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格林童話》中的“沉默”

⊙楊佳熹［紹興文理學(xué)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彭懿曾將《格林童話》主要的敘事特征歸納為有一個公式化的開頭和公式化的結(jié)尾、最前部優(yōu)先和最后部優(yōu)先、單線索敘述、重復(fù)等十一種特征。而在《格林童話》當中，“沉默”有時會作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出現(xiàn)，將主要角色導(dǎo)向死亡的結(jié)局，例如《圣母瑪利亞的孩子》《六只天鵝》《十二兄弟》等。因此，“沉默”也是《格林童話》不可忽視的敘事特征之一?！陡窳滞挕分械闹饕巧鶗?jīng)歷不同的沉默，大致可分為兩種形式：強制性沉默和自發(fā)性沉默。強制性沉默指主要角色在非自愿的情況下被外界力量強行剝奪了說話的權(quán)利，自發(fā)性沉默則指主要角色在未喪失說話能力的情況下自愿保持沉默。

《格林童話》中的“沉默”還影響到了后世創(chuàng)作童話的發(fā)展，受其影響最大的便是安徒生童話。安徒生熟練地運用“沉默”的要素，把幻想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鮮明地區(qū)分開來，同時又保留了民間童話中主角在兩個世界中自由穿梭的特點。比如舉世聞名的《海的女兒》，再比如與《六只天鵝》極其相似的《野天鵝》?！陡窳滞挕分小俺聊钡囊丶耙幌盗袠?gòu)想對后世作家有著重要的啟迪作用，也是后世眾多童話的靈感藍本。

有學(xué)者以弗洛伊德在《三個匣子的主題》一文中提出的“啞（沉默）即死亡”的觀點為依據(jù)，對安徒生的《海的女兒》進行了分析解讀。其認為沉默隱喻著小美人魚的悲劇命運，繼而又進一步提出，在《海的女兒》中，沉默已不再僅僅“代表”死亡，而是直接引向死亡。本文以此作為出發(fā)點，探討了《格林童話》中強制性沉默所代表的懲戒主題和自發(fā)性沉默所體現(xiàn)的自我犧牲精神，并對沉默如何將主要角色導(dǎo)向死亡的結(jié)局做了分析。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引用的例文均出自楊武能教授所譯，譯林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格林童話全集》。

一、沉默所代表的懲戒主題

在《格林童話》中，帶有懲戒色彩的童話并不少見。比如，在《小紅帽》當中，小紅帽因為沒有聽母親的話，受到被狼吞進肚子里的懲罰；在《畫眉嘴國王》當中，自命不凡的公主因為傲慢無禮，受到了嫁給叫花子并被他人嘲弄的懲罰；在《矮人的禮物》當中，金匠因為貪得無厭，受到了禿頂以及背上、胸前長出兩個駝包的懲罰?！俺聊庇袝r也會作為一種懲戒手段在《格林童話》中出現(xiàn)。受懲戒的角色經(jīng)歷的沉默往往是強制性的，不受人物本身的意愿影響，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圣母瑪利亞的孩子》。

在《圣母瑪利亞的孩子》中，被圣母瑪利亞收養(yǎng)的小女孩違反了戒律，打開了第十三道門，見到了火與光中坐著的“三位一體”。但面對圣母瑪利亞的質(zhì)問，她卻不肯承認。于是，圣母瑪利亞將她逐出天堂，并剝奪了小女孩說話的權(quán)利。圣母瑪利亞明確說出了“放逐”的懲罰：“你沒聽我的話，而且還撒謊；你不配再住在天堂里。”但“沉默”的懲罰直到小女孩躺在人世上的一片荒野里，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時才得到體現(xiàn)。這一懲罰的實施同它本身一樣，是靜默的。在這段情節(jié)中，圣母瑪利亞扮演了懲戒者的角色，小女孩因為說謊而受到懲戒。她得到的懲罰有兩個：一是被放逐，二是被強制性地沉默。在故事前期，小女孩困于空無一人的荒野上，她所體會到的不幸與悲苦幾乎都來自“放逐”的懲罰，而非不能說話。但在遇見國王，成為王后之后，小女孩的處境一下子變得富足美滿。國王不僅給了她華麗的衣服，而且還“什么東西都給她許多許多”。加之小女孩最初的身份本就是凡人，她在被國王發(fā)現(xiàn)時仍是少女的模樣。由此可以推斷出，“放逐”的懲罰不過是讓她遭受了幾年的煎熬，卻為她帶來了遠優(yōu)于一般人的生活和國王真心實意的愛情。此時，被逐出天堂的懲戒威力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反而成為她命運轉(zhuǎn)折的契機，優(yōu)渥幸福的生活早就抹去了王后在荒野上風餐露宿的記憶，只有被強制沉默的懲罰仍保有其威力。

成為王后的小女孩依然不愿承認錯誤，于是，圣母瑪利亞在王后生下孩子后，連續(xù)三次出現(xiàn)，繼續(xù)勸說她悔改。如果王后承認自己的錯誤，圣母瑪利亞就會恢復(fù)她的聲音，即解除沉默；如果王后執(zhí)迷不悟，頑固否認，圣母瑪利亞就要帶走她出生的孩子。在這段情節(jié)中，作為持續(xù)有效的懲戒手段的“沉默”，所懲罰的已經(jīng)不是“說謊”這一行為，而是“犯錯不愿悔改”的行為，“奪走孩子”則是懲戒者圣母瑪利亞新的懲戒手段。但圣母瑪利亞畢竟與魔鬼有別，是童話中善良正義的化身，她的舉動需要體現(xiàn)上帝的神圣與仁慈。王后的孩子只是被圣母瑪利亞帶離她的身邊，來到天國中快樂地生活。并且，在一個孩子被帶走后，第二年王后又會生下新的孩子。相較于以這種溫和的方式失去孩子，一經(jīng)失去便無法恢復(fù)的聲音所帶來的威懾力明顯更大。圣母瑪利亞第三次現(xiàn)身時，帶王后進了天國，讓她見了兩個正幸福玩耍的大孩子一面?？蓛?nèi)心歡喜的王后仍然拒不認錯，“奪走孩子”的懲罰顯然也沒有達到圣母瑪利亞預(yù)期的效果。王后的孩子一共被奪走三個，卻絲毫沒有激起她的悔改之情?！皧Z走孩子”的懲罰雖然失效，但它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沉默”的懲罰。孩子的失蹤使得流言四起，但真相卻被“沉默”隔離。在這篇童話的最后，遭受強制性沉默的王后，無法用言語為自己辯護而被押上了火刑架。面對死亡的威脅，她才幡然醒悟，懺悔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王后因為說謊和不愿悔改，遭受了被放逐、被沉默和被奪走孩子等一系列的懲罰，但只有“沉默”這一懲戒手段自始至終保持著應(yīng)有的效力，并最終迫使王后悔過。童話的懲戒主題一般是為了順應(yīng)成人教育孩子的需求，而被沉默的懲罰在兒童眼中顯然具有強大的威懾力，還有什么比無法向撫養(yǎng)人表達需求來得更可怕呢？

二、沉默所體現(xiàn)的犧牲精神

在《格林童話》中出現(xiàn)的沉默形式中，自發(fā)性的沉默最為常見。在這種情況下，主要角色并未喪失說話的能力，但他們自愿選擇閉口不言，以“沉默”作為交換手段來換取其他東西（通常是他人的生命）?！读惶禊Z》和《十二兄弟》中出現(xiàn)的“沉默”就屬于這一類型：哥哥們都因巫術(shù)而失去人形，妹妹則為了拯救哥哥自愿選擇沉默。

在《格林童話》中，巫術(shù)是頻繁出現(xiàn)的童話要素，人物看待巫術(shù)有如看待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皩刮仔g(shù)”的觀點認為能使人陷入困境的同樣也能幫助人，這種巫術(shù)因果律的思想觀念產(chǎn)生了尋因化解的對抗方式?！妒值堋分械母绺鐐円驗槊妹玫某錾黄入x開家，又因為妹妹摘下了百合花而紛紛變成烏鴉飛走。哥哥們變?yōu)闉貘f就是巫術(shù)的體現(xiàn)；百合花是哥哥們生命的另一種載體，妹妹摘下百合花的舉動無異于殺死了哥哥們，使得哥哥們無法以人類的形態(tài)存活于現(xiàn)實世界中。失去人形隱喻著哥哥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死亡，那么能夠解開這一巫術(shù)的只有造成這一局面的妹妹本人。為此，她必須做出等價交換。大森林的老婆子告訴小妹妹，想要救哥哥，“你必須做七年啞巴，不準說話也不準笑”。為什么偏偏是“沉默”才能救兄弟？因為“沉默”能將主要角色同外界隔離開來，而無法與外界交流溝通則等同于死亡。妹妹自發(fā)性的沉默相當于在用自己死亡的經(jīng)歷換回哥哥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生命。這是一種巨大的犧牲，體現(xiàn)了妹妹對兄長毫無保留的、無私的愛，展現(xiàn)了手足之間血濃于水的親情。至于《六只天鵝》當中的妹妹，她所做出的犧牲就更大了。一來哥哥們變成天鵝是因為繼母的巫術(shù)，與妹妹無關(guān)；二來哥哥們每晚尚有一刻鐘的時間能恢復(fù)人形，還不能算是完全意義上的死亡。即便如此，妹妹依然選擇用六年的沉默來解除哥哥們身上的詛咒。在《六只天鵝》和《十二兄弟》的文本中，對自愿選擇沉默的妹妹不乏“美麗、溫柔、善良、虔誠”等這類正面詞語的描述，這些正面的評判與鑒賞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為后文妹妹自我犧牲的舉動埋下了伏筆?！陡窳滞挕肥墙虒?dǎo)兒童分辨是非、端正行為和培養(yǎng)審美能力的作品，其中，評判和鑒賞是《格林童話》表達態(tài)度和意義的主要方式，擁有這些優(yōu)秀品質(zhì)的妹妹正是童話希望讀者模仿的楷模。

在文學(xué)作品當中，人類的普遍處境通常是借由個體的生存經(jīng)歷以及生命境遇才得以展現(xiàn)的。自愿選擇沉默的妹妹與其他帶有悲劇性色彩的英雄相類似，將其置于基督教背景下，則與耶穌相類似。在故事末尾，真相大白，兄妹團聚和惡人得到懲罰的結(jié)局是對妹妹犧牲精神的歌頌。這種“好人終有好報，惡人終有惡報”的懲惡揚善的設(shè)置，體現(xiàn)著基督教教義中自我犧牲、行善積德的重要性。

三、沉默所導(dǎo)向的死亡結(jié)局

民間童話的公式化特征使得《格林童話》中出現(xiàn)了不少故事脈絡(luò)相近的作品。比如《大拇指》和《大拇指兒漫游記》都講述了只有拇指大小的小男孩離開家外出冒險，中途遭遇惡人、被母牛吞下等危險，最后平安回到了家，并給家人帶來了一筆財富的故事。

出現(xiàn)“沉默”要素的童話也具有相似的公式化情節(jié)。不論主要角色經(jīng)歷的是強制性沉默還是自發(fā)性沉默，都意味著他們無法用言語為自己辯護，而主要角色在故事發(fā)展過程中又必然遭到誤解或污蔑。由于主要角色無法開口自證清白，因此，隨著情節(jié)的不斷重復(fù)，主要角色的罪名會不斷疊加，周圍人的懷疑也會越來越深，直到猜忌徹底爆發(fā)，主要角色被判處死刑?？梢哉f，沉默將主要角色引向了不可避免的死亡結(jié)局。然而，一旦沉默解除，主要角色面臨的生命危險便會隨之消失。在《圣母瑪麗亞的孩子》當中，被沉默的王后一共三次失去了孩子，旁人對此的反應(yīng)分別如下：

第二天，人們找不著孩子，便開始嘰嘰咕咕，說王后是吃人的妖婆，竟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她聽見所有的一切，卻一句話也沒法講。好在國王非常非常愛她，不相信她真是吃人的妖婆。

第二天早上，孩子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便鬧起來，說王后把他給吞食啦。接著，大臣們也紛紛要求審判她?？墒悄?，國王非常非常愛自己的妻子，不肯相信人家的話，并且禁止大臣們再提這件事，違禁者一律處死。

第二天早上，事情一傳出去，所有人都吼起來：“王后是個吃人的妖婆，非審判她不可！”國王沒法再阻攔他的大臣們，于是對她進行審判。她呢，不能回答，不能辯解，結(jié)果被判處在火刑堆上燒死。

最開始，王后是“吃人妖婆”僅僅是人們私下流傳的謠言，但“沉默”使得王后與外界的交流受到阻礙，讓雙方處于單向透明的狀態(tài)。不論國王最初有多么偏袒自己的王后，面對輿論的壓力和愈演愈烈的事態(tài)，他也無能為力，甚至開始不信任王后。最終，王后難逃被當作吃人的妖婆押上火刑架的死亡結(jié)局。同樣，在《六只天鵝》中，自愿選擇沉默的王后也遭遇了類似的污蔑。孩子被三次奪走，面對沉默的妻子和母親的控告，國王的態(tài)度從“不肯相信”轉(zhuǎn)變?yōu)椤澳貌欢ㄖ饕狻?，最后“毫無辦法，只得把她交給法庭”，而法庭的判決自然是用火刑將“巫婆”處死。不過，《格林童話》中存在“時間一致性”的敘述特點，王后的沉默總會在被押上火刑架的那一刻得到解除，王后得以說出一切真相。一旦真相被大眾所知曉，王后也就立刻從死亡的命運中逃脫出來。

除此之外，即便主要角色放棄沉默，死亡結(jié)局依然會降臨，只不過是降臨到主要角色希望守護救助的角色身上。在《十二兄弟》當中，老婆子明確告訴小妹妹：“你只要說了一個字，只要差一小時不到七年，那就一切都白費——你的哥哥們就會被你所說的那個字殺死?！痹凇读惶禊Z》中，哥哥們告訴小妹妹：“只要你嘴里說出一個字，一切努力都白費?！碧热粜∶妹梅艞壋聊?，她的哥哥們將無法再次獲得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生命，甚至還會失掉幻想世界中的生命?？梢姡俺聊笔侵饕巧ㄒ豢蛇x擇的道路，是磨礪其品行、考驗其意志的重要過程。主要角色唯有歷經(jīng)沉默，歷經(jīng)死亡，才能迎來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此外，《格林童話》中還存在著“不完全的沉默”，其在文本中的作用與“沉默”相差無幾。例如《忠誠的約翰》里的約翰并未喪失說話的能力，只是他一旦說出真相就會危及自己的生命，因此他不得不選擇對真相保持沉默。此舉又造成了國王對他的誤解，最終將他判處絞刑。在刑場上，約翰選擇說出一切，卻化為一具毫無生氣的石像?！安煌耆聊弊尲s翰遭受了污蔑，使其處于不被理解的尷尬境地，最終將國王對他的信任和耐心消耗殆盡，讓他不得不以死證明自己的忠誠。至此，約翰的忠誠才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同樣，《鐵爐子》中的公主雖然能向王子哭訴真相，但王子卻因為安眠藥的緣故充耳不聞，這種交流受阻的情況也可被看作是遭受了“不完全的沉默”?！安煌耆聊笔且坏罒o形的屏障，隔絕了真相，也把主要角色同周遭世界隔離開來，正是這種“受阻”支撐起了整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四、結(jié)語

在《格林童話》中，為什么偏偏是用“沉默”來作為懲戒手段或交換手段呢？首先，“沉默”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假使王后沒有失去聲音，她們就完全可以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將孩子失蹤的真相或自己的身世公之于眾，流言自然就會停止，疑慮將不會產(chǎn)生，故事就會隨之失去矛盾沖突，難以進行下去。其次，“沉默”作為懲戒手段有其強大的教育功能。在《圣母瑪利亞的孩子》中，如果圣母瑪利亞沒有將“強制性沉默”作為懲戒手段，王后將不會悔過。因為她只有在面對死亡時才會萌生悔意，而“沉默”之外的其他懲戒手段根本無法將王后引向死亡。那么，這篇童話也就失去了它的教育意義，無法引導(dǎo)孩童反思自己說謊和不肯改過的錯誤行徑，更無法引出基督教原罪意識的主題。再次，“沉默”作為交換手段體現(xiàn)了尋因化解的巫術(shù)對抗方式，突顯了主要角色的犧牲精神。在《十二兄弟》中，如果王后沒有選擇“自發(fā)性沉默”，那么她的自我犧牲品質(zhì)將難以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沉默本就暗喻著死亡，并最終將王后引向現(xiàn)實世界中真正的死亡。而王后卻寧可忍受惡毒的詆毀和死亡的威脅，也始終不愿意放棄拯救自己哥哥們的機會?！俺聊币r托了她無私奉獻和堅忍不拔的美好品質(zhì)。

《格林童話》中的“沉默”是貫穿全文的要素，它阻礙了真相的呈現(xiàn)，使故事更為曲折動人，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保證了成人希望童話擁有的教育功能和教育意義，同時也宣揚了基督教的教義。

① 《三個匣子的主題》是弗洛伊德在1913年發(fā)表的著名莎士比亞評論文章，他用本能理論對喜劇《威尼斯商人》和悲劇《李爾王》進行了剖析。他認為作為選擇對象的三姐妹中，第三個代表著死亡女神，啞被理解為死亡的表征。主要角色選擇第三個代表死亡的女人，體現(xiàn)了“反應(yīng)形成”的自我防御機制。

② “三一論”主張圣父、圣子、圣靈為同一本體（本性）、三個不同的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