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中黛玉的拒絕言語行為

劉文瓊

摘? ?要： 《紅樓夢》人物塑造方式之一是詳細描寫人物的言語行為。本文通過研究女主人公林黛玉的拒絕言語行為討論《紅樓夢》的言語行為描寫。

關鍵詞： 言語行為;拒絕;林黛玉

一、文獻綜述

言語行為，是英國語言學家奧斯汀[1]的主要研究內(nèi)容。奧斯汀對語言學界的主要貢獻是他的代表作《如何以言行事》。在這部文獻中，奧斯汀主要劃分了言語行為的分類，并對每個分類進行了詳盡的討論：1.發(fā)音行為：人們?yōu)榱吮磉_自己的意見，首先要把自己的意見用發(fā)音的方式讓人聽見。需要人體發(fā)音器官的參與。2.話語施事行為：在發(fā)音行為的基礎上，用有意義的話語讓聽話人明白說話人所要表達的意義。說話人所說的言語如果包含通知、請求、允諾、命令等含義，那么它們表達的意義就需要聽話人參與的內(nèi)在要求。說話人所說的這些言語，就是施事行為的言語。比如說話人說：“我明天下午三點鐘會去見客戶。”聽話人需要根據(jù)說話人的言語行為中表述出來的含義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時間和計劃。3.話語施效行為：指的是說話人說出的話對聽話人產(chǎn)生的效果。比如上面的例子，施效行為是聽話人有可能回復：“好的，那我們明天下午兩點鐘見面。”

拒絕，是指聽話人對于說話人提出的建議、請求、邀請、告知作出的否定性答復。如果想要交際順利進行，在對聽話人不產(chǎn)生負面影響或聽話人有能力完成的情況下，聽話人就會就對說話人作出肯定的答復。如果情況不符，聽話人就會對說話人作出否定的答復：拒絕。由于拒絕會傷到說話人的面子，因此，聽話人會使用相對委婉的策略進行拒絕，保障會話交流的正常進行[2]。因此，在拒絕方式中，直接拒絕是使用相對較少的一種，比較常見的是各種間接拒絕方式。

二、黛玉的拒絕言語行為

本文所據(jù)，為《脂硯齋全評石頭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5月第二版。這部書里收錄了《紅樓夢》前八十回。本文使用的語料全部來自此版本。

縱觀整部《脂硯齋全評石頭記》，黛玉對各種身份的人都曾經(jīng)有過拒絕言語行為。根據(jù)被拒絕對象的不同，黛玉使用了不同的各種拒絕方式，這些不同的拒絕方式也表現(xiàn)了黛玉性格中的不同側(cè)面，加在一起，構(gòu)成了黛玉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下面從《脂硯齋全評石頭記》中篩選幾個例子進行說明。

1.黛玉的知禮

黛玉是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她的父親林如海，祖上襲過四代列侯，本人探花出身，歷任蘭臺寺大夫、巡鹽御史。出生在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的林黛玉，從小飽讀讀書，知書達禮，聰明清秀。第一次進賈府時，黛玉大戶人家的禮儀表現(xiàn)得十分出色。賈赦不忍見她，派人傳話給她。黛玉的表現(xiàn)是：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恤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毙戏蛉寺犝f，笑道：“這倒是?！盵3]（40）

這里是林黛玉進賈府，當時她母親去世，父親身體不好，因此把年幼的女兒托給賈府照顧。黛玉初入賈府，第一次見舅母，表現(xiàn)出良好的教養(yǎng)。邢夫人好心留她吃飯，黛玉的回答十分周全。這里黛玉說了兩句話，總共分為七個部分，每個部分分別照應一種情況。第一部分，舅母愛惜賜飯：第一句話第一部分，黛玉先表達了對大舅母留自己吃飯的感激之情。黛玉表示，我知道大舅母對我很好，留我吃飯，我對這件事十分感激。第二部分，“原不應辭”：本來我是不應該拒絕的，應該留下來吃飯，感謝舅母一番好意的。第三部分，“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但是實在不能留下來，因為還有其他事，就是我還沒有過去拜見二舅舅。第四部分，“恐領了賜去不恭”：領賜，指的是留在大舅舅家吃飯。如果在大舅母這里吃過飯再去，那么對二舅舅不太恭敬;第五和第六部分是：“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換個時間再過來陪大舅母吃飯，應該也是可以的吧。這是第一句話結(jié)束，把拒絕的理由說得清清楚楚，感激之情也表達得明明白白。第二句話只有幾個字：“望舅母容諒”：還請大舅母原諒。整句話下來，邏輯十分清楚：先是感激邢夫人留她吃飯，再說自己實在不能留下來吃飯的原因，第三步提出以后有空的時候一定過來吃飯，領大舅母的好意，最后請求大舅母原諒。

整個事件是邢夫人打算留黛玉吃飯，黛玉表示要先過去見過賈政和王夫人。這一小段話下來，使用了多種拒絕方式：1.拒絕之前，先表達對對方的感激之情，表示自己對舅母愿意請自己吃飯的心意感恩在心，同時表達“本來是不應該拒絕的”這種態(tài)度。前期有這樣一段鋪墊，后面實際拒絕的時候也會顯得相當自然，不會讓人覺得非常突兀;2.正式的拒絕言語行部分：但是非常抱歉，我還是需要拒絕大舅母的好意，同時給出拒絕的具體理由和解釋：第一次拜見長輩要盡量早，而不應該先顧著自己吃過飯以后再去;3.后面緊接著就提供了解決問題的其他方法，并且對自己這次不得不拒絕對方的好意表示非常遺憾，并請求對方原諒。對方邢夫人是長輩，作為第一次見面的小輩，黛玉的拒絕有感謝，有拒絕的真實、具體的理由，有補償辦法，有明確的道歉，整體表示得非常周全而完整。這段話的話語施效行為是邢夫人聽了也表示同意，因此點頭答應。

2.黛玉的風趣

惜春畫大觀園時，寶釵出主意給惜春準備各種繪畫用具。寶釵說：“……風爐兩個，大小沙鍋四個，新瓷缸二口，新水桶四只，長一尺白布口袋四條，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姜四兩，醬半斤?！摈煊衩Φ溃骸拌F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鍋來，好炒顏色吃?！北娙硕夹ζ饋?。寶釵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jīng)火就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3]（515）

這里是黛玉和寶釵關系變好以后的一段故事。寶釵多聞，惜春畫園子之前，曾經(jīng)就此事與寶釵商議。寶釵給出的建議是準備上述各種東西。黛玉在這方面沒有寶釵懂得多，見寶釵要這些東西，她覺得很奇怪，覺得不需要用這些東西，懷疑寶釵要這么多東西的用途，但又沒有必要直接反駁，而且寶釵要這些東西看起來真的是一副要炒顏色吃的架勢，所以黛玉插嘴說替寶釵要鐵鍋和鍋鏟來，給寶釵炒顏色吃。

這里的事件是寶釵要了很多與做飯有關系的東西：風爐、砂鍋、炭、生姜和醬。拒絕理由是黛玉認為這些東西看起來跟惜春作畫毫無關系，而是跟做飯炒菜很有關系。拒絕方式是開玩笑，拒絕的同時黛玉建議寶釵去炒顏色吃。拒絕以后，寶釵明白黛玉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在場的其他人想必跟黛玉一樣，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但又不好意明問，所以干脆跟黛玉同時也是跟大家解釋了要這些東西的原因，以及這些東西的用處。

3.黛玉對別人戲說自己終身大事的態(tài)度

《紅樓夢》中，寶玉是賈母的心頭肉，黛玉排在第二位。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將來寶玉的婚事，肯定是黛玉定了的，但是這話賈母從來沒有明說過，倒是鳳姐和寶釵有好幾次拿這個事情在大庭廣眾之下開玩笑。這里分析鳳姐跟黛玉開的玩笑。

……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fā)人送來就是了。我明日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fā)人送來?！?/p>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便來使喚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李宮裁笑向?qū)氣O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闭f著便啐了一口。[3]（325）

鳳姐敢拿這個事情開玩笑的原因是，她篤定將來黛玉必嫁給寶玉，因為他們兩人的婚事最大的支持者是老太太。鳳姐本人也是老太太的強力支持者，而且黛玉成為寶二奶奶對于鳳姐是有利的。同時，鳳姐在公開場合拿這件事情開玩笑，也意味著她把賈母的態(tài)度公開展示在眾人面前。

在這段對話中，開始的事件是鳳姐命人給黛玉送茶葉，同時煩黛玉幫個忙。黛玉第一句拒絕理由是認為鳳姐一邊給她送茶葉，一邊給她安排事情做，這個交易的味道比較明顯。拒絕方式是開玩笑，拒絕以后還沒有來得及提出建議之類，鳳姐就開始了下一輪：拿黛玉和寶玉的婚事開玩笑。黛玉沒有話回答。這時李紈接了一句。黛玉用反駁的方式拒絕承認李紈說得對，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這個反駁式的拒絕表面上是針對李紈的，實際上是針對鳳姐的。后面一個動作表達了黛玉對鳳姐這個玩笑的嬌嗔。

4.黛玉對寶玉的拒絕

第十六回中，描寫了黛玉對寶玉的一次拒絕言語行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鹡鸰香串珍重取出來，轉(zhuǎn)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彼鞌S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3]（196）。

這里描寫的是林如海去世，黛玉回家奔喪，整理好個人物品以后重新返回賈家之后，寶黛見面時的情景。黛玉把從家里帶來的各種禮物送給各位姐姐妹妹和寶玉。這一次，寶玉送給黛玉的禮物則是事前北靜王送給他的一串鹡鸰香串。這里黛玉的反應是很直接地拒絕，因為寶玉在送給她之前，應該跟她說過這禮物的來歷。黛玉不愿意，也不能接受這個禮物。第一，因為黛玉是對感情有潔癖的人，對于異性送的禮物，她只接受過寶玉送的，而且很小心地收藏起來，對于其他男人送的，黛玉是不會接受的，這是她的感情潔癖。第二，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社會，未婚女子房中有男子（無論是已婚還是未婚）所送的禮物，不管這禮物是什么東西，都不是一件小事，事關女子的名節(jié)和清白。一旦消息傳出去為人所知，這姑娘的名節(jié)和性命就都不用要了。寶玉送禮的時候，估計沒有想到這一點。第三，這個禮物來自北靜王，黛玉沒有收，擲在了地上，說明黛玉在故事后期與北靜王沒有瓜葛。這里可以視作與黛玉后期婚配事件有關的線索之一。這里，黛玉拒絕的是兩個人：第一，是寶玉，他是直接贈香串給黛玉的人。第二，是北靜王，因為這串香串直接來自北靜王。

這里的事件是寶玉轉(zhuǎn)送黛玉一串來自北靜王的鹡鸰香串。黛玉沒有收，拒絕理由是嫌這個香串已經(jīng)被“臭男人”拿過了，她嫌臟，不愿意要。在拒絕方式上，黛玉使用的是直接拒絕的方式。雖然這個禮物實際上來自北靜王，但由于當時北靜王并不在寶玉轉(zhuǎn)贈禮物香串的現(xiàn)場，因此，對于北靜王而言，這個拒絕是不存在的。對于寶玉而言，黛玉跟寶玉之間的關系非常要好，而且這次轉(zhuǎn)贈行為是由于寶玉考慮不夠周全，因此，黛玉對他使用這類直接拒絕的言語行為也沒有什么問題。

三、結(jié)語

黛玉是一位受到良好教育的姑娘。對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和不同的情況，她會使用不同的方式進行拒絕，拒絕比較有效果，不會有讓被拒絕方覺得不舒服從而想中斷交際的情況出現(xiàn)。

參考文獻：

[1]Austin， J..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Cambridge[M].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

[2]Brown， Penelope & S.C. Levinson， S..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 Politeness Phenomena. In Goody， E. N. （ed.） 1978. Questions and Politeness： Strategies in Social Interaction[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石頭記[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