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俊
在鄉(xiāng)村有句俗話:瞧不起的木匠蓋樓房。在老家也有句土語:看不起的啞巴會唱歌。老家就有個會唱歌的啞巴。
我的老家在青海河湟著名的瞿曇寺東面的山里,這里山大溝深,卯梁縱橫,純屬淺山地區(qū),靠天吃飯。我們莊子基本上是周姓人家,啞巴當然也姓周,論起來是我們的叔輩。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實行公社化,村也叫生產(chǎn)大隊,每個大隊又有幾個小隊,土地集體耕種,勞力統(tǒng)一安排,由生產(chǎn)隊負責耕種打碾,管理分配等各項事宜。生產(chǎn)隊安排給啞巴的工作是田間管理員,其職責就是看護莊稼,保護農(nóng)田。
這個決定簡直高興壞了我們這些少年兒童。此前生產(chǎn)隊安排的田間管理員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壯勞力,每到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他安排自己家里的幾個人分頭看管成熟的麥田,但每天天黑他們的背篼里裝滿了麥穗頭、豌豆瓣這些新鮮可餐的糧食,背到家里享用。那時候農(nóng)村還缺衣少食,春夏斷糧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這些東西可發(fā)揮很大的作用。只是他對別人管得異常嚴格。有一次,我們的兩個小伙伴偷摘了地里的豌豆,被他當場逮住,兇神惡煞地訓斥了一頓,還告到了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扣了小伙伴父母的工分,還罵大人看管不嚴,違反了生產(chǎn)隊的管理,二人都被家人痛打了一頓。還有一次,有個孩子放驢時貪玩沒看好驢,驢膽大妄為地跑進地里吃莊稼。他發(fā)現(xiàn)后抓住毛驢,拿棍子打了半天,打得皮開肉綻,還懲罰性地騎上來回奔跑。所有的孩子對他恨之入骨,所有的大人對他咬牙切齒,所有的牲畜對他刮目相看,所有的莊稼對他肅然起敬。所以啞巴當田間管理員,我們真是喜出望外,拍手稱快。不會說話的啞巴當田管員,任由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忽悠吧!
啞巴是在麥田泛黃,莊稼成熟的關(guān)鍵時期走馬上任的。一天,我們五六個小伙伴不約而同地趕上毛驢到離村莊最遠的名叫鷹高嘴的地方放毛驢,大家各自撒開毛驢,鉆進豌豆地摘豌豆瓣。此時的天空陽光燦爛,日麗風和,大地百花齊放,彩蝶紛飛。咀嚼著鮮美的綠色食品,呼吸著清新的宜人空氣,簡直令人陶醉??墒?,只是短短的十幾分鐘,田管員啞巴提著一根棍子朝我們的方向大步流星疾步而來。啞巴身高馬大,氣宇軒昂,他平時表情嚴肅,神情莊重,我們還是很害怕他的。我們幾人似乎是經(jīng)過應(yīng)急訓練過一般,迅速鉆出豌豆地,快速騎上各自的毛驢,飛快地逃離。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第二天,我們幾人約好,到名叫塔藍山的地方放驢,這里地勢低洼,與別的村子鄰近,不容易發(fā)現(xiàn),啞巴縱有三頭六臂也是鞭長莫及的。然而出乎意料,我們剛鉆進麥子地,沒來得及摘一個麥穗,啞巴似天兵一般,出現(xiàn)在地邊,他高大健壯的身軀,威武嚴肅的表情,嚇得我們魂飛魄散冷汗涔涔。我們丟下毛驢,落荒而逃,直到下午才偷偷地去牽回毛驢。
我們很是奇怪,一個啞巴,一個對什么聲音都充耳不聞的聾子,怎么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對我們的行動洞若觀火。我們對啞巴怒目切齒,恨之入骨。
啞巴當上田間管理員工作一個月后,就連原先靠近草地,容易被羊牲口們踐踏的莊稼地也完好如初?;▋簜兏傁嚅_放,鳥兒們自由飛翔。一塊塊莊稼地井然有序,錯落有致;一個個麥穗頭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生產(chǎn)隊干部對啞巴贊不絕口、表揚有加,社員們對啞巴奉若神明、肅然生敬。啞巴更是躊躇滿志。自從他擔任田間管理員以來,從沒看見他背過一次背篼,他的家人摘過一個穗頭。每天傍晚,生產(chǎn)隊大場上閑人們聚集在一起說長論短,他都是在眾人的眼前空手而歸,手里拿的永遠是那根棍子。
啞巴把一個生產(chǎn)隊幾百畝莊稼地管得井井有條,把一片老百姓生存的糧食場守護得無懈可擊。他不需要耳朵,不需要聲音,他的心靈就是洞察萬物的最好眼睛,他的思想就是守護莊稼的最佳語言。他不但會說,而且會唱,唱的分明是堅守之歌。
轉(zhuǎn)眼就到了秋收,所有的社員都進入沉甸甸的麥穗地,開始收割莊稼,我們絲毫沒有可乘之機。啞巴早出晚歸,聲東擊西,就連偷摘麥穗的大人都束手無策無計可施,就連時常偷襲農(nóng)田的牲畜也安分守己,規(guī)規(guī)矩矩。
到了第二年的夏秋時節(jié),由于雨水充沛,風調(diào)雨順,加上啞巴的前期田間管理到位,莊稼長勢喜人,田野里小麥、青稞、豌豆密密層層,成熟的麥穗顆粒飽滿,小拇指大小的豆角鼓鼓脹脹。燕子們歡天喜地地在田間的上空振翅翱翔,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在農(nóng)田的周圍評頭論足。一群一群飽食終日的牛羊們在草地里眉花眼笑地撒著歡兒,三三兩兩酒足飯飽的毛驢們在山坡上津津有味地啃著脖子。
我們垂涎欲滴,蠢蠢欲動。七八個伙伴商量好,利用早晨啞巴睡覺的時間,去偷摘地里的麥穗頭、豌豆瓣。
那天,天剛麻麻亮,樹上的喜鵲還在酣然入夢,洞里的麻雀也沉沉入睡,就連家里按部就班大明法度按時叫醒人們的公雞都平心靜氣地呼呼大睡。我們輕裝上陣,偷偷摸摸地鉆進了名叫嶺背后的一塊豌豆地。
豌豆郁郁蔥蔥,棵棵稈壯葉旺,肥大的豆瓣昂首挺胸,令人心醉。我們欣喜若狂得意忘形地陶醉,聞風而動手疾眼快地采摘。忽然,山坡上一聲聲“啊吧啊吧”的吼叫聲朝我們傳來。田管員來了,啞巴來了,這令我們毛骨悚然措手不及。轉(zhuǎn)身逃跑之際,啞巴似從天而降突如其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們每個人。我們趕緊四處逃散。
我們偷偷溜回家里。接下來的幾天大家都心驚肉跳惶恐不安,沒有出家門半步。啞巴看見了每個人。我們是誰家的孩子,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啞巴告到生產(chǎn)隊,告到學校,扣了家里來之不易的工分,這將是我們對家里犯下的彌天大罪,我們將會經(jīng)受極大的懲罰,甚至是鞭打,而一旦老師知道,更無法走進學校。真是惶惶不可終日。
在家里膽戰(zhàn)心驚地呆了四五天,家庭的生活濤聲依舊,父母的臉色一如既往。第五天下午同伴小六子悄悄鉆進我家,他鬼鬼祟祟,眉飛色舞。他說,早晨他和阿媽去鄰村親戚家時看到了啞巴,啞巴一如往常,還客客氣氣地和阿媽打了招呼,絲毫沒有那天的事一樣。我說,那可能啞巴沒看見你,或認錯了人,一個聾子啞子哪有那么機靈。小六子斬釘截鐵地說,啞巴最先看見的就是他。
啞巴田管員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虛驚一場,躲過一劫。
然而頑皮的我們依舊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渴望,飽滿的豆瓣刺激著我們強烈的食欲。我們把突擊點放在了傍晚時節(jié)。那晚,酒醉飯飽的羊們屁顛屁顛地奔回各自的家園,盡歡而散的狗們也灰溜灰溜地跑入自己的領(lǐng)地。困乏的社員們慢慢入睡,疲憊的啞巴也一定睡眼朦朧。我們這伙人不約而同滿懷信心地鉆進一塊豌豆地。
我們洋洋得意地摸索吃食,輕車熟路地偷摘豆瓣。猛然,一聲“抓住他們”的叫喊橫空而來,隨即又是“啊吧啊吧”的聲音,我們一看,前面是奔跑的啞巴,后面隱隱約約地跟著兩三個生產(chǎn)隊的干部,他們只僅隔一塊梯田地,啞巴一躍而下,跳下3米高的梯田埂,大禍臨頭,我們心膽俱裂。逃離后悄悄地觀聽動靜,他們的追抓戛然而止,他們的氣焰水落歸槽。此時,夜已將它那漆黑的翅子,慢慢展開。田野溫順和幽美,睡在和暢的天地間,像孩子那樣安寧香甜。我們心灰意冷垂頭喪氣地溜回各自的家里,等待著嚴厲的處罰。
第二天中午,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到村場的旱窖里挑水,順便打探風聲。村巷里幾個人圍在一起談天說地,有一個說,昨晚天黑,田管員啞巴抓偷摘豆子的賊時,跳下梯田地埂扭傷了腳脖子,被跟在后面的生產(chǎn)隊干部抬回了家。
我的心里暗暗竊喜,又躲過了一劫。然而,我們的心中又疑點重重,一個聾子,一個什么也聽不見的啞子,對我們的行為一清二楚,對我們的防范如此縝密。
后來,我們才知道,啞巴對家家的大人有很好的了解和分析,對戶戶的孩子有獨特的看法和判斷。他不是笨拙的聾子,而是聰明的啞巴。他對村莊的一切明察秋毫,他對田管的職責竭盡全力。任何有悖于生產(chǎn)隊的事,他都無所不知;任何違反田間管理規(guī)定的行為,都逃不脫他的法眼。
多年后我們才清楚,啞巴是為了讓我們逃跑才故意跳下梯田埂,扭傷腳腿的。當著生產(chǎn)隊干部的面抓住,那可是要動真格處理的,必將引起軒然大波。在生產(chǎn)隊干部面前他表現(xiàn)得責無旁貸,奮不顧身,在小孩子的不當面前,他選擇了讓步和寬容,表現(xiàn)了啞巴最明智的處事手段和做事的靈活辦法。孩子們偷摘糧食與賊偷是兩回事,這里有頑皮的成分,是孩子們頑皮的天性。他的目的是堅守,方式是嚇唬。我們才心知肚明,那次他差點逮住我們,又放過了我們,明明看見了我們,可是第二天他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們這才明白,一個身高馬大,虎虎生威的田管員,從沒有抓住過我們;我們也懂得,一個盡職盡責,無私無畏的啞巴時時在保護我們。啞巴不但不聾不啞,而且會說會唱,他分明唱的是寬容之歌。
一個夏秋,我們就這樣玩著貓跟老鼠的故事;一個假期,我們便如此尋找著快樂與懼怕的游戲。
兩年后,我們一批孩子到不同地方的學校上學,我在瞿曇寺附近的三中讀高中。上學前,啞巴特意到我們家串門,比劃哼哈了半天,我對他的依依呀呀和比比劃劃一頭露水。叔叔年齡與他相仿,多年跟他共同勞動,默契合作,基本上能懂他的肢體語言。叔叔翻譯了一下,大意是說,我們村莊雖然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但有學校,孩子們都念了書,以后還要到中學念,都會有出息。還說,哪個娃娃以后干什么,哪個孩子以后能辦大事。最后,他的臉色竟然有點失落。他比劃著說,他不再當這個惹人的田管員了,準備回家種田。我也明白了,在農(nóng)村已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集體的土地分到了一家一戶,公社改為鄉(xiāng),生產(chǎn)隊也改為村了。稍后,他的失落稍縱即逝,他的無奈煙消云散。他開始變得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他不斷地比劃,叔叔不斷地解釋。他說,我們這些娃娃念書后將離開這里,三四十年后,他們也將離開這塊土地,到更好的地方生活,這個村莊將會消失。我不知道他的預(yù)言來自哪里。
但分明啞巴又為我們,也為家鄉(xiāng)唱出了未來之歌。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去年到老家,家鄉(xiāng)的一切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啞巴的預(yù)言絲毫不差。我們這些偷摘麥穗豆瓣的毛頭小子,一部分上學外出工作,一部分創(chuàng)業(yè)成家立業(yè),步入了中年歲月,過上了很好的生活。在家居住的人們一部分到縣城買了樓房,一部分享受到黨的惠民政策,政府組織集體搬遷到瞿曇寺腳下的集中安置點住樓房,啞巴也是其中之一。但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啞巴。
田間管理員啞巴沒有上過一天學,讀過一天書,只會歪歪扭扭地寫自己的名字。他不識字,沒文化,但有思想、知禮節(jié)。他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語言,生活在一個寂靜的世界。不能溝通,不能抒發(fā)內(nèi)心世界的情感。然而,他分明能用眼睛聽到一切,用眼神表達一切,用眼光洞察一切,用行動歌唱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