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落日絢爛

遲暮

“那天下午，我曾為你追逐過一場落日，可惜沒追到?！?/p>

Chapter 1

那天下午的7路公交車上沒什么人，付時言坐在最后一排閉上眼假寐。車轉(zhuǎn)過幾個彎，駛向一段空曠的公路，幾縷刺眼的光芒濺在眼皮上。

付時言睜開眼睛，透過玻璃車窗目睹了一場壯麗的落日。金烏西墜，橘紅色的霞光鋪滿了半邊天，他還沒來得及掏出手機拍一張，那片夕陽就被拋在了車后。

下一站在城區(qū)，車剛停穩(wěn)，付時言就跳了下去，四周林立的高樓遮住了那片夕陽，他飛速解鎖了一輛單車，騎上它朝河堤邊狂奔。

可等他趕到的時候，那片橘紅已漸漸褪去，太陽斂起了最后一絲光芒。車停在原地，付時言雙手撐著車把，大口大口喘著氣，周遭往來的行人朝他側(cè)目，沒人知道剛剛那場落日在他心里有多聲勢浩大。

良久過后，付時言掏出手機點開了某個對話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半天，最終又頹然地落下，屏幕熄滅。

付時言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個叫鐘孟夏的女生對他說過的話：“付時言，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一棵奇怪的樹，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拍給你看，我就知道我完了?！?/p>

女生說這話時，眉毛微微蹙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望著他。那時的付時言不以為然，只覺得面前的女生腦回路清奇，一棵樹而已，于自己而言能有多大的關(guān)系。

而此刻，當他拼命追趕一場夕陽只是為了拍給她看時，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很久之前的付時言根本沒留意那棵奇怪的樹，很久之后的他也未追上那場落日。

Chapter 2

付時言對鐘孟夏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

那年他十七歲，練羽毛球的第三年，R城羽毛球館里公認的“第二厲害的人”。

第一厲害的是教練的女兒俞婕，她家境優(yōu)渥，氣質(zhì)出眾，是羽毛球館里眾多毛頭小子心中的白月光。

或許是由于從小就認識的原因，在訓練隊里，俞婕和付時言的關(guān)系更親近一些。而這一點也成了其他男生羨慕的地方，因此，付時言在訓練隊的一群男生中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quán)，也自然而然地率領(lǐng)著他們，擔起了護花使者的責任。

其實，付時言自認為球技要比俞婕高一點兒，只是很多時候，為了顯示自己的男子漢風范，他都刻意讓著她。

那天下午付時言正和俞婕進行一場單打比賽，隊員們圍在兩邊，歡呼聲熱火朝天，最后一局，兩人比分追平，局勢極其緊張。

俞教練帶著鐘孟夏推門進來時，付時言剛好故意慢了半拍，錯過了那顆落在他面前的球。

球場上傳來一陣起哄聲，系著藍色發(fā)帶的少年身姿挺拔，盡管輸了球也笑得神采飛揚，贏球的女生面容嬌羞地望著他。

鐘孟夏的到來讓付時言這場隱形的“勝利”戛然而止，俞教練一聲令下，隊員們迅速收聲列隊站好。

付時言不情不愿地走回隊列中，神色略帶不滿地打量起教練身后的那個女生。她個子比俞婕還要高一點兒，面黃肌瘦，看上去有些營養(yǎng)不良，身上的藍色外套被洗得有些發(fā)白。

兩人視線相撞，鐘孟夏朝他彎了彎眼睛，付時言淡漠地移開了眼。

一向嚴厲的俞教練轉(zhuǎn)過頭，語氣溫和地對身后的人說道：“孟夏，對面這些人，你挑一個和你打比賽?！?/p>

鐘孟夏沒多思索就接了話：“俞伯伯，還是您挑吧，我都可以?！?/p>

這話在正值青春熱血的隊員們聽來，簡直是赤裸裸的輕蔑和挑釁，付時言還未來得及出聲，俞婕就先站了出去。

鐘孟夏發(fā)球的姿勢極其不標準，甚至還有一些古怪，一開場就引來眾人嗤笑，可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她的爆發(fā)力驚人，幾個回合下來，輸球的人竟然是俞婕。

俞婕的面子掛不住，氣惱又委屈地下了場，一眾男生的保護欲瞬間被激起，付時言第一個挺身而出。

從進門起，鐘孟夏就帶著一張溫溫和和的笑臉，無論是被嘲笑還是贏了球，她臉上恬淡的神色都未變過。

付時言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可鐘孟夏打球野蠻而不按套路，讓他漸漸招架不住。最后一記扣球付時言沒有接到的時候，隔著球網(wǎng)，他看見鐘孟夏臉上的笑容忽然燦爛了幾分。她拿球拍點了點地，朝網(wǎng)這邊的付時言說道：“喂，你是輸給我的人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p>

她眉眼間一片真摯和坦誠，話卻說得那樣直白，惹來周圍人的哄笑，付時言咬了咬后槽牙，怒目圓睜地瞪著她。

那個下午，鐘孟夏就那樣，以一種強勢、無畏的姿態(tài)闖進了付時言的生命中。

Chapter 3

自那之后，鐘孟夏就正式成為羽毛球訓練隊的一員。

似是在初見時就得罪了人，而且隊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生都和俞婕要好，晚來的鐘孟夏根本融入不進去她們。

她通常獨來獨往，脊背挺直，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自由組隊訓練時，沒有女生和她一起，她就自己在角落里練習發(fā)球。

大概是因為輸了球，付時言對鐘孟夏的關(guān)注高了幾分。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余光瞥見她第九次獨自彎腰撿球時，付時言愣怔了片刻，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等回過神的時候，他居然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鐘孟夏旁邊。鐘孟夏抱著一堆羽毛球，有些驚訝地望著付時言，問道：“你是來找我報仇的嗎？”

付時言的一點兒惻隱之心瞬間消失殆盡，皺著眉剛想開口解釋，鐘孟夏的眼睛就彎成了月牙，笑瞇瞇地說道：“我隨時恭候，不過，我是不會因為你長得好看就讓你球的?！?/p>

付時言那些拙劣的小伎倆被她直接拆穿，面對她的挑釁，他咬了咬后槽牙道：“那我們就比誰能拿到進省賽的資格?！?/p>

“好呀?！辩娒舷牟患偎妓鞯貞?yīng)道，然后接著練發(fā)球。

付時言憤憤轉(zhuǎn)身，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會多管閑事，兩人自此再無過多交集。

直到某天早上訓練之前，有男生在更衣室的地上發(fā)現(xiàn)一張卡片。粉紅色的心形卡片，最重要的是，上面寫著付時言的名字。

卡片在男生手中爭相傳閱，大家都湊了過來，有人大聲讀出了上面的內(nèi)容：“春天里的事物都太淺薄，我不要春天，不要玫瑰，不要你眼里的淚光，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一個完整的朝夕?！?/p>

大家紛紛猜測是俞婕寫的，俞婕站在人群中心紅著臉小聲辯解，卻被男生們的調(diào)笑聲蓋過。付時言走近一把拿過了那張卡片，認出那不是俞婕的字跡。

就在付時言準備開口替俞婕解圍時，鐘孟夏進來了。

她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了付時言手中的卡片，然后語出驚人：“付時言，卡片你這么快就看到了啊，這首詩是不是寫得非常好？”

那天春光明媚，她身后的窗外有一棵盛開的櫻花樹，遠遠望去，少女單薄的身影好似融在了春色里。

訓練室里安靜了幾秒鐘，然后有人問道：“卡片是你送言哥的？”

鐘孟夏點了點頭，大方地承認：“對呀，摘抄的余秀華的詩。”

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察覺到一點點別樣的情愫，都會當作是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大家的目光紛紛在處于風暴中心的三人之中流轉(zhuǎn)。

被俞婕嗔怪的目光注視著的付時言，在瞥見鐘孟夏一臉坦然的笑意時，胸腔里不知為何燃起一股無名火。訓練結(jié)束后，他在體育館外攔住了鐘孟夏，質(zhì)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鐘孟夏絲毫沒有被他兇狠的語氣震懾到，眉眼彎彎道：“讀到一首好詩，想給你也看看而已?！?/p>

付時言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胸腔中的憤怒又平添了幾分，語氣也更加惡劣了：“我一點兒也不想看，你不用在我這里做無用功?！?/p>

鐘孟夏仍舊不氣不惱，噙著笑意默不作聲地望著他，付時言氣得轉(zhuǎn)身就走。

走出去有一段距離后，他聽見鐘孟夏在身后叫他：“付時言，總有一天，你會回頭看我的。

“總有一天的?！?/p>

Chapter 4

相處的時間久了，大家漸漸發(fā)現(xiàn)鐘孟夏也沒有那么討厭。

她勤勞又善良，經(jīng)常幫大家收器材，打掃訓練室的衛(wèi)生，幾個女生對她的態(tài)度緩和了起來，至少自由組合時，她不會再落單。

付時言隔三岔五地收到她手寫的卡片，上面的詩，一首比一首直白熱烈，與此同時，付時言也隱隱察覺到俞婕對自己的冷淡。

那個中二的年齡段，正是虛榮心作祟，在付時言的認知里，比起鐘孟夏，贏得俞婕的好感，似乎要更風光、更引人矚目一些。

為了重新博得俞婕的好感，付時言心生一計，他決定把俞婕放在儲物柜的護腕帶回家洗干凈，然后再悄悄給她放回原處。

付時言趁著天黑沒人時偷偷返回訓練館，剛把俞婕的柜子合上，就被人逮了個正著。鐘孟夏不知從哪兒出現(xiàn)，拿著球拍抵在他背上，學著電視劇里女特務(wù)的腔調(diào)問道：“你在干什么？”

察覺到是鐘孟夏，付時言才放松下來，轉(zhuǎn)過身反問她：“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嗎？”

她收起球拍，指了指身后訓練館里亮起的燈，答道：“要比賽了，訓練啊。”

“你一個人怎么練球？”

她微微仰了仰頭，然后朝付時言露出一個得逞的壞笑：“那我這不是抓到你了嗎？

“你不是要和我PK嗎？我們一起練球吧。

“你要是不答應(yīng)的話，我明天就把你拿俞婕護腕的事情，告訴所有人。”

付時言一口氣郁結(jié)在了胸口，不得不說，鐘孟夏拿捏他總是恰到好處。

付時言原本是打算讓俞婕自己發(fā)現(xiàn)這件事，再隱晦地透露給她是自己干的。如果真的讓所有人都知道，尤其是訓練隊的男生，他肯定要被他們開玩笑。

省賽選拔在即，付時言確實也很想?yún)⒓?，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后，他最終答應(yīng)了鐘孟夏的要求。

鐘孟夏在羽毛球上的確很有天賦。她告訴付時言，她爸爸去世前曾是從省隊退役的羽毛球運動員。他覺得打球太辛苦，不想她走老路，所以從沒有系統(tǒng)地教過她，遇到俞教練之前，她一直把打羽毛球當作愛好。

中場休息之時，付時言問她：“那為什么現(xiàn)在又來訓練隊了？因為熱愛？”

鐘孟夏遞了瓶水給他，回答道：“喜歡是喜歡，不過主要還是因為家里變故，缺錢，聽說打比賽贏了有獎金。”

鐘孟夏的坦誠讓從小衣食無憂的付時言一時間啞然，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鐘孟夏卻拿球拍戳了戳他的手臂：“沒事兒，我就是實話實說而已?！?/p>

她站起身來，兩只手背在身后，眼里閃過狡黠的光芒：“我才不像某些人一樣，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說話做事，一點兒也不坦誠?！?/p>

付時言抬頭，兩人視線相撞，他這才發(fā)覺鐘孟夏的眼睛很好看，明亮的燈光映在里面，好似淌著清澈的溪流。

一起訓練的時間久了，付時言發(fā)覺自己很喜歡看鐘孟夏打球，她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感染力，讓一向覺得練球枯燥的他也變得熱血起來。

為了練球方便，兩人互加了微信，于是鐘孟夏干脆用發(fā)信息代替了手寫卡片，付時言費了很大的勁才忍住沒有屏蔽她。

幫俞婕洗護腕的后續(xù)走向，也完全在付時言的掌控之中，俞婕對他的態(tài)度有所好轉(zhuǎn)。在眾人眼里，兩人之間仍舊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這個“眾人”，不包括鐘孟夏。

晚上和付時言打球時，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付時言，我覺得你和俞婕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

她語氣誠懇，表情真摯，以至于本要落在她腦袋上的球拍，付時言遲遲下不去手。

那時的付時言在心里已經(jīng)把鐘孟夏歸為朋友一類了，而他最大的不坦誠就表現(xiàn)在，白天在訓練隊里，尤其在俞婕面前，他故意裝得像以前一樣，和鐘孟夏很生疏的樣子。

Chapter 5

時間一晃而過，球館外的那棵櫻花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氣溫也在一天天升高。

羽毛球隊的人都在議論一件事：鐘孟夏的身上有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訓練時，好些人都刻意選擇站在離她遠點兒的地方。

付時言心不在焉，頻頻朝她那邊望，卻到底還是沒有走過去。

可晚上兩人打球的時候，付時言還是察覺到，鐘孟夏會故意離他遠一點兒。他想告訴她自己并不在意，可醞釀了半晌，也不知要如何開口。

離省賽的選拔賽還有不到二十天時，鐘孟夏告訴付時言：她晚上不來球館加訓了。

按照她平日里的表現(xiàn)，付時言覺得這很不符合常理。

一天下午放學，由于做值日的原因，付時言從學校出來得有點兒晚。剛走出校門，他就在街頭的拐角處看到了鐘孟夏行色匆匆的身影，付時言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看見她走進了一條舊巷，不一會兒，她和一位中年婦女一起推著一輛三輪車，從那條巷子里出來。

三輪車的側(cè)面掛著紅色招牌，上面印著“臭豆腐”三個大字。付時言瞬間明白了大家所說的鐘孟夏身上的那股怪氣味源自哪里。

擺攤的地方在城中心的一條小吃街上，那里離補習機構(gòu)近，傍晚時分，會遇見很多同學。鐘孟夏穿著校服，在一片煙熏火燎之中，熟練地幫忙收錢。

付時言站在遠處看了很久，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俞婕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站到了他的面前，言笑晏晏地叫他一聲：“付時言！”

她穿著精致，手上提著一包東西，顯然剛剛才和身邊的小姐妹逛完街。

俞婕站到付時言身邊，用半玩笑半命令的語氣說道：“付時言，你送我回家吧！”在幾個女生殷切的注視之下，付時言不假思索地接過了她手上的東西，點頭答應(yīng)了她。

臨走之時，付時言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鐘孟夏，她正好也朝他這邊看，視線交匯，她朝付時言眨了下眼睛。

那晚回家的路上，俞婕主動跟付時言講了許多話，可后來，他卻只想得起鐘孟夏站在一片煙火氣中，脊背挺直的樣子。

第二天訓練結(jié)束，鐘孟夏在更衣室門口攔住了付時言，問道：“付時言，你是不是覺得，認識我是一件丟人的事情?。俊?/p>

她眼里閃著光，澄澈又清亮，付時言第一次，感到愧疚。

Chapter 6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付時言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鐘孟夏。他想告訴鐘孟夏自己不覺得丟人，可是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

直到選拔賽的前一天，教練剛剛宣布了解散，人群還未散開的時候，付時言忽然叫住了鐘孟夏：“鐘孟夏，明天加油?！?/p>

周圍的幾個男生開始起哄，鐘孟夏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明天可不要給我放水?！?/p>

最終是鐘孟夏如愿拿到了參加省賽的資格。出發(fā)去省賽前，她再三叮囑付時言要看她的比賽直播，付時言被她的消息轟炸得不耐煩，不得不答應(yīng)。

可他卻食言了。

省賽的前一天下午放學，付時言剛和羽毛球隊的幾個男生打完籃球，俞婕就紅著眼眶找到他，她告訴付時言，校門外有幾個小混混，這幾天放學一直在堵她。

她哭得梨花帶雨，激憤之情瞬間直沖男生們的心頭，于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沖出門外找人報仇，可兩邊都極其囂張又不好惹，最后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一場混戰(zhàn)。

看過幾部功夫片就幻想自己是武林高手的付時言不幸受了傷——輕微腦震蕩加右手骨折。他出院的那天，鐘孟夏正好比完賽回來。

付時言打開門見到是鐘孟夏的那瞬間驚訝極了，她手上還拎著行李箱，顯然剛從車站回來。

鐘孟夏見到他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付時言，聽說你受傷之后，俞婕從來沒有看過你？”

她笑得狡猾，語氣要多幸災(zāi)樂禍就有多幸災(zāi)樂禍，念在她說的的確是事實的分上，付時言強忍著，沒有在她頭頂上呼一巴掌。

也是那個時候，付時言才注意到，鐘孟夏那天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柔軟的烏發(fā)搭在肩上，暖黃色的燈光下，竟有幾分溫婉動人。

在他愣怔的瞬間，鐘孟夏把她贏回來的獎牌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她半踮著腳，兩人咫尺之隔，付時言一垂眼就撞進了她小鹿一般的眼眸中。他紅著耳朵快速移開視線，耳邊卻傳來女生藏著笑意的聲音：“獎牌送你算作安慰，不過作為報答，你得允許我在你的石膏上簽名?！?/p>

那晚的最后，付時言把鐘孟夏送到了小區(qū)門口。臨分別時，鐘孟夏忽然轉(zhuǎn)過了身面對他，她踮了踮腳，語氣歡快道：“付時言，你也看看我啊，看看我?！?/p>

晚風溫柔，吹起了她的裙角。付時言一低頭，就看見了右手石膏上的三個大字：鐘孟夏。

霸道地占據(jù)了很大一塊地方。

醫(yī)生告訴他羽毛球的訓練強度太高，他的手臂不再適合劇烈運動，而他保護的女生或許出于愧疚，從未來看望過他。

遲來的悔意在這一刻洶涌澎湃。

付時言那個想要成為羽毛球壇上一顆閃耀新星的夢想就此斷送，他不再去體育館，開始專心準備高考。

俞婕最終還是來看他了，當她紅著眼向他道歉的時候，付時言的腦海里想起的居然是鐘孟夏——她在他面前晃悠，喊著讓自己看看她。

從前的付時言和俞婕大概算作是心照不宣，可自從付時言受傷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俞婕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俞婕會每天早晨買好早點在樓下等著他一起上學。他的手不方便，她就把所有的課堂筆記抄兩份，就連課間去小賣部，她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訓練隊里的兄弟紛紛發(fā)出感慨：以前的俞大小姐可從來不會討好任何人。他們壞笑著拍了拍付時言的肩膀，笑道：“有戲。”

換作是以前的付時言，一定會為此沾沾自喜，可這一次，他卻隱約覺得有些煩躁不安。

鐘孟夏決定走職業(yè)選手道路，暫時辦了休學手續(xù)。付時言本以為不去訓練隊了，在學校也沒機會見到她，兩人聯(lián)系會漸漸減少。可事實證明，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鐘孟夏會在早晨或者是傍晚，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在付時言面前。

付時言問她來干嗎，她每次的理由都千奇百怪——

“今天是個好天氣，我希望你能遇見我?！?/p>

“今晚的月亮好圓，還有月暈，我來提醒你要記得抬頭看。”

除此之外，她對付時言的消息轟炸從未停止過，除了摘抄的詩，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照片。

比如被她打脫了線的球拍，球館外被鳥啄了一半的紅石榴，又或者是，天邊一朵心形的云。

Chapter 7

高三第二次模擬考試結(jié)束的時候，鐘孟夏成功拿到了進省隊的資格。去省隊進行封閉式訓練之前，她約了付時言出去。

那時又是一個春天了，兩人沿著河堤邊散步，剛長出嫩芽的垂柳拂在了她的臉上，付時言伸手替她拿開，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臉。

她一把攥住又快速松開，然后笑著跑開，靈動又可愛。

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她轉(zhuǎn)過身道：“付時言，等你高考完了，我們?nèi)ビ螛穲鐾姘?，我還沒去過呢。”

春光乍泄，河面上波光粼粼，她的眼睛里也流光溢彩。付時言心臟某處塌陷了一塊兒，溫聲道：“好啊，不過，你要用獎牌來換我這張游樂場陪玩券。”

“一言為定?！?/p>

省隊的管理十分嚴格，只有周天時，他才會收到鐘孟夏的消息。那一天里，她總會把憋了一個星期的話全部說完。

無非是些訓練時的瑣事，付時言居然每次都能饒有興致地一條條看完。

他問她：“為什么不打電話，打那么多字不累嗎？”

鐘孟夏總是振振有詞：“打字會有聊天記錄，說了什么都可以保存下來，打電話就不行?！?/p>

高考的前一晚，鐘孟夏卻第一次打了電話給付時言，她只說了四個字：“高考加油！”

付時言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問：“你不是不愿意打電話嗎？”

“這次事件重大，我覺得還是親口給你說加油比較好?！?/p>

她帶著些小雀躍的聲音順著電流傳過來，付時言幾乎能想象出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一定是笑著的，帶著幾分狡黠和得意。

高考順利結(jié)束，畢業(yè)典禮在之后舉行。拍完畢業(yè)照后，付時言在學校大禮堂前的花壇邊，看見了鐘孟夏，她正笑著朝他揮手。

付時言心跳如擂鼓，朝她走去，忽然，俞婕在背后叫住了他。

付時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之前羽毛球隊里的人都在。俞婕被他們簇擁著站在最前面，手中抱著一束花，臉蛋漲得通紅，看向付時言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說道：“付時言，我們?nèi)ネ粋€地方上大學吧?！?/p>

話音剛落，球隊里的人就起哄聲一片，叫囂著：“答應(yīng)她！”

俞婕突如其來的坦白讓付時言措手不及，他站在那里猶豫，不知道該怎樣才好。

球隊里的男生撞了撞付時言的肩膀，打趣道：“言哥當護花使者這么多年，終于要如愿以償了啊，怎么還不答應(yīng)，難道是移情別戀了？”

“我不允許你這么說我們言哥，我們言哥才不是渣男?！?/p>

他們看似玩笑的話，卻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內(nèi)心。于是，那天付時言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接過了俞婕手中的那束花。

圍觀的人掌聲響起來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鐘孟夏已不見蹤影。

付時言沒想到，從那以后他和鐘孟夏失去了聯(lián)系。

他去鐘孟夏家找她，卻得知她已經(jīng)回省隊訓練，之后要去全國各地比賽。而鐘孟夏再也沒有給他發(fā)過任何信息。

付時言和俞婕在大一第一學期過半時，宣布了分手。球隊里好多人都發(fā)微信問付時言是怎么回事，唯獨鐘孟夏的名字后面，再未出現(xiàn)過紅點。

其實，他和俞婕之間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畢業(yè)典禮的那天，人群散去后，付時言送俞婕回家，在路上時，他向她坦白了。

那大概是付時言最坦誠的一次，他告訴她：“俞婕，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

“我已經(jīng)有最想去的地方了?！?/p>

付時言曾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說：“當你不能抉擇一件事時可以拋硬幣，但真正決定你選擇的不是最終朝上的那個面，而是在硬幣落下那瞬間你更想要哪一面朝上。

俞婕的話于他而言，就像那枚拋起的硬幣，逼自己認清了內(nèi)心。

俞婕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問道：“是鐘孟夏嗎？”

付時言無聲地點了點頭。

俞婕垂下了腦袋，努力將眼里閃過的淚意逼了回去，半晌后，才又仰起頭看向付時言：“可是，你當眾接了我的花，算是答應(yīng)我了，所以，能不能先假裝我們在一起？”

他們都是要面子的人，付時言不愿當眾承認自己“變心”，接了她的花。而俞婕不愿讓別人知道她大張旗鼓的請求以失敗告終，提出假裝在一起一段時間后，再分開。

俞婕看向他的目光里帶著幾分懇求，付時言沉默半晌，最終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而正是這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讓他弄丟了鐘孟夏。

后來的付時言總是想起第一次收到鐘孟夏的卡片的那一天，她站在身后對他說：“付時言，你總有一天會回頭看我的，總有一天的?！?/p>

可他對她太不好了，總是只留一個背影給她，等到真正回頭的那一天，已經(jīng)看不見她了。

Chapter 8

鐘孟夏從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以后，付時言才意識到，一個人的習慣，居然會在潛移默化中滲透成為另外一個人的習慣。

他的手機相冊里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照片——造型獨特的石頭，奇奇怪怪的涂鴉墻，掛在樹上的月亮……每一次他拍下它們的時候，都會想，如果鐘孟夏看到的話，一定會覺得很有趣吧。

那時他才懂得，原來喜歡一個人時，真的會無論看到什么都會想分享給他?？赡莻€再未亮起過的對話框，讓他失去了分享的勇氣。

那天付時言只是下樓扔垃圾，轉(zhuǎn)身時，卻意外地看見了鐘孟夏。

她一步步朝他走近時，付時言愣在原地，眼眶莫名有些發(fā)熱。

鐘孟夏站定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后，眼睛彎了彎朝他笑道：“聽說你分手了？恭喜恭喜！

“我早就預(yù)言過嘛，你們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p>

付時言的眼眶忽然不那么酸了。

他別過頭，問她：“你怎么來了？”

“前天下午你的對話框上足足顯示了十分鐘正在輸入，卻一個字也沒發(fā)，鑒于你以往的不坦誠，如果我不來問，我肯定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看著她志在必得的樣子，付時言咬牙道：“原來你還點開過我的對話框，那為什么信息不回，電話也不接？”

鐘孟夏笑得更加燦爛了：“我可不想打擾你談戀愛，你看你一分手，我馬上就出現(xiàn)了。

“老實交代，你那天到底想說什么？”

付時言拼命壓住想要上揚的嘴角，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答道：“也沒什么，就是想說我看到了一場壯麗的落日?！?/p>

“那落日呢？”

“想拍張好看的，沒找到合適的角度?！?/p>

鐘孟夏垂下了頭，盯著地面的某一處，沒再說話。

良久，她才又抬起頭看向付時言，眼睛濕漉漉的：“付時言，北京前天的天氣不好，沒有落日?！?/p>

她說得委委屈屈，付時言的心臟漫過一片海，味道苦澀。

他一把攥住鐘孟夏的手腕，急切地解釋道：“鐘孟夏，其實我和俞婕……”

鐘孟夏直截了當?shù)卮驍嗔怂拔抑?，你和俞婕沒有真的在一起過，畢業(yè)典禮后的第二天，她就告訴了我。”

付時言一時間啞然，慶幸她早就知道了的同時，也想不通為什么她知道實情，還要不理他。

鐘孟夏故作兇巴巴的語氣，說道：“付時言，你欺負我那么多次，總得允許我報一次仇吧。

“我都站在你身后，離你那么近了，你還是看不到我，我也委屈呀?！?/p>

付時言目光微動，良久后，他俯身，在鐘孟夏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吻，然后伸手將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擁入懷中。

“以后再也不會了。

“鐘孟夏，謝謝你喜歡我。”

謝謝你堅定執(zhí)著、毫不畏縮地喜歡著那樣一個不完美的我。

鐘孟夏的每個字音都帶著小小的雀躍：“付時言，也謝謝你能喜歡我呀?！?/p>

“那天下午，我曾為你追逐過一場落日，可惜沒追到?！?/p>

“沒關(guān)系，那么多個朝與夕，我們能一起，看很多場落日?！?/p>

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每一場落日都絢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