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
正方形的領(lǐng)獎臺像一座古老的祭壇,在運動場緩緩升起,三位禮儀小姐身著旗袍,體態(tài)妖嬈,將萬眾目光吸引了過去。我看見托盤上的獎牌,金燦燦的,金燦燦的,還是金燦燦的,全都是金牌。大灰兔、小白鼠,細菌、病毒,抗原、抗體,我在實驗室苦熬多年,終于迎來曙光,跨過隔離欄,奔跑的速度如一支射出的箭。領(lǐng)獎臺到了眼前,追隨者被遠遠拋在后面,我興奮不已,向不斷升高的臺階發(fā)起沖刺。一個身穿黃背心的男人吹著哨,從側(cè)面竄出來,擋住我攀登的路線,亮出黃牌警告。你眼瞎了,我拼搏多年,就不能領(lǐng)一塊金牌。我瞪著裁判,像受警告的足球運動員口吐污言。裁判又掏牌,兩黃并一紅,手指場邊,罰我出場。
有人從另三面沖上了領(lǐng)獎臺。眼看金燦燦的獎牌就要搶光,我一把推倒裁判,從他的身上跨了過去。哨聲再次響起,急促得像漁民撒出魚網(wǎng),捆住了我的手腳。禮儀小姐也被劫持了,我拼命掙脫,朦朧中發(fā)覺手機在一閃一閃地叫。
屋里黑漆漆的,我感覺剛睡著不久。自從博士論文被導(dǎo)師退回,我像遷徙中弄傷翅膀的候鳥,飛不到目的地又回不了出發(fā)地,生出無處著陸的恐懼,入睡得按幾十遍神門穴,做幾百次深呼吸,數(shù)幾千只羊,歷經(jīng)千辛萬苦,狀如爬雪山過草地。誰這么缺德?我嘟噥了一句,抓來手機。時間凌晨三點四十五分,來電顯示母親。母親以前不在我睡眠時打電話的,她知道我的時間跟她不一樣,她起來時我正準備睡覺,她睡覺時我剛起床,她要么起床就打,要么打完睡覺?,F(xiàn)在她居然在下午打了,難道真像表姐說的,她已經(jīng)患了阿爾茨海默???我憂慮起來,點開接聽鍵,喂了一聲,問,媽,你還好嗎?
好,媽好的,媽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母親把聲音壓低了,神秘兮兮地說,你妹妹找回來了,你放心念書吧,不用再擔心我。什么?妹回來了!我驚栗了一下,仿佛看見手機里跳出鬼魂,騰地從床上彈起來拉燈。耀眼的光照亮了房間,黑暗躲到隱秘的地方,我望著蜷縮在桌子下的陰影,想起不堪回首往事。那年我剛出國讀研,妹妹上了高中,可成績一落千丈。老師發(fā)現(xiàn)妹妹跟男生眉來眼去,懷疑妹妹早戀了,叫母親慢慢做工作??赡赣H心急,聽見妹妹放學(xué)時還哼著歌,從廚房沖出來,重重地打了她兩個耳光,罵她小小年紀就要老公,臭不要臉。妹妹愣了,一臉無辜地望著母親。母親越罵越難聽,手指戳到妹妹的額頭。妹妹摸了摸挨打的臉,扔下書包就出走。母親以為妹妹會回來的,到半夜才開始找,后來報了警。第二天凌晨,有人在一座立交橋下發(fā)現(xiàn)尸體,報告了110,母親見到妹妹時,妹妹的頭砸壞了,根本看不清臉。母親當即暈厥過去。
你妹妹回來了,你放心念書吧。母親沙啞的聲音重復(fù)了一遍,嚅嚅地說個不停,聽上去有些興奮,好像根本沒有妹妹跳下立交橋的事,好像早忘了妹妹的骨灰安放在西山的公墓地。死去的妹妹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到家已經(jīng)第三天了,媽還在醫(yī)院里,神志恍惚。表姐陪我到殯儀館,妹妹的臉摔壞了,整過容。我揭開妹妹的面罩,妹妹的臉比之前要白,還有些虛腫,感覺不太真實。表姐說,火化了吧,別讓你媽看了,免得她多傷心。好的,火化吧。我簽了字,妹妹很快化作一堆黑乎乎的灰。難道那時候搞錯了,把無名女尸誤認了妹妹?我覺得有必要核準一下,就對母親說,你讓妹妹聽電話。母親沒有把話筒交給妹妹,母親說你妹在洗澡,她發(fā)臭了,好多天沒有洗澡。
屋子里靜悄悄的,電話里沒有傳來洗澡的流水聲。我把手機緊緊地貼住耳朵,想弄清楚妹妹復(fù)活的真實性。你妹妹不走了,我過幾天讓你妹跟你說,你先忙吧。母親又嘮叨了幾句,不等我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你媽可能真的患病了,阿爾茨海默病,早期。表姐的話又在我耳邊回響。我遠在紐約,一年回家一次,平時有事托表姐看看母親。自從妹妹出事以后,母親老得快,我前兩次回家已經(jīng)感覺出來了。她經(jīng)常丟三落四,很熟悉的人也要想半天,才能叫出名字來??伤芙^看精神科,堅決不搞心理咨詢。前幾天,表姐主動打電話,告訴我姨媽跌斷股骨的同時,叫我給導(dǎo)師送點錢,趕緊弄到博士證書回家去。她擔心我母親走失。她有好幾次去看我母親,家里都沒有人,鄰居對她說,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出去走,自言自語的,像一只無頭的蒼蠅。我也想早點拿到博士文憑,可這邊不興請客送禮,給導(dǎo)師送錢有風險,弄不好偷雞不著蝕把米,身敗名裂。母親真的老年癡呆了?我發(fā)了好一會呆,想到老家正是傍晚,表姐快下班了,決定再麻煩表姐一次。
我跟表姐視頻,表姐還坐在律師事務(wù)所,桌面上放著一摞材料,像是案卷。她的眼圈有點暗,嘴角起了泡,黑色的血痂特別醒目,很是憔悴。表姐整天跑東跑西接案子,寫訴狀,出庭辯護,還要照顧骨折手術(shù)的姨媽,我吞吞吐吐的開不了口。
阿姨怎么了?說吧。表姐瞥了我一眼,目光亮了起來,像準備接一個大案子。我媽剛剛打我電話,說我妹妹回來了……我剛開口就把表姐嚇著了,她驚呼起來。怎么可能,你媽見鬼了?
哪里有什么鬼!我媽恐怕真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出現(xiàn)幻覺,如果那樣……我低著頭,黯然神傷。我?guī)湍闳タ纯矗銊e急,曉彬。表姐整了整桌上的案卷說,我先去醫(yī)院,看完我媽過去看阿姨,然后跟你聯(lián)系。表姐跟我眨了一下眼,匆匆地斷開視頻。
隔壁響起沖廁聲,小范被我的電話吵醒了。小范也是國內(nèi)出來的,讀大二,學(xué)經(jīng)濟,睡前要打一會電腦游戲,像個沒有斷奶的孩子。我說了他一次后,每晚到十點他就把電腦弄成靜音。千金難買五更覺。學(xué)生公寓的墻壁薄,宿舍之間隔音差,必須得互相體諒,我將手機調(diào)到振動,斜靠在床頭等。
表姐從律師事務(wù)所出發(fā),開車到第二醫(yī)院,順利的話十五分鐘。我估計表姐在病房大約會待二十分鐘,再用二十分鐘開車到我家。這些路我熟悉,表姐的律師事務(wù)所我去過幾次,睡意全無,一遍遍穿行在律師事務(wù)所到第二醫(yī)院,第二醫(yī)院到我家的街道上。晚高峰的街道車來車往,繁忙又紛亂,我心急了,跳上了表姐的車。我看到了姨媽,她躺在病床上,手臂掛著葡萄糖,右腿伸著直直的,一臉痛苦不堪。車從第二醫(yī)院出來了,爬一座立交橋,我看到了母親。曉琳,我的曉琳呢?母親發(fā)如枯槁,目光空洞,慢慢地走上立交橋。妹妹的死對母親打擊太大,妹妹出事后,母親代理會計的賬目經(jīng)常搞錯,會計業(yè)務(wù)迅速下降,到去年完全閑了下來??窗涯赣H害的,這丫頭太任性。我在心里數(shù)落完妹妹,自己也后悔了。我懷疑自己選擇的人生,如果我高考不那么出色,母親對妹妹的要求不會那么高,也許妹妹就不會出事,母親還是一個稱職的會計,為五六個小公司的賬務(wù)忙得不亦樂乎。
一輛汽車從濕漉漉的街道上碾過,犁開了黎明前板結(jié)的黑,學(xué)校醒來了。我在床上坐了太久,雙腿發(fā)麻,下了床,將手機放在寫字桌,在狹窄的空間里運動運動腿腳,進衛(wèi)生間拉尿。
隔壁響起咳嗽聲,小范撤消對我的禁聲令。我的手機振動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大甲蟲,在桌子上掙扎。我回頭望了望,抖抖掛著的殘尿,拉上褲子跑回寫字桌邊。
曉彬,你媽的事我管不了。表姐坐在汽車里,臉半個亮半個暗,一副冷嘲熱諷的腔調(diào)。怎么了?我問。還怎么了?要翻天了,你媽又給你找了個妹妹,也許要給你當媳婦。表姐說。她的回話被行駛的車輪輾得支離破碎。她撿回來了一個姑娘?我睜大了眼。反正你家有個姑娘,不知道是你媽撿回來的,還是姑娘自己混進來的,我不知道。表姐說。她的臉被對向的車燈照亮,委屈的淚花閃了一下,語速加快了,像激怒的戰(zhàn)士端起了沖鋒槍。你媽不讓我問,不讓我管,她、她讓我滾,她又有女兒了,還要外甥女干什么?她讓我滾得遠遠的。
那姑娘多大了?我急于知道家里的真實情況,見縫插針。你妹要是活著,那姑娘跟你妹差不多大,但絕對不是你妹。你妹已經(jīng)火化,再說你妹我會不認識嗎?你妹妹活過來我也能認出來。表姐的臉明明暗暗,色彩斑駁,話中多出一份詭秘。那姑娘身高跟你妹差不多,單眼皮,小眼睛,沒有你妹好看。我想拍張照,她跑到你媽身后躲,你媽不干了,奪我的手機。表姐激動起來,嘴唇哆嗦,紫痂翹起一角,滲出鮮艷的血。我的心隱隱地疼了,打斷表姐的話問,我媽在哪兒找來的?
我哪里知道呢?我剛問那姑娘的身世,哪兒人,幾歲了,叫什么,你媽就生氣,就惡狠狠地瞪我。那姑娘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媽讓我少管閑事。表姐感覺到嘴唇出血了,抽了張紙巾按,看到紙巾上的血印,像受傷的戰(zhàn)士,眼里有了一絲悲壯。她可能是騙子,也可能是賣保健品的,變相的騙?,F(xiàn)在推銷保健品的可有能耐了,會把老人騙瘋狂。為了保健品,有的老人不惜與孩子吵架,不惜把房子抵押出去。春節(jié)晚會你看了嗎?有個小品就演這事。我嚇唬她,我說我是律師,你膽敢欺騙我阿姨,我把你告上法庭,讓警察把你抓起來。表姐的語速放慢了,又拿紙巾按嘴唇。她怕嗎?我又抓住了說話的時機。
她怕,她嚇得不停地抖??赡銒尣桓闪?,像保護小雞的老母雞,聲嘶力竭地喊著撲向我,叫我滾,滾得遠遠的。我這就下樓了,你媽像打了雞血,我只能避一避。曉彬,我也沒有辦法了,對不起。表姐說完了,微閉著眼靠在車座上,像一只正在泄氣的皮球,漸漸地萎靡。
姐,你已經(jīng)盡力了,謝謝你。我擔心母親沒有目睹妹妹送進火化爐,還對妹妹的死亡將信將疑。我嘆了一口氣,安慰表姐說,先讓她呆著吧,騙房子沒有那么容易,過兩天我可能回來一趟。表姐睜開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飛機、地鐵、高鐵、地鐵,我飛奔上萬公里,終于到家了。路途用了二十小時,出發(fā)在早上,到達已是第二天黃昏,我的時間被偷走了十多小時。我從地鐵口出來,頭昏沉沉的,感覺腦漿隨著時間被抽空了一些。
天灰蒙蒙的,參差不齊的樓群漸次亮起溫暖的燈火。我拖著旅行箱向前走,小區(qū)的大門氣派了,安裝了電子門禁系統(tǒng)。我進不了小區(qū),正站著猶豫,一個推童車的大爺過來了,懷疑地瞅了瞅我,刷卡打開門。
小區(qū)的道路改造過,增加了停車位,香樟樹又長高了些,相對這些變化,居民樓老了一歲,感覺上又矮了一截。我輕車熟路找到了我家的樓,提著旅行箱上了三樓。家里靜悄悄的,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上兵伐謀,我決定吸取表姐教訓(xùn),慢慢迂回。
篤篤,我輕輕敲門,里面響起輕快的腳步聲,我感覺不像母親。門打開了,站著一個穿粗格子襯衣的短發(fā)姑娘,下巴尖尖的,身體瘦削,像個發(fā)育不良的高中生。她打量著我問,你找誰?我回家,你是誰?我狡黠地望著她,在腦海里搜索我的妹妹,妹妹躲來躲去的飄忽不定,像在跟我捉迷藏。妹妹離開我才五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經(jīng)模糊。兄妹的情感并不牢固,我慚愧,拼命想,眼前跳出躺在殯儀館的妹妹,那個妹妹化妝過,樣子不太真實。她的目光驚跳了一下,害羞了,扭身向里喊,媽,媽,哥回來了,我哥回來了。
我把旅行箱提進家,感覺略顯陌生。沙發(fā)和茶幾上沒有多余物品,廚房也整潔,沒有我前次回家的混亂和邋遢,也沒有難聞的酸餿味。她不像騙子,更像是一個落難的人,也許偽裝得很深。我猜測,用懷疑的眼光瞅“我妹”。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是新剪的,襯衣也是新買的,看來她已經(jīng)博得了母親的信任和愛。媽在上廁所,她紅著臉,彎腰取出一雙拖鞋,放到我的腳前。
曉彬、曉彬,你怎么突然回來了?母親從衛(wèi)生間跑了出來,雙手提著褲子,灰白的頭發(fā)并不蓬亂,眼里有光,不像患阿爾茨海默的病人。我上前幾步,笑了笑說,“我妹”找回來了,多么高興的事,我得回來瞧瞧?!拔颐谩蔽匦α艘宦暎瑥奈疑磉呫@過,奔進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傳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看來“我妹”怕羞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細膩的心。
曉琳,曉琳,你過來讓你哥仔細瞧瞧。媽系好了褲腰帶,向“我妹”招手?!拔颐谩边^來了,瞥了我一眼,低著頭喊哥。我應(yīng)了一聲,對母親笑笑說,“我妹”走失多年,還能找回來,我媽真有本事,你是怎么找到的?
媽還沒有糊涂吧,我們坐下說,坐下說。母親轉(zhuǎn)身向客廳走,沙發(fā)更破舊了,有著母親一樣的滄桑感。我扶著母親,在沙發(fā)上坐下?!拔颐谩鞭D(zhuǎn)身去倒茶,母親指指她的背影說,她一個人趴在大橋上,孤孤單單的,像一個被拋棄的女孩。我望著她抽動的肩胛,想起了曉琳。曉琳丟失后,我一直后悔,沒有事就去外面找,走一座座高架橋。我就問,姑娘,你是曉琳嗎?她扭過身來,點點頭。我說我是你媽,就這樣把你妹找回來了,哈哈。母親的老臉綻放了,目光漸漸散淡。
媽,妹妹在西山,我陪您去過的,您不記得了嗎?我覺得母親弄巧成拙了,特地提醒。西山,噢。母親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說,我記得的呀,那是另外一個曉琳。
哥,你喝茶。“我妹”將茶端了過來,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坐在母親另一邊。也太輕巧了,哪能這樣找女兒的?我想著,妹妹在我腦海里復(fù)活了,妹妹的臉圓圓的,遠沒有這么瘦削,長得比“我妹”大氣,活到現(xiàn)在肯定凹凸有致,亭亭玉立。我端起茶,瞟一眼“我妹”問,媽剛才說的你聽見了,當時是這樣嗎?隔著母親,“我妹”跟我點了點頭,補充道,是這樣的,當時媽迷茫地望著我,我將信將疑,就問媽,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林?你真把幼小的我丟在樹林里;裹著蠟燭包?你真的是我媽嗎?媽愣了會,好像從睡眠中醒來了,點點頭說,是的,是的,是的。我很激動,抓住媽的手臂問,你年輕時在白石鎮(zhèn)工作,去過莘岙?媽的眼睛亮亮的,像兩個小電燈泡,照著我的臉說,是的,是的,媽年輕時在白石供銷社做會計。我終于找到親媽了,又高興又生氣,撲進媽媽的懷里?!拔颐谩毖蹨I汪汪的,聲音哽咽了,我、我打了媽一下,責問媽,為什么要拋棄我?你為什么要拋棄我?
母親目光跳動了一下,從沙發(fā)上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拉住“我妹”的手,摩挲著說,曉琳,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媽對不起你?!拔颐谩焙瑴I瞟我一眼說,當時媽也是這么說的,她顫抖的手撫摸著我的臉,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你這么瘦,我太自私,媽不對,讓你受苦了,媽對不起你。我終于見到親媽了,說不出話來,抱著媽哭。媽拍著我的背,哽咽著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我們再也不分離了。
母親燦然一笑,瞥我一眼,又側(cè)頭瞅瞅“我妹”,一把把“我妹”摟在懷里,哽咽著說,是的,我們不分離了,我們再也不分離了。嗯,嗯,我就呆在媽的身邊,再也不回去了?!拔颐谩钡难蹨I溢了出來,嚶嚶地哭泣。
母親真的迷糊了,還是故意的?我被弄糊涂了,疑惑地望著母親,小時候的記憶蘇醒過來。我要去找同學(xué),踏上石板鋪的老街,妹妹從供銷社跑出來,喊著哥哥追。那時候妹妹剛會跑,我討厭她跟著我,跑了起來。一輛自行車騎過來,妹妹撞在輪罩上,額頭出了血。我嚇壞了,沒看清騎自行車人的臉,被母親罵了一通。妹妹只有一個,我惱了,大聲責問母親,媽,你哪來的第三個孩子?
“我妹”聽出我話中的味道,哭聲響亮起來。母親的怒火被“我妹”的哭聲點燃了,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你那時小,我不能一下子生兩個,雙胞胎。我呵了一聲,盯著“我妹”說,我從前有個妹妹,叫曉琳,你也叫曉琳?是的,媽把我丟棄在小樹林里,養(yǎng)父母撿到后就叫我小林。“我妹”說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真?zhèn)牧耍蹨I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掉。曉彬,你要干什么?媽憤憤地打我一下,在我的背上,出手那么重,有著失控的力量。我感覺疼,小時候母親打我總是嚇唬一下的,從來沒有打疼我。我很失望,陌生地望著母親。
母親撫摸著“我妹”肩膀,堅定地說,曉琳,別傷心了,媽會保護你的,誰也休想把你趕走。“我妹”的哭聲弱了些,綿綿的,軟軟的,像一場漸漸瀝瀝的梅雨。母親的目光一會兒遠,一會兒近。我的心情被淋濕了,像吸了水的海綿慢慢地沉重。
母親望望沉默良久的我,目光又在迷茫中醒了過來,推一下“我妹”說,別哭了,曉琳,別哭了,你哥大老遠來看你,我們難得團圓,你陪你哥說說話,媽去超市買幾個菜。
媽,我跟你一起去,哥一路辛苦了,讓哥休息一會?!拔颐谩辈恋裟樕系臏I水,先站了起來。媽,不用去買了,隨便吃點就行。媽不聽勸,和“我妹”一起出門了。
我望著母親的背影,感覺“我妹”有點小算計。我拎箱子去房間,我床上的棉被換掉了,上面搭著一件粉紅的毛衣,床頭柜上放有一本《讀者》,我的房間已經(jīng)被“我妹”占領(lǐng)了,我有種雀巢被鳩占了的不爽。
手臂在癢,我伸手搔,被搔的手臂橘黃色,像涂了顏料。我睜大眼瞅,發(fā)現(xiàn)陽光透過窗簾美化了半張床。欠缺的睡眠補回了一點,我頭腦清醒了,想起昨晚“我妹”抱著棉被去跟母親拼鋪,將房間讓給我,有點反客為主的味道。
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必須把這個道理立起來。我起床了,母親的房間敞開著,里面沒有人,客廳也靜悄悄的。我感覺奇怪,走到廚房去看。餐桌上有油條和蔥油餅,盆子壓著一張紙條,“我們?nèi)ゲ藞隽?,紅棗粥溫在電飯煲里?!奔垪l上的字小小的,有些拘謹,想必是 “我妹”作品。蔥油餅和油條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充滿了誘惑,我草草地漱口,用餅夾住油條就咬,然后去端紅棗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想“我妹”如能盡心竭力照顧母親,我真可以放心讀書了,但我得搞清楚“我妹”的企圖。
我決定看望姨媽,同時求證“我妹”不是我妹妹。我取出帶來的深海魚油。我不知道人之所欲即施與人算不算仁,反正姨媽迷信深海魚油,我就買了。其實這東西也沒有啥,多半是國人出去搞的,有的還是國內(nèi)出口重新包裝一下。我找來筆,在紙條上添了一行字,“我去看望姨媽了,午餐回來吃。”我的字個頭大,力透紙背,把“我妹”的字擠到了一角。
我乘上地鐵,給表姐打電話,問她在不在律師事務(wù)所,我想探望姨媽后再跟她商量商量。今天周末,等下我也去醫(yī)院,就在第二醫(yī)院見吧。表姐的話有伴奏,抽油煙機發(fā)出的聲響像飛機在起飛。我正在燒菜,醫(yī)院的菜實在太難吃,我媽吵著要出院,我得做兩個好吃的,安慰她一下。
我在表姐之前趕到了第二醫(yī)院,走出電梯,聞到一股濃重的來蘇爾味。我按了按發(fā)癢的鼻子,敲門走進姨媽的病房,三個半躺的人齊刷刷地轉(zhuǎn)了過來,其中兩個很快就黯然了,靠窗的癡癡地望著我,有些木訥和迷茫。我看清了斜躺的人,比原來憔悴了不少,于是清了清嗓子喊姨媽。曉彬嗎?曉彬,你怎么來了。姨媽目光亮了一下,掙扎著坐了起來。還好嗎?姨媽,我來看看你。我走到了姨媽的床邊,笑瞇瞇地對姨媽說。
姨媽自己不小心,你在美國,害你大老遠跑來,太過意不去了。姨媽的話引來了另兩床的側(cè)目,有點羨慕的意味了。另兩床看上去比姨媽年輕一點,一個手臂纏滿了紗布。我將禮物放上床頭柜,悄聲說,我媽找回了我妹妹,她可沒有您清醒,我不放心回來一趟,順便看看您。你媽,你媽糊涂了。姨媽嘆息了一聲,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復(fù)活?你表姐去看過了,懷疑她是騙子。
騙子倒不是,姑娘小時候被人丟棄了,養(yǎng)父母在小樹林里撿了她,叫她小林,聽上去和我妹妹一個名。我說著,發(fā)現(xiàn)鄰床的病人神秘地笑。我將病床間的隔簾拉上了,仿佛擋住視線,就能守住一些秘密。姑娘大概在養(yǎng)父母家并不幸福,知道身世后想找親媽,碰巧撞上我媽了。我媽執(zhí)迷不悟,真拿她沒辦法。我無奈地甩了甩頭,音量提高了八度,她堅持說是她丟棄的,她年輕時生了雙胞胎。聽到這里,鄰床在隔簾那邊撲哧地笑了一聲。
拉到吧,誰信。姨媽清楚隔簾隔不斷精彩的故事,不再避諱,大大方方地說,你媽生你妹的時候是在下鄉(xiāng),但只生了你妹一個,哪來的雙胞胎?你媽真糊涂了。姨媽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件事,姨媽說,你媽在白石鎮(zhèn)工作時,有個女子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孩找女孩生父,說是供銷社跑采購的李成明,那時候供銷社正在沒落,根本沒有跑采購的李成明。年輕女子受騙了,尋死覓活的,要把女孩丟在供銷社。有人給她出主意,找愿意收養(yǎng)女孩的人家,偷偷地送了。姨媽認為我媽把別人的事記在自己身上了。我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可我媽醒不過來,我該怎么辦呢?我眼巴巴地望著姨媽,希望她摸出個錦囊妙計來。
表姐來病房了,唇上的血痂已經(jīng)脫落,恢復(fù)了往日的漂亮和干練。姐,我喊了一聲站起來。曉彬,你見到“你妹”了,是騙子嗎?表姐放好拿來的菜,背對著我直奔主題。故事可以共享,核心內(nèi)容不能泄露。我跟表姐眨了一眼,指了指走廊,向外走,等在走廊的盡頭。
表姐過來了,她眼睛里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有那么一點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頭都疼了。我用臂肘頂了一下表姐,在表姐面前我可以頑皮一下。噗嗤,表姐笑了一聲,望著我問,是不是騙子?我的博士。騙子倒不是,我媽一直幻想女兒能回來,那個姑娘小時候被人丟棄,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想找親媽,倆人在高架橋上相遇,擦出了火花,像一場不期而遇的愛情。我因恨而謔,把我媽和姑娘的情感說歪了。是嗎?研究出成果了。表姐贊賞地點了點頭,嘴里含著笑。
姑娘會一點家務(wù),讓她陪著我媽也不錯,就是不知道以后有沒有危害。我喊了一聲姐,認真起來。表姐低頭想了想,從職業(yè)的角度給我分析。她認為姑娘長期待在我家會有問題。首先,姑娘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過幾年她成熟了,想要錢,法院會認定這種事實雇傭關(guān)系。其次,不清楚姑娘養(yǎng)父母的家庭情況,姑娘出來肯定有原因,萬一她養(yǎng)父母知道了,找上門來鬧事,要二十年的撫養(yǎng)費,也挺麻煩。還有,你媽有時糊涂有時清醒,姑娘待她好,萬一她一沖動把房產(chǎn)饋贈給了人家,你就一無所有了。表姐不愧為資深律師,我聽完顫栗了一陣,驚出一身冷汗。
你得再探探,想辦法搞清楚她養(yǎng)父母家的情況,最最關(guān)鍵的是房產(chǎn),你得把你媽名下的房產(chǎn)證帶走,讓她不能輕易過戶。表姐瞟了一眼走廊上的行人,壓低聲給我支招。旁觀者清,我用力點了點頭,神色凝重起來。
午餐豐盛,可我在想如何弄到母親的房產(chǎn)證,沒有吃出味道來?!拔颐谩比ハ赐肓耍赣H著迷似的望著我,神情仿佛看到了我的心思。我害怕小心計敗露,心悸了一下。菜都是你妹妹燒的,味道不錯吧?母親終于說話了,拐到世俗生活的道路上。我想了想,含糊其詞地夸,好,好吃。
你妹燒魚還不會,得我看著教。母親望著廚房里的“我妹”,悄聲對我說。呵,是嗎?我暫時擺脫了房產(chǎn)證的束縛,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是的,紅燒魚是媽教我燒的,我不是翻早就是翻太晚,老是燒不好?!拔颐谩甭牫鑫业膽岩?,背對客廳作證。母親咧開嘴,得意洋洋地笑。讓你放心讀書,沒有錯吧,媽還不糊涂。我想起了進城時的日子,媽做我愛吃的糖醋排骨和油煎帶魚,心里升起一股溫馨,拍拍母親的手背關(guān)照,現(xiàn)在“我妹”找回來了,你想出去走,就讓“我妹”陪著去公園,不要再爬一個個立交橋。
媽,哥,你們都午睡一會吧?!拔颐谩睆膹N房過來了,解下身上的圍裙。你哥呆不長,很快就得回學(xué)校,我想多陪他一會。母親溫和地望著我,目光慢慢地散漫了,化作了一片無垠的海洋?!拔颐谩边t疑了一下,偷眼斜我,似乎知道母親休息的重要性。午睡吧,媽,我前兩天睡得少,也想睡一會。我游出了母愛的海洋,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我妹”上前兩步,攙扶沙發(fā)上的母親。
母親躺下了,“我妹”客氣地請我回客房。我感覺“我妹”已經(jīng)比我離母親更近,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
我關(guān)上門,躺下,表姐的招術(shù)又在我頭腦里旋轉(zhuǎn)。我和母親、“我妹”坐在顛簸的客車上,母親瞌睡了,我昏昏欲睡。到了,到了?!拔颐谩辈淞宋乙幌拢铱匆妿卓|裊裊炊煙,才發(fā)現(xiàn)一個小村莊,隱藏在樹蔭下,仿佛睡著了一般。我下了車,古老的木屋里沒有人,我在一張老式的木床上躺下了,進入睡眠的沼澤地。
關(guān)門的脆響驅(qū)散了籠罩著我的朦朧,我起床,發(fā)現(xiàn)母親和妹妹都不在家,趴在窗口往下看。陽光透過樹葉落在地上,小區(qū)的道路斑斑駁駁,母親和“我妹”從樓道出來了,秋風把母親枯灰的頭發(fā)吹了起來,母親抬手捋頭發(fā),“我妹”等了等,挽起母親的手臂。
小區(qū)房子矮,占地平和大,繞一圈得花點時間。我感覺機會來了,跑進母親的房間,掃視了一遍,開始找房產(chǎn)證。房間里家具不多,床頭柜和衣柜各有兩個抽屜,我坐在床沿拉開一個抽屜,各種各樣的藥,我心痛了一下。又拉下一個,手套襪子毛線團碎布片,非常雜亂。我愣了一會,站起來拉衣柜抽屜,一個鮮亮的月餅盒蹲在里面,我估計里面有貨,取出來急不可耐地打開。一股樟腦丸的香味沖了出來,我打了個噴嚏,看見退休證書、會計證、戶口本,最底下就是房產(chǎn)證。
樓道靜悄悄的。我側(cè)耳聽了聽,取出房產(chǎn)證,妹妹的一張照片夾在里邊。我驚跳了一下,仿佛看到妹妹呆在家里。照片里妹妹穿迷彩服,站在運動場上,英姿颯爽,應(yīng)該是高中新生軍訓(xùn)的留影。房產(chǎn)證上寫著母親的名字,我將妹妹的照片和房產(chǎn)證分開了,看見妹妹望著我輕蔑地笑。我拿妹妹照片的手微微地顫,心怦怦地跳,像一個新從業(yè)的小偷。我放下房產(chǎn)證,用母親退休證夾放妹妹照片,妹妹的照片露出一條邊;我用戶口本夾,妹妹的照片上下各露出一截。我將照片直接放在月餅盒,感覺妹妹寒顫了一下,好像受冷了似的。母親供我讀書的錢遠遠不止一套房子,我望著妹妹的照片,感覺房產(chǎn)證就是妹妹的房子。我無法安放妹妹了,手顫得厲害,身體也不停地抖。我無奈,把妹妹的照片夾回房產(chǎn)證,放回月餅盒,逃到客廳里。
母親和“我妹”散步回來了,“我妹”揚了揚手里的東西,我驚跳了一下,看清是一瓶白葡萄酒。中秋快到了,我們提前過節(jié)。母親換上拖鞋,將手里的月餅放上餐桌。
“我妹”進廚房張羅晚餐,我陪母親閑聊。母親抱怨記憶減退了,我乘機動員母親去看心理門診。母親斷然拒絕,她認為記憶減退是年齡的原因,哪兒看都沒有用。
媽,螃蟹放不放鹽?不一會,“我妹”就在廚房喊著問。不用放,母親跑去廚房看。抽油煙機在嗡嗡地響,屋子里彌漫著菜油和魚肉的香味,“我妹”的問題很多,母親客廳廚房來來回回跑,滿面春風,很有成就感。
晚餐開始了,我打開白葡萄酒,給媽倒了一點點,接著給“我妹”倒。我、我,不會喝,也一點點,“我妹”奪酒瓶。我妹妹可是能喝的,我心里說著硬給“我妹”倒了大半杯。曉彬回家了,我們提前過中秋,中秋快樂。母親欠了欠身,率先舉起杯。中秋快樂,中秋快樂,我和“我妹”分別舉杯與母親碰。
母親抿了一口,微笑著坐好了。我哈腰敬母親,祝她身體健康,接著和“我妹”碰杯,歡迎她回歸。我咕嚕嚕地將杯里的酒喝了,等著“我妹”喝?!拔颐谩斌@奇地瞪大眼,僵站著,不知所措。喝個高興,喝不完也行。母親發(fā)話了,給“我妹”減負。“我妹”屏住氣,喝了一大口,臉扭曲了,像是真沒有喝過酒。
吃菜,吃菜。母親將螃蟹分了,放到每人的面前,自己先掰開一只,我和“我妹”對視了一下,也將螃蟹掰開了。
一只螃蟹下了肚,我想既然提前過中秋,我就借中秋這個題吧。我給自己加了半杯酒,舉著面對“我妹”說,妹,剛才那杯是歡迎你,你回來了,哥很高興。中秋是團圓的日子,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你養(yǎng)父母一定在想你了。他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不容易,我很想去敬他們一杯酒,這一杯……不,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我還沒有說完,“我妹”就打斷了我的話,為什么?我們得心懷感恩,是吧。我專注地望著“我妹”,“我妹”無言以對,默默地垂下了頭。曉琳,你哥說的也有道理。媽咀嚼著蟹,品味出我話中的道理。我得理了,接過媽的話頭,是吧,趁我還有一天時間,帶我走一趟。
不,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拔颐谩斌@慌了,反復(fù)說著同樣的話,急得面紅耳赤。為什么?我們可是規(guī)矩人家,必須知恩圖報,我盯著“我妹”,把她逼到了墻角。不,不,讓我走好了?!拔颐谩毕褡饑朗艿矫胺福澄乙谎壅酒饋?,進房間穿外套,準備往外走。
都是你,這么急干嘛?母親急了,瞪我一眼,喊著妹的名字,堵住了“我妹”。“我妹”在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的,提前的團圓飯被我搞砸了。
回家是失眠的良藥,我睡得深深的,似潛伏在水底的魚。一聲尖叫,像一道雷電劃破黑色的水面,我驚醒了,心悸了一下,感覺掙扎還在繼續(xù),就在近處。我想起“我妹”,昨晚轉(zhuǎn)彎抹角試探,似乎勾起了“我妹”的悲哀。我曾經(jīng)失去過一個妹,即使母親找回來的妹妹不真,我也不想要了她的生命。我一骨碌下床,飛快地跑了幾步,推開對面的房門。
救命,救命。朦朦朧朧的我看見“我妹”躺在媽腳后,扭動身子掙扎,嘴里發(fā)出含糊的求救。曉琳,怎么了?曉琳,怎么了?母親坐起來,摸黑找妹。我想到了噩夢,將燈點亮,驅(qū)逐那抹看不見的驚恐。曉琳,沒事,你沒事吧?母親摸到了睡夢中的“我妹”,眼里滿是驚恐?!拔颐谩睊暝蚜?,睜開惺忪的睡眼,坐起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了一個噩夢,把你們吵醒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傻丫頭,夢有什么可怕的?母親拉著“我妹”的手臂,寬容一笑。我夢見我哥把我按在床上,強奸我?!拔颐谩斌@魂未定,身體微微打顫。什么,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憤怒地睜圓了眼。你想哪兒去了,你哥會做這樣的事嗎?傻丫頭。母親輕輕地打了妹妹一下,跳動的目光斜向我。不是我親哥,是我養(yǎng)娘家的哥,媽,別把我送回去?!拔颐谩笨聪蛭?,眼里充滿了冤枉好人的歉意。我發(fā)覺自己穿著汗衫和短褲,尷尬一笑,跑回臥室穿衣服。
養(yǎng)娘家也有一個哥?母親瞟一眼穿上外衣的我,訥訥地望向“我妹”。嗯,嗯,“我妹”點了點頭。那個哥要侵犯你?母親仰著頭,一臉迷惑。嗯,嗯,媽別讓哥去養(yǎng)娘家,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我妹”乞求著,眼淚汪汪地投入母親的懷抱。差點釀成大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好的。曉彬,你聽見了,不許多事。母親拉了拉棉被,將露著雙臂的“我妹”裹了起來,給我遞眼色。好的,哥不去了,你放心,哥不去了。我心領(lǐng)神會,一個勁地承諾。
養(yǎng)娘家的阿哥戇戇的,腦子不靈光?!拔颐谩睊熘鴾I,囁噓著訴說,戇大阿哥比我大十歲,我上初中的時候,戇大阿哥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戇大阿哥腦子不行,身體長得牛高馬大。養(yǎng)娘家房間之間不安門,掛一條蠟染的舊粗布。我上初中后發(fā)育了,胸脯挺起來,戇大阿哥半夜里鉆過門簾,來摸我的胸脯。我驚恐地喊救命,養(yǎng)娘聽到后起來罵戇大,打戇大阿哥,把他拖回他的床上去。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撿來的養(yǎng)女,相信養(yǎng)娘管著戇大阿哥,不是特別害怕。
“我妹”捏掉鼻涕,繼續(xù)她的訴說。我職高畢業(yè)沒有找到合適工作,前幾天回家了,做家務(wù)干農(nóng)活。半夜里,戇大阿哥又來摸胸脯,我驚醒后大喊救命,養(yǎng)娘起來把戇大阿哥趕走,爬上我的床,告訴了我的身世。我開始不相信,記事起養(yǎng)娘一直待我好,像親生的女兒。養(yǎng)娘拿來了蠟燭包,上面繡著“天佑好心人”五個字,我相信了。養(yǎng)娘要我從了戇大阿哥,做她的兒媳婦,嫁給戇大阿哥。我很害怕,假說考慮考慮,天亮后,趁養(yǎng)娘上山摘橘子逃了出來。
“我妹”訴說完了,蜷縮在母親的懷里,楚楚可憐。我顫栗了一陣,心提了起來,肅穆地看著“我妹”。
你養(yǎng)娘找不到你的,你哥已經(jīng)承諾,他不去白石鎮(zhèn)。母親斜我一眼,摟著“我妹”輕輕搖晃。我瞅著“我妹”的背影,那個被自行車撞倒的妹妹爬了起來,撲進母親的懷抱,與“我妹”重合了。
你安心待在家里,媽會保護你的,誰欺負你媽就跟她拼命。母親哆哆嗦嗦的,把“我妹”摟得更緊了。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妹妹穿迷彩服的照片,瞟了眼衣柜抽屜,覺得與鮮活的生命相比,一套房子算不了什么。就讓妹妹復(fù)活吧,我的內(nèi)心做出了決定,鄭重地對“我妹”說。小林,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不會將自己的親妹妹往火坑里推,你放心陪著媽吧。
嗯、嗯。妹妹背對我的肩膀聳動了幾下。我想,我得買一個普通的智能手機,送給“我妹”,加上好友,然后放心去讀書。
啁啾,啁啁,窗外響起小鳥的鳴叫。我側(cè)頭望向樓前的桂花樹,仿佛聽到了黎明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