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汁的顏色

寧新路

乳汁是什么顏色？毫無疑問是乳白的，而我卻把它看成另一種顏色——紅色，鮮紅的血色。我不僅把它看作是鮮紅的血色，還純粹把它看作是鮮紅的血。滴滴乳汁，是滴滴鮮血變成的。

我把乳汁看作是血，是因為我把母親的每滴乳汁，看作是鮮血變成的。這是我懂事以后，印刻在腦子里的認識。長久以來，我便把母親的乳汁，看成是她血管里流淌的鮮血，乳汁是她血管里的血變換出來的香汁，奶水與她的血水沒什么區(qū)別，只是鮮紅變成了乳白、咸味變成了甜味而已。

我感到乳汁是母親血管里血的時候，我的心刺痛般難受。那時，父親長年生病花費很大，家里沒了主勞力，經(jīng)濟來源全靠母親和新元哥，家里日漸貧窮，吃上頓沒下頓。弟弟妹妹出生也不逢時，家里的貧寒，使勞累和愁苦的母親瘦得皮包骨頭，自然沒有太多奶水給孩子們吃。相繼出生的弟弟妹妹正是吃奶的年歲，沒奶水又買不起牛奶和奶粉，母親的奶水是他們活命的唯一依靠。可挨餓的母親時常沒有奶，偶爾有點奶水，很快被孩子們吸光。饑餓讓人恐懼，弟妹牢牢吸著母親的奶頭不放，母親只能把她沒多少奶水的奶頭塞給孩子。沒有奶水的奶頭，吸的是血肉，母親疼得眉頭緊皺。母親的乳房雖然被弟妹吸咬得疼痛難忍，但她會強忍疼痛，不把奶頭從孩子嘴里抽出來。

吃不到奶水的弟妹會慌亂哭鬧，越發(fā)拼命咬著奶頭不放，恨不得把奶頭吃進肚子里。母親的奶頭被吸出了血，弟妹的小嘴里滿是血水。母親忍著難以接受的痛，仍不愿把奶頭從孩子嘴里抽回來，時常望著孩子的可憐樣，淚流不止。淚水掉到了弟妹的嘴唇上，被他們當作奶水吸人小嘴。淚水與那吸出的血水一并咽了下去，咽得極其香甜。此時的弟妹，總算吃到了幾口“奶”水，也總算得到了在極度饑餓中的一絲安慰，也是沒了力氣哭鬧，轉(zhuǎn)眼睡著了，嘴角掛著帶血的奶水。

當我看到母親的奶頭被吸出血水時，母親辛酸地抽泣，我的心里在流血。母親的奶，哪是奶水，簡直就是血水。我怨弟妹餓狼般吃奶對母親太殘忍，而母親說我與弟妹餓急時沒兩樣，吸不出奶水不罷休，也是把她奶頭吸咬得血糊糊的，吸出來的照樣是帶血的奶水。

母親給我講了全家挨三年餓，我吃了她三年奶，比弟妹更調(diào)皮更為難以承受的事。

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全村人都靠喝菜湯度日保命。我家更窮，連菜都不常有，只能挖菜根充饑。我偏在這時來到世上，喝菜湯又苦又澀，母親的奶水稀得像清水，喂不飽我。

沒有喂我的食物，只能喂我菜根湯。菜根湯苦澀難咽，我哭鬧，母親只能讓我吸那大多時候沒奶的奶頭。奶頭常被我吸破咬破了，吸咬出了血水，我就把血水當奶水吸吃了。三年困難時期，母親讓我吃了她三年奶，我不知道吸咬破了她多少回奶頭，不知吸吃了她多少回有血的奶水。

每當我看到母親的奶頭被弟妹吸出了血水，看到吸得她愧疚地掉下淚水，我就難過。母親說，媽不怨你們，怨就怨她當媽的沒奶水。母親對孩子的慈愛和對自己的責怪，讓我的淚在眼睛里轉(zhuǎn)圈。

有一次，饑餓難耐的弟弟吸不到奶，哭鬧不停，沒有任何辦法安撫孩子的母親，也是為沒奶水痛苦到極點的母親，打了弟弟。本來饑餓虛脫的弟弟，已哭得有氣無力了，又挨了巴掌，竟然嚇得沒了氣息。母親趕緊把他抱到懷里，又把沒奶的奶頭，使勁塞進弟弟的小嘴巴，可弟弟沒了知覺。這可嚇壞了母親，母親瘋了似的叫他、親他，好一會兒后，弟弟的嘴動了，腳也動了，很弱地哭出了聲來。母親趕緊又把奶頭塞到他嘴里，他傷心地邊哭邊吸了起來。奶頭沒有奶水。沒有吃到奶的弟弟也許是失望到了絕望，也許是沒了力氣哭和吮吸奶了，含著奶頭睡著了。弟弟睡著了，母親傷心地哭了。

沒吃到奶而挨了打的委屈事，在弟弟這里發(fā)生過多次，只因弟弟太“鬧”，只因母親忍受不了他的哭鬧，就把自己沒奶的氣撒到了弟弟身上。母親說，沒奶水讓他受了不少委屈，也讓她沒少生氣又揪心。母親又說，最讓她生氣又揪心的是我，把我生下來吃的只有菜湯，奶水少得喂不飽我。后來饑荒越重，餓得人浮腫，奶水就更少了，少得一天只能吃上幾口奶。沒奶，只能喂我菜湯，可菜湯喂到我嘴里，我會立刻吐出來，撲著找奶頭，咬著奶頭不放，可奶頭里沒有奶水。那已是連續(xù)兩天沒一滴奶了，要是再沒奶水，我就會被餓死。

饑餓讓母親快要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她被餓得實在難忍時，在菜根湯喝得反胃嘔吐時，就想一死了之?？伤鎸牙锖蜕磉叺暮⒆?，又從絕望里爬了起來，強忍著喝下難咽的菜根湯，也強迫姐姐哥哥喝下菜根湯，她要活下來，要讓孩子們都活下來，她要生出奶水，不能把我餓死。由于母親超人的堅強，我每天都能吃上點奶水。

三年困難時期，母親喂了我三年奶，我不僅沒被餓壞身體，還被母親的奶水喂得胖乎乎的。當母親說到我不知多少次咬破了奶頭，也從奶頭吸出了血時，我的心如同扎了密集的刺，鉆心的疼。

我和弟妹趕上了貧困的特殊年月，便有了依靠母親奶水活命的慘痛經(jīng)過，也便有了母親沒有奶水的苦難之痛，也便有了因哭鬧吃奶而吸破和咬破奶頭對母親的傷害，也成了我們兄弟姐妹倍加感恩母親的情感烙印。

經(jīng)歷了饑餓的我和弟妹們，也是靠母親稀少的奶水活了下來的我和弟妹，對母親的乳汁，有著生與死、血與肉的特殊理解。因而在我的情感里，母親的乳汁，是血一樣鮮紅的顏色，是母親血管里流出來的滴滴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