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

徐禎霞

一

厚重的棉布門簾被一陣?yán)滹`颼的涼風(fēng)掀開，掀動處，緊走來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粗糙女人。

說不上精致，是因她五十多歲，但看起來似乎有七十多歲光景，身材臃腫，頭發(fā)也沒有用心梳過，胡亂地用塑料皮筋扭在頭后，脖子上盡是褶皺，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被生活隨意處置的樣子。由于她的身形和面相，讓我錯估了她的年齡。

女人一進(jìn)門，四顧一望，便對著我說，娃呀，我還以為人很多，只有你一個人呀，哎，你這娃一看就親，我就喜歡。她嘴里一邊不停地說，一邊打量著這間鹽蒸館。這里收拾得這么講究！我給你說，娃，姨是第一次來這里，你可別笑話我喲！

在這個年齡，竟然有人把我稱作“娃”，心里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自己的娃都半大小伙子了，還有人將我叫做娃，不知是幸，還是錯覺？

見她如此不見外地跟我套近乎，便難拂她的熱情，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不笑話，不會笑話的，我咋會笑話你呢，大家都是這里的客人么！

其實(shí)在心里，我是對她有著一絲厭棄的，因?yàn)?，隨著她的進(jìn)門，屋子里頓時有了一股難聞的汗酸味，雖然，她此時穿的是汗蒸館里經(jīng)過清洗和消毒過的專用汗蒸服，但是估計(jì)她不經(jīng)常洗澡，或者是頭發(fā)臟了久沒有洗的緣故，而發(fā)出的那種刺鼻嗆人難聞的汗酸味。

進(jìn)來后，她不知道該歇在哪兒，或者說是怎么樣歇，便問我。見她問，我說，這里哪兒都可以坐，也可以躺，你隨意。

因?yàn)橛X得她身上的味很沖，便用手一指對面的拐角，對她說，那地方寬暢，你可以歇在那里，坐躺都行。她四下看了看，然后，就聽從了我的話，說，哦，哦，好，那我就歇在那兒吧。

說完后，便邁著一雙粗糙的大腳，笨拙地上到了臺子上。

見她很信任地就聽了我了話，心里又生出了一絲絲的歉疚，雖然我對她說的話并無錯處，但從內(nèi)心來說，我畢竟是有著一些私心的，因?yàn)樗砩系暮顾嵛逗碗y聞的氣味，我不想讓她跟我離得太近，或者，我不想讓她歇在我的旁邊，盡管她一來，就向我熱情的示好，可是，我卻并不想跟她過分親近。

抱著這種歉疚的心理，便又主動對她說，你應(yīng)該先喝一點(diǎn)水的，汗蒸的時候出汗多，你喝點(diǎn)水，以防脫水。她便連忙感激地說，謝謝，謝謝呀，你這娃真好，我頭一回到這來，啥都不懂，你不說，我都不知道，你這娃不光人長得好心眼也好，我要有你這樣的一個女兒就好了。

聽她這么一說，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為自己不便示人的心理慚愧，我用手指著門邊上的壺和杯子，對她說，那兒有壺和杯子，一個壺里是磁化水，一個壺里是熱開水，你將兩種水兌一下，喝個三杯，三杯喝下就差不多了。她聽了我的話，又蹣跚地急忙走下來，倒了水，兩種兌了，一次性杯子，一杯水，她拿起杯子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兩下就喝了，三杯水，“咣當(dāng)”三下子，就都倒進(jìn)了她的肚子里。

就她喝水的樣子，明顯能夠看到，她喝水的方式跟一般人是大不相同的。她這種喝法，我見過，但那都是焦渴焦渴的人渴急了的喝法，或者說是搶時間，倉促喝下的，平日里或許她很忙，有很多的事要做，喝水是應(yīng)付身體的干渴，可是她在這里，在這樣一個裝修精致的汗蒸館，完全是一種休閑放松的方式和狀態(tài)，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大杯一灌而入，可她竟就這樣“咕嚕咕?！睅紫伦樱蛯⑽覀円群靡粫旱乃己认铝?。

喝完水，她又邁步爬上半尺高的臺子，盤腿在上面坐下。這是一個骨架粗大的女人，就算是坐著，也比一般的人高，占地方一些，看得出，她是一個生活簡單而粗糲的女人，雖然她走進(jìn)了汗蒸館，坐在了這樣的一個富麗堂皇優(yōu)雅的館子里，但她顯然跟這里的環(huán)境是極不相稱的，格格不入的，她的行為舉止生活方式都跟這里很不相配。

女人坐下后，并不跟我談汗蒸，卻與我說起了她的身世。

因?yàn)楹拐粢淮我话闱闆r下都需要一個小時，為了打發(fā)時間，我便帶了一本汪曾祺的短篇小說集，一邊看書，一邊汗蒸，這樣，不至于在等待的時間中覺得太無聊。因?yàn)?，在汗蒸的這一個月里，我每天都是利用下午下班時間來的，下班后，同事們多會回家做飯吃飯，我因?yàn)槔瞎辉谶@邊，娃住在學(xué)校里，這邊的家就常常是我一個人在生活，所以也不用操心誰需要我照顧，就自己在飯館里迅速地點(diǎn)了飯，匆匆吃了，直接來汗蒸館了，一者來說，避免人多時的喧嘩和擁擠，二者來說，也可以擁有一個自己讀點(diǎn)書的空間。

一連數(shù)天，我都默默地享受著一個人汗蒸與讀書的寧靜和快樂。

這個女人的到來，無疑打破了這個空間的寧靜。

她一坐下，便嘴上不閑，不間斷地說話，并不管我眼前擺放著的書，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如訴苦一般。娃呀，姨的命好苦喲，你是不知道哇，人都說黃連苦，姨的命比黃蓮還要苦上十倍。

聽她這樣自嘆自憐，出于本能，我不能無動于衷，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只得將眼光從書本上挪開，憐惜地問，咋了？你怎么就會命比黃蓮還苦呢？

二

原來，她是一個鄉(xiāng)間女子，生活的地方是一個很偏遠(yuǎn)很苦窖的鄉(xiāng)村，八歲的時候，母親因病導(dǎo)致血崩，由于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去世了，父親有腿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身體還一直不好，有頭風(fēng)，痛風(fēng)，因此，重活也做不了，當(dāng)別的孩子都已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她作為家里的老大，卻不得不幫著父親干地里的農(nóng)活，做家務(wù)，照顧著兩個年幼的弟弟。

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村里來了一個人，是某農(nóng)機(jī)站的一個工人，四十多歲，是來給村里修一個拖拉機(jī)的。那天，她也湊在人群里認(rèn)識了他，這是一個個頭矮小的男人，有點(diǎn)黑，也并不魁偉，因?yàn)橛悬c(diǎn)技術(shù)，便顯得跟村子里的那些人不一樣了。

本來吧，認(rèn)識一個人是一件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每個人的一生，都會認(rèn)識很多的人，可是，就是這個男人，這個矮小的男人卻成了她一生的孽債。要獨(dú)獨(dú)是這一次，倒也沒什么，可能時間久了也就沒什么印象了，可是，這個男人后來又來了村里兩次，與村里的另外一個人還是親戚，數(shù)次的相見，讓他們便不再只是普通的熟人了，當(dāng)然，也因?yàn)樗龥]有念什么書，對于上班的人，還是很仰慕的，雖然這個男人的年齡比她的父親還要大，但是，她卻跟這個男人義無反顧地好上了。

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極力反對，理由是，那個男人太大了，兩個人做夫妻不合適，可她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父親怎么勸都無濟(jì)于事，見她不聽勸，在盛怒之下，父親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倔強(qiáng)的她便連嫁妝也沒要，賭氣跟著那人跑了，這一跑，便定了終身。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就這樣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

來到男人的家之后，才知道男人的家里很窮很窮，除了床和一個裝糧食的柜子，什么也沒有，可以說是家徒四壁，男人雖然有個工作，卻并非正式工作，是農(nóng)機(jī)站的一名臨時工，因此，工資也要比別的工作人員低，家里只有一個老娘，脾氣又大又蠻橫，張口閉口都在罵人，她到了這個家里，就成了婆婆嘴里的下飯菜，可走到了這一步，也沒有回頭路了。來到這個家里生活之后，才知道，這男人原來是有一房媳婦的，因?yàn)槭懿涣似牌诺呐按?，帶著兒子跑了，而她，跟了這個男人，等于說是給這個男人填房。

填房就填房，只要這個男人對她好，也是無所謂的。

可這個男人，除了上班，身子又沉又懶，家里的活兒一點(diǎn)都不肯做，還不敢說，一說了，娘倆就合起伙來收拾她，她只得忍氣吞聲，一個人任勞任怨，地里的，家里的，重活輕活都得自己干，指望不上，也不敢指望。

男人不愛干活，但粘她卻粘得緊，一到晚上，就催她睡覺，她年輕，生育能力強(qiáng)，跟了這個男人后，就像雞下蛋一樣，一年生下一個娃，四五年的功夫，就生下了兩男兩女，在一般人的眼里，這是人丁興旺兒女雙全之家，屬于有福的女人。通常情況下，這樣兒女雙全的人，在年輕人結(jié)婚的時候，都是被請做牽床的牽娘的，可是，她這樣一個女人，在家里家外卻都高貴不起來。正是因?yàn)樗粴馍铝诉@么多的娃，讓一個原本貧窮的家，變得越來越窮了，越來越難以維系了。

一個家里，突然增加了這么多的娃，帶上她，連添了五張嘴，五張嘴天天都得吃喝，生活就更加窘迫困難了，婆婆就比著她罵豬罵狗，掙不下錢，光會下崽，為了養(yǎng)活娃娃們，她沒日沒夜地做活，做完了地里的農(nóng)活，就去給別人打短工，掙一點(diǎn)油鹽醬醋錢，盡管她一天忙忙碌碌，可是，婆婆還是嫌她這嫌她那的，有幾次婆婆找著由頭跟她吵架，惡狠狠地將她趕出家門，不讓回屋。冰天雪地里，她就抱一捆麥草，睡在門前冰冷的寒泥地上，后來娃們見母親凍得不行，求奶奶，婆婆才氣哼哼地讓她回屋里睡，就因?yàn)槎啻嗡嗟兀蜗铝艘簧淼暮疂癫?，成了勞傷，一到天氣要變了，天要冷下來了的時候，她就感覺到手腳冰冷，渾身酸痛，徹骨的寒涼，跟沒有穿衣服一樣。

這次來這里汗蒸，就是因?yàn)槁犝f，汗蒸可以治身上的濕寒，她來試試的，因?yàn)榈谝淮卧囌艨梢圆皇斟X，她就抱著蒸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來了。

說到這里，她問我，汗蒸的效果咋樣呀？我說，蒸的時候人會出很多的汗，應(yīng)該具有排濕排寒的效果，因?yàn)閺尼t(yī)學(xué)的原理來說，風(fēng)氣濕氣寒氣，可以通過運(yùn)動，或者是人體的體溫升高，從毛孔中散發(fā)出來，身體內(nèi)外達(dá)到平衡，或者是溫度普遍升高了，寒癥濕癥就會減輕。

說到這里，她嘆了一口氣說，哎，要是蒸的有效果，我還得找錢，人家這兒估計(jì)不讓欠賬吧。見這幾百塊錢的小錢她都要欠賬，我有些驚訝，對她又生出了幾份同情和憐憫，你不是有兒女嗎？治個病，讓他們給你出點(diǎn)錢不就得了！她說，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在南方，一年，甚至好幾年，都不回來一次，一個女兒倒是嫁在本地，在家里自己也當(dāng)不了家，因此，對她關(guān)心也有限，每年年底了，能提點(diǎn)東西來給她看望一下，就算是孝順了。我又問，那你那男人呢？

女人見我說到這個，狠聲狠氣地罵了一句，那個死鬼呀，估計(jì)早死了，沒死也跟死了一樣。他的老娘，也就是將她關(guān)到門外的那個婆婆，在一次車禍中死了，男人拿著老娘的賠償款又跟一個外地的年輕女人跑了，一走之后，再無音訊，一次都沒有回來過，見過負(fù)心的男人，沒見過連自己兒女都不認(rèn)的男人，這多年，我早當(dāng)他死了。

在跟她聊天的當(dāng)口，我時間到了，跟她打了招呼，我起身，去隔壁房子換衣服去了。

三

第二天，我依然按照平時的時間來了，來的時候，依然沒有人，這依然讓我感到慶幸，我慶幸，又可以按照自己的計(jì)劃，讀一些書，這套汪曾褀的小說集，上中下冊，三卷本，是我從網(wǎng)上購買的，一直沒有時間讀，剛好就這一陣汗蒸的時間，來讀讀這幾本書。在中國近當(dāng)代作家中，汪曾祺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作家，因此，對于他的作品，我還是希望能夠認(rèn)真地閱讀一下，或者說是，用心的品鑒。

在我一篇文章還沒讀完的時候，門又被一陣涼風(fēng)掀開了，進(jìn)來的依然是昨天的那個女人，還穿著昨天她穿的那件咖啡色的汗蒸衫，一進(jìn)門，見我，就連忙跟我說，娃喲，你來得早哇！我應(yīng)了一聲說，不早。她初來，總沒有進(jìn)屋關(guān)門的習(xí)慣，一直到我提醒，姨，你把門關(guān)上一下，行吧？在這房子里，人衣服穿得單薄，突然冷空氣進(jìn)來的太多，對人身體不好。她趕快就像是犯了錯一樣，連忙說，哦，你看我，我不知道，不好意思啊，這就關(guān)了，這就關(guān)了，以后一定注意。

其實(shí)，說句實(shí)在話，沒想到，她今天能來，因?yàn)椋蛱熘皇莵碓囌?，今天來不來，還不一定，更何況，她說自己沒錢，而且生活還那么艱難，能不能找到錢還說不清呢！

昨天將該注意的事項(xiàng)給她說了，今天來這里，她顯然就熟悉得多了，進(jìn)來后，先自己兌了水喝，喝好了水，四處打量了一下，今天還是我們兩個人呀，那我還呆昨天的地方吧？我說，好，我們兩個人，這樣歇著也寬敞一些。

她一坐下，就不停地問我，娃，你多大呀，在哪住呀，做什么的呀？說實(shí)話，這些問題，對于一個任何一個陌生的人，我都是不太情愿告訴的，見她一直想說話，我就轉(zhuǎn)移了話題，撿起她昨天說的那個事。你說你沒錢，那你今天來蒸，找到錢了嗎？她說，找到了，是她的兄弟給她拿來了一千塊錢，讓她來蒸的，說不管咋樣，將身體調(diào)理好。

這個消息，讓我有點(diǎn)意外，昨天她還對我說，她的孩子們都不咋管她，我還為她憤憤不平，一個農(nóng)村的女人，一點(diǎn)文化都沒有，在現(xiàn)在的市場經(jīng)濟(jì)下，硬是靠著賣個零工，做點(diǎn)零活，供養(yǎng)了四個兒女上學(xué)，可以想見有多不容易，可是她硬是將四個兒女都供應(yīng)著上了學(xué)，最差的也上到了高中畢業(yè)，三個小的，還上到大學(xué)畢業(yè)，作為一個單身女人，一個單親媽媽來說，這幾十年的含辛茹苦，這幾十年的酸甜苦辣，這幾十年的日夜操勞和艱苦勞作，這份獨(dú)自支撐的艱難與苦楚，實(shí)在是讓常人無法想見，這可能，也就是我見到了五十多歲的她，感覺像是七十多歲了一樣蒼老的原因，生活的艱苦以及歲月的磨礪和滄桑，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明顯的深重的印跡。他們可以沒有父親，但是，他們絕對不可以不管母親，不孝順母親，讓母親如此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這讓任何一個旁人看了，都會無比的心酸，心寒。都說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父母養(yǎng)了兒女的小，做兒女理應(yīng)養(yǎng)父母的老，更何況這樣一個悲凄的母親，斷不可讓苦巴巴了一輩子的母親這樣孤苦無依！

而她的弟弟，竟然對她又是好的。說到她的弟弟，她的臉上露出了很欣慰和驕傲的神色?，F(xiàn)在呀，我就是在我的弟弟跟前能得到一點(diǎn)溫暖，娃們吧，基本上是靠不上。昨天蒸了回去，感覺到渾身輕松，覺得有些效果，今天一早，我就給弟弟打了電話，弟弟就給她找了錢送來，并且，還給她所寄住的廟里的管事人買了一塊一千多塊錢的手表，為的是讓人家能夠讓她天天來這兒汗蒸，并且，晚上能在夜黑路不好的情況來接一下她。據(jù)她說，她現(xiàn)在寄住在一個廟里，在這個城市，沒有她的房子，沒有她的家，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也已倒塌了，可以說，這多年來她一直沒有一個安定的生活的地方。以前在西安打工，現(xiàn)在年齡大了，寄住在這個寺廟里，給廟里幫忙照看個香火，混個日子，聽她的生活，確實(shí)有些辛酸，假如她無兒無女，可以住進(jìn)養(yǎng)老院，或者是國家給當(dāng)作五保戶給照看起來，抑或者按生活困難戶給吃上低保，可是，她兒女好幾個，便享受不上國家的優(yōu)惠政策，既當(dāng)不上五保戶，又吃不上低保，只有一個人受窮受苦受難了。

想到這里，我便又問，你的娃們是不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呀？她說，在外面的都還不錯，都是考上了大學(xué)的，上完大學(xué)，老大給公司老板干，老二給自己干，她的小女兒，就是在南方給她的二哥干著。我便覺得有些不解，既然他們在外面都搞得挺不錯，那咋不將你也接過去呀，人說，年少不知娘辛苦，育兒方知父母恩，他們現(xiàn)在都自己成家立業(yè)了，按說，應(yīng)該能夠體諒到你一個單身母親養(yǎng)育他們多年的辛苦和不易，咋能將你一個人放在老家，不給錢，也不管不顧。她說，兒女的城市，她都去過，她說不來那邊的話，跟兒媳也搞不到一塊去，人家嫌她這嫌她那的，做事做事看不上，說話說話嫌不中聽，照顧個孩子也嫌照顧不好，反正在那一天一點(diǎn)都不開心，做人的一點(diǎn)自由都沒有，還不如在老家，在老家，雖然生活艱難點(diǎn)，最起碼人是自由的，開心的，沒有人一天到晚給自己管著，也不用看媳婦的臉色，受媳婦的氣。

人都說，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兒真的能防老嗎？眼前便是鮮活的例子。又道是，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這句話，也未必就是真理。很多人，很多事，在生活中是經(jīng)不起檢驗(yàn)和考驗(yàn)的。當(dāng)一個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屎一把尿一把，含辛茹苦地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而孩子能夠給她的回報(bào)是什么的，一個電話的問候，一張親切的笑臉，一個節(jié)假日的探望，還是病榻前的端藥伺水？這在每一個家庭都不一樣的。有時，常常想，是家風(fēng)出了問題，還是社會風(fēng)氣出了問題，我們的尊老愛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呢？我們的幾千年的孝道文化又都哪兒去了呢？這常常是我們眼望生活，迷惑不得詮解的問題。

這一天，汗蒸結(jié)束后，天下起了雨，我向店老板借了傘，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去了，我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女的，晚上會咋樣回去，下著雨，汗蒸后不能淋雨，她能不能找到傘，而且她還要進(jìn)山，走那么遠(yuǎn)的一段山路，好幾里呢，我只是擔(dān)心著，也只能擔(dān)心著。

四

第三天下午，我依然是在平時的時間來的，而這一天，我到的時候，那個女的已經(jīng)到了，她和一個白胡白須白發(fā)的老漢一同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見我來了，就連忙跟我打招呼，我說，你今天來得早呀！她說，早點(diǎn)來，早點(diǎn)回去，到底路遠(yuǎn)，天太晚了，還是不怎么方便。我想，她說的有昨天晚上下雨的因素在里面。

見她和我說話，那個男人也用目光打量著我，這個老漢看起來很老，有七八十歲的模樣，但是身體看起來很剛強(qiáng)，很硬朗，肩寬腰壯的，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如錐子一般，說話的嗓門也很大，很響亮，我來的時候，他們正和老板在大廳里說著什么，在店外面老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得到他們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對于陌生的男人，我多數(shù)不愛主動打招呼，當(dāng)然，由于提防心理，也壓根覺得沒有結(jié)識的必要。老板隨便給我拉了幾句話，我取了自己的書，換了衣服，就先徑自進(jìn)了汗蒸館。

那個女人見我進(jìn)來，也尾隨我后面進(jìn)來了。

兩個人的空間，不想說話都不行，只要有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就不得不回應(yīng)著。

她一坐下之后，就給我說，昨天晚上，沒有傘，只得在這里等雨停了，雨停后，她才從這里離開。好在雨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要不然吶，咋回去呀？就這，回到廟里都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有的地方有路燈，有的地方?jīng)]有路燈，給她嚇得，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去了，回去了，看廟的年齡大，睡覺沉，敲門敲了半天還是敲不開，哎喲，給她嚇得，躺在床上半天，都還心驚肉跳，驚魂未定，后怕著呢。

我說，那你天天晚上都那么晚，咋辦吶，要不然，回頭你改成白天來蒸吧，人家白天這里也開著門呢，白天人還多，熱鬧。她說，白天她走不開，要照顧廟里，廟里一直不斷地有香客，需要人招呼呢，只有在晚上才有時間，才能安心地出來，這不，我好說歹說，把管廟的老漢給請來了，晚上回去好給我做個伴，路上也有人給壯個膽。

聽她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了在客廳里見到的那個老漢。我說，哦，客廳里的那個人是你帶來的呀，我還以為是老板的父親呢？她說，不是老板的父親，是她帶來的，是她待的那個廟里管廟的，這個廟就是那個人自籌資金修建起來的，他主管著，她在那里等于給他幫忙，在廟里討個安生之所，混一口安生飯吃。

哦，我應(yīng)了一聲，那照你這么說，你說你兄弟給買的手表，就是給了外面的那個人呀？她說，是，弟弟為了讓那個管廟的能對她好點(diǎn)，照顧下她，專門買的。這不，我昨天晚上回去一說，路上害怕得緊，想讓他來路上給我做個伴。今天下午，兩人吃過晚飯，她說，我去汗蒸，咱們走吧，他就跟著一塊來了，說完，她寬心地笑了。

那男的年齡好像挺大的？她說，是的，那人都八十二了。我說，這么高齡呀，是不是住廟里的人都高壽呀？她說，這人就是身體好，每頓吃飯都能吃一大老碗，而且還喜歡吃肉，隔上三兩天，都得下山來割一回肉，買些豆腐雞蛋的，這些菜要來山下的城里買，其實(shí)吧，要說素菜，我自個在菜園子里樣樣都種的有。據(jù)她說，這兩年，她一直住在山上的廟里，種了好大的幾塊地，麥子、玉米、豆角、洋芋，樣樣都種的有一些，還興了好大的一片菜園，白菜、辣椒、西紅柿、茄子、黃瓜、蔥、蒜苗等等，樣樣都種的有，要吃了，直接提著個籃子到菜園子里摘就行了。因此，在山上吧，吃飯不用發(fā)愁，有時吧，還經(jīng)常將一些吃不完的蔬菜送給熟悉的香客，平日里再賣些香表燭火之類的，基本的生活是沒有問題的，碰到有時一些香客許愿兌現(xiàn)了，他們還會給一些功德錢，日常的生活開支柴米油鹽錢，都是夠開銷的，她雖然沒有工資，但是，在廟里，基本的吃喝，就像是自己家里過日子一樣，也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