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來世我想早早地遇見你。
一
奉寧下了戰(zhàn)場,把頭盔往副將程真手里一塞,問道:“白延呢?”
程真指了一座吊腳樓給奉寧看,她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過去,卻沒想被人攔在了下面。
攔她的人是白延手下,他官話講得并不好,帶著濃重的西南口音。他一邊說一邊比畫,奉寧猜了半天,估摸著大概意思是白延沒事,但他暫時不方便見自己。
奉寧冷笑了一聲,伸手撥開那人,抬腳就上樓推開了房門。
房間里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白延趴在床上,背部纏著厚厚的繃帶,看起來氣若游絲。奉寧見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準備好的訓(xùn)話全都作了廢,只好搜腸刮肚地尋找新詞。
白延聽到動靜睜開眼看了一眼,就又閉上了眼,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裕國人不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嗎,你怎么還擅闖男子閨房?”
奉寧下意識地回道:“男子的不能叫閨房?!?/p>
白延沉沉地笑了一聲,奉寧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人是故意的。她忍不住呸了一聲,拖了把椅子在白延床前坐下,道:“別打岔,今天戰(zhàn)場上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p>
白延把臉埋進了竹枕里,開始裝死。
奉寧見他這樣,本來因為他傷勢消下去的氣,又從心里面噌噌地冒了出來,噼里啪啦地就開始訓(xùn)人。
“你還給我裝死?誰讓你違背軍令孤軍誘敵的?對方人數(shù)三倍于你,若不是我跟程真回援得快,你現(xiàn)在還能躺在床上?”
“本來我就打輸了,大好的機會,順勢而為嘛……”白延的聲音從竹枕里悶悶地傳來,“何況不是贏了,按理你得給我記功,大功?!?/p>
“為了點軍功你就不怕把命給丟了!”
白延沉默了一會,方才側(cè)著頭,悠悠地說道:“奉都督,我早便說過,我是來求榮華富貴的亡命徒啊。”
奉寧說這話的時候,正在氣頭上,并未多想,此時聽到白延這樣說,也不由得一愣。
她還記得白延來見她時,是她最煩心的時候。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前幾年裕國西南邊陲的屬國景彰動亂,內(nèi)部幾個大族打了三四年沒打出個結(jié)果,今年大朝會時其中最大一族冉氏遣使來裕國,請求裕國為他們主持公道。
景彰地貧民少,物產(chǎn)不豐,按理來說,裕國沒必要為了這點事大興兵戈。但承平日久,皇帝許是怕刀廢劍銹,最后竟點了奉寧領(lǐng)二十萬人助景彰冉家平亂。
這本也算是尋常戰(zhàn)事,但等奉寧到了景彰才發(fā)現(xiàn),冉氏是打定了主意要借裕國的手來平亂,自己倒是十分惜力,遇事處處推托。奉寧到景彰半月有余,硬是沒有看到一幅標注清晰的輿圖。
白延便是在那樣的時候帶著景彰標注詳盡的輿圖找上了奉寧,他不僅獻上了輿圖,還帶著自己的族屬,表示愿意編入奉寧軍中,以效犬馬之力。
奉寧也懷疑過他的身份跟動機,但白延十分坦然,表示自己所求,不過是榮華富貴。
景彰自前任景王逝后,便一直是三姓共治。如今三姓內(nèi)亂,其他小姓想借此掙個地位,倒也正常。
何況白延確實有些本事,奉寧本著英雄不問出處的原則,便沒有再深究他的過往,可她萬萬沒想到這人上了戰(zhàn)場竟是個瘋的。
“軍中最重令行禁止?!狈顚幟娉寥缢?,說的話半點沒留情面,“你擅自違令,我念在結(jié)果尚好,便不追究了?!?/p>
她這么說,便是不會給白延記功。白延明白她的意思,只沙啞地笑了一聲,便又將臉埋回了竹枕里。
二
奉寧離開白延房里安排完軍務(wù)后,回了自己營房。南地月色清朗溫柔,照在院子里栽種的鳳尾竹上,輕靈縹緲。奉寧伸手搭在窗子上,在景彰潮濕溽熱的天氣里,懷念起北地的夏。
沒過一會,不知從何處傳來竹笛的聲音。不知是吹笛人不通樂理,還是那笛子本身就質(zhì)地粗劣,本該清如鳳啼的笛音喑啞嘈雜,斷續(xù)難繼。
奉寧眉頭一跳,轉(zhuǎn)身就去了白延房里。她一推門,就看見白延坐在床上,正吹著笛。她嘆了口氣,問道:“傷還沒好就瞎折騰,真不要命了?”
白延避而不答,只問道:“后天你們要攻占王城了?”
“是啊。”奉寧嘆了一聲,“你若不是負傷,明日本來可以和我們一起進王城的?!?/p>
白延的神色看上去也有點遺憾,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竹笛,笑了一下,道:“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反正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p>
白延說完,沒給奉寧反應(yīng)的時間,就又開始同她說起王城里的諸般事物。他說得繪聲繪色,頭頭是道,奉寧便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去過。
“我小時候長在王城里的?!?/p>
白延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一點淺淡的懷念神色,柔和了他張揚的五官。自認識他以來,奉寧沒見過他這般神色,一時之間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會。
白延見她這樣,揚了揚眉眼,問道:“怎么?這樣看著我,喜歡我???”
奉寧冷笑著呸了他一句:“你可要點臉吧?!?/p>
若是往常,白延再笑鬧一兩句便也過去了。但今晚他不知怎么了,竟認認真真地看著奉寧,字正腔圓地說道:“奉都督,不要太喜歡一個人?!?/p>
他說得字字懇切,仿若發(fā)自肺腑,是從未有過的正經(jīng)。
奉寧看著他,表情仿佛見了鬼。
攻打王城的戰(zhàn)役進行得很順利,亂軍不堪一擊,奉寧很快帶人入駐王城,接管了城中諸般事物。
她到城中第二日,冉氏宗主帶人來賀,先是贊她巾幗不讓須眉,戰(zhàn)場上頗為神勇,再是夸她文政也佳,城中諸般事物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奉寧知道這些都不重點,她不動如山,臉上掛著公事公辦的笑,聽冉林在那里眉飛色舞地吹捧著。
果然,冉林講到最后,說自己愿率景彰諸姓重歸裕國治下。
奉寧心里冷笑一聲,心想這邀功的樣子,倒是挺急切的。
裕國出兵的條件就是在景彰置西南都督府,將景彰重納入裕國治下。然而這里面又牽扯許多糾葛,冉林的意思是想重循舊制,由朝廷敕封景彰大姓為景王,與西南都督府共治景彰。
然而如今景彰其余兩姓早已消亡于內(nèi)亂,若裕國真要在景彰選一姓敕封,那必是冉氏。
奉寧觀他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為,實難作為一方之主,便不太愿意答應(yīng)。兩人各懷心思地打了一番太極之后,奉寧客客氣氣地將冉林送了出去?;貋碇?,奉寧坐在書房里,把一支竹筆轉(zhuǎn)出了花。
程真觀她神色,便知她又在心煩。他斟酌了一番之后,開口問道:“若置景王之位,都督屬意白延?”
“白延總比冉林好。”奉寧抬眼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竹筆轉(zhuǎn)得飛快,“何況冉家在景彰勢大,若日后共治,都督府難免受冉氏掣肘。而若扶白延上位——”
奉寧把手中竹筆往桌上一丟,說道:“再仔細查查他身世。”
三
程真奉她命令去查,沒查出什么,白氏如奉寧猜想的一般,是景彰沒落的宗族。
奉寧至此安了心,開始就景彰一事向皇帝寫奏疏。她奏疏剛寫完,還沒來得及往京城里遞,冉林就又帶著人上了門。
他這次倒是沒有跟奉寧客套,開門見山直說白延這個人不可用——因為是前任景王的兒子!
前任景王逝后因著一些事觸怒圣顏,皇帝剝奪了景王世襲的王爵,這一脈便漸漸沒了聲息,已經(jīng)久不聞于京城。但若白延真是前任景王之子,倒是個大事。
奉寧捧著茶,不動聲色地問道:“冉公這么說,可有什么證據(jù)?”
冉林見她這樣問,便眉飛色舞地說道:“景彰素有文身之俗,而每個大姓都有自己獨有的圖騰,白氏一脈以月下孔雀為氏族圖騰,文于背部,真假與否,都督一看便知?!?/p>
“程真,”奉寧點了點頭,“去看看?!?/p>
冉林見她信了自己的說法,得寸進尺地說道:“都督既然也心有疑惑,那不如把白延叫到大堂來,眾目睽睽之下驗個真假,也免得都督落個包庇的口實?!?/p>
“冉公,”奉寧眉頭蹙起一點,內(nèi)心已是不悅至極,“不論白延身世如何,景彰平亂,他仍是有功,而裕國從不折辱功臣?!?/p>
冉林見她這樣,正準備再勸的時候,廊下傳來一聲輕笑。
“何必呢,冉族長。”白延自廊下走來,眉眼張揚而危險,他笑著說道,“不就是想驗我圖騰嗎?跟我說一聲不就是了,還用得著兜這么大一個圈子來找奉都督?”
白延身上只穿了一件景彰的短褂,動作之間露出來胸口處纏著的白色棉布,顯見得傷勢仍未痊愈。
他伸手就要把外面的短褂脫下來,奉寧蹙著眉,出聲阻攔道:“你不必——”
她話未說完,就被白延打斷。白延眉眼間的冷意收斂一分,話里倒是當真帶出點笑意: “我這人最是知恩圖報。我既感念奉都督的知遇之恩,自然不會讓你難做啊?!?/p>
他既這樣說,奉寧便不好再攔。堂中眾人便看著白延除了短褂,連裹傷的白色棉布也一并除下。
冉林望著白延的背,不由得微微地睜大了眼睛。
——那上面除了猙獰的舊傷痕,便是還未痊愈的新傷,半點圖騰也無。
奉寧將一切收在眼底,冷著聲音問道:“冉公可滿意了?”
她一沉下臉,久掌刀兵的威壓便沉沉地壓在所有人心頭。冉林擦了擦自己額角滲出的冷汗,連聲地向奉寧道歉認錯。
奉寧勉強應(yīng)付了兩句,就讓程真把冉林送了出去。他們出去以后,奉寧看著白延開始滲血的傷口,忍不住嘆了口氣,吩咐下人去取衣物的同時,讓他們將醫(yī)官也一并請來。
“非要爭這一時意氣?!?/p>
白延懶洋洋地聽她訓(xùn)話,半點沒有要悔改的意思。
不多時,下人們就捧著新的衣物進了廳堂,但跟他們一起來的卻不是醫(yī)官,而是奉寧的左副將方時。
還未等奉寧開口詢問,方時就已經(jīng)開口說明了來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白延,說道:“我聽聞按照景彰故早習(xí)俗,家族圖騰非是文于其背,而是文于腿上的。不知白校尉是否愿徹底打消我們的疑慮?”
他嘴上說得客氣,但話音未落,他便已經(jīng)對白延動了手。兩人之間互相拆了幾招之后,終究是方時更勝一籌。他把白延按在地上,卷起了他長過腳踝的長褲。
——白延的兩腿之上墨色蜿蜒,月色下,孔雀盤繞而上,繞竹起舞。
滿堂嘩然。
四
奉寧靠在椅子上,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白延身份暴露之后,奉寧于次日開了晨議。有人覺得他既是前任景王之子,必然狼子野心,不識禮數(shù),難承大體,此次奏報圣上,不應(yīng)提及他。也有人覺得白延這段時間表現(xiàn)得可圈可點,未必不能委以重任。
兩邊誰也不能說服誰,吵了一天也沒有個結(jié)果。
奉寧盯著桌上豆大的燭火看了半晌,心里也沒有拿定主意。她轉(zhuǎn)著手里的竹筆,心里煩得不行的時候,一陣清風(fēng)從窗外拂過,惹得奉寧下意識地便去看窗口。
——是白延站在窗外。
“你翻墻翻得倒挺熟練?!狈顚幭乱庾R地說道。
白延見她這樣講便笑,笑了一會之后,他手隨意搭在窗柩上,說道:“來跟你告?zhèn)€別?!?/p>
“你要去哪兒?”
“誰知道呢?”白延語氣嘲弄道,“反正王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或許我會往景彰邊境走走,也或許會去云瑯,總之要找個能容得下白氏的地方?!?/p>
白延的表情隱沒在陰影中,景彰似水月色從他身后泄進窗內(nèi),奉寧突然便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北地如霜月光里,她萬分不甘地看著程老將軍,字字帶血地問他,是不是自己的出身就是錯處,只因了她的姓,她所有用血和淚拼出來的功勛就只能被抹去。
白延說完對著她隨意地揮了揮手,便是要走。奉寧晃了下神,最后還是在白延走之前喊住了他。
“你別走太遠,最少能讓程真找到你?!?/p>
白延聽完她的話,半側(cè)了身回頭看她。滿地清輝之中,白延對著奉寧笑了一笑。他是常笑的,戰(zhàn)場上最不堪的時候,他嘴角也掛著笑??煞顚幱X得,這次他笑得又有些不一樣。
她仔細看了會,才發(fā)現(xiàn)白延眼尾處有一顆小痣,平日里沒發(fā)覺,如今月色落在他眼里,他一笑,層層月光如湖水一般輕柔地漫上他的眼角,便顯得那顆痣格外勾人心神。
白延便這么笑著對奉寧說:“好。”
奉寧的奏疏最后還是原樣遞了上去,沒多久,京里傳來旨意,著奉寧回京敘職,其余人等留守景彰。
奉寧回了京城以后,皇帝倒也沒急著召見她。這便是說明皇帝召她回來,是為了等著看景彰那邊的動靜。
既如此,便急不得。
奉寧明白這個道理,整日里在自家宅邸中修身養(yǎng)性,甚至專門買了只鸚鵡,教它學(xué)說話。
奉寧的鸚鵡會開口說第一個字時,景彰那邊來了信。信不是程真寄的,也沒走官驛。奉寧拆信一看,果然是白延寄來的信。
白延字寫得工整,內(nèi)容卻都是些日?,嵤?,講的都是些景彰當?shù)氐囊娐?。那信絮絮叨叨寫了很長,奉寧看完之后,便將信折了折,收在了一個匣子里。
許是沒見著奉寧的回信,白延的信寄得越發(fā)勤快,里面還時不時夾了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片竹葉,有時候是一朵不知名的花,有一次他甚至寄了一塊染布,上面歪歪扭扭不知道繡了個什么。
白延的信走的不是官驛,遞到奉寧手里時,那些花草都已干枯,有時在京城干燥的天里,一落了地,便碎落成灰。
奉寧將這些東西都同信一起收在了一個匣子里,當她裝滿第三個匣子時,皇帝終于召見了她。
五
奉寧跪在宣政殿里,低頭看著自己身下的青蓮紋磚。
皇帝晾了她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從文書堆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道:“你倒比方時沉得住氣。”
他遞過一本文書給旁邊伺候的宮人,那宮人便捧著文書拿給奉寧看。奉寧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方時勾結(jié)冉氏意圖篡奪景彰,已被程真鎮(zhèn)壓。
奉寧看完之后,將文書歸還給宮人,沒有吭聲。
“冉氏不足用,朕心里有數(shù),但白氏當真可靠嗎?”皇帝冷眼看著她,問道,“前任景王白陽蔑視禮制,以景王金印隨葬,先帝削了他的爵。朕今日若敕封白延為景王,他求功名心切至此,誰能保證他不會挾積怨以報?”
奉寧從自己袖中抽出一份文書和輿圖,遞給候在一旁的宮人說道:“景彰下轄西南各地的輿圖在此,兼之西南各處的礦脈、人口、民俗一并錄入在冊。白延若不臣,景彰便不再有景王,陛下可一手控之?!?/p>
皇帝略翻了翻呈上來的東西,眼底有一絲驚訝。景彰離京師甚遠,山路崎嶇,車馬難通,自歸附裕國以來,內(nèi)政都由其自治。如今景彰與裕國已有四五年不通音信,裕國對景彰的內(nèi)況一無所知,而這輿圖和風(fēng)俗冊一呈上來,景彰可謂是將自己的命脈全數(shù)交予裕國之手。
皇帝合上輿圖之后,笑了一笑,道:“白延肯將這個給你,也算是你本事?!?/p>
皇帝招了招手,宮人會意,立馬請人進宮,擬旨,封白延為景王,永鎮(zhèn)景彰。
奉寧回到景彰的時候,恰是七月。
她從京師一路南下,天氣越來越熱,但一到了景彰的地界,便又涼快下來。皇帝的旨意到得比她早,白延已經(jīng)搬進了景彰王城里的景王府邸。
新得敕封,白延自然有忙不完的事情,奉寧不想往人堆里湊熱鬧,硬是在王城里歇了半個多月,方才去登門拜訪。
景王府循舊制,一切規(guī)劃一如前代。奉寧原先從沒見過,只覺得新鮮。等見到門前銅鼓時,她方才輕輕地啊了一聲。
景彰風(fēng)俗,登門以金釵扣鼓,之后金釵便也留下,一并作為見面禮送給主人家。奉寧從軍日久,沒有佩戴釵環(huán)的習(xí)慣,此時見了這面鼓方才想起,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程真見她為難,便準備折回去替她尋些金釵來。他人還沒走,白延大抵是得了風(fēng)聲,親自迎了出來。
“怎么?奉都督要過門不入?。俊?/p>
奉寧辦事周全,難得如此窘迫,還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她只得老實交代自己沒帶金釵,入門恐有違風(fēng)俗。
“沒有金釵,銀簪也行啊。”白延笑道,“我瞧奉都督頭上簪的這支便很好。”
程真見奉寧不說話,便輕咳一聲,解釋道:“中原風(fēng)俗與景彰不同,女子閨閣之物,不好隨便送與他人?!?/p>
白延長長地哦了一聲之后,聳了聳肩,露出有些遺憾的神情。
兩人客氣地談完正事之后,白延趁著人少時,低聲問奉寧他寄過去的那些信怎么樣了。
奉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自己已經(jīng)按照他信上所說錄了景彰境內(nèi)諸情別冊,連同輿圖一起呈給了圣上。
“不是說這個?!卑籽訉W⒌乜粗鄣讕еσ鈫柕?,“我是說信呢?你有好好看完嗎?看完之后,你是丟了還是燒了?”
奉寧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實說自己把那些信都收了起來。
白延笑意更盛,他語氣輕快地問道:“你把我的信收在你房里,那我的信算不算是你的閨閣之物?。俊?/p>
奉寧看了眼周圍,見無人注意這里,果斷而冷靜地朝他說了一個字。
“呸?!?/p>
六
之后奉寧埋首案牘,不常去景王府,倒是白延時不時地便過來找她。
他來時總是帶著很多新奇的玩物或者吃食,大多是景彰當?shù)氐奶禺a(chǎn),五花八門的。奉寧一開始沒有防備,只當他是好心,直到她被一個點心辣出了眼淚,她才發(fā)現(xiàn)白延這人不懷好意。
偏他還要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這叫“與民同樂”。
在他有一次送來一盤烤蟲子之后,奉寧冷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卷起了袖子。白延那時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等到他被奉寧揍得滿屋子亂竄之后,他痛定思痛地對自己進行了深刻反省。
從那以后,白延送過來的東西便正常許多。沒過多久,他便發(fā)現(xiàn)奉寧極喜歡吃甜。
“我以為你不喜歡吃甜食?!卑籽訏粔K甜餅吃了一口,被齁得直皺眉頭。
奉寧便笑,她說從前在北地,一年難得有一回能吃糖,后來從軍日苦,更吃不到了,漸漸便也忘了自己喜歡吃甜的。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沒什么難過,白延卻有些看不得,他把一碟點心都推到了奉寧跟前,說道:“景彰不缺糖,你隨便吃?!?/p>
奉寧便彎了彎眼角。
時間一晃而過,轉(zhuǎn)眼便到了十月。
按景彰歷法,十月是歲首,應(yīng)舉辦祀神節(jié)。白延作為祭祀主持,忙得席不暇暖。祭祀當日他捧著寓意豐年的稻穗,一步步緩緩走上高臺。繁重的儀服在他身后的臺階蜿蜒而下,精致的金銀飾物隨著他的動作琳瑯作響。
最后高臺上的銅鼓沉沉響過十三下,號角長鳴一聲,白延轉(zhuǎn)過身,熊熊烈火在他身后的火盆燃起,底下萬民歡呼。
白延想,他終于重新奪回了白氏的權(quán)柄與榮耀。
祭祀儀式之后,便是民間歡慶的時間。白延換回了尋常服飾,拉著奉寧隨人群舉著火把去了山上。
“不是說城里還有儀式?”奉寧一邊跟著他在人群里走,一邊問道。
白延聞言回頭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說道:“你看不了,不符合裕國的風(fēng)俗?!?/p>
他越是這么說,奉寧便越好奇,非要讓他說個清楚明白。白延看了她半天,最后輕聲在她耳邊說了。奉寧聽完就把白延的手臂扭到了身后,白延看到她耳郭通紅,便忍不住笑道:“你讓我說的,怎么還要翻臉?!?/p>
奉寧想了想,覺得是這么個道理,但她又氣不過,于是暗地里又踢了白延一腳。
等兩人到山上時,那里已經(jīng)聚了有些人,都圍著篝火或站或坐。奉寧聽白延講過,祀神節(jié)過后,景彰的男男女女便會聚在山上,載歌載舞,有不少人的終身大事,便是這么定下來的。
奉寧心里懷著好奇,便坐得靠前,沒一會就有穿著異族服裝的男子走過來,對著她這邊唱起了歌。他唱的不是官話,奉寧沒聽懂,只是覺得挺好聽,倒是白延的眉毛越挑越高,整個眉眼都揚了起來。
那人唱完便殷殷地看向奉寧這里,奉寧剛想鼓掌,就被白延按住了手。白延站了起來,也開口唱歌。
因著那夜難聽的笛聲,奉寧一直以為白延不通樂理,但他此時開口唱歌,分明壓了剛才那人一頭。奉寧聽著聽著,便想起景彰的月色落在江流山岡上。白延唱完之后,轉(zhuǎn)過頭看著奉寧。
篝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有一點火光落在他眼角那顆小痣上,便顯得他眉眼格外勾人心魄。他對著奉寧伸出手,奉寧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白延握住她的手后,笑得極為張揚地看了一眼四周,周圍的人便都歡呼起哄。
“怎么了?”奉寧摸不著頭腦地問道。
“沒什么?!卑籽用娌桓纳爻吨e,牽著奉寧走出人群,“砸了人家場子,再不走要被揍了。”
七
白延最后領(lǐng)著奉寧爬到了樹上,那樹上有一座小屋,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頭,但里面仍舊很干凈。白延在里面翻了半天,挖出一壇酒來。
奉寧感到新奇,轉(zhuǎn)了一圈,問道:“你以前在這里住過?”
白延應(yīng)了一聲,說自己從前在這附近落過腳。他一面說,一面拍開了壇子的泥封,清冽的酒香便混著竹香幽幽地飄了出來。
“這是我十歲那年埋下的酒,”白延笑得很是得意,“我走了這么多年,都沒人找到。”
白延帶著奉寧坐在樹屋前面,遠處還能隱約看見一點篝火的暖光,有嘹亮的歌聲順著風(fēng)被遠遠地送了過來。許是陳年酒真的醉人,白延喝著喝著就忍不住感慨起來,說他阿娘也是在祀神節(jié)上認識的他爹白陽。
他講他父母還在時的那些恩愛往事,講白陽死后用金印殉葬是以為這樣來世便還能富貴,如此與他阿娘下一世遇見后,才能給她一生無憂。白延也講自己顛沛流離那些年吃過的苦,肩負的責(zé),但他講得輕描淡寫,仿若那些事情不曾真的傷害到他。講到最后,他輕輕哼起了他阿娘常哼的那首歌。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
白延哼著哼著,就轉(zhuǎn)過頭來看奉寧,哼到最后,他輕聲唱道:“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p>
林間的月光挾著綿綿的相思落在他眼睛里,點亮了熾熱的愛意,而白延用這樣的一雙眼看著奉寧。
奉寧笑了一下,說你既然知道,怎么還要我留釵?
白延看了她一會,方才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說自己官話也沒學(xué)得那么好,只是聽自己阿娘唱過,哪里知道這唱的是什么意思。
白延足夠聰明,奉寧不想給他回應(yīng),他便不說,順著她的心意把自己熱烈的心思藏在某處角落。
那夜之后兩人之間仿佛無事發(fā)生,談笑如常。
——直到森珠的到來。
奉寧遇到森珠那天,是去景王府談公事,她在正廳候了快一個時辰,都沒見到白延的人。問起下人,下人都語氣曖昧地說現(xiàn)在不便去打擾。
奉寧又等了半刻鐘之后,終于坐不住,起身去后面尋人。她常來景王府,府中下人都認得她,一路上也沒遇到什么阻攔。到后苑時,她便看到白延被人攔在門口。
攔人的是個女孩子,背影玲瓏曼妙,聲音甜脆,她雙手叉著腰,理直氣壯地擋住了白延的路。
白延對女孩子素來周到,此時眉眼間難得地帶了不耐。奉寧正準備喊白延的時候,白延倒是先看見了她。他低頭語速極快地跟那女孩說了些什么,便朝著奉寧走了過來。
白延過來之后,那女孩沒有離開,神色憤憤地跟著跑了過來。白延捏了捏眉心,只好跟奉寧介紹說這是云瑯的公主森珠。
云瑯毗鄰景彰,兩地之間來往密切,日后說不定也要常打交道。想到這里,奉寧便跟森珠客氣地見了禮。
森珠沒有回禮,她眨著一雙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奉寧,用生硬的官話說道:“你不如我好看?!?/p>
“森珠!”白延加重了語氣喊她的名字。
“這有什么的呀?”森珠歪了歪頭,一臉的天真爛漫,“你既然因為喜歡她而拒絕了我,那我總要看看,她是哪里比我強吧?”
她話一說出來,奉寧與白延都變了臉色。
奉寧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說道:“我與白延,不是那種關(guān)系。”
“???你不喜歡白延?。考热荒銈儾皇莾汕橄鄲?,那我就還有機會?!?/p>
森珠說完,高高興興地攀著白延的肩膀親了他一下。她親完之后,趴在白延肩頭看到奉寧臉色,又忍不住笑。
“你真的不喜歡白延???”
白延被她鬧得黑了臉,把她從身上扒拉下來后拽著奉寧就走,兩人一直走到僻靜處方才停了下來。
“那什么,”白延輕咳了一聲,說道,“森珠小孩子脾氣,你別跟她計較?!?/p>
奉寧低著頭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她才重新抬起頭,笑著說道:“沒什么,她挺可愛的,長得又漂亮,與你也算門當戶對,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白延氣極反笑,他按著奉寧的肩膀,問道:“你當真要我娶她?”
奉寧眼神閃躲地說道:“你總歸是要成婚的,她看起來也很好……”
“那你呢?你要在什么時候,與什么人成婚?奉寧,我不信你沒有對我動心?!卑籽宇^一次連名帶姓地喊她,語意逼迫地說道,“不然你當初何必幫我至此。”
奉寧聽到他這話,反倒是笑了一下,她終于敢對上白延的眼。
她說,白延,我?guī)湍悴皇且驗橄矚g你,而是因為你很像當初的我。
八
奉寧跟白延的身世,其實有些像。她父親奉廣本是京城大營里的將軍,后來對她的母親柳瑩一見鐘情。
柳瑩的氏族為先帝所厭棄,為了仕途考量,奉廣本不應(yīng)娶她的??伤菚r實在是很喜歡她,于是力排眾議娶了她。因著這事,他便不很受先帝待見,被借故調(diào)去了北地邊疆。
北地苦寒貧瘠,奉廣在這里熬了十多年,仍舊升遷無望,漸漸地,那些愛意便成了怨。他怨恨柳瑩累及自己,累及家門,便日日出去尋歡作樂。
奉廣剛開始變心時,柳瑩正有了身孕,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這個孩子。她想,只要她能為奉家延續(xù)香火,奉廣為了子嗣,終究是會回頭的,而外面那些流鶯,便也只是流鶯罷了。
只可惜,奉寧是個女孩。
而外面的流鶯,也飛上了枝頭。
奉寧在柳瑩日日哀怨的哭聲中長大,而奉廣幾乎從不見她。奉寧厭煩這樣的處境,剛及年歲便去參了軍。她在北地駐軍里憑借軍功從底層一級一級往上爬,漸漸有了聲名。
柳瑩對此欣喜若狂,她以為這樣的奉寧可以讓奉廣回心轉(zhuǎn)意??伤脲e了,奉廣仍然不肯看她一眼。甚至最后,他死在了花柳之地。
奉廣死后沒多久,柳瑩也撒手人寰。她本就是京城里柔弱的花,失去了依附,自然要委頓在北地的塵埃里。
而奉寧此時也因著她的出身,處處受阻。連用命拼出來的軍功,也被人篡改頂替。
“那時候,是程真的父親程老將軍幫了我。他視我如己出,甘冒風(fēng)險將我的軍功原原本本奏了上去。又恰逢陛下登基,立政以禮,懷民以仁,這才有了今天的我?!狈顚幙粗籽?,眼底有點惘然,“我受過別人的恩,還報于人罷了?!?/p>
白延扣著她肩的手慢慢垂落下去,可他眼中仍有一點火搖曳著不肯熄,他問道:“奉寧,你當真沒有喜歡過我?”
奉寧便笑,她說白延,一點喜歡,是抵不了余生漫長的。你聽過你唱的那首歌的最后兩句嗎?是“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那不是一個好故事。
白延垂落在身側(cè)的手握緊了又放松,他想說些什么,卻又無言以對。他曾對奉寧說,不要認真地喜歡一個人,是因為白陽讓他意識到,人坐至一定地位,兒女情長便不再是私事,會累及氏族。奉寧顯然比他更早清楚了這個道理,可他現(xiàn)在,寧愿她沒有那么明白。
白延最后對奉寧說道:“你能不能留給我一支釵?”
“怎么?”
“我們景彰人信神信命,”白延嘴角揚起,可一向張揚的眉眼卻沒有了鋒芒,“你留支釵給我,來世我們興許還能遇上。”
若是真的,白延想,來世我想早早地遇見你。
九
奉寧任西南都督府都督三十余年,勤政愛民,終身未嫁。她治下的景彰再未起過戰(zhàn)亂,但景彰民眾在坊間閑談時,最津津樂道還是景王白延迎娶正妃那天,偌大的排場。
都說景王與景王妃恩愛甚篤,琴瑟和諧。景王為了讓自己與王妃死后的安寧不被打擾,逝前還特地叮囑自己與王妃的陵寢不建封土,不植古樹,一切從簡。傳說景王的陪葬品里,金銀器只有一支金釵。
百年之后,京師某一年的上元節(jié)里,有一個小女孩被她母親牽著去看燈會。許是看燈的人太多,過橋的時候,她頭上珠翠被擠得掉落下來。
有人瞧見了,便將那珠翠拾起來還給了她,那是個與她年歲相仿的男孩。他攤開的手心里靜靜地躺著那枚不慎掉落的珠翠,而他的掌心上,有著金釵紋樣一般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