地名,有如“鄭陽”“華門”“平陵”“雍門”“平門”“內郭”“南郭”“北郭”“昌齊”“平陰”“葉”等等。齊春秋戰(zhàn)國陶文以及漢代帛書見臨淄都城城門有“高閭”“華門”“雍門”“平門”等名。而文獻所記齊國宮城與外郭約有城門十數(shù)座。如《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謂齊王章》載:“夤以為善。臣以車百五十乘入齊, 逆于高閭,身御臣以入。”注:“高閭應是臨淄城門?!?3)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戰(zhàn)國縱橫家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28-30頁。齊國巨族高氏,封邑、壟墓皆在臨淄城北,并且白兔丘高傒墓前曾出土春秋“高子戈”(4)陳青榮、趙缊:《海岱古族古國吉金文集》,第910頁。。古地、氏、人名三者之間關系尤為密切,高閭門得名與高氏有關,其為臨淄城郭東北門。
圖三 陳璋圓壺
圖四 陳璋圓壺銘文
華門在文獻中亦稱“章華門”,如《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齊閔王“三十六年,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蘇代自燕來,見于章華東門”。《集解》“左思《齊都賦》注曰:‘齊小城北門也?!搜詵|門,不知是為一門非邪?”《正義》“《括地志》云:‘齊城章華之東有閭門、武鹿門也?!甭芍唛傞T與高氏故事,而此華門應與華氏相關。由此可知齊國之華氏,或即《左傳》所記之華周一族。
關于雍門,《左傳·襄公十八年》載,晉、宋、魯、衛(wèi)等十二國聯(lián)師伐齊,突破平陰巨防,而兵抵臨淄城下?!岸隆R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辉露∶?,入平陰,遂從齊師……十二月戊戌,及秦周,伐雍門之荻。范鞅門于雍門,其御追喜以戈殺犬于門中。孟莊子斬其橁以為公琴。己亥,焚雍門及西郭、南郭。劉難、士弱率諸侯之師焚申池之竹木。壬寅,焚東郭、北郭。范鞅門于楊門。州綽門于東閭,左驂迫,還于門中?!贝颂幱洪T、楊門應為臨淄城西門;而平陰、北郭、南郭應與陶文所記者同。
以往在臨淄及其周近出土的齊國陶文所見地名與城門名,尤為重要的是,俟之2002年春,在山東新泰一中音樂樓建設過程中,出土陶文近四百件,其不僅帶有齊都周近出土陶文所記之地名與城門名,而且所涉及之地名、人名更為豐富。齊國金文、陶文恒見某地某人“立事”詞組,“立事”之意應為主持某事;而“立事”的屆數(shù)有“立事”“再”“叁”;“立事”的地點則朝廷、都邑、關防與制陶行業(yè)等。新泰陶文帶有“立(事)”內容的375片,主要見于陶釜和杯形器。且“立事”者均為“陳氏”,如“葉陳得”“雍門陳得”“鄭陽陳得”“平陰陳得”“北郭陳喜”“陳叔”“陳輯”“陳晏”“陳丩”“陳佗”“陳中山”“陳坦”“陳颋”“陳不”“陳繼韁”“陳忐”“陳君”“陳莆”“陳華”等。由大量的陳氏立事者,說明這里是一處齊國官營制陶手工業(yè)作坊(5)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學系、山東博物館、新泰市博物館:《新泰出土田齊陶文》,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236-353頁。。(另,因古文字隸定原篆造字困難,此則寬式,略取其意耳)。
今新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名“平陽”,乃戰(zhàn)國時期齊南境之重要城邑,是齊國控制泗上諸侯與抵御莒、楚、魯?shù)能娛聯(lián)c。從經發(fā)掘的78座墓葬出土兵器385件(其中帶銘文者19件)、車馬器373件來看,這處墓地的軍事性質尤為突出。報告稱:“周家莊墓地具有濃厚的軍事色彩,應是軍營地性質的墓葬?!?6)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泰市博物館:《新泰周家莊東周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479頁。據(jù)《國語·齊語》所載齊國 “作內政而寄軍令”,采取寓兵于農工的政策。所以新泰發(fā)現(xiàn)的齊國官營制陶手工業(yè)的立事者與陶工,亦具備軍隊士卒的身份。他們平時從事制陶手工業(yè),為軍事戍守者摶治建筑材料和日用器皿以及官府征稅量器等等,而俟諸戰(zhàn)事則揮戈從戎。從陶文明顯看出,這些成員的原籍并非平陽,而且絕大多數(shù)來源于齊都臨淄及其周近。
筆者舊作《齊陶文史料研究例說》(7)管子學刊編輯部:《齊文化縱論》,北京:華齡出版社,1993年版,第505-512頁。稱:“齊國帶銘文的兵器,所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較燕、秦、三晉則顯較少,并且其內容極盡簡要,大都為‘某邑某庫’之程式。例如‘平阿左’,其意為‘平阿左庫’,‘庫’指武庫,是鑄造、管理和使用兵器的場所,其應有常備軍隊,由各邑武庫在境內形成一定的軍事防御格局。有些城邑名稱在兵器銘文中或僅一見,屬于孤例單證,而且文獻又失之記載??墒?,若再輔以陶文資料就明顯豐富而又充實了。又如有的人名,或見于齊國金文和兵器銘文,同時又見于陶文,這樣由古文字形體、內容、人事和所在器物的形體等諸多方面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則于其時代和相關問題即可易于斷明。再如金文和兵器銘文中有城陽、鄭陽、安平、平陵等邑名,這些都是齊地上設有武庫的重要城邑,而在陶文中這些地名卻是屢見不鮮的。復如作于齊宣王時期記載齊伐燕之役的陳璋壺(8)周曉璐:《盱眙所出重金醽·陳璋圓壺讀考》,《考古》1988年第3期。,其中銘刻中有人名曰陳得,和地名作鄭陽者,而此人和地名則在陶文中高頻率的出現(xiàn),可由此推斷陳得既是齊之軍事首領,其亦還做過都邑大夫,曾監(jiān)管過制陶手工業(yè)之事,并且再進一步細究,則陶文中還有一個與此陳得姓名相同的人,其亦作都邑大夫,但并未參加過陳璋壺銘文所載伐燕之役。并且,鄭陽是齊都附近的邑名,這有眾多的陶文資料可證。因此有關研究者還利用這些陶文資料,而論證中國醫(yī)學奠基者扁鵲為齊國人(9)何愛華:《中國醫(yī)學奠基者齊國醫(yī)家秦越人》,《管子學刊》1992年第3期。,可謂是信而有據(jù)?!?而今看來,齊陶文中人名“陳得”者,并非一人;而“鄭陽”之名,定為一地。
今再結合新泰平陽陶文,愈發(fā)看出“鄭陽”的歷史地位之重要,立事者籍貫多是“鄭陽”,在這375片帶有“立事”內容的陶文中,分:“鄭陽陳得叁□”、“鄭陽陳得叁亳”、“鄭陽陳得三看”與 “鄭陽陳得叁仹”者4類共計15片(參見圖五)。對此衛(wèi)松濤先生稱:“立事人鄭陽陳得,出現(xiàn)在陳璋方壺和盱眙陳璋壺上,銘文作‘唯王五年,鄭陽陳得立事歲’,同時出現(xiàn)在新泰陶文‘鄭陽陳得叁’中,傳世陶文收錄‘鄭陽陳得三’、‘鄭陽得三’等。立事人陳喜,出現(xiàn)在陳喜壺中,銘文作‘陳喜再立歲’,同時新泰陶文有‘北郭陳喜’。我們認為此處分別出現(xiàn)在銅器和陶文中的鄭陽陳得為同一人,陳喜也或為同一人?!?10)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學系、山東博物館、新泰市博物館:《新泰出土田齊陶文》,第283頁。陳得籍貫為鄭陽,陳喜籍貫為北郭。
臨淄作為齊國首都,制陶手工業(yè)最稱發(fā)達。《史記·蘇秦列傳》稱:“臨菑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不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fā)于遠縣,而臨菑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迸R淄城市浩大,康莊通衢,原居人口數(shù)量巨大,又因商業(yè)繁榮外來人口眾多。且尋常生活多用陶器,所以從事官私制陶手工業(yè)者數(shù)量甚夥,有的世代世業(yè),堪謂制陶世家。并且此地制陶手工業(yè)的水平遠遠高于其他地區(qū)。經過八十多年的考古調查與發(fā)掘,可以認定這些制陶手工業(yè)之作坊窯廠,幾乎都位于大城之西和北郊。
圖五 新泰出土陶文
平陽原屬于魯國,戰(zhàn)國早期為齊國所據(jù)有,遂成為齊國南境最重要的軍事都邑;并從臨淄及其周近征募士卒以為戍守;其中必有原在家鄉(xiāng)從事制陶手工業(yè)者,平日繼續(xù)從事原有職業(yè),故其生產陶器上的文字內容、形式與臨淄出土者近同。鄭陽陳得既嫻熟制陶行業(yè),且深諳軍事戰(zhàn)爭,故其籍貫地址應在臨淄周近。臨淄城南為叢嶺與齊之長城,城西有畫陽(亦簡稱“畫”)和棘里(此棘里與齊大城西北稷門及城近郊稷下學宮相關)城邑,城東有安平與城陽邑,唯有城北附近不見城邑名稱,從軍事屏障設置捍衛(wèi)都邑來看,律之齊都左右形勢,其北附近有千乘,而此千乘之近應有城邑,由此推斷鄭陽應在臨淄城北不遠。
《史記》所載扁鵲自稱“臣齊渤海秦越人也,家于鄭”之“鄭”,即陳璋二件銅壺、齊國陶文、璽印中習見的“鄭陽”,地在齊都城北近郊。文獻與古文字資料中,地名習見簡稱。如齊戰(zhàn)國私營陶文多見“蒦陽某里”:
1.“綤鄙蒦陽南里大?!?《季木藏陶》四四·九)
2.“蒦陽南里結。”(《季木藏陶》四二·一)
3.“蒦陽南里人鄭。”(《季木藏陶》五四·一二)
4.“蒦陽南里陶者滿心?!?《季木藏陶》五六·一0)
5.“蒦陽陽里?!?《季木藏陶》七九·四)
殷商甲骨文有地名“畫”,在今臨淄故城西?!妒酚洝ぬ飭瘟袀鳌罚骸把嘀跞臊R,聞畫邑人王蠋賢,令軍中曰:環(huán)畫邑三十里無入。”《正義》引《括地志》云:“戟里城在臨淄西北三十里,春秋時棘邑。”又:“畫邑,蠋所居,即此邑,因澅水為名也?!?920年《臨淄縣志》卷二沿革:“澅水發(fā)源于縣西南十里……《孟子·公孫丑篇》:孟子去齊宿于晝。趙注:晝,齊西南近邑也。劉熙注曰:晝音獲(11)敬明案:高亨《古字通假會典》侯部第十·畫字聲系:“晝與澅。《孟子·公孫丑下》‘宿于晝?!端涀ⅰぷ退芬龝冏鳚??!?,齊西南近邑,因澅得名?!妒酚洝酚袧鼻搴?。光緒間王文灝于縣城北得封泥千余,有刻澅鄉(xiāng)者,歸濰縣郭氏?!逗鬂h·耿弇傳》注亦作澅水。蓋言乎邑當作晝,言乎水名當作澅也?!薄坝治杭內纭稘痹从洝罚R淄西鄙有澅陽城故址,孟子去齊時宿焉。漢耿弇討張布亦軍于此地,南有水曰澅,此澅陽所由名也。”再1920年《臨淄縣志》卷三古跡:“畫邑城,在西安城東南。王蠋所居,孟子所宿之故地也。詳沿革?!倍献铀拗?“晝”,即此畫邑。畫邑之名,文獻典籍與耆老所云作:畫、晝、澅、澅陽、淮陽,戰(zhàn)國陶文、封泥作蒦陽,但都可簡稱曰“晝”或“畫”。凡此正與“鄭陽”省稱作“鄭”同例。
《漢書·地理志》載:泰山郡,高帝置。屬兗州。轄縣二十四,其中有“肥城、虵丘。隧鄉(xiāng),故遂國?!洞呵铩吩唬骸R人殲于隧’也”。還有“寧陽,侯國,莽曰寧順”?!逗鬂h書·地理志》載:東平國,景帝分為濟東國,宣帝蓋。轄七城,其中有“寧陽,故屬泰山”。
由甲骨金文與文獻互征,“寧”應為先秦地名,而至西漢則稱“寧”或“寧陽”,王莽時期則或稱“寧順”。漢代寧陽得名于寧,遂國位于寧陽之境。由遂公盨銘“永御于寧”或可推斷,當時之“寧”應為遂國之重要城邑,或者是其國都之名。凡此“寧”又稱“寧陽”之例,亦與“鄭陽”之稱為“鄭”,正相類推。
再如,考古所見與后曉榮研究秦市亭陶文中地名簡稱之現(xiàn)象,諸如《史記》所載秦都咸陽,其市亭之全稱應為咸陽市亭,而陶文則省稱“咸亭”;其他與此相同者,如:櫟陽市亭、陶文省稱“櫟市”“櫟”;芷陽市亭,陶文作“芷”;云陽市亭,陶文作“云市”“云亭”;美陽市亭,陶文作“美亭”,平陽市亭,陶文作“平市”;阿陽市亭,陶文作“阿亭”;汝陰市亭,陶文作“汝市”;邯鄲市亭,陶文作“邯亭”;臨菑市亭,陶文作“菑亭”;臨朐市亭,陶文作“臨亭”等等(14)參見后曉榮:《秦市亭陶文性質的新認識》,《考古學報》2019年第3期。。由此可見,戰(zhàn)國秦漢時期地名繁簡互稱,乃為社會之普遍現(xiàn)象。不但地名綴“陽”可省,而且儷“陰”者亦略也。
所以,齊國金文、陶文之“鄭陽”,文獻中亦省稱作“鄭”,正是與時偕行;而扁鵲自報家門云:“臣齊渤海秦越人也,家于鄭”,其“鄭”即此銘文之“鄭陽”,位處齊都臨淄城北近郊,且與稷下學宮相密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