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木

羽瞳

一

張樾第一次見劉若男，正趕上下大雪。

那是十一月中旬，張樾退伍后被分配到機(jī)務(wù)段當(dāng)巡道工，領(lǐng)導(dǎo)把他領(lǐng)到劉挺武面前，說，“劉師傅，這個小伙叫張樾，剛從部隊(duì)回來的。交給你了?！庇謱堥姓f，“叫師父。記住，不是師傅，是師父，父親的父?！?/p>

張樾認(rèn)了劉挺武師傅當(dāng)師父，穿著黃馬甲開始在鐵道巡查。這活兒比當(dāng)兵輕松，護(hù)具不用穿那么厚重，不用端槍，也不用出早操更不用站那么挺直。當(dāng)了四年兵，骨子里刻鑿著從軍營里帶出的后遺癥，有次交接班吹哨，他拎著扳子下意識“啪”地一個立正，把劉師傅笑得像摔碎了空酒瓶，笑完了咳嗽了半天，說，“明兒下班兒到家里坐坐，讓你師娘炒幾個菜?！?/p>

劉師傅家和火車站隔著一條橋洞，橋洞外接著當(dāng)年日本人留下的棚戶區(qū)和批發(fā)市場。張樾沒空著手，拎了兩瓶道光廿五，一玻璃罐椴樹蜜，還給師父家上高一的閨女買了核桃粉和高樂高。進(jìn)門時，屋里充斥著魚香味兒。師娘把一盤煎帶魚端上桌，說，你們爺倆先吃吧，不用等若男。

若男是師父的女兒。

劉若男進(jìn)門時，拍掉衣服上的雪，她沒戴帽子，頭發(fā)剃成板兒寸，不仔細(xì)看像個小子。雪渣黏在眉毛上，一進(jìn)屋被熱氣一熏，化成了氤氳的水珠。女孩十五六歲，細(xì)瘦，營養(yǎng)不良似的，穿了身老式的藏藍(lán)色棉襖，大得能把她整個包在里頭。她脫下棉襖，摘下起霧的眼鏡，抬頭看見張樾，一雙眉眼細(xì)長青稚，像沾了水霧的燕尾。

劉師傅呵斥，“怎么才回來？”

劉若男搓了搓凍得通紅的臉，“老師拖堂?！彼阉{(lán)白色的校服脫了，跟退下一層麻袋似的，露出底下的草綠色高領(lǐng)毛衣，衣服顏色太舊了，一看就是大人的毛衣拆了重織的，前襟織了三道豎條麻花，屋外太冷，屋里爐子生得又熱，劉若男坐在桌前，拽了拽毛衣領(lǐng)口。

桌上四個菜，土豆燉豆角烀餅，紅燒排骨，炒蒜薹，煎帶魚，還炸了一大盆蝦片。鐵路職工每年勞保都發(fā)帶魚，盒裝，一年四季好像每家鐵路職工家飯桌上總有吃不完的帶魚。師娘是個美人，劉若男的眉眼更像她，師娘挽著紅毛衣袖子，笑，“準(zhǔn)備得著急，家里也沒什么好菜，小張以后沒事兒就來，別拘謹(jǐn)，把這兒當(dāng)自個兒家?！?/p>

張樾起身要敬師娘酒，還沒等師娘接茬，酒就被劉師傅攔了過去，他端著個印著紅星二鍋頭的玻璃杯，里面大半杯白酒，“女人不會喝，別掃了興?！?/p>

張樾的酒杯停在半空，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師娘坐下，撩了一下劉海，沒什么表情，劉師傅把劉若男拎起來，把酒杯塞進(jìn)她手里，“以后這就是你哥，給你哥敬酒?！?/p>

劉若男眼皮閃了一下，抬起頭，跟張樾碰了下杯，一笑，抿出個酒坑，“哎，哥?！?/p>

“哎，哎，”張樾忙不迭答應(yīng)，“酒就別喝了。”

劉若男仰頭喝了一半，把酒杯放下，坐下來“咔嚓咔嚓”吃炸蝦片。

劉師傅高興了，“對了，這他媽才是我的種?！?/p>

飯菜誰都沒吃多少，張樾頂多搛了兩口，都是師娘一個勁兒往他碗里夾排骨，酒倒是喝了不少，劉師傅倒一次二兩，來回幾次眼看著要高。他嗜酒如命，上班也要在大衣兜里藏酒瓶，張樾想起上禮拜五下班，劉師傅領(lǐng)他去機(jī)務(wù)段外砂鍋店跟同事吃飯，喝到最后舌頭大，醉意醺醺地拍著張樾的后背炫耀，“這小伙兒好吧，部隊(duì)下來的，給我的，我徒弟，你們他媽有徒弟嗎?！?/p>

張樾被他拍得后脊梁生疼，不知道這事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部隊(duì)里也喝酒，喝完吹牛逼，當(dāng)兵的吹自己連隊(duì)的裝備，當(dāng)官的吹手底下的好兵，張樾從來沒被吹過，頂多班長送他兩句，“你這娃不錯，可不能驕傲，還得多努力?！?/p>

菜涼了，誰都沒下桌，師娘坐在一旁打毛衣，劉若男夾了條帶魚慢悠悠挑細(xì)刺，劉師傅從給火車上水刷酸，講到炮二平五，再講到張樾拎來的兩瓶道光廿五，他說，“你知道這是哪兒的酒嗎？”

張樾說，“錦州的吧。”

劉師傅說，“錦州有個筆架山，筆架山跟沙灘連著有座天橋，漲潮就淹了，退潮露出來，若男小時候我領(lǐng)她去撿蛤蜊，水漫上來，嚇得她直哭?！?/p>

劉若男抬起眼皮，想反駁卻沒出聲。

酒又喝了二兩，劉師傅終于大手一揮，“若男，送你哥到胡同口?！?/p>

張樾連忙說，“不用不用，天兒冷，再凍著孩子?！?/p>

劉師傅推了劉若男一把，“哪兒那么嬌氣，快去?！?/p>

劉若男沖張樾擺了擺手，抓起校服套上，張樾起身時覺著自己喝得有點(diǎn)兒高，血往上涌，頭重腳輕，像踩了一團(tuán)棉花，他使勁兒閉了閉眼，“你把棉襖穿上?！?/p>

劉若男蹲下身系鞋帶，“沒事兒，不遠(yuǎn)?！?/p>

雪不下了，冷風(fēng)裹著揚(yáng)起的雪粒，往人脖子里鉆，巨大的溫差令劉若男打了個哆嗦，她把拉鏈拉到最高，縮了縮脖子，把下巴藏進(jìn)去。

張樾推著自行車，車鏈條發(fā)出規(guī)律的轉(zhuǎn)動聲，張樾說，“高一挺辛苦吧?！?/p>

“還行，”劉若男一說話一哈氣兒，“哥，我爸說你是退伍的？”

張樾說，“是，在部隊(duì)待了四年。”

劉若男摸了摸鼻子，“部隊(duì)挺苦的吧，我同學(xué)他哥去了倆星期，說成天挨打，哭著喊著不干了?！?/p>

張樾，“還行，沒那么邪乎。”

劉若男說，“我爸稀罕當(dāng)兵的，成天念叨我要不是個女孩兒早給我扔部隊(duì)去了，念書有個屁用?！彼肓讼?，“哥你以后多擔(dān)待他，別跟他一般見識?！?/p>

張樾不知道怎么接話，“沒有，劉師傅人挺好，熱情，在單位人緣兒不錯，技術(shù)也好，對我也挺好，比部隊(duì)班長照顧我。”

胡同外頭是馬路，馬路對面是紅磚樓，身后有家釀酒的，叫“古風(fēng)淳”，酒精味兒直往馬路上飄，門市搖曳的燈泡底下有人蹲著下棋，張樾說，“你會下棋嗎？”

劉若男說，“不算會，我爸教的，下不過他?！?/p>

張樾跨上自行車，“劉師傅是個臭棋簍子?！?/p>

劉若男笑了，“是，也就我下不過他，他脾氣不好，下得慢了我就得挨打?！?/p>

張樾說，“父母都盼著孩子好，有時候脾氣急躁一點(diǎn)兒，多理解理解就過去了?！?/p>

劉若男挑眉一笑，“嗯，我知道?！?/p>

張樾沖他擺擺手，“快回去吧，太冷了。”

不遠(yuǎn)處橋洞上過火車，劉若男把兩手揣在校服兜里，一陣風(fēng)過像吹鼓了一只風(fēng)箏。張樾回身沖她招手，他聽見劉若男在汽笛聲里說，“哥，你慢點(diǎn)兒騎，路上滑?！?/p>

二

張樾第二次見劉若男，這座城市已經(jīng)下過兩三場雪了，墻上的日歷換了一本，商家櫥窗來不及撕掉圣誕和元旦的條幅，馬路兩側(cè)的積雪被車馬行人踩得像結(jié)實(shí)堅硬的瀝青。張樾騎著他帶橫梁的大二八躲避著車轍印，繞路買煙，他想買春城，偏偏單位附近的小賣店賣光了。

劉師傅偏愛哈德門，交接班的張哥只抽黃山，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偏愛的東西。除了抽煙和下象棋，劉師傅還義無反顧地成為了一個酒鬼，和每一個酒鬼一樣，耍酒瘋、吹牛逼、發(fā)泄他過剩的不平和憤慨，上班時清醒，下班時混蛋。同事說，劉師傅原來也挺好，后來降了次職，完了就不是他了。劉師傅的老婆是從縣城嫁過來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護(hù)士，后來醫(yī)院倒閉了，現(xiàn)在在街道診所當(dāng)臨時工，女兒中考成績不咋地，花七千塊錢擇校塞進(jìn)個不高不低的公立高中，家里開銷大，工資有一多半都被劉師傅換了黃湯，成天喝，酒勁兒一上來就掀桌子打老婆，也不知道圖個啥。

張樾也不知道他圖啥，他覺著自己好像有點(diǎn)兒明白了劉若男在路燈下說的話，他對同事說，“誰都有苦衷?！?/p>

街外有個鐵路學(xué)校，張樾經(jīng)過時正趕上放學(xué)，學(xué)生差不多走光了，校門對面隔著條馬路是家小賣店，經(jīng)常有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附近逗留，抽煙打架打街機(jī)。那天比往日聚的人多，估計是打群架，張樾往人堆兒里瞄了一眼，正瞅見劉若男兩手揣兜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她還套著那件藍(lán)色大棉襖，到膝蓋那么長，外強(qiáng)中干地為她虛張聲勢。

張樾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隔著半條馬路喊，“劉若男！”

劉若男轉(zhuǎn)過臉，明顯愣了一下，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回頭看，劉若男沖他喊，“哥你先走吧?！?/p>

張樾推著車子過去，他嘴角有塊淤青，一說話扯著生疼，“這么著，你們先打，我等你一會兒?！?/p>

劉若男差點(diǎn)兒樂了，對面染著一腦袋黃毛的男生推了張樾一把，“你誰??？”

張樾一把攥了手腕兒，往后一擰，黃毛男生強(qiáng)忍著沒叫喚出來，說“你他媽撒開！牛逼是吧！”

一群半大小子往前涌，張樾笑了一下，“是，肯定比你牛逼?！?/p>

黃毛在他這兒占不到便宜，梗著脖子轉(zhuǎn)移目標(biāo)，“劉若男，說好了單挑，你還他媽講不講規(guī)矩！”

劉若男笑起來眼角往下抿，一副想笑還得憋著的壞，“你挺大個男的跟我個女生單挑，也好意思往外吵吵?！?/p>

黃毛梗著脖子瞪她，劉若男順勢拍了拍張樾的肩，“算了哥，沒勁?！?/p>

她又沖黃毛一樂，“改天的，今兒不湊巧，要是他告訴我爸我得吃不了兜著走?！?/p>

北方冬季的太陽眷顧黑暗，升得遲落得早，下午四五點(diǎn)鐘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不明，太陽在布滿灰塵的天色拖曳出一道沉重的劃痕，寒冷席卷了大地，遠(yuǎn)處的煙塵，眼前的積雪，以緩慢而壓抑的姿態(tài)在城市上空凝固。

二八車沒有后車座，張樾推著自行車，和下班放學(xué)的行人車輛匯合成一條鉛灰色的河流，劉若男把兩手揣在棉襖兜兒里，半張臉裹進(jìn)領(lǐng)口，像根套在麻袋里的甘蔗。

張樾借著路燈的光，瞧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尖，“晚上吃飯了么？”

劉若男打了個噴嚏，“沒吃?！?/p>

張樾說，“想吃啥？”

劉若男縮著脖子，“烤地瓜。”

“真好養(yǎng)活，”張樾“噗嗤”樂了，“別湊合了，哥請你下館子？”

劉若男抬起眼皮瞧他，撇了撇嘴，“下回吧，今兒我媽說燉排骨，回去晚了她該著急了?！?/p>

“喲嗬，這會兒聽話了，不是打架那陣兒了？”張樾揶揄，“什么事兒啊還單挑？多大仇？”

劉若男一笑一酒坑兒，“沒事兒，都小事兒?！?/p>

張樾存心逗她，“你好歹也算個女孩兒?！?/p>

“我爸可不這么認(rèn)為……”劉若男瞥他一眼，“你臉咋了，叫誰揍了？”

張樾摸了一下嘴角那塊淤青，“啥玩意兒叫人揍了，這是工傷，如假包換，臉?biāo)闵叮蚋邕@門牙，被一鐵鍬拍沒了一半兒！”

張樾呲牙，露出半截修補(bǔ)過的門牙，劉若男借著昏黃不清的燈光盯了幾秒鐘，“怎么傷的？”

“最近有人沿著鐵路偷電纜，”張樾把自行車推回了機(jī)務(wù)段門口，“上周夜班碰見個賊，追的時候動手了?！?/p>

“人抓著了么？”劉若男抽了抽鼻子。

“沒抓著，叫他跑了，”張樾把車停下，問路邊大爺買烤地瓜，“不過電纜搶回來了?！?/p>

大爺裹著灰不溜秋的破棉襖，鐵皮爐子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圈烤地瓜，甜香在寒冷的夜色里暖烘烘地蒸騰。張樾挑了個大個兒的，紅瓤兒皮焦，包了兩層報紙塞進(jìn)劉若男手里，劉若男手涼，地瓜太燙，燙得她直哎喲。

張樾說，“你先吃，等我一會兒，我去值班室拿件衣服?！?/p>

值班室是個搭在鐵軌外的小房子，門欄低矮，鐵皮門板漆成藍(lán)綠色，像一片生滿水藻的湖。劉若男咬了兩口地瓜，不太甜，沒有聞起來甜。她往遠(yuǎn)處看，鐵軌如同大地的疤痕，分分合合，遼遠(yuǎn)而漫漶地糾纏著，列車沉寂地停泊在積雪寒冬之上，古戰(zhàn)場一般肅穆，電纜在半空中交錯縱橫，再往上一輪弦月探出云層，看不到幾顆星星。

站著冷，劉若男蹲下來，書包里的文具盒嘩啦作響。張樾披著統(tǒng)一配置的羽絨服出來，“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背后的熒光條像條劣質(zhì)的銀河。

張樾從兜兒里摸出剛買的軟包煙，撕開塑料膜，磕出根煙叼進(jìn)嘴里。抽煙是在部隊(duì)學(xué)的，熄了燈躲墻根兒底下偷摸抽。他翻了半天兜兒沒找著打火機(jī)，劉若男“啪”地一聲按著了塑料打火機(jī)，湊到他面前。

張樾愣了一下，“行，打架，抽煙，我又記你一筆?！?/p>

“說得跟你真要告我爸似的，”劉若男笑得有點(diǎn)曖昧，“我能來一根兒嗎？”

張樾看著這個被當(dāng)成男孩養(yǎng)，也把自己當(dāng)男孩活的女孩。打火機(jī)被她按得劈啪作響，眼角稍稍上挑，挺無辜，眼神毫不避諱也不算直白。張樾錯了錯眼珠，把煙遞過去，“別跟你爸說?！?/p>

“我又不傻?！眲⑷裟幸恍?，把煙點(diǎn)著了，火光劃過她的臉龐，一閃而逝。

他倆安靜地抽完煙，列車呼嘯而過，震懾著大地，車輪碾過鐵軌，仿佛盤踞在城市之下的巨獸咆哮穿梭。劉若男抬起頭，不遠(yuǎn)處松木枕木在燈火中泛起細(xì)膩的金色。

劉若男用燒盡的煙頭在地上劃道兒，“小時候吧，我媽騎車送我上書法班兒，一周兩堂課，抄近道兒每次都從機(jī)務(wù)段橫穿過去，每次我們都得邁過這些鐵道，我媽抬著自行車，我跟她后頭，那時候人小，步小，兩道鐵軌得邁兩三步，有時候踩不著枕木，踩在碎石頭里還容易崴腳，小時候覺著這段路特長，特?zé)蜑樗叶疾幌肷险n。”

張樾看著她，“現(xiàn)在覺著挺短的吧?！?/p>

“原來我爸總帶我去外邊那家砂鍋店，”劉若男站起身，跺了跺蹲麻的腳，“現(xiàn)在看，確實(shí)挺短的?！?/p>

天寒地凍，肅殺沉寂，天空仿佛是洗刷不凈的鉛灰色。

張樾掏出煙盒，小心翼翼撕下煙盒的外包裝紙，僅撕下一側(cè)，在背面寫下住址和電話，塞進(jìn)劉若男手里，“以后心煩也別打架?！?/p>

劉若男看著紙條，笑了一下，眼神如同一尾船滑入平靜的湖面。

三

劉師傅家住棚戶區(qū)，冬天冷，家家架爐子，墻根兒底下堆的都是蜂窩煤和煤塊子，漚得墻皮漆黑。煤渣子和雪混在一起，家家門口都像個泥坑。

張樾騎個小三輪兒車，拉著一車劈柴，離老遠(yuǎn)看見劉若男在院兒門口跟人說話，那人裹著軍大衣，劉若男手里拎著把劈柴用的斧子，“這么著吧，你看我身上哪兒值錢，我給您剁?！?/p>

“劉若男你又犯什么渾！”張樾聽明白了，這是要債的，還是師父欠的，停了車跳下來，攔在倆人中間，“你誰啊，管一般大孩子要的哪門子債？”

那人似笑非笑地，“老子欠，兒子還，天經(jīng)地義，不找他找你？”

劉若男嗤笑，“呦呵，兒子?！?/p>

張樾瞪她一眼，“欠多少？”

那人遞過來一張欠條，從車輛段統(tǒng)一發(fā)的稿紙上撕的，用圓珠筆記了一串兒，下棋麻將填大坑，最底下寫了個總數(shù)。張樾看了一會兒，從羽絨服內(nèi)兜摸出用工資條包著的工資，“先這些，我手頭不夠?！?/p>

劉若男拽了他一把，“跟你沒關(guān)系?！?/p>

張樾說，“你閉嘴?！?/p>

劉若男足有一個鐘頭沒和張樾說話，四點(diǎn)多，家家戶戶生火做晚飯，紅塵彌漫，天色半昏半暗，熏黃浮躁，小販推車轱轆聲由遠(yuǎn)及近，為夕陽染上寧靜又喧鬧的煙火氣。

鐵路上統(tǒng)一換枕木，原來的木頭枕木都撤了，分給了鐵路工人。張樾把枕木從小三輪上搬進(jìn)院兒里，挨根劈成小塊。劉若男把柴撿起來摞在墻角，也不說話。

張樾說，“行了，耍什么小孩兒脾氣?！?/p>

劉若男在水龍頭底下沖了沖手，從廚房抓了個饅頭吃，她坐在門檻上，棉襖耷拉著地，“你讓我怎么還？”

“什么怎么還？欠錢的是你爸又不是你，”張樾把斧子撂下，“給我拿一個啊，白給你當(dāng)苦勞力。”

劉若男站起來，又拿了個饅頭往張樾嘴里一塞，張樾差點(diǎn)兒沒噎著，他叼著饅頭到水龍頭下洗手，一口一個饅頭沒了一小半，填了他滿嘴的豆沙餡兒。

劉若男說，“我媽蒸的，好吃吧？”

“好吃，”張樾捶了捶胸口，“比部隊(duì)的好吃?！?/p>

劉若男抽了抽鼻子，“你在哪兒當(dāng)?shù)谋?？?/p>

“蘭州?！睆堥性谒赃呑?，劉若男抬頭看著院墻外的天空，她身上有種將破未破的泠然，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都在迫切地展示自己的成熟，這種成熟在劉若男身上成了矛盾，性別和年齡的分界線在她身上全都混沌不明，它們較著勁糾纏、擰巴、相互抵消相互排斥，茫然無措地一意孤行。

劉若男問，“蘭州和我們這兒一樣嗎？”

“在哪兒當(dāng)兵都一樣，”張樾說，“不過蘭州牛肉面挺好吃的，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p>

劉若男扒拉著地上的石子，“蘭州好玩兒么？”

“還行吧，我也是退伍后才有機(jī)會轉(zhuǎn)轉(zhuǎn)，”張樾說，“有黃河，中山橋，中山橋是鐵橋，上面掛的都是小情侶刻的鎖頭。”

劉若男問，“坐火車去的？”張樾說，“坐火車去的。”

天黑了，街坊騎著自行車下班，車輪碾在碎石塊上嘩作響。劉若男轉(zhuǎn)過臉，盯著院角摞成小山的枕木碎塊，“火車也一樣嗎？”

“一樣，”張樾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手冰涼，他看著劉若男，她又把頭發(fā)剃短了，“火車、鐵軌、枕木都一樣?！?/p>

劉若男自顧自笑了笑，“小時候我爸總領(lǐng)著我們?nèi)ヨF道上玩兒，我偷學(xué)校的粉筆在枕木上畫畫，那時候我爸抽煙，不喝酒，也不賭博，總想著立功，升個小官兒，多拿點(diǎn)兒工資。幾年前出了場小事故，他被降了職，我媽說是他想升官想得魔障了。”劉若男吸了口氣，張樾覺著心里像被貓抓了一爪子，“總覺著，這枕木燒了，挺多事兒就該記不住了?！?/p>

一次爺兒倆喝酒，劉師傅說起若男，怕她走歪了。劉師傅用筷子敲著碗邊兒，“她小時候，也喜歡看女孩看的動畫片，我不讓，言情劇啥的，她一看我就揍她，后來她看那些金庸古龍啥的，跟著電視學(xué)打打殺殺，再后來就長這么大了。”

張樾揉了一把她的腦袋，“記不住的事兒，忘就忘了吧。”

胡同外的馬路上空閃了閃，路燈接連點(diǎn)亮了夜色，如同在漆黑的河面燃起一串河燈，劉若男沒躲開他的手，她望著燈光由近及遠(yuǎn)，輕聲回答，“嗯?！?/p>

四

張樾再次見到劉若男，是在三月份，那天下大雨，分給他的職工紅磚樓漏雨，他在窗戶底下擺了個臉盆，窗框上頭墻皮像漏勺。張樾開門時，劉若男淋得跟落湯雞似的跑了進(jìn)來，沖張樾笑了一下，像條溯源而上的魚。

劉若男先沖了個澡，套著張樾的灰色短袖，松垮垮的。張樾端著碗疙瘩湯進(jìn)來，直嘬牙花子，“我讓你上被窩里暖和暖和，你這是在這兒晾什么呢？”

劉若男眨了眨眼，“你被窩？男女授受不親不懂?。俊?/p>

張樾把碗遞給她，“別燙著?！?/p>

張樾遞了碗便轉(zhuǎn)身背對著她，有點(diǎn)尷尬。劉若男用冰涼的手摸了一下臉，也有點(diǎn)燙，她突然想給自己一嘴巴，于是沒話找話顯得自然一點(diǎn)，“小時候我媽領(lǐng)我去醫(yī)大廣場那放過風(fēng)箏，圍著廣場遛彎兒，從醫(yī)大順時針走回醫(yī)大，我媽總說，你長大要是能考上醫(yī)大，媽就心滿意足了?！?/p>

張樾坐在床沿上，把床頭柜的電話拽過來，“對，得給你媽打個電話?！?/p>

劉若男喝了一口疙瘩湯，不是一般的難喝。

張樾的房子不大，門口有個鐵架子，上頭兩個搪瓷盆，一條毛巾，衣服亂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張樾沖電話那頭說，“哎，師娘，若男在我這兒，嗯，您放心，我一會兒送她回去?！?/p>

雨太大，老天爺開了閘，重錘似的雨簾裹著風(fēng)，不時聽到“咣當(dāng)”一聲，又吹垮了誰家鋁皮遮雨棚。雨聲令劉若男感到一種天下大亂、透不過氣卻顛覆一切的感覺。她把碗放下，“這么大雨，你打算把我送哪兒去？”

張樾還沒說話，劉若男又說，“他們決定離婚了。”

“誰？”張樾問。

劉若男小腿上蜿蜒著淡青色的血管，如同天河倒灌，“誰，你沒感覺？是我說的，讓他們離婚，就算是為了我好，我把藏起來的結(jié)婚證拿出來擺在茶幾上，結(jié)婚證原來藏在褥子和床板中間，我小學(xué)時藏的，床板上的木刺扎手了，特疼?！?/p>

劉若男揚(yáng)起臉，脊背彎曲，像一只貓，她眼尾狹長，瞇起來更長，被刀劃過一樣鋒利又含蓄。

師父離婚是早晚的事。張樾說，“別想太多，離了婚也是一樣的，你爸還是你爸，你媽還是你媽。”

劉若男笑了一下，“這話都聽了無數(shù)次了?！?/p>

張樾摸了摸耳朵，“明天下班，我去你學(xué)校打籃球吧？”

劉若男低下頭，“不想。”

“去吧?！睆堥姓f，“就咱倆?！?/p>

劉若男笑了，“那有啥意思，倆人，比投籃??？傻了吧唧的。”

劉若男抬起臉，她其實(shí)長得很清秀，很像她的母親，是個很好看的女孩，青稚又炎涼，秀麗又張揚(yáng)。擰巴執(zhí)拗和矛盾正在漸漸褪去，露出毫不設(shè)防的、即將和盤托出的試探和柔軟。張樾突然很心疼這個女孩。他下意識躲開她的目光。

劉若男說，“哥，我要真是個男孩就好了，電影里說，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當(dāng)哥們兒多好，為對方死了都轟轟烈烈?！?/p>

他們聽到窗外大雨傾盆，如同河流解凍大地開裂，河水漫過堤壩，張樾半晌沒說話，有什么東西被擠壓坍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雨聲席卷著城市，掩蓋了火車碾壓過大地的怒吼。張樾狠狠按了一把困囿在心底的東西，讓它陷得更深，他用被子把劉若男裹起來，使勁兒掖了掖被角，“別總跟自己過不去。”

劉若男半夜發(fā)起了高燒，她迷迷糊糊地吃了退燒藥，張樾在他耳邊說，“若男，你起來，我?guī)闳メt(yī)院。”

劉若男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她死死拽著張樾，“哥，你送我回家吧?！?/p>

她聽見張樾給家里打了個電話，不知道誰接的?？隙ㄊ俏覌?，劉若男想。高燒如同一場不顧一切的大火，劉若男像站在廢墟前，等待什么東西從廢墟里重新生長出來。她又昏睡了一會兒，有人進(jìn)門來把她抱起來，她先嗅到那人羽絨服上鐵屑似的氣味，煙味酒味混雜，剩下的就是她身上也有的，血脈中流淌的氣息。

劉若男張了張嘴，“爸?！?/p>

劉若男的書包淋濕了，忘了拿走，張樾把課本拿出來，擺在窗底下晾干，他在語文書里翻出一張展開的春城煙盒，是他寫給劉若男的座機(jī)電話和家庭住址，底下劉若男用鋼筆標(biāo)注了一個字，哥。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