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世界里的虛無——《白光》中的色彩意蘊

1922年，魯迅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白光》，講述了在科舉考試中屢次失敗的文人陳士成，精神迷幻，受到白光的啟示，在院子里挖掘銀子未果，于是尋至山中，卻墜湖而亡的故事。周作人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中指出：“《白光》是一篇真是講狂人的小說，這與《狂人日記》不同，在它里邊并沒有反對禮教吃人的意義，只是實實在在的想寫陳士成這個狂人的一件事情而已?！薄栋坠狻分械年愂砍呻m以魯迅的曾祖苓年公的兄弟的兒子周子京為原型，但周作人將該小說定性為一個紀實性的故事，否定了《白光》的深層意義。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曾說：“所見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絕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濒斞傅男≌f取材于生活，但其藝術(shù)世界并非是生活中原素材的生搬硬套，他將自己的獨到見解融入事實，并加以改造以追求藝術(shù)的真實。以此來反觀上述周作人的論斷，顯然是有失偏頗的。筆者認為，表面上魯迅在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受科舉制度毒害的狂人的故事，而細究之下，作品有強烈的隱喻效果，在富有意蘊的色彩籠罩下，作者意在為我們構(gòu)建一個以黑色和白色為主色調(diào)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虛無是真正的底色。

一、白色的雙重性質(zhì)

阿恩海姆在《藝術(shù)與視知覺》中對白色有過一段精彩的解讀：“白色本身有獨特的兩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種圓滿狀態(tài)，是豐富多彩，形態(tài)各異的各種色彩加在一起之后，而得到的統(tǒng)一體；但另一方面，它本身又缺乏色彩，從而也是缺乏生活多樣性的表現(xiàn)；它既具有那些尚未進入生活的天真無邪兒童所具有的純潔性，又具有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死亡者的虛無性?！币环矫?，白色可以反射所有色光，成為一個融匯各種顏色的豐富的綜合體；另一方面，白色沒有任何色相，是虛無的空白。也就是說，白色是一個既豐富又虛無的色彩。

回到小說《白光》中，白色的雙重性質(zhì)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白色是小說的中心意象“白光”的顏色，是陳士成經(jīng)歷科舉失敗后黑夜里的曙光和希望。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美夢誘惑著陳士成走進科舉考場，他渴望以此當(dāng)上京官，出人頭地，好擺脫眼前的貧苦潦倒。然而榜上無名的事實再一次擺在眼前，他念叨著“這回又完了”。于是，他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里，以教授幾個小覷他的學(xué)童聊以為生，還是要寒窗苦讀以追逐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要走出這重重困境，唯一的出路竟然還是科考，這讓失敗了十六次的陳士成徹底陷入了絕境。而這個時候，“白光”出現(xiàn)了。陳士成的祖母告訴他的謎語在他頭腦中揮之不去，他真希望解開謎底以獲得祖上遺留的銀子，做個財主好擺脫目前的絕境。畢竟有了錢，“勢”也就有了，他貧苦潦倒的日子也會就此結(jié)束。纏繞著他的“白光”正是能帶給他希望的謎底，這個謎底是錢財、名利等等欲望的綜合象征，這是“白光”的“豐富性”所在?！鞍坠狻笔顷愂砍晒伦⒁粩S于科舉之路后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這根救命稻草——“白光”真的能夠助他一臂之力嗎？很顯然，這根救命稻草實在是一個虛無的存在。首先，“白光”的來源是謎語，這個祖上留下來銀子的謎語是陳士成聽他的祖母說的，而陳士成的祖母是聽她的祖母說的，完全可以推測，她的祖母也是聽說來的?！奥犝f”本就帶有不靠譜的因素，去追溯謎語產(chǎn)生的源頭更成了無稽之談。于是“聽說”的真實性被解構(gòu)了，那么建立在“聽說”基礎(chǔ)上的“白光”也就無所依托，成了一個虛無的存在。其次，追逐“白光”的陳士成最終葬身于萬流湖，“渾身也沒有什么衣褲”，赤條條地離開了人世。陳士成追逐象征著錢財與名利的“白光”，“白光”成為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然而追尋“白光”卻又直接導(dǎo)致了他的死亡。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結(jié)尾。在死亡這一宏大的命題前，象征著金錢、名利等豐富欲望的“白光”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其“豐富性”被徹底消解了。這和阿恩海姆在《藝術(shù)與視知覺》中將白色指向“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死亡者的虛無性”可謂不謀而合。

二、無望的黑色

在色彩心理學(xué)家看來，黑色給人的感覺是收縮感、后退感與沉重感?？刀ㄋ够鴮谏羞^這樣的定義：“黑色的基調(diào)是毫無希望的沉寂?！彼€認為，黑色像是余燼，仿佛是尸體火化后的骨灰。黑色預(yù)示著死亡，是一種象征著絕望的詭秘色彩。魯迅是熱衷于鋪寫黑色的，在《白光》中，其對黑色的描摹并不亞于白色。

首先，黑色是人物內(nèi)心情感的表征。在得知落榜之后，陳士成的眼前“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后來又多次看到“黑圈子”夾在小辮子中間跳舞。這里，“黑圈子”是他內(nèi)心的情感向現(xiàn)實的投射，是他科舉落榜后無望的表現(xiàn)。

其次，黑色是他生活的大環(huán)境的基本色調(diào)。如果說眼前黑色的圓圈是他落榜后極度失望而產(chǎn)生的生理反應(yīng)，那么昏暗的書房、黑夜這些空間意象，還具有更深層的意味。當(dāng)他看到“白光”閃在他的房里，他緊跟而來，卻不見“白光”的蹤影，只看到“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里”?；璋档臅渴撬翱嘧x的地方，也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耗費了大半輩子。因此書房這一空間意象被賦予了時間的概念：它不僅是陳士成讀書的小環(huán)境，也象征了科考對人長久的毒害。在“黑暗”的科舉循環(huán)中，他看不到所謂的光明前程，只能在一次次失敗中逐漸消沉，走向死亡。

相較于昏暗的書房，黑夜更具隱喻色彩。小說中，陳士成正是在黑夜里尋找“白光”，作者又安排他在黎明前死去。黑夜是陳士成尋找“白光”的環(huán)境，也是他生活的大環(huán)境，是他無法脫離的時代場域，是那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這是魯迅精心設(shè)置的黑暗空間，這個空間不僅僅束縛住了落榜后的陳士成，也困住了他的一生。在其中“熟睡”的陳士成“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這是“鐵屋子”似的黑夜對陳士成的精神毒害，也是先覺者魯迅的痛心之處。

不論是“和幾個破書桌默在昏暗里”的書房，還是有著“鐵的月亮的影”的黑夜，都構(gòu)成了小說里黑色的基調(diào)，給人以沉悶、壓抑甚至是陰冷、詭秘的感覺，其深沉冷峻的色調(diào)正是時代的反映，展現(xiàn)了魯迅對封建社會獨特的視覺表達。

三、黑白世界里的虛無本質(zhì)

魯迅曾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有著很多偏激的聲音?！庇袑W(xué)者認為，虛無感不同于悲觀感，陷入虛無感的人會迅速失去行動的熱情，“犧牲也罷，反對也罷，都沒有意義，人生只剩下一個詞：無聊”。在魯迅的筆下，黑色與白色同構(gòu)了這種虛無感。

在《白光》所塑造的黑白世界里，陳士成的矛盾形象力透紙背，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之間游蕩。一方面，他的短發(fā)是他適應(yīng)現(xiàn)代、擺脫封建的外部特征，而另一方面，他的內(nèi)在精神仍然停留在封建社會；一方面，他極力渴望獲得祖上留下來的財富，以擺脫無望的科舉循環(huán)，而另一方面，他為這樣的舉動“感到慚愧而且羞人”，在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之間游移不定。然而，陳士成在昏暗的書房里苦讀大半輩子只為求取功名，是無用的。他將希望寄托于不真實的“白光”是愚蠢的，將人的追求局限于金錢、名利等等欲望又是淺薄的。在死亡面前，陳士成一生所追求之物都將成為過眼煙云，最終只能指向虛無。

“常人自以為培育著而且過著完滿真實的‘生活’；這種自以為是把一種安定帶入此在；從這種安定來看，一切都在‘最好的安排中’，一切大門都敞開著。沉淪在世對它自己起到引誘作用同時也起到安定作用?！痹诖嬖谥髁x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的眼中，當(dāng)個人俯首在普通人之前時就喪失了此在，當(dāng)個人混跡于一般人之中時，就處于一種沉淪狀態(tài)，而處于沉淪狀態(tài)就是一種虛無的存在。在人的“存在”這一宏大的命題前，眾多封建社會里的陳士成們將毫無存在意義，只能成為浩渺的歷史中一個個虛無的塵埃。

有學(xué)者指出，文學(xué)作品中的色彩是“精神沉入物質(zhì)的折射”。在一系列富有意蘊的色彩籠罩下，《白光》呈現(xiàn)出了一個虛無的黑白世界，這個世界凝聚了魯迅這位先覺者的痛苦與哀嘆。有意蘊的色彩無疑是顯示魯迅獨特風(fēng)格的一個重要方面，從這個角度，或許我們可以看到周作人“只是實實在在的想寫陳士成這個狂人的一件事情而已”這一論斷是片面的，也更深刻地感受到色彩在魯迅小說中的藝術(shù)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