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
縱使后來關(guān)于她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清晰地夢到同一場景。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因月考失利而悶悶不樂,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他乘坐公交車送她回去。
也許是累極了,她很快靠著他的肩膀沉沉睡去。車子駛?cè)胗稚钣珠L的隧道,橘黃色的燈光透進(jìn)來,明明滅滅的光落在她的側(cè)臉上。
兩車交會,有鳴笛聲響起,她不由得皺了皺眉,有些口齒不清地叫他的名字:“沈遇青?!?/p>
車內(nèi)的光線不甚明亮,他出聲應(yīng)她,聲音略有些沙啞,帶著幾分安慰的意味:“我在?!?/p>
一
阮聽恩十歲那年,隨父母一起搬到了青梅巷。
阮母好客,搬來的第二天就做了許多桂花糕讓阮聽恩給鄰居送去。阮聽恩送到沈遇青家時,天已經(jīng)有些晚了,屋外的鐵門關(guān)著,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
“請問有人在嗎?”阮聽恩敲了敲門,這般開口問道。
門尚未關(guān)嚴(yán)實,隨著她敲門的動作推開一條縫,有點光亮傾瀉出來,在地面上暈染開來。
屋內(nèi)好半天沒有回應(yīng),她猶豫了片刻,終于伸手將虛掩著的門推得更開一點。
院子里的光線昏暗,沈遇青埋頭坐在桌前用筆和尺子在紙上畫著什么,地上零散著好些廢紙,他也沒去管。有風(fēng)吹過,將一張圖紙堪堪吹落到她的腳邊。
圖紙展開,一架飛機赫然入目?;璋档臒艄饴湎?,她費了好半天也看得并不真切,于是想直接蹲下身去,將那張紙撿起來。
她大半個身子靠在門上,蹲下去的瞬間因為重心不穩(wěn),連人帶門重重地向一旁摔去。頭撞上有些生銹的鐵門,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咝——”阮聽恩自覺吃痛,抬手捂著被撞到的額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年聽到動靜,終于抬起頭來看她。
視線直直地撞上,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她捂著額頭同沈遇青四目相對。她一下子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然后匆忙地站起身來,而沈遇青又低下了頭,繼續(xù)剛才的繪畫。
“那個……”良久的沉默之后,終是她率先出聲打破尷尬,“我叫阮聽恩,昨天剛搬來青梅巷,來給你送桂花糕。”
“嗯。”他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手上的動作沒停,甚至連頭都沒抬起半分。
少年停了片刻,許是自覺不妥,再次開口補了句:“你等一下?!?/p>
阮聽恩倒也沒生氣,就著他放在一邊的椅子坐下,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圖紙一張張認(rèn)真看了起來。
各種各樣的飛機一一呈現(xiàn)在紙上,她看不懂,也并不完全認(rèn)識。月亮一點點地爬上來,她側(cè)過頭去看他,月色下,她看見少年神色溫柔。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遇青結(jié)束繪畫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他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手,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幾步開外的椅子上早已睡著的阮聽恩。
幾個小時前的記憶撲面而來,他帶著幾分懊惱意味地抬手胡亂撓了撓頭。
讓一個女孩子等這么久,她一定會很生氣吧。
沈遇青這樣想著,邁步走到了她面前,猶豫著該怎樣叫醒她。
夜里有風(fēng)吹過,十一月的涼意更甚,阮聽恩打了個噴嚏,率先醒了過來。
“你畫完了?。课覄偛盘珶o聊,就把這些畫撿了起來?!钡攘诉@么久,她竟也沒生氣,“哦,對了,我是來給你送桂花糕的?!?/p>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把桂花糕和整理好的畫紙遞到他的手上。
夜里月色涼薄,他尚能清晰地看見她被凍得有些發(fā)紅的鼻尖。
沈遇青拿著畫紙的動作微微一頓,也沒說話,只轉(zhuǎn)過身往屋內(nèi)走。阮聽恩一時不知該做些什么才好,只愣愣地待在原地。
走出去一段距離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跟上來,于是停住腳,回過身來叫她:“進(jìn)來一下。”
阮聽恩不明就里,卻還是聽話地跟了上去。
他徑直進(jìn)了廚房,她不好意思再跟進(jìn)去,索性站在客廳里等他。
廚房里傳來打火的聲音,阮聽恩也并未在意??蛷d里掛著飛機的海報,她不敢隨意走動,只站在原地仔細(xì)看了起來。
又是好半天過去,沈遇青才終于從廚房出來,伸手將一杯熱牛奶遞到她的面前??蛷d里安靜得很,尚能聽到屋外呼呼的風(fēng)聲,她聽到他說:“請你喝熱牛奶?!?/p>
阮聽恩愣了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伸手接過,仰頭就喝下幾大口。
客廳里的光線明亮,她嘴角還沾著些許奶漬,她抬頭看他,無端就輕笑開來。
二
許是那一杯熱牛奶成功收買了阮聽恩,從那之后,她有事沒事總愛往沈遇青家跑。
阮聽恩去的時候,沈遇青正在看書。已近黃昏時刻,她從門外探出大半個腦袋來輕聲喊他:“沈遇青。”
少年的注意力停留在書上那架飛機圖片上,含混不清地應(yīng)了她一聲:“怎么了?”
“你爸媽不在家吧?”她也不知到底為什么問出這一句話,似是早已緊張得不得了。
他沒注意到她話里的小心思,淺淺地答了句:“沒在?!?/p>
話音剛落,阮聽恩卻像是松了口氣般,關(guān)上門,飛快地跑進(jìn)屋,將藏在身后的那瓶青梅釀拿出來遞到沈遇青的面前。
“我媽今天沒在家,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偷出來這么點,特意拿來跟你分。”
青梅釀雖說是果釀,但也是發(fā)酵后的果酒,阮母平時管得嚴(yán),幾乎碰都不讓她碰。
“我才不喝,你偷偷拿出來,也不怕你媽媽罵你啊?!鄙蛴銮嗫戳丝此迷谑掷锏墓?,這樣拒絕道。
“沒事,就一點點,我媽發(fā)現(xiàn)不了。”見沈遇青沒動,她接下去,“我拿過來本來是想跟你一起喝,既然你不喝,我就只能自己喝了?!?/p>
阮聽恩這樣說著,抬手就要把那瓶青梅釀往嘴里送。
“喂,你別喝啊?!鄙蛴銮嗳恿藭?,眼明手快地去搶,奪過她手里的瓶子拿在手里,忍不住說她,“阮聽恩,你不怕你媽回來打死你???”
阮聽恩被他說得動搖,卻還是有些不情愿,輕聲同他爭:“你就讓我喝一口,一小口就好?!?/p>
沈遇青沒理她,拿著那瓶果釀走到一邊坐下。阮聽恩倒是不依不饒,走到他身邊扯他的衣角:“就一小口?!?/p>
他被她逼得無奈,只得投降:“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了。”
手里的瓶子被沈遇青放在桌上,他起身去給她找紙杯,還沒走出幾步又突然停住回過身來叮囑她:“你不準(zhǔn)偷喝……”
他話還沒說完,卻先看到阮聽恩抱著果釀瓶早已灌下一大口。
見沈遇青回過身,她率先將那瓶果釀放下,認(rèn)錯態(tài)度倒是積極:“我錯了?!?/p>
他對她向來沒什么辦法,卻還是皺著眉說她:“知道錯了,你還喝?!?/p>
那是中秋節(jié)的晚上,誰家在蒸月餅,味道飄過來,很香。屋內(nèi)停了電,他們索性爬上閣樓等著看月亮。
天是黑壓壓的一片,半點也瞧不見月亮的影子,有雨從空中落下,緊接而來的是轟鳴的雷聲。
十幾歲的女孩子怕打雷,加上喝了果釀,整個人暈暈乎乎,扯著他的衣角不肯撒手。
沈遇青沒什么好脾氣,卻還是耐著性子哄她:“阮聽恩,你別鬧了?!?/p>
她沒聽,反而向他湊近了些,忽然有閃電的光落進(jìn)來,漆黑一片的屋內(nèi),她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外雨聲淅瀝,他沒來由地慌了手腳。
四目相對,少女的臉近在咫尺,見他沒反應(yīng),女孩兒的瘋勁兒徹底上來了,不依不饒道:“沈遇青,你給我講故事?!?/p>
沈遇青沒理她,拿了手電筒往屋內(nèi)走,抱出一床被子給她蓋上。
“你得給我講故事……”她迷糊得很,卻依舊口齒不清地這樣說著。
“好,但你先別動啊?!鄙蛴銮嘈⌒奶嫠春帽蛔?,挨著她在一邊坐下,屋外雨勢漸大,他的聲音輕微而溫柔,“從前,有一只小白兔……”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沉沉睡去了。
少女均勻的呼吸聲傳來。鬼使神差地,他忽然俯下身去。
又有閃光落在她的臉上,不明亮,卻是溫柔的,沈遇青忽然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臉,失聲輕笑:“你好像也沒那么煩人。”
三
阮聽恩上高一的那一年,沈遇青上高二。
高一的課程并不算復(fù)雜,或許是還沒適應(yīng)高中生活,阮聽恩的第一次月考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滑鐵盧。
學(xué)生時代沒有人不在意成績,加之巨大的落差,阮聽恩那一整天幾乎都是悶悶不樂的。
那晚沈遇青買了蛋糕,跑了兩棟樓的距離去阮聽恩的班上找她。夏夜炎熱,班上鬧哄哄的,天花板上的三葉電風(fēng)扇轉(zhuǎn)得吱呀作響,卻也沒有減少半分熱氣。
她戴著耳機坐在位置上聽聽力,他站在后門口出聲喊她:“阮聽恩——”
教室里太過喧鬧,阮聽恩似乎是沒聽見,坐在她旁邊的女孩子伸手取下她的耳機,像是跟她說了句什么,她回頭看了過來。
隔著教室里的喧嘩與吵鬧,她同他四目相對。
他忽然笑起來,沖她揚了揚拿在手里的蛋糕:“你出來?!?/p>
走廊上的燈光并不明亮,影影綽綽間有月光落下。
“你……”
“請你吃蛋糕啊。”她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他就先這樣說道,抬手就把那盒小蛋糕往她的懷里塞。
“晚上記得等我一起走?!?/p>
等阮聽恩再回過神來時,沈遇青留下這句話,早已跑出去一大段距離。
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沈遇青和阮聽恩一起乘公交車回去。
她興致不高,索性靠著車窗發(fā)呆。
一只耳機突然被塞進(jìn)耳朵里,她偏過頭去看他,他抬手替她理了理沒戴好的耳機,輕聲開口:“別靠著車窗,容易暈車?!?/p>
“哦?!彼郎\淺地應(yīng)道。
車?yán)^續(xù)向前開著,耳機里的歌開始播放——
“無論是星星的閃爍,還是快樂的生活,都要主動伸出雙手去掌握……”
——是陳奕迅的那首《吟游詩人》。
阮聽恩許是困極了,沒聽多久便靠著他的肩膀睡去了。
明滅的光落進(jìn)來,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皺了皺眉,輕聲叫他的名字:“沈遇青。”
“嗯?”他出聲這樣應(yīng)她。
許是聽到他的應(yīng)答,她莫名有些心安,半夢半醒間似是感覺到他溫?zé)岬恼菩母采纤难劭?,替她擋住透進(jìn)來的光,半是安慰半是輕哄地答了句:“我在?!?/p>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駛?cè)胨淼溃瑑绍嚱粫?,有鳴笛聲響起,阮聽恩再一次被驚醒。
她徹底沒了睡意,坐直身子聽歌。
“就是一次考試而已,沒關(guān)系的?!鄙蛴銮嘀浪且驗槭裁床婚_心,率先出口安慰她。
“嗯?!?/p>
“下次努力一點,爭取考好一點?!?/p>
“好?!?/p>
話題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xù)下去,阮聽恩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他忽地抬手揉了揉她的頭,失聲叫她的名字:“阮聽恩。”
“嗯?”她不明就里,含混不清地這樣應(yīng)了一聲。
“其實呢?!鄙蛴銮嘟酉氯?,“那個蛋糕是我的生日蛋糕?!?/p>
“你的生日不是……”
“是,我提前過生日了?!比盥牰鞯脑掃€沒說完,他就先開了口,“提前過生日呢,就是看你悶悶不樂,想跟你說,我十七歲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快樂?!?/p>
公交車快要開到終點,車上早已沒了什么人,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閃而過,她聽到他壓低了聲音說:“所以,阮阮,你得讓我得償所愿。”
十幾歲的少年人干凈明朗,說話間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語氣,心里某處柔軟的地方被悄悄戳中,她的臉有些發(fā)燙,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她抬頭看見他的眼睛,忽然間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月亮。
四
沈遇青第一次見到陳放,是在星期五放學(xué)的晚上。
他在校門口等阮聽恩放學(xué),阮聽恩背著書包跟一個男孩子——陳放一起出校門,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的話,最后分開時,不知道陳放說了句什么,她忽然就笑了。
某種情緒在心中慢慢發(fā)酵,沈遇青握緊了自行車的車把手要走。
“沈遇青?!比盥牰骰剡^身來,正好看見轉(zhuǎn)身要走的他,立馬出聲叫他,抬腿跑了過去。
少年將不高興全寫在臉上,沒好氣地應(yīng)了一聲,卻還是穩(wěn)穩(wěn)地扶住自行車,等她在自行車后座上坐下。
“我明天在天文館有演講,你來聽吧?!比盥牰鬟@樣邀請他。
心里的那塊石頭略微有些松動,十幾歲的少年要面子,不肯輕易松口。
她還在自顧自地往下說著:“我這次準(zhǔn)備了很久的,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看看?!?/p>
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話觸動了他,他略微勾了勾嘴角,再回答時,卻依舊是那副不高興的語氣:“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沈遇青去得很早,幾百人的禮堂內(nèi),他坐在最后一排。從花店買來的雛菊還帶著露珠,香氣撲鼻。
阮聽恩站在演講臺上,十幾歲的女孩子亭亭玉立,身后的屏幕投影出的是浩瀚廣袤的宇宙。禮堂里安靜至極,少女聲音清澈,從日月星辰講到天體行星,繪聲繪色地向他描繪著那個他未曾見過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兩個小時的演講很快結(jié)束,沈遇青手里捧著那束雛菊,忐忑而又緊張,掙扎片刻,還沒來得及上去,卻已有人先一步給她送了花。
是陳放,前一天晚上跟她一起出校門的男孩子。
女孩接過他手里的花,同他笑著轉(zhuǎn)過身去討論著什么。
禮堂里沒剩多少人了,沈遇青握了握手中的花,轉(zhuǎn)身離開了。
已近黃昏,涼意更甚,沈遇青心煩得厲害,手中的花還沒來得及扔出去,有電話打了過來,是阮聽恩。
“喂?!彼悠饋恚Z氣有些不太好。
“我怎么沒看到你???”她的聲音傳過來,“那我在門口等你好了?!?/p>
沈遇青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手機卻因為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
他把手機放進(jìn)衣服口袋里,騎著車往大門口趕。
昏黃的路燈光亮起來,她的一張臉被凍得有些發(fā)紅,他將手里的雛菊扔到她的懷里,沒好氣地招呼她:“走了?!?/p>
他載著她往家走,許是看出來他心情不好,她終于輕聲問他:“你今天是有什么事嗎?”
“跟他們打比賽去了,輸了?!?/p>
“那怎么還買花啊?”雛菊的芬芳鉆入鼻腔,也是好聞的。
“打比賽啦啦隊的女生送的?!?/p>
“哦。”阮聽恩淺淺地應(yīng)了一聲,好半天像是想起什么,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著話,“今天下午好多人啊,我差點就緊張了?!?/p>
“還好陳放幫我改了稿子,不然得出差錯?!?/p>
心里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無名火又升起來,他將車騎得飛快。
“不過,我跟陳放真的有緣,都想學(xué)天文學(xué)?!焙暨甑娘L(fēng)刮得她的臉有些疼,她忍不住輕聲說,“好冷啊?!?/p>
飛馳的自行車堪堪剎住,他的聲音有些冷:“下來。”
她不明就里,卻還是聽話地從車上下來,少年掉轉(zhuǎn)車頭,揚長而去。
“沈遇青?!?/p>
阮聽恩也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他不高興了,垂著頭往家走。
已是深冬,街上沒什么人,車輛來來往往,她站在路口等紅綠燈。
路口的紅綠燈由紅轉(zhuǎn)綠,她還沒來得及邁步走出去,一輛自行車再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谒拿媲啊?/p>
沈遇青架好車后下來,將買來的熱奶茶遞到她的手里:“拿著暖手?!?/p>
他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取下自己的圍巾將她給捂了個嚴(yán)實,嘆了口氣:“阮聽恩,你真是笨死了。”
五
第二年夏天來的時候,沈遇青背著所有人去報了飛行員的考試。
錄取通知書寄到青梅巷,沈家父母當(dāng)場氣絕,最后以大吵一架,沈遇青離家出走收場。
阮聽恩拎著可樂跑上山頂?shù)奶煳呐_找到沈遇青時,夜已經(jīng)有些深了。他也不知在這兒坐了多久,腳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好多個汽水瓶。
“沈遇青?!彼p聲開口叫他,走到他身邊挑了個空地坐下。天是黑壓壓的一片,一邊的路燈光昏黃而微弱,掙扎半晌,她才終于開口,“你沒事吧?”
“沒事。”他淡淡地答了一句,順勢拿過她手里的一罐可樂,打開后,小小地抿了一口。
可樂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是甜甜的,她跟他聊天:“你為什么想去當(dāng)飛行員呢?”
“癡迷吧。”沈遇青略微勾了勾嘴角,山頂微涼的風(fēng)吹過,他輕聲同她說著話。
十歲那年初讀《夜航西飛》,年輕的飛行員只身橫渡大西洋的事跡令他動容,飛翔的夢想便在那時悄悄生根。
“阮阮?!彼y得溫柔認(rèn)真叫她的名字,偏過頭來看她,“人這一生實在太短暫了,我前十八年未曾領(lǐng)略過天地,也不想這一生僅僅是仰望天空?!?/p>
他停了片刻,沉吟良久后又接下去:“我癡迷于這片天空,就像你癡迷于整個宇宙。”
少年的神色堅毅,心里有什么東西瘋長著,她一時竟也毫無察覺。
阮聽恩被他這番話弄得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后,走到他的面前。
“沈遇青,你就該朝著你的目標(biāo)努力奔跑而去,無論結(jié)果怎么樣,我都會堅定不移地始終站在你這邊?!鄙巾?shù)墓饩€并不明亮,她望著他的眼睛,這樣認(rèn)真地說道。
他忽而輕笑開,舉著可樂與她輕輕碰了碰,易拉罐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的響聲不甚清脆,她聽到他失聲重復(fù)她的名字:“阮阮?!?/p>
沈遇青是第二天一早的火車,他要離開的時候,天還是黑的。他將電話打到阮聽恩那兒時,她正睡得迷糊。
“阮阮,你來窗戶邊。”他在那頭這樣講。
她迷迷糊糊地披了衣服起來,打開窗戶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落起了雨,青梅巷濕漉漉的。
沈遇青站在她家樓下沖她揮動雙臂,做著口型對她說:“阮阮,我走了?!?/p>
他身后是微亮的燈光,她無端地想哭,開口想對他說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笑著沖他做著口型:“要加油啊?!?/p>
他抬手沖她的窗戶扔了個什么,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東西早已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溥M(jìn)了她的屋內(nèi)。
阮聽恩撿起來一看,是一架淺藍(lán)色的紙飛機,機翼上,他的字跡恣意灑脫:“我想跟你一起看月亮?!?/p>
待她再回過神來時,沈遇青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云層中隱約可見露出的月亮的一角。
她抬頭望見月亮,無端地就想起了他。
六
沈遇青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阮聽恩也升入了高三。
沈遇青那邊的管理嚴(yán)格,除了每半個月的一封信,她和他幾乎再沒有多余的交流了。
那年初冬,沈遇青成功轉(zhuǎn)正,試飛成功結(jié)束訓(xùn)練后,終于爭取到給阮聽恩打電話的機會。
臨近深夜十二點,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阮聽恩剛做完題打算睡覺。
“阮阮。”或許是興奮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抖,“我終于成功了?!?/p>
他話音剛落,她在這頭急著出聲:“真的嗎?太好了!”
沈遇青跟她說起這大半年的訓(xùn)練:“其實也沒有多難,自己喜歡的事,再苦再難都值得?!?/p>
阮聽恩那頭突然沒了聲音,他的聲音有些急切:“喂,你怎么沒聲音了?”
好半晌,她的聲音才傳過來,他壓低了聲音同他解釋:“剛才我媽來查房了,我偷偷玩手機才能接你的電話?!?/p>
大半年的第一次通話,她能絮絮叨叨地說上許多。
她說她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到他回來接她放學(xué),手里拿著一個藍(lán)色氣球在校門口等她。
沈遇青在那頭沉默地聽著,忍不住出聲吐槽她:“我才不會拉著氣球在校門口等你呢,真是丟死人了。”
她也沒在意他的打趣,接著往下說著,每天做不完的試卷,似乎怎么背也背不完的課文,忙碌的日子里,她甚至連抬頭看星星的時間都沒有。
時針跨過十二,他在那頭催促著阮聽恩快點睡覺。電話掛掉的前一刻,她帶著幾分感慨意味地說了句:“我好想你啊?!?/p>
沈遇青回到青梅巷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他拿了個藍(lán)色氣球站在校門口等阮聽恩下課。
少女的身影出現(xiàn)在校門口,望見他的一瞬間,沖上來給了他一個擁抱。
沈遇青沒站穩(wěn),整個人的身子晃了晃。
他笑著罵她:“阮聽恩,你還是這么煩人。”
她打趣他拿在手里的藍(lán)色氣球:“你不是嫌丟人嗎?”
他沒回答,只把那個氣球放到她手里后小心地纏了幾圈。
學(xué)校門口有賣小零食的攤位,他一樣一樣地買給她,直到她懷里再也抱不住,他才停下。
回去的路上,他和她并肩走著,良久,阮聽恩終于開口問:“怎么回來了?”
“放假?!彼?,伸手替她拿過背在背上的書包。
那晚是萬圣節(jié),街上有拎著口袋、戴著面具、“不給糖果就搗蛋”的小朋友。
阮聽恩也沒有幸免于難,抱在懷里的糖果都被洗劫一空。
她倒也沒生氣,佯裝失落,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果然還是小朋友好,連搶東西都這樣理直氣壯?!?/p>
青梅巷的輪廓闖入視線,沈遇青的假期只有七十二小時,除去坐車,也僅夠來接她下晚自習(xí)。
她跟他告別,轉(zhuǎn)過身還沒來得及走,卻被他伸手拉住了。
阮聽恩回過身來,握在手里的氣球因為沒拿穩(wěn)而飛走了。月色涼薄,他沖她攤開手心,一顆大白兔奶糖赫然躺在手心:“喏,吃糖?!?/p>
有風(fēng)吹過,他忽然伸出手抱了抱她,他的聲音干凈澄澈:“真是笨死了,明明自己也是小朋友啊?!?/p>
七
沈遇青再回來的時候,是在第二年新年。那時阮聽恩早已考入英國劍橋大學(xué)天文系,陳放拒絕了美國高校的offer(錄取通知書),跟著阮聽恩去了英國。
沈遇青回來時已近年關(guān),他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黑色羽絨服,皮膚被曬得有些黑了,許是經(jīng)常訓(xùn)練的緣故。
飯桌上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他聽到父母說起青梅巷的瑣事,話題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阮聽恩的身上:“就跟阮阮一起考去英國的那個男孩子,我看著也不錯,還為了阮阮去了英國,說不準(zhǔn)還有戲?!?/p>
屋里的暖氣開得很足,沈遇青忽然間有些透不過氣來,找了個借口出了家門。
“你怎么出來了?”阮聽恩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后,出聲問他。
“太……太悶了?!彼@樣解釋,說話竟有些磕巴。
青梅巷口的路燈昏黃,她隔著幾步的距離同他兩兩相望,那一年的初雪還沒落下,良久,她才又開口問:“我們要不要去看一場雪?”
十二月的長白山大雪彌漫,沈遇青和阮聽恩租了輛車上山,路邊的白樺樹早已荒蕪,白茫茫的雪簌簌地往下落。車內(nèi)放著一首不知名的老歌,調(diào)子憂傷,卻也是好聽的。
雪越下越大,漸漸地,他們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要不先停一下?”
阮聽恩話音剛落,車便熄了火。輪胎陷入雪里,無法繼續(xù)行駛。山里沒什么信號,救援電話打不出去,兩人就只好坐在車?yán)锏取?/p>
大雪紛紛揚揚,透過車窗玻璃往外看,四處皆是蒼茫的一片。
阮聽恩的手很涼,他伸手拉過對著哈出好幾口熱氣。
沈遇青怕她睡著,輕聲跟她聊著天:“你們在大學(xué)做研究會不會很辛苦???”
“辛苦是辛苦。”她笑著答,“但就像你說的那樣,只要自己喜歡,就值得?!?/p>
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xù)下去,車內(nèi)的溫度漸漸地低了下去,她整個人冷得發(fā)抖。
沈遇青伸手將她抱住,有些話涌上心頭,他忽然開口問:“阮阮,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的意識微弱不清,卻依舊笑著打趣他:“你呢?你會做什么?”
車內(nèi)安靜得可怕,尚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他猶豫良久,到最后脫口而出也只是說:“我啊,我想再跟你看一次月亮?!?/p>
已近深夜,大雪終于停了,一束明晃晃的車燈光亮起,她幾乎昏昏欲睡。
沈遇青打開車窗呼救,車外的冷氣灌進(jìn)車內(nèi),阮聽恩最后那點意識被刺激而驚醒,強撐著最后一點力氣回過身來看他,回答他之前的問題:“我呢,我就想跟我喜歡的人,看一看那片溫柔的宇宙。”
沈遇青的動作忽然一頓,耳畔是呼嘯的風(fēng)雪聲,腦海中閃過飯桌上父母的那些話,有熱淚滾落下來,他忽然間就想起了陳放。
八
從長白山回去之后,沈遇青的假期也到了頭。他回去訓(xùn)練,阮聽恩也得回英國繼續(xù)上課,兩人的交流似乎就這樣淡了下來。
沈遇青二十二歲那年,一個人飛去了英國。
他沒跟阮聽恩講,抵達(dá)劍橋時已近黃昏,詢問得知天文系的教室的位置后匆匆趕去。
教室里沒什么人,明晃晃的白熾燈光亮起,他看到阮聽恩被人圍著,有好事者把陳放推到她的面前,起哄聲此起彼伏。
沈遇青進(jìn)門的動作堪堪停下,陳放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緊張和忐忑:“阮聽恩,我喜歡你……”
后面的話,沈遇青沒敢再繼續(xù)聽下去,轉(zhuǎn)身離開,像是落荒而逃。
教室里燈光明亮,周遭起哄聲不斷,阮聽恩看著面前的陳放,無端地,腦海中閃過沈遇青的臉。
于是,她搖頭,輕聲回絕:“我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月亮。”
英國的冬天好像格外冷,沈遇青的手被凍得有些發(fā)僵,他對著手哈出好幾口熱氣也沒有好多少。
沈遇青心煩得厲害,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卻沒抽,只拿在手里看它燃著。
好半晌,那支煙終于燃到盡頭,手稍稍恢復(fù)知覺,他才打電話給她。
阮聽恩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你怎么突然來了?”她這樣問。
“放假,順便來看看你?!彼桓铱此曇魠s有些沙啞。
她想帶他去吃飯,他卻不肯,只說先在學(xué)校逛逛。
他同她沿著學(xué)校的小路慢慢走著,不知走出去多遠(yuǎn)后,她才終于問:“你最近有沒有執(zhí)行什么有趣的任務(wù)?”
腦海中某個片段一閃而過,他囁嚅著,開口,聲音有些發(fā)顫,他自己卻絲毫沒察覺到:“還好吧,任務(wù)都是些漫長無聊的飛行,哪里會有趣?!?/p>
話音剛落,她卻好像有些不高興:“沈遇青,你該不會就這樣放棄你的飛行夢了吧。”
他沒搭話,氣氛瞬間有些尷尬,校園內(nèi)有學(xué)生鬧著從他們身邊走過。
有些話哽在喉嚨里,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情分,她到底不敢輕易嘗試,踟躕良久,卻也只是說:“我們一起努力吧,努力成為站在高處閃閃發(fā)光的人?!?/p>
她這句話說得好似不經(jīng)意,深冬倫敦的夜里,她全然沒有注意到,他藏在黑暗里的手微微顫抖。
九
他從倫敦回來,又是沒日沒夜的訓(xùn)練。他將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的申請書交上去,跟他一起訓(xùn)練的同伴都認(rèn)為他瘋了。
飛機起飛時間是在凌晨兩點,沈遇青做好一切準(zhǔn)備上飛機時,還是有不甘心的同伴攔住他,問:“沈遇青,你不要命了嗎?”
他抬頭,望見遠(yuǎn)處微明的天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聽過的一首歌。
“想要對你說的,不敢說的愛,會不會有人可以明白……”
他沒說話,轉(zhuǎn)身上了直升機,系好安全帶。
他手握搖桿,飛機向上飛行。飛機越過山川,越過河流,越過田野,他沒來由地忽然想起了她。
沒能帶她來看看這樣的景色,真是遺憾啊。
有飛鳥撞上機身,又或許是飛機出了故障的緣故,飛機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
強大的失重感接踵而來,腦海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
他十一歲那年,她抱著那盒桂花糕猝不及防地闖進(jìn)他的院子,從此,她在他的生命里再也無法抹去。
他并不是天生好脾氣的人,卻還是一點一點地學(xué)著溫柔。多一個妹妹,似乎也沒什么不好。他那時總這樣跟自己講。
可直到后來遇見陳放,少年在很多事情上似乎總明白得晚一點,直到后來在書里看見那句“你抬頭看月亮?xí)r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喜歡”。
他那時不解其意,放下書忽然抬頭看見屋外的月亮,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什么是喜歡。
他通過飛行員考試,走的那天在扔給她的紙飛機上寫“我想跟你看月亮”,少年表明心意的方式隱晦,可他總覺得她能明白。
可直到很久以后,她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他也不敢問,他們擁有這么多年的情分,他害怕一開口就會失去她。
后來呢,她考去了倫敦,飯桌上父母說的那句話,他不是不在意,再到后來去長白山,她強撐著意識說的那句“想跟喜歡的人一起看看宇宙?!?/p>
他忽然好像就明白了,或許從一開始,她心里的那個人就不是他。
同樣的專業(yè),共同的興趣愛好,最該與她并肩而立的那個人,是陳放。
他開始漸漸疏遠(yuǎn)她,二十二歲那年找借口請假去倫敦看她,其實更深層的原因,他始終沒跟她提過。
不過是在出任務(wù)的途中,親眼看到朝夕相處的伙伴連人帶機墜落山崖,他卻連一點辦法都沒有??謶?、害怕,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他被驚出一身冷汗時,總是無端地想起她。
他請假去倫敦看她,卻看到陳放對她表白。陳放優(yōu)秀,有才華,與她并肩而立??伤??似乎連飛行唯一的夢想都無法實現(xiàn),巨大的自卑和心理落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第一次有了想放棄飛行的念頭,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倒是她的那句“我們一起努力吧,努力成為站在高處閃閃發(fā)光的人”先鼓勵了他。
十八歲的那個夏夜,夜風(fēng)微涼的山頂,也是她輕聲鼓勵他,他才敢義無反顧地去追求他的飛行夢和屬于自己的天空。而如今呢,他也該努力做好,對她來說,這或許才不算辜負(fù)。
他重新回到訓(xùn)練場,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登上飛機后,卻沒想過會命喪于此。
不過,這樣也好。機窗外的景色一閃而過,他忽然想,至少到最后,他也沒有白白辜負(fù)她的一番苦心。
機身不可控制地下墜著,他閉上眼,卻忽然想起他離開青梅巷的那個清晨。
他緊張,忐忑,自以為高明的表白方式掩蓋之下,不過是想跟她說一句——
阮阮,你奔赴那片溫柔的宇宙,而我奔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