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翎小說的族群詩學

作為海外華人新移民文群領軍人物的溫州籍作家張翎，雖然創(chuàng)作題材廣泛，但移民題材無疑是其最核心的構成。作家基于多元文化語境與交錯時空的移民題材創(chuàng)作，兼具區(qū)域質素與國際視野，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重要成果。其中，“溫州系列”在張翎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極為重要的位置，在這些具有豐贍意蘊的敘事文本中，體現(xiàn)出了一種鮮明的族群詩學。

一、甌越文化：“雁過藻溪”

借美國學者沃倫的說法，“偉大的小說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張翎也有她的“獨屬領地”——溫州。這與她的成長背景密切相關。誠如張翎本人所言：“對一個作家來說他成年之后居住在哪里，在哪里寫作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童年和青少年居住在哪里，哪一段記憶對他人生產(chǎn)生的印記最深，這才是重要的?！背錾诤贾葜R分子家庭的張翎，五歲時舉家遷居到母親的故鄉(xiāng)，在浙南小城溫州走過了她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江南溫潤的山水滋養(yǎng)了她靈秀清麗的氣質、柔婉樸真的性情、纖敏細膩的情感，這些質素投射到她的創(chuàng)作中，使得“溫州鄉(xiāng)野意象，江南溪水與泥土充斥其中”。移民之后，當“此岸”記憶在“彼岸”作家心中翻騰，手中落筆成文，可以說，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溫州記憶始終是張翎小說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陣痛》扉頁，張翎寫道：“謹將此書獻給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故鄉(xiāng)蒼南藻溪，還有我的故鄉(xiāng)溫州?！逼鋵嵥慕^大多數(shù)小說都是這樣，都是“溫州故事”。

溫州之于張翎小說，不只是一個地理空間概念，更是一個文化概念，代表了數(shù)代溫州人所經(jīng)營與傳承的生存方式、精神特質與文化性格。地域文化是指在一個特定區(qū)域內，人們因共同的地理環(huán)境和趨近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統(tǒng)一體，主要表現(xiàn)在歷史傳統(tǒng)、風土人情、思維習慣等等方面。溫州地處甌江下游，瀕臨東海。此番背山面海之境，雖帶來“東南山水甲天下”之美譽，然而也造成了當?shù)剌^為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山多地少，導致糧產(chǎn)不豐；同時蟲災、澇災頻發(fā)，尤其是每年夏秋之際更是臺風不斷；再加上當?shù)氐V產(chǎn)資源匱乏，使得此處人民生活不易。故此地先哲秉承務實觀念，先后提出“注重商業(yè)”“經(jīng)世致用”“義利并舉”等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哲學思想。另外，此地民間宗教信仰盛行，這些宗教的教義都包含了諭人以寬容和行善之初衷。多重因素交織用力，使生活在這里的人民不得不在現(xiàn)實的閉塞困境中自謀生路，于日積月累間養(yǎng)成了勤勞務實、敢闖敢干、不怕艱苦、不畏失敗、相互幫持、富有包容精神的文化性格。這種母文化的生存方式常常體現(xiàn)為溫州人生命力的頑強，他們能在極為艱苦無望的絕境中靠著堅忍不拔的非凡毅力與耐力鑿出一條勃勃生路。

張翎的“溫州系列”小說多數(shù)著墨用力在女性，她們大多外表似水，看似柔弱實則堅強，將生命的痛楚化作手心的繞指柔。在《交錯的彼岸》中，阿九從一個“做剪裁細活的丫頭”成為當時浙江省內首屈一指的金三元布莊老板的填房夫人，使得她在金家歷史上烙下誰也抹不去的足印，最終成為一個“太不尋常的人物”，其根本還在于她的聰慧睿智、遠見卓識以及堅韌果敢，屢屢在歷史的重要節(jié)點上巧救金家人于水火。即便在20世紀60年代，依然敢于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公然保全女婿、暗中幫襯獨女。她言傳身教，“金家出來的女人，雖然個個長了女人的弱身相，遇到該主事的時候，卻比男人還剛強”。在《郵購新娘》中，盡管有祖父約翰與中國女子路得隱忍無果的情感先例，牧師保羅亦難逃“愛情魔咒”。在與江涓涓的交往中，他不自覺地被她的獨特性格尤其是那一股子不服氣的倔強所打動，繼而忍不住向江涓涓道出了他久藏心底的疑問，“溫州的女子，都這樣勇敢嗎？像你和路得？”文中的江涓涓并未正面回答，可她的一舉一動卻在無言中做著持續(xù)而生動的回應：背負私生女的身世秘密孤獨長大；以飛蛾撲火般地決絕祭奠自己曾經(jīng)滿腔熱血卻又一廂情愿的初戀；不甘于只是當個“郵購新娘”從此囿于家庭生活，而堅持重拾設計師的初心。有意思地是，這個問題保羅的祖父也曾問過路得，她的回答與江涓涓近乎離奇的相似。盡管小說中相隔一個世紀的兩位中國女性都未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們的“造物主”張翎卻不吝于對溫州女人給予盛贊：“溫州的女子，都這樣勇敢。像我母親這邊家族里的女人?！?/p>

二、現(xiàn)代性遭遇：“生活在別處”

一般意義上，現(xiàn)代性“體現(xiàn)為對于進步的時間觀念的信仰、對于科學技術的信心、對于主體自由的承諾、對于市場和行政體制的信任等世俗的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谶@一價值觀，現(xiàn)代理性啟蒙神話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占據(jù)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主導位置，并將“中西文化”長期困囿于“落后文化（中）/先進文化（西）”的二元對立敘事怪圈。從這個意義上，“當代新華人奔向四方，是中國知識分子現(xiàn)代追求及其問題的一種曲折形態(tài)或替代形態(tài)，這使他們在海外身份的解決疑難，成了中國人走向‘世界’的歷程中遭遇身份質疑的縮影和隱喻”。然而，相較于傳統(tǒng)移民文學的作者大多沉浸于“落葉歸根”模式的局限，張翎的新移民題材則另辟蹊徑，致力于離散詩學的探索，“將‘生命移植’的陣痛推向‘族性栽植’”的新文徑。

張翎很多小說都展示了溫州人似乎與生俱來的“不安分”基因，再現(xiàn)了面目各異的“溫州人”獨具一格的“流浪”軌跡。溫州這座小城雖滋養(yǎng)了其子民堅韌的品格與追夢的勇氣，卻無法提供足夠寬廣的圓夢舞臺。如此，尋夢使得遷徙成為必然。離開只是夢想的開始，歸根到底，“移民的最終意義是指向別一種人生”。對于江涓涓而言，“別一種人生”是毅然選擇從林頡明身邊走開，在踏上故國那一刻就存上了“總有一天我還會出去”的念想（《郵購新娘》）；對于芙洛來說，“別一種人生”則是在被前夫吉姆毀容趕出后，依然堅持在已無容身之所的巴克維爾鎮(zhèn)頑強生存（《睡吧，芙洛，睡吧》）；對于劉晰來說，“別一種人生”是放著國內現(xiàn)成的“三室一廳”的大學教授聘職不顧，情愿干著“連小學畢業(yè)”都能干的餐館跑堂，為著只是繼續(xù)留在這片曾經(jīng)鉚足了勁兒才登陸的異國土地（《望月》）；對于孫望月來說，“別一樣的人生”是為了心頭的那片安寧，甘愿放棄國內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闊太太生活，在多倫多的街頭以制作手工藝品養(yǎng)活自己（《望月》）；對于黃蕙寧來說，“別一樣的人生”是埋葬掉青春期的創(chuàng)痛，在彼岸開始新的生活（《交錯的彼岸》）。幾乎每個“別一種的人生”背后都藏著一段或數(shù)段不為人知的心酸故事。他們或揮手告別過去，或舉目遠眺未來，或心灰意冷徘徊，或滿懷希冀前行。他們多數(shù)起步于改善生活窘境的物質要求，但并未放棄探索生命意義的精神需求。

張翎自己也說：“我一直在寫、或者說要寫的是一種狀態(tài)，即‘尋找’……就是說一個人的精神永遠‘在路上’，是尋找一種理想的精神家園的狀況?？梢允菛|方人到西方尋找，也可以是西方人到東方尋找，但這種尋找的狀態(tài)是人類共通的?！痹谒龓缀趺恳徊孔髌分校伎梢暂p易地找到這些“不安分”的身影與靈魂。在《交錯的彼岸》中，黃蕙寧在國內經(jīng)歷了一系列成長創(chuàng)痛后，遠赴異國尋找心靈的療傷地。然而，在短暫性的安頓之后，“到底意難平”，又開始了繼續(xù)漂泊，她隱約知道，“在路上”或許本身就意味著“歸途”。換言之，“現(xiàn)代性不僅是相對于現(xiàn)時的關系形式，它也是一種同自身建立起關系的方式。現(xiàn)代性的自愿態(tài)度同必不可少的苦行主義相聯(lián)系”。再如在《郵購新娘》中，江娟娟作為“郵購新娘”被介紹給在加拿大生活了十余年的林頡明時，兩人的短暫甜蜜期可謂稍縱即逝，從生活習慣到思想觀念等諸多層面的矛盾越來越多。娟娟潛意識里對中國傳統(tǒng)“古典愛情”的浪漫期待，迎面撞上的卻是林頡明“沒法向別人那樣慢悠悠地和你談一次戀愛”的當頭棒喝。她嘗試過傾力追趕他的急促步伐，他也配合著時刻解救她的困頓無措，然而他們最終沒能走進彼此的生命。與其說他們的分手是由于性格不合，毋寧說是文化沖突的必然結局。剛邁出東方文化圈的江涓涓尚未來得及接受西方文化，早已在“西風加雨”中摸爬滾打多年的林頡明卻身不由己地被更西式的混血兒塔米所吸引，其背后所代表與象征著的兩種文化的沖突與交融自是不言自明。

三、“地方”的書寫：“你一定來自那溫郁的南方”

人文地理學認為：“地方”是人類對物理空間有意義的建構。主體通過各種感官活動來加深對“空間”的感覺，從而使其帶有強烈的主體性，變成現(xiàn)象學式的“空間”，“地方”由此生成。換言之，“地方”是一個被賦予價值和文化的空間。張翎的溫州題材小說包含了大量“地方”性場景和風景。這些場景與風景與其說是一種客觀的“空間”鋪陳，毋寧說自帶鮮明的“地方”色彩。在《陣痛》開篇，關于藻溪景致的描繪輕盈靈巧。作者以一種近乎親昵的口吻向我們描述了一條名為藻溪的小河。稱其小河，因其水程不長，“流不了多遠就叫另外一條河給吞噬了”，水面最窄之處甚至可以面對面以扁擔易物。然而，這條既不長又不寬的小河，卻又是一條十足的大河，“方圓幾十里人的生計”都系其一身。無論是居家過日的當?shù)赝林€是南來北往的過客商販，都要借它取瓢歇腳。如此，一條近乎母親河地位的小河的別致風情仿佛就在讀者的眼底復活。人們雖未親見其貌，卻猶如親感其態(tài)，自有一種小家碧玉的溫婉風流。更確切地說，也唯有作者的主觀情感投入，方能使物理性的“空間”轉換成精神性的“地方”，才能賦予藻溪這條再平凡不過的鄉(xiāng)村河流以如此靈性與詩意。

兒時的張翎曾“穿得干干凈凈的，懶洋洋地倚在外公家的門框上，以一個城市孩子慣有的居高臨下的目光，挑剔地看著鄉(xiāng)人們沾著塵土的褲腿和被劣質紙煙熏得發(fā)黃的手指，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出生在那個叫藻溪的地方”。彼時的藻溪，在張翎眼中只不過是那“墻上的一抹蚊子血”，順溪而下那未可知的“外面的世界”才是那充滿無盡誘惑的“床前明月光”。及至日后遠渡重洋，她才慢慢察覺，自己過去避之不及的“藻溪”不再觸手可及，反倒在不經(jīng)意間成了“心口上一顆朱砂痣”。至此，張翎意識到，那方土地“成就了我父母親的婚姻。當然，也間接成就了我的生命”，那才是她真正的生命之源。為此，“我深深感謝那條有一個詩意名字的河流。藻溪，在我行路的時候，你是我啟程的靈感，中途的力量和最終的安慰”。在這個意義上，寫作與其說是一種單純的“思鄉(xiāng)”情動，毋寧說是一種回望故土與歷史的“還鄉(xiāng)”行動。無怪乎莫言稱張翎在創(chuàng)作《雁過藻溪》這部小說的時候，“她的身體生活在加拿大，她的精神卻漫游在她的故鄉(xiāng)溫州和溫州的歷史里”。

由于這種情感轉變，張翎很多小說又具有了民族志性質。對故土家園生存場景的呈現(xiàn)、對特定歷史時空情境下華人情感體驗的描繪，以及對民俗俚語和民間文化與藝術的盡情鋪排等，這些“中國經(jīng)驗”無不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者的基本闡釋向度和研究視域，并成為讀者或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者對移民文學的“期待視野”。張翎作為溫籍（華裔）的身份自覺意識是回溯型的。兒時在溫州的生活為她打下了“前理解”的基礎，旅居海外的經(jīng)歷又賦予她跨種族的多維視野，這使得她在重塑溫州（中國）形象與華裔身份的同時帶有清醒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認識，也使她和溫州本土作家不同，帶有自覺或不自覺的外在視角。例如，婚喪嫁娶關涉到人生的幾個重要節(jié)點，也最能體現(xiàn)一個地方的風俗民情。在《雁過藻溪》中，末雁的母親黃信月是浙江藻溪人，母親過世后，末雁遵從母親生前遺愿，將其骨灰?guī)Щ刈鎵灠苍?。于是有了一場別具溫州特色的送葬儀式。整個葬禮表面看來或許只是一個晚輩對過世長輩的償愿，內里卻是一個地方的傳統(tǒng)習俗的具象展現(xiàn)。送殯有很多講究，譬如只走旱路，不走水路。從末雁踏上返途，先后需要經(jīng)過四座涼亭，每到一處必以鞭炮夾道歡迎，涼亭前亦有親友等候拜別。他們身著素服，以其著裝象征著各自與死者的親疏關系。先是一個至親對著涼亭正中的死者照片，舉杯撒茶，以示祭奠；繼而眾人齊哭相送死者，這意味著送葬儀式進入高潮也是重頭戲環(huán)節(jié)，即“哭靈”。不僅如此，死者落葬后的第七天，叫“過七”，有專門的唱鼓詞人不請自來，在有白事的家庭門前架鼓唱詞，唱的都是關于這個死者的生前事兒。所唱內容，據(jù)主事人所給紅包而定。所給多者則對應著所唱好話不少；所給吝者則無非抖落些無關痛癢的雞零狗碎瑣事；倘若再有一毛不拔者則無怪乎人家把死人身前的丑事托盤唱出。除了上述關于送殯墓葬的描寫，張翎的溫州題材序列還涉及了其他的民俗特色呈現(xiàn)，諸如廟會、鼓詞、祭祖等。正是這些極富“地方”特色的民族志書寫，凸顯了張翎小說的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