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艷
摘要:雖然目前理論界對于“慈善捐贈”的性質爭論不休,但是在司法裁判中,各級人民法院普遍將其認定為“民事贈與”法律關系,并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之“贈與合同”的法律規(guī)定對慈善捐贈相關糾紛進行裁判。然而,“慈善捐贈”因其具有慈善目的及公益性質而與一般的民事贈與有所不同,將“慈善捐贈”定性為“民事贈與”法律關系,易導致慈善組織的權利邊界擴大化,從而引發(fā)權利的濫用。因此筆者建議慈善立法可考慮將捐贈人、受贈人及受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建立在“信托法律關系”的基礎上進行立法完善,并建立配套的“信義義務”制度規(guī)范捐贈人、受信人及受益人的行為,通過立法完善促進“慈善目的”的實現。
關鍵詞:慈善捐贈;民事贈與;信義義務;信托
一、理論界關于“慈善捐贈”法律性質的爭論
目前,理論界對于“慈善捐贈”性質的觀點差異較大。大多學者均認為“慈善捐贈”屬于“民事贈與合同”的一種,理由在于“慈善捐贈”與“民事贈與”具有顯著的共同點,即均表現為無償地讓渡財產所有權。但是,持此觀點的學者在具體的解釋上又存在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慈善捐贈”是附負擔的贈與,因為受贈人有義務將受贈財產用于特定的目的;有學者認為
“慈善捐贈”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186條規(guī)定的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特殊性質的贈與。除此之外,有的學者認為“慈善捐贈”是一種單方法律行為;有的學者堅持“無因管理說”,認為受贈人與受益人之間是一種無因管理的法律關系;還有一些學者認為“慈善捐贈”本質上是“公民事行為”??偠灾?,各種理論爭論不休。
二、司法實踐關于“慈善捐贈”法律性質的認定
與觀點迥異的理論界不同,司法實踐中,各級人民法院普遍將“慈善捐贈”定性為一種民事贈與法律關系,并將《合同法》作為法律適用基礎。
一方面,從“慈善捐贈”相關糾紛的案由來看,“慈善捐贈”可類比歸入“贈與合同”糾紛項下。經筆者查詢《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2011修正),第三級案由“贈與合同”糾紛下設兩個四級案由,分別為“公益事業(yè)捐贈合同糾紛”及“附義務贈與合同糾紛”,并無專設“慈善捐贈”糾紛之案由。筆者通過對“慈善捐贈”與“公益事業(yè)捐贈”二者的類比研究,認為“慈善捐贈”與“公益事業(yè)捐贈”的公益性與慈善目的無異,可類比歸為“公益事業(yè)捐贈合同糾紛”?!肮媸聵I(yè)捐贈”雖無法律明文規(guī)定其概念,但根據1999年9月1日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yè)捐贈法》(以下簡稱《公益事業(yè)捐贈法》)第2條、第3條、第4條對于“公益事業(yè)”“捐贈”的含義,可得出“公益事業(yè)捐贈”的概念,即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自愿無償向依法成立的公益性社會團體和公益性非營利的事業(yè)單位捐贈財產,用于公益事業(yè)的行為。而“慈善捐贈”的概念則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以下簡稱《慈善法》)第34條中有明確的規(guī)定,即特指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基于慈善目的,自愿、無償贈與財產的活動?;谝陨蠈Χ吒拍畹姆治?,筆者認為,“慈善捐贈”與“公益事業(yè)捐贈”的內涵趨于一致,均要求明確的公益性質。而對于“公益性質”的表述,從立法解釋來看,《合同法》第186條特指“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公益事業(yè)捐贈法》第2條、第3條指“具有非營利性質的公益事項”;《慈善法》第3條、第34條指“公益活動或慈善目的”。因此,“慈善捐贈”與“公益事業(yè)捐贈”的公益性與慈善目的無異,可類比歸為“公益事業(yè)捐贈合同糾紛”。
這一類比歸類的方式與司法實踐中的做法一致,筆者經檢索2002年-2019年各級法院判決的27例“公益事業(yè)捐贈合同糾紛”,發(fā)現各級人民法院均將受贈人為《公益事業(yè)捐贈法》第2條“依法成立的公益性社會團體和公益性非營利的事業(yè)單位”以及受贈人為《慈善法》第8條“以面向社會開展慈善活動為宗旨的非營利性組織”相關的捐贈糾紛——可稱為“慈善捐贈”糾紛,列為“公益事業(yè)捐贈合同糾紛”。
另一方面,從裁判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來看,各級法院均將《合同法》中“贈與合同”相關規(guī)定作為“慈善捐贈”糾紛的裁判基礎,這也印證了將“慈善捐贈”認定為民事贈與法律關系的司法觀點。
三、以“贈與法律關系”為基礎進行慈善立法及司法裁判存在的問題
(一)擴大了慈善組織的權利邊界,易引發(fā)權利的濫用
綜合前述分析,目前我國司法裁判觀點認為“慈善捐贈”中捐贈人、受贈人及受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為“贈與法律關系”。在贈與法律關系中,動產交付受贈人,所有權即轉移?!洞壬品ā返诹聦⒛技木栀涁敭a列為慈善組織的財產,即肯定了慈善組織對于捐贈財產的所有權。根據所有權的四項基本權能——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因此慈善組織當然享有捐贈財產之處分權。然而,所有權是一種絕對性、排他性的私權,這就為慈善組織不經捐贈人同意,對捐贈物進行處分,提供了制度基礎。
盡管《慈善法》第53條規(guī)定捐贈人捐贈的實物不易儲存、運輸或者難以直接用于慈善目的的,慈善組織可以依法拍賣或者變賣,所得收入扣除必要費用后,應當全部用于慈善目的。但此條規(guī)定并未要求慈善組織在處分前需要征求捐贈人的意見,對于捐贈物是否屬于不易儲存、運輸或者難以直接用于慈善目的,亦沒有客觀標準,通常依據慈善組織自身的主觀判斷,如對慈善組織的處分權不進行限制,不利于保護捐贈人的捐贈意愿。
以本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武漢對山東捐贈的“壽光蔬菜”進行銷售的事件為例,產生爭議的根源在于武漢市商務局接受捐贈后,因蔬菜不易于儲存,對其進行變賣的行為是否違背了捐贈人的意愿?是否系擅自違反捐贈用途的行為?首先從捐贈人意愿上看,由于山東人民捐贈壽光蔬菜的本意并非使得捐贈物成為受贈人的私有財產,也并非要通過受贈人進行銷售,以銷售所得資金來進行捐贈,而是欲通過慈善組織將捐贈物“轉贈”給武漢的民眾,為武漢市民提供短缺的物資。而武漢市商務局在未征得捐贈人同意的前提下組織幾大超市對蔬菜進行售賣,有違背捐贈人意愿之嫌。其次,從狹義上看捐贈用途,“壽光蔬菜”的捐贈人有特定的捐贈用途,即緩解武漢市民因疫情延續(xù)出現的蔬菜短缺現象,武漢市商務局組織售賣的行為違背了捐贈人所期待的特定用途。但是,如果從廣義上看捐贈用途,商務局接受捐贈后,因蔬菜不易于儲存,對其進行變賣,而所得收益仍用于抗擊本次疫情,并不能認為其完全改變了壽光蔬菜的慈善捐贈用途。
“壽光蔬菜”事件反映了《慈善法》第53條對于慈善組織對受贈物處分權的限制,不足以保護處于權利弱勢、信息弱勢地位的捐贈人的捐贈意愿。
(二)配套監(jiān)管機制的缺失易導致權利行使的“不透明化”
《慈善法》及《公益事業(yè)捐贈法》在肯定受贈人的處分權的同時,對于處分權進行了限制,體現了“贈與法律關系”中動產交付所有權即轉移的理論基礎,但同時對處分所得之收益的用途進行了限制,即僅限于慈善目的。而對于慈善組織是否將所得之收益用于慈善目的,則是通過慈善組織行業(yè)自律監(jiān)管、登記部門(民政部門)監(jiān)管及社會公眾監(jiān)管三方面共同進行監(jiān)督管理,以期在“處分權”與“公益目的”之間達到平衡。
但由于《慈善法》關于慈善組織內部監(jiān)管、外部監(jiān)管的規(guī)定原則性較強,目前僅有部分省市地區(qū)頒布了《慈善法》實施辦法,由于實施細則的缺失,造成了實際操作中的諸多問題。比如:(1)登記機關“重登記、輕管理”的問題。雖然規(guī)定慈善組織應當向登記管理機關提交年度報告及財務會計報告,但登記機關僅進行形式審查,由慈善組織對年度報告及財務報告的真實性與合法性負責。也就是說,仍需依賴于慈善組織本身的自律約束,這其實是將登記機關的監(jiān)管化成了一紙空文。(2)評估制度虛設問題?!洞壬品ā妨⒎〞r雖然考慮了第三方評估制度的引入,規(guī)定民政部門應當建立慈善組織評估制度,鼓勵和支持第三方機構對慈善組織進行評估,并向社會公布評估結果。但對于第三方評估,僅是持鼓勵支持態(tài)度,并非必須進行評估。這就容易致使慈善組織管理資金時不能確定捐贈款物的價值,導致財務記錄不真實。(3)慈善組織使用捐贈財產時,對捐贈款物的流向、使用的合理性等沒有相應的監(jiān)管,且信息反饋滯后,導致信息不透明,捐贈者不僅不知道自己所捐款項的去向和分配情況,甚至無權對所捐款項提出具體的使用意見。因此,現有的慈善捐贈制度無法滿足對于慈善組織監(jiān)管的要求。
近年來“美國媽媽事件”“青基會事件”“郭美美事件”的出現,已然使公眾對于慈善組織的信任度越來越低,慈善捐贈組織的社會公信力明顯下降。“民事贈與法律關系”基礎下處分權的設置與權利監(jiān)管細則缺失所帶來的矛盾日益明顯,如不加強監(jiān)管,會使得原本就存在的信任危機雪上加霜,更會對慈善事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造成不可逾越的障礙。
四、立法完善的建議
針對前述以“贈與法律關系”為基礎而導致的問題,筆者認為,慈善立法可考慮將捐贈人、受贈人及受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建立在“信托法律關系”的基礎上進行立法完善。
(一)以“信托法律關系”進行立法完善的必要性
我國《慈善法》中慈善捐贈活動存在三方主體,即捐贈人、受贈人及受益人。慈善捐贈活動既包括捐贈人通過慈善組織這一受贈主體的“轉贈”行為來實現的公益捐贈,也包括捐贈人直接將物品贈與受益人的私益捐贈。
如能適用信托法律關系,則捐贈人是委托人,受贈人(慈善組織)是受信人(受托人),受益人則為接受捐贈的困難群體。根據信托的要求,受信人對受益人或委托人負有嚴格守信、忠實勤勉且為委托人之信托目的而履行義務。如此,一則能夠更為準確地反映三方主體的法律關系,能夠合理解釋慈善組織的“轉贈”行為系受捐贈人之委托而為之行為,非捐贈人直接贈與慈善組織,捐贈財產亦非慈善組織之私有財產;二則亦可有利于將捐贈人之捐贈本意落到實處;三則受信人本就應當依據委托人的意愿實現委托事項,無需通過特別規(guī)定“受贈人與捐贈人訂立了捐贈協(xié)議的,應當按照協(xié)議約定的用途使用捐贈財產,不得擅自改變捐贈財產的用途。如果確需改變用途的,應當征得捐贈人的同意?!保ā豆媸聵I(yè)捐贈法》第18條)四則避免因權利邊界的模糊導致權利的濫用。
(二)以“信托法律關系”進行立法完善具有一定的制度基礎
《慈善法》第五章單獨規(guī)定了“慈善信托”,即慈善信托屬于公益信托,是指委托人基于慈善目的,依法將其財產委托給受托人,由受托人按照委托人意愿以受托人名義進行管理和處分,開展慈善活動的行為。并且規(guī)定了《慈善法》對于“慈善信托”事項未規(guī)定的,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的規(guī)定。
(三)需建立配套的“信義義務”制度規(guī)范捐贈人、受信人及受益人的行為
因信托法律關系賴以存在的基礎系基于“信任”,這就要求建立一整套規(guī)制各方“信義義務”的制度。其中,捐贈人應信守承諾,及時將善款善物交付至慈善組織或受益人,承擔物之瑕疵擔保責任;慈善組織作為受信人,應當誠實勤勉地履行義務,不能扣押、滯留、截留捐贈物,甚至將捐贈款物挪作他用,應依約將捐贈款物及時轉交受益人;而受益人接受捐贈款物應當按照約定使用,不得擅自改作他用。建立配套的“信義義務”制度規(guī)范捐贈人、受信人及受益人三方主體的行為,是落實公益捐贈慈善目的的應有之義。
五、結語
慈善立法的核心在于通過對公益捐贈的規(guī)制,兼顧保障捐贈者、處罰失信受贈者和落實受益者利益等三個目的。我國目前司法實踐及立法基礎將“慈善捐贈”的法律關系定性為贈與合同法律關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慈善捐贈因其具有社會性、公益性的特殊屬性,與一般民事贈與有異。筆者建議引入“信托法律關系”制度理論來完善我國的慈善立法,并建立配套的“信義義務”制度規(guī)范捐贈人、受信人及受益人的行為。在現有的制度體系下使用民事思維判決案件的同時,應運用法的價值位階理論,平衡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消弭矛盾,最終使“慈善”的目的落到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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