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謙
一個個丸子像雪球,被蘇菲趕進鍋里,和油一接觸,發(fā)出滋滋啦啦的響聲。手機叮鈴一聲,她偏偏頭,是武磊?昨天,她讓他今天務(wù)必趕回來,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
屏幕上卻顯示“柳芝”。
她快速地翻動幾下丸子,丸子一點點成了金黃,一股香味也撲鼻而來——武磊喜歡吃四喜丸子。一回到家,她就調(diào)餡,團丸子。餡是精肉的,加了胡椒粉、生抽、蠔油、香油,又打了兩個雞蛋添了些蔥花,團了,用玉米油炸好,瀝干,鍋里放上姜片、冰糖,把丸子放進去……冰箱里呢,早擱上了紅燒肉、西湖醋魚幾個菜,丸子,是美味的壓軸。
她又往鍋里添了些水,才擦擦手,拿起手機。
柳芝說,菲,我們到拉薩啦。真沒想到,這里竟然這么美!云就在我頭頂,好像一伸手就能薅下來,天像藍寶石,到處是格桑花。這輩子,你一定要和心愛的人來一次!接著,傳給她幾張圖片。大朵大朵的白云、明快古樸的建筑、穿著民族服飾走來走去的人們……最后一張,是她和劉明澤頭挨著頭嘴嘟著嘴,似乎存心要把他倆的甜蜜貼進她眼仁里。
膩歪。蘇菲笑笑,回了一個流哈喇子的表情,又附上一句話,小心,別被王宇逮著。
王宇是柳芝的丈夫。
她把火調(diào)小一點。火焰紅烈,芯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藍。
她的手機又響起來。嗨,柳芝這妮子,看來陷愛河里了,她擔心她入戲過深。愛得太深,往往容易受傷,這是戀愛樸素的哲理。
她沒有接。鈴聲卻響得執(zhí)著而堅韌,仿佛知曉她的心思。
她準備戲謔柳芝幾句,一看屏幕,卻是李旭。李旭說:菲姐,明天一早我要去項目部了,合同還缺您財務(wù)專責的簽字呢。
明天好嗎?明天一早我就去單位。
菲姐,有點急呢,合同好不容易簽下來,人家排著隊跟騰飛公司合作呢。主任今天剛催過我,說明天拿給他們務(wù)必讓馬上開工……要不這樣菲姐,我正好順路,到小區(qū)我震您,您下來簽個字?
蘇菲想了想,答應(yīng)了。
鍋里的水攪出一個個漩渦。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她手忙腳亂地勾芡丸子,將手機夾肩膀和腮間說,這會兒出不去呢,要不,你來33樓電梯口吧!
李旭將合同墊胳膊上,她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李旭道了謝,去摁電梯。電梯沒動。她又去摁,電梯依然沒動。
她到欄桿那兒張望,看到馬路對面燈火通明。她又彎下腰,看左右單元,一片漆黑,原來小區(qū)停電了。
她撥打95598,工作人員說變壓器燒了,已經(jīng)派人搶修,估計一會兒就好。
真不巧,我還是走下去吧。李旭說。
那么高,走下去不得半小時?膝蓋也受不了。要不,還是先進屋坐會兒吧。
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屋。天已黯淡下來,隱隱約約可看出家具的輪廓。
蘇菲踅到廚房,就著燃氣灶的光找出一截蠟燭,點上,粘到一個杯底,端到沙發(fā)旁。
她打開壺,泡好一壺紅茶,給自己一杯,又給了李旭一杯。
菲姐,你家可真大。借著朦朧的光線,李旭打量著。
一百二十平米吧,三個人夠住。
李旭今年二十八歲,她比他大八歲。他負責小型基建、班組管理,她是品牌干事兼財務(wù)專責,工作上有一些交集。今年三月份,他們一起去了南京出差。
一月份,她母親才過世,她并不想出門,但沒有人替換她。她一路上默默的,心情與窗外形成鮮明的對比?;疖嚿希钚褚粫纯此?,一會看看手機。忽然,她聽到他叫她——菲姐,快看外面那座山!蘇菲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座牛背似的小山臥在那里,旁邊繞著一汪水,水邊一片草地,風景雅致。她又合上眼。過了一會兒,李旭又說,菲姐,快看那橋!他一次次地喚醒她,仿佛怕她沉進凄清的夢里。后來,看她還是無精打采的,他便說自己小學三年級,母親就去世了……蘇菲睜開眼,驚訝地望著他。李旭說,母親去世后,父親就到外地打工去了,留下他和奶奶一老一少在家,別提多清寂了……蘇菲沒想到,看著陽光的他竟有這樣難以回首的時光。她于是也對他說起自己的母親,說著說著,眼睛就閃閃爍爍的。李旭遞給她一張紙巾,勸慰她,母親的恩情我們怎么都報答不完。我母親去世時,我才十幾歲,別的孩子一回到家,就扎進母親懷里,我呢,四周空蕩蕩的。我有時候?qū)嵲谙肽赣H了,就對著墻壁哭一場。后來磋磨幾年,心情才好些了。菲姐,我看過一個紀錄片,說是人死后,靈魂依然存在著,會跟著人進入下個輪回,就像生生不息的水一樣。這個角度上說,人是永生的。所以菲姐,我相信您母親也并沒有離開您,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陪著您……他望著她,眼里一片真誠,她揪扯多日的心慢慢熨平了一些。
在蘇菲看來,李旭不怎么像別的年輕人,整天戴著耳機,搖頭晃腦。他做事蠻穩(wěn)當,面目也有些超出年齡的老成。大約拜年少的苦難所賜。
李旭接著告訴她,自己家在山西一個山村,高中就到幾十里遠的市里求學了。每次回家,他都一邊走,一邊拿根棍子——怕路上有野物出沒。后來,他考上省里的大學,一邊加緊學習,一邊勤工儉學。
我也勤工儉學過。蘇菲說,我打掃過圖書館,業(yè)余還教過一個小丫頭學英語……
聊著聊著,他們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經(jīng)歷竟有如此多的相似。
他們白天進行考察,晚上,他便邀請她去逛秦淮河夫子廟。南京是座繁華而古老的城市,湖山相映,林園逶迤。在秾稠的光影變幻中,在喧嚷嘈雜的人聲里,她的憂傷一點點散去,當他遞給自己一塊老豆干時,她露出了笑容。
很大了,像我們,不知啥時才買得起房呢。李旭呷一口茶。
對了,你從單身宿舍搬出來了吧?
搬出來了,在山腳租了一室一廳。
唷。你和建設(shè)局那女孩談得怎樣了?
就那樣唄。李旭一笑,下巴那兒顯出一塊暗影,輪廓挺是俊朗。
手機又叮鈴一聲,是柳芝。菲,想不到這時候了,太陽還像個石榴掛著!它燒起了一片火燒云,就在布達拉宮頂。天啊,我要醉了。現(xiàn)在,我和明澤來到了一條街,叫什么街來著?管它呢。我要去購物,我會給你捎紀念品的!又追來一條:菲,你不知道,我多想留在這里!
蘇菲想笑,柳芝是個急性子,屁股坐板凳上,靠不住一個小時。她想留在西藏,還不是因為和劉明澤在一起,可以躲避王宇那張臉。
這是姐夫吧?蠻帥的!李旭望著一張全家福里的男人問。
蘇菲點點頭。
這照片是幾年前拍的,那時,武磊還算苗條。像現(xiàn)在的李旭。她和武磊是大學同學,他總到樓下等她,幫她打水,上課替她占位子。他拉著她打乒乓球,球場挨著宿舍,他的哥們就起哄,蘇菲——武磊——武磊——蘇菲——蘇菲愛武磊,武磊泡蘇菲……一次,她和一米八高的武磊逛公園,她抬起頭問:喂,上面的空氣咋樣?武磊一把抱起她,高高舉過頭頂,笑嘻嘻地說: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啦?
畢業(yè)兩年后,他們結(jié)了婚,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她看一眼手機,沒有武磊的消息。
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她看看墻上,快八點了。
無論如何,他今天必須回來。結(jié)婚十周年,就像一座尖塔,矗立在漫長的歲月里。過了這個紀念日,她才可以提著氣,走向下一個階段。路是兩個人的路,婚姻也是兩個人的婚姻。如果他不回來,她無論如何不會原諒他。
武磊在一家電子設(shè)備廠做銷售經(jīng)理,一會兒跑廣西,一會兒跑浙江,一會兒跑內(nèi)蒙,這陣兒,他說在蓬萊。
她和武磊度蜜月時去過蓬萊?!耙昏f里,何修入窈深。水痕涵雨意,巖影帶秋陰。雖愧無仙骨,終能長道心……”自古以來,蓬萊就吸引著各色人們,包括帝王。他們相信蓬萊是天人相接之處,由此可進入仙境,擺脫人世的種種羈絆。秦始皇當年就多次派人到蓬萊尋找仙丹,祈望長生不老。她和武磊拉著手看了蓬萊閣、三仙山,又渡海去了長島,看月牙灣、九丈崖……兩人還在黃海渤海交匯處照了一張相。其時是五月份,大片的野菊花和虞美人為水天一色渡上明艷的色彩,香氣不時飄來。她望著起伏的潮水感嘆,要是在這兒買套房,我們也成神仙了!
時光倥傯,十年,這么快就過去了。
她續(xù)了一杯茶,又給李旭續(xù)了一杯。
你們那一批,一共分來十幾個吧?
二十一個。李旭呷口茶說。
這么多。蘇菲有點驚訝。
聽說明年還更多呢,也許會有三十幾個。
蘇菲想,自己和公司,真的有些疏落了。哎,老了,分來的很多都不認識了。
哪里,菲姐看著一點兒都不顯老。李旭說。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聽著都挺受用。見過蘇菲的人也說,她一點兒不像她的年齡,大約因為她生著一張娃娃臉,又留著齊耳短發(fā)。
但蘇菲知道,自己的心態(tài)老了。35歲像個分水嶺。35歲以前,她仍覺得自己屬于青年,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一過35歲,生命的節(jié)奏立刻就緊張起來了。
今天的風可真大。她說。
是啊,呆在山腳下,感覺風就像一群狼,從山上嗚嗚沖下來,想要把人給吃掉……
這比喻挺有意思。咱們這兒,比濟城要低三四度吧,冬天冷,夏天風大。濟城呢,在一片盆地里,冬天溫暖,夏天像個火爐。對了,你一年回老家?guī)状危?/p>
兩三次吧。只有我奶奶一人在家了。她去年得了腸癌做手術(shù),我回去陪了她倆月。
我記得。你的工作王銘替你做……做手術(shù)花不少錢吧?
也沒太多,借了一點。在這個世上,我最親的人可就是奶奶了?,F(xiàn)在想起來,我小時候沒少給她惹麻煩——她在院子里養(yǎng)雞,我偷偷地摸雞蛋,拿石頭上一磕,仰起頭就喝了;我們跑人家麥秸垛上,又踩又蹦,主人拿根棍子戳我們;我們爬樹上夠槐花,把槐枝子也一根根劈下來;我們還跑河里游泳,奶奶越不讓我去,我越偷著去。一次,我往深里游,腳不知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差點沒上來。那次,我大病了一場。我奶奶一邊罵我,一邊抹眼淚……
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我弟弟也是。有次我母親給我買了雙鞋,讓別告訴他,結(jié)果他看見了,在地上打滾兒;他和小伙伴偷桃子,被捉住了,人家讓他舉著一個牌我偷桃”,害得我媽去給人賠不是……不過上了大學,就斂下來一些。對了,大學里,喜歡你的女孩子一定不少吧?蘇菲覺得李旭形象不錯,又善解人意。
哪里。李旭似乎有點羞澀。
不信。
李旭撓撓頭,嗯……有一個女同學,對我一直挺好的。不過后來,我們還是分開了。
為什么?
李旭沉默一下,因為我配不上她吧。她家境好,家里開著一個超市。我呢,家徒四壁的,似乎也沒什么未來,她父母不想把她托付給我吧。
……蘇菲一時沒了言語。
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父母挺熱情的,上了一桌子菜,席間,他們問起我的家庭情況,我如實說了,他們的臉立時就陰了。她再次邀請我,我就不想去了……后來,聽說她嫁給了一個海歸,現(xiàn)在,估計有孩子了吧。
蘇菲嘆口氣,以老成人的口吻總結(jié)說,沖金錢結(jié)合的婚姻都不怎么幸福的。我一個女朋友就是,父母逼她嫁給了工商局長的兒子,現(xiàn)在,她男人官越來越大了,脾氣卻越來越糟糕,還動不動家暴她……她指柳芝。
你奶奶一人在家?她接上之前的話題。
不,我父親回來了,陪著她。她做了手術(shù)后,他就回來了……
蘇菲的手機響起來。她沖李旭做個手勢,自己走到臥室。
這次是武磊,他告訴她,合同還沒簽下來,他在蓬萊等著對方,那人出差去了,后天才能回來。
你先回來以后再去不行?說好的今晚回來!
菲,真的不行呀。這個合同很重要,我要回去,這來回一耽擱,合同簽不上,麻煩就大了。
蘇菲覺得他在狡辯。你真不回來?她又問一次,有些傷心,我還以為你在回家路上呢……
菲,后天我一定回去……武磊向她保證。
蘇菲想起在他手機上窺到的微信:老地方見。老地方,什么老地方?他此時一定陪著別的女人吧!他休想把她當傻瓜。
生孩子后,她就和武磊分床睡了。她夜里要喂奶,把尿。兒子像個小太陽,讓她時時圍著轉(zhuǎn),武磊就自己睡在北邊臥室里。后來,兒子大了,單獨一間房,她卻怎么都不習慣和武磊擠一處了。腿伸不開,翻身也不自在。興許武磊也是這感覺。有時候武磊來“找”她,她一邊想著明天要做的菜,那件衣服到底買不買……有時,她來了興致,武磊一個翻身,卻說太累了。激情就這樣被生活一點點蠶食著。后來,武磊便經(jīng)常出差。
在蘇菲看來,婚姻就像一條河,開始跌宕激昂,時間久了,就會慢慢沉靜下來。一切熬不過時間。能相攜走到最后的,是時間的恩賜。漫長的時光里,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曲折,才能到達臻境。蘇菲自認為已看破了愛情的肌理,洞悉了人生的秘密。她又想起看過的一個報道:中國70%的夫妻,不過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甜甜蜜蜜的并不多。每月超過一次夫妻生活的人數(shù)也就一半多,無性婚姻幾乎占到7%,她便更釋然了。
可是今天啊,今天是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她的心像被蝎子蟄了,感到一陣刺痛。痛又順著血管,蔓延到全身,她產(chǎn)生了一種窒息的感覺。
武磊說,菲,我都記著呢,我會給你個禮物。
不,她不要禮物,只要他!他不來,一切就沒什么意義了。她費了幾個小時做的糖醋藕丁、西湖醋魚、麻婆豆腐呢?……她記起他第一次吃麻婆豆腐時的神情,他一把攬過她,說沒想到自己這么有口福,媳婦兒會燒一手好菜!他張開嘴,豆腐夾在筷子尖,一仰頭,豆腐滑進嘴里。他閉上眼,吧唧吧唧著,像一個貪饞的孩子。她覺得好笑又驕傲——她的手藝,不輸于任何人,這還是小時候練出來的把式。
蘇菲放下電話,擦了擦眼睛。
李旭等她出來,說,菲姐,這么久還不來電,要不,我還是走下去吧……
不,你別走——蘇菲拉住他的胳膊。
李旭似乎吃了一驚。
蘇菲自己也吃了一驚。她不知哪里來的這股力量。她只要他留下!她把他按到沙發(fā)上,真的,別走,今天,可是我生日呢!
菲姐……李旭撓撓頭。
真的,不騙你。蘇菲快步走到冰箱,拿出準備好的紅燒肉、西湖醋魚……又將丸子盛上,不多不少,正好六個。她又找出高腳杯,倒上波爾多葡萄酒。
回去不也沒事?隨意吃點吧。
菲姐,真,真的是你生日嗎?
蘇菲點點頭。
之前沒聽你提過呢,要知道,順路買個禮物……李旭表達歉意。
不要什么禮物。蘇菲說,遞給他一雙筷子,一杯酒。
菲姐,祝你生日快樂!下回一定補上。
他們碰了杯,杯子發(fā)出清亮的聲響。
蘇菲喝下去一大口,又一大口。
李旭默默地看她喝著。她似乎有點激動,又有點無由的快活。她不斷地勸他吃菜,飲酒。他恍惚覺得有點唐突,又似乎是一個替代。墻上的男人沒來,她一定有些失落……他也抿了一口酒。
菲姐,沒想到你做的菜這么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點。蘇菲把麻婆豆腐往他跟前一推。
平時老在單位吃食堂,都膩了。晚上回去也是湊合。
你女朋友廚藝咋樣?蘇菲問。
就那樣吧,馬馬虎虎,反正餓不著……
有句話說,“鎖住男人的心,先鎖住男人的胃?!弊屗煤镁毦毷炙?。蘇菲開他的玩笑,心里卻想,什么手藝不手藝的,兩個人的感情要是淡了,天天吃山珍海味也白搭。
蠟燭一點點燃著,抖抖索索,墻上的影子也跟著抖抖索索。
她想起小時候,晚上也總是點著蠟燭。那時,電還沒怎么普及,她家又窮。一次,她寫作業(yè),寫著寫著,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一股青煙在她眼前騰起,原來,她的頭發(fā)碰著燭芯,燃了起來。她趕緊拿作業(yè)本撲打。夜深了,母親和弟弟睡下了,她有時便來到院子里。月亮一寸寸升起來,坐在那棵槐樹椏上,星星一眨一眨,風一吹,似乎要從銀河落下來。她低下頭,看到乳白的月光下,一只毛毛蟲正一拱一拱,在夜色下潛行。蛐蛐呢,在墻角奏著盛大的音樂,反而愈襯出夜的空落與靜謐。有多久,沒停過電了?蘇菲想。這個日子停電,是否是一種冥冥之意?她想起武磊,疼又鉆入心里。原來,她并沒有想象中的灑脫,也沒有想象中的沉靜。她想,武磊這會兒一定也在喝酒吧?在外面喝酒,喧嚷熱鬧,而且,往往少不了女人。
剛結(jié)婚那陣,她和武磊在陽臺布置了張雅致的桌子,兩個方凳,臨睡前,往往也會對飲幾口。一個夏夜,他們喝著喝著,外頭突然落起雨來,雨又夾著風,嘩嘩地劃在玻璃上。酒進了肚腹,心里,也似激起了串串水花。喝著喝著,他們就喝到了地板上。外面風雨大作,里面是天地的應(yīng)和。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夜晚。
她又喝了幾大口。
全身慢慢熱了起來。身上似乎藏著一條河流,掙扎著要沖破重重阻礙,汩汩涌出。
她扶住沙發(fā),來到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沾了幾滴水,撲到面頰上。面頰的燙慢慢降了下去。
她的腦?;^柳芝,這會兒,她在做什么呢?
她的臉臊一下,借著微光,去看鏡子。里面的那個人線條柔和?!靶銡狻保莿e人對她最多的評價。她挺喜歡這個評價,認為那比“漂亮”更有韻味。
她拿起梳子,認真地梳了幾下頭發(fā),又咬一咬嘴唇?!讹h》里的女主人公郝思嘉沒帶口紅的時候,就會這么做。
菲,我們明天要去大昭寺、布達拉宮,后天去羊湖,大后天去林芝!知道嗎,我要把西藏踏個遍。來這里,你才會發(fā)現(xiàn),什么是兩個人真真正正“愛的天堂”……她一走出,柳芝的微信就跟來了。
浪去。蘇菲想,心里卻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悵。
李旭的影子晃在墻上,高高大大的,罩住他自己。他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氣在凝縮、凝縮,有了一種滯重之感。
過了會兒,李旭打破沉默,菲姐,聽說咱公司要大刀闊斧改革了?
蘇菲說,是啊,我也聽說了,說一切要趨于精簡化,集約化……
不知到時,咱們會不會還在政工部……
誰知道呢,最煩改來改去的了,在哪個部門還不一樣?總是干那些活。搬辦公室也太麻煩了。
李旭表示同意。聽說,政工部要和工會合在一起?那時,可就不止四個主任了,起碼兩個主任要離開。
你說,會把他們調(diào)哪里去呢?蘇菲握著杯子問。
也許,會到檢修公司,或者物資公司吧?做黨支部書記或一把手,上次改革也是這么調(diào)的。
那咱們部門,又會選出新的主任師了。主任師是他們單位扶持人才的一種政策,主任師干幾年,就是副主任,之后,便是主任。聽說,咱部門王銘在積極活動……
李旭的手似乎輕輕抖了一下。他說,王銘啊,他和我一起進的單位,我們一塊兒參加培訓,睡同一間宿舍。他的入職成績還不如我呢,上次省里調(diào)考,他也沒拿到個名次……
蘇菲笑了,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聽說,他有人脈在省公司……
沉默不停地漫漶,漫漶,將兩個人拉入黑暗的海洋。
李旭忽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的手機響了,他摸索了會兒,瞥一眼,不,不回去了,你自己吃吧,我和朋友一塊兒吃飯呢。
蘇菲雙腿交疊起來,往李旭跟前湊了湊。她穿著露膝蕾絲短裙,這還是為迎接武磊精心挑選的。
李旭扶住額頭。
蘇菲看到他的頭發(fā)茂密,像黑夜,又令人想到七月的草原。
武磊不到四十歲,可有些微微謝頂了。他疏于管理自己的身材。以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并排躺床上,她去揪他的頭發(fā),又去摸他肚子。肚子平平的,她的手又劃上肋骨。武磊說:“別摸我的排骨?!薄熬兔?,還想吃呢!”說著,蘇菲翻武磊身上,張開嘴,作勢要啃掉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又滑到“排骨”上。她一邊蹭,一邊咯咯笑。武磊肚子一打挺,她落了下來。他跨到她身上,還敢嗎?還敢不?臥室響起二人打鬧的聲音,后來,聲音漸漸變小,成了呻吟。
蘇菲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話,也許太過殘忍了,畢竟,王銘是李旭在單位最大的競爭對手。李旭……
李旭抬起頭,挑挑嘴角,菲姐,看你多好啊,在單位與世無爭的……
……
蘇菲與世無爭嗎?不,她爭過,不過后來放棄了。
她剛工作的時候,部門主任很“器重”她,給她安排很多活。每天,她第一個到單位,先仔仔細細地拖地,再擦桌子,擦完這個,又擦那個。那時,她也總是加班。日復(fù)一日,她為這種單調(diào)、枯瑣的生活幾乎發(fā)狂,迫切希望得到擺脫。于是,她更加賣力地工作,別人不愿干的活也主動攬過來。她希望自己的辛勞被主任看到,獲得肯定。她一日日想著升職后的愜意,那時,她只要動動嘴就可以了。不過,這種幻想很快被打破了,一位副總的女兒坐上了她夢想的位置。后來,一個好心的大姐指點蘇菲:你不僅要干,還要“會”干。她終于醒悟過來,便尋求機會。一次,省里來檢查工作,帶頭的領(lǐng)導(dǎo)姓王,走進洗手間,蘇菲隨后也跟了進去。她先出來一步,擰開水龍頭。領(lǐng)導(dǎo)方便結(jié)束,出來了。她沖他甜甜一笑,遞上一張抽紙,說,王書記好。王書記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報了姓名,又說,這個項目是她主責的,終于等到領(lǐng)導(dǎo)們來驗收啦,再不來,她的腦細胞可要被燒沒啦。王書記被逗得呵呵直笑??凑拱宓臅r候,就多問了幾句。中午吃飯時,王書記當著大家的面表揚她,說這項目干得不錯,特色明顯,效果挺好,可以在其他地市公司推廣。聽說,是小蘇在負責?說著,沖她舉舉杯。她的心里十分高興,一瞥,主任冷冷的眼光卻飄過來。此后,主任對她慢慢冷落下來。是那種外表熱乎骨子里的冷落。他不再把重要的活計交給她,只讓她干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她摸不著頭腦。后來有人告訴她,那次,主任本想把功勞攬自己頭上,他已在這個崗位呆了八年。沒想到,省里領(lǐng)導(dǎo)認為絕大部分是蘇菲的功勞。你說,一個主任最討厭什么?越級上報。她還把主任放不放在眼里?蘇菲感到一陣寒涼,再干活,便有了應(yīng)付的樣子。如果主任不把態(tài)度掰過來,她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認真的。可是,科室人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蘇菲像只被拋棄的蟲子,躲一邊掙扎。后來,那個主任調(diào)走了,來了一個新的。但她經(jīng)歷的事多了,見過的人也多了,對“仕途”的熱情慢慢冷卻下來。當官,多大的官是官呢?他們總經(jīng)理,也不過一個處級干部。她忽然覺得,那些人,不過是上帝腳下的螞蟻,終年圍著一塊飯團打轉(zhuǎn)。后來,再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升職,她便只是笑笑,不再那么眼紅心熱了。
真的,菲姐,在單位,也就屬你淡泊了,不像李冉她們……
李冉?不就是營銷部主任嗎?
李旭喝了一口酒,可能喝得急了,咳嗽了幾聲,是啊,菲姐,不瞞你說,有次,我看到李冉挽著王總的胳膊從一個酒店里出來呢……”
李冉長得很漂亮,眼睛像貓眼,說話也嗲聲嗲氣的。
其實,蘇菲也看到過她和王總的影子。一天晚上,她返回公司拿加油卡,從辦公樓下來,看到王總的車迤邐開過去。她也要過紅綠燈,目光便不自覺地掃在王總車子上。那輛奧迪車并不是司機在駕駛,而是王總親自開車。他開出路口幾百米,緩緩?fù)O聛?,一個瘦高的波浪發(fā)女人鉆進車里。那鮮亮的背影,正是李冉。
后來,蘇菲和單位幾個女友聚餐時,提到李冉,眼睛都浮著一層詭秘的笑。
別看她表面風光,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埋汰她呢……蘇菲說,李旭,你還這么年輕呢,以后有的是機會,再說了,王銘的事兒只是聽說而已,未必是真呢……
李旭一仰頭,酒灌進喉嚨。他將身子靠在沙發(fā)上,嘆口氣,菲姐,你不知道啊,我來自農(nóng)村,家里苦,人人都盼著我有出息。從小到大,我也這樣告誡自己。從小學一年級起,我就是班長呢,成績從沒有掉下過前五名。那時候,我是相當自信的,認為只要我努力了,就會得到相應(yīng)的報償??稍趩挝?,我卻漸漸發(fā)覺不是這個樣子。唉,其實,剛?cè)肼毮悄?,我成績第二,本來可以分到辦公室的,可李亞斌取代了我。菲姐,你說,一個男人,怎樣才能出人頭地呢?除了靠關(guān)系,就是埋頭工作。我來去孤單,只好埋頭……你看,主任把最重的活都交給我了——小型基建、班組管理,還有年中員工體檢。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在加班。有時一站起來,感覺路都不會走了,骨頭咯吱咯吱響。我瀏覽過一些新聞,說年輕人不愛惜身體,容易過勞死。我也問過自己,這樣拼命,值得嗎?我想了想,還是值得。年輕人,不就該多鍛煉鍛煉嗎,人生能有幾回搏?不過現(xiàn)在,我看不到什么希望……
……
就說明天吧,我要拿著合同去項目部,主任恨不得他們今晚施工呢。為這合同,我來來回回跑了多少回?人家愛理不理的。主任恨不能馬上看到成效,我知道,他們是趕工期,省里來檢查時,好在匯報上寫提前多少天竣工,怎樣克服重重困難……
蘇菲輕輕嘆了口氣。
她挪一挪身子,給李旭斟滿酒,自己又倒上一杯。
酒滾過胃壁,蘇菲的臉頰,慢慢燙了起來。別想太多了……她拍了拍他的肩。
李旭的肩膀很厚實。他沒有動,似乎沒有感覺到那雙手的存在。
他們又碰了幾回酒。
蘇菲托住腮,想起什么。她擰過身,打開QQ音樂。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練,愿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愉快悲哀在身邊轉(zhuǎn)又轉(zhuǎn)……熟悉的曲子回蕩在屋內(nèi)。
蘇菲感覺體內(nèi)那條河,隨著歌聲不停地激蕩,激蕩,終于,沖破重重阻礙,汩汩而出。它又躍過嶙峋的山石,跨過緲緲的叢林,向前、向前……
蘇菲說,一個人的時候,我總喜歡放點音樂……她靠近李旭,瞄他一眼,李旭,你說,是不是男人都喜歡李冉這樣的?她的口氣帶有一點撒嬌。她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這些話就像在她舌尖,說飛就飛出來了。
李旭沒有吭聲,停了會兒說,怎么會呢。
你騙我。蘇菲聲音軟軟的,有點像貓了。
真的,菲姐。記得一次,你從大樓里出來,穿著一件藕荷色連衣裙,撐著把淡花陽傘,那情景,真的像一幅畫呢……
李旭抬起頭,望著她。他沒有說,她長得有點像他大學時的女友。
蘇菲記不清了,不過她很高興。他喜歡她,喜歡她,這就夠了。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漆黑,蠟燭熄滅了。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彼此望一眼。
她再倒酒的時候,李旭把住她的手腕,不,不喝了菲姐,都要醉了……
蘇菲仿佛沒有聽見,又啟開一瓶,給他斟滿。酒嘩啦啦的聲響,好像黑夜中的一抹亮。
往常這時,兒子會纏著她,讓她講《一千零一夜》。可是這會兒,他去鄉(xiāng)下奶奶家了,九月開學前才會回來。
世界如此安靜,仿佛回到了鴻蒙狀態(tài),又仿佛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
蘇菲被包裹在無邊的黑暗中,又似乎在夢里。她聽到空氣一點點緊縮、緊縮,“砰”一聲,裂成一個個花苞?;ò峙九尽⑴九敬蜷_。她聞到它飄過的幽香。
她恍惚又覺得有點累。往日生活的大潮涌來,漫過她的眼睛。她像一個泅水的人,使勁撥拉,從水中浮起,甩一甩頭發(fā)。遠處,是看不清的山,看不透的水。
她的腦海又閃過柳芝,這會兒,她應(yīng)該睡了吧,不再來打擾她……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愛。是愛讓人重生。柳芝的話響在耳畔。
她為什么不能愛呢?為什么守著婚姻的圍城,獨自仰望?難道,她不配得到別人的愛?她有什么權(quán)利,去鎖住那條河流,那浩蕩的命運?她又有什么權(quán)利,輕易總結(jié)此后的人生?
黑夜亦如潮水,浮起她的身子,她似乎變成了一片羽毛,輕盈,飄逸,在無邊的空間里蕩來蕩去。
她想起玩博客時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她和李旭,不就是兩片遙遙相隔的森林,風一吹,才發(fā)覺氣息如此相投,人生,亦有幾分相似。
她聽到自己的喘息聲,恍惚也聽到李旭的喘息聲。
體內(nèi)的那條河,有了茁壯的力量,它激起串串水浪,奔涌著,呼嘯著。她被它一路裹挾,奔流,奔流。
李旭……她抓住他的手。
李旭握著她的手,將頭埋到她手間。她感覺他的肩膀在抖動。
他抽泣著,聲音有些壓抑,在腔子里左沖右突。
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她的手背濕了。他像個委屈的孩子。
蘇菲靜靜地看著他。
李旭忽然抬起頭,拿過杯子,對準自己。液體釅釅的,嘩啦啦地流進肚腹。
蘇菲也拿起杯子。
李旭打了一個嗝,酒氣飄散開來。
他們不停地喝著,喝著,一杯,又一杯,仿佛有一種孩子氣的故意。仿佛他們真的成了孩子,要跨過高高的柵欄,去摘那花,那草。
酒似乎也變成河流,在體內(nèi)涌流著。河底的泥沙被挾了起來。
蘇菲很久沒有這樣喝過酒了。
李白蘇東坡喝醉了酒,會長髯飄飄,吟詩三百篇;街邊的人喝醉了,會放肆地打開胳膊,張開腿,頭直直仰著,似乎天空中有一個幽邃,一下吸住他們,將他們拋入一個安穩(wěn)、妥帖的所在。
就像在一張床上。
蘇菲的耳邊嗡嗡作響。
他們喝一會兒,笑一會兒。笑和淚攪在一起。
他們仿佛打開了一扇門,走進去。
他們拉著手走,一邊走,一邊側(cè)耳傾聽。
有什么落下的聲響。是一雙筷子。
他們再次斟滿酒。
這、這個生日我,過得最快樂……蘇菲打個嗝說。
她感到渾身燥熱,似乎有無數(shù)條毛毛蟲在爬。
河流吼叫著,要沖向天空,找尋一個出口。
蘇菲昂起頭,又不由耷下來。
她一口口吞咽著手中的玉液瓊漿。
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你已經(jīng)也添了新歲…時光已逝永不回……歌曲慵懶,又憂傷。
他們跌進歌聲的海洋。
來,我、我們,跳個舞……蘇菲拉過李旭的手。
李旭的手很軟,很熱,垂在腿上。
她再一次拉起他。
她貼向李旭的胸膛,將一只手握在他手心。
他的手心有些潮濕。
她貼著他的耳根說,以后,人資部每年的考評推薦,我,我不填別人,只填你一個……
李旭以酒嗝回應(yīng)了她。他的胸膛寬厚,像一堵厚厚的墻。墻上滿是呼吸的洞眼,緊張,急促,似乎忍不住要傾塌。
李旭,……蘇菲靠到他胸上,聲音急切,又有些熱烈。
李旭頭耷在她腦殼上。像一片葉子,在風的空間掃著。
她將手滑到他唇上,一點點摸索,仿佛李旭的唇,是一個神秘的所在。
他的唇在發(fā)抖,像一下被點著的火。
蘇菲晃了下身子,腳踩到他腳上。他一把攬住她的腰。
河水拐了個彎,將她挺起來。我,我……她的話語輕飄,似一朵花粉,飛到另一朵花粉上,花粉立刻融了電,交纏起來,廝磨起來。
她的手被吸入一口井中,飛速地下墜,下墜。
她幾乎要暈過去。
李旭放開她的手,蠻橫地在她臉上尋找、尋找。他找到了。她送上自己的舌。
兩個人糾纏著,踉踉蹌蹌地朝沙發(fā)走去。
他們同時重重地栽到沙發(fā)上。
時空仿佛失去了所在。他們聽到彼此的喘息聲。河水在肆意地流動,歡悅地流動。整個都是它的天地。他們的手不停地摸索、探尋著。蘇菲恍惚又成了一片羽毛,在天上飛,飛……
篤篤篤,有敲門的聲音。
篤篤篤,敲門聲在繼續(xù)。
篤篤篤,敲門聲越來越響,像黑暗中射出的箭,刺向他們的耳朵。
他們有些懵懂地分開來。蘇菲按一下自己的胸膛,坐起來。
李旭也慢慢地坐起來。
她搖搖晃晃地去開門。
門一開,鄰居小魏說,菲姐,你家還有蠟燭嗎?真見鬼,到現(xiàn)在還不來電,一個報表還沒弄完呢。
蘇菲搖搖頭。小魏透過門縫,看到屋里涌起的黑暗。她咕噥幾聲,又回去了。
蘇菲走到欄桿前。風涼涼地吹來,拂在臉上。她摸摸臉頰,一時感到有些疑惑。慢慢地,她辨清樓道里放著的電動車,還有她丟在那兒的一個紙箱子。
她往樓下望去。遠處幾點燈光,一些車在灰色的馬路上來來往往地行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呆了一會兒。
她輕輕打開門。屋里突然一片雪白,冰箱,電視柜,魚缸……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示在她面前。她眨眨眼睛。
她走到客廳那兒。李旭衣冠齊整,拿著合同站在那兒,沖她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