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上初一那年寒假,父親對我說,他們單位食堂有位老師傅,姓孫,七十多歲,是個高人,會畫畫,尤其是畫蝴蝶,畫得跟真的一模一樣。他問我想不想跟孫師傅學(xué)畫畫。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這天一大早,父親騎著自行車,把我?guī)ニ麄兊膯挝?。從我家居住的蟹臍溝村到父親的單位,大約十公里路。因為是由東向西,地勢升高,這中間有兩個長長的上坡路。父親騎不動了,我就跳下車,跟著車跑,或在后面推一把。雖然天寒地凍,但一路顛跑,到了父親的單位,我已是大汗淋漓。父親的單位是個運輸企業(yè),他從市體委調(diào)到這里,一是圖離家近,二是想到這里開大貨車。父親當(dāng)兵時,在汽車連做過駕駛員,算是老司機了,那時開大貨車是個吃香喝辣的行當(dāng)。
父親把我?guī)У绞程茫姷揭粋€系著圍裙的高個子老人,說:“孫師傅,我把兒子帶來了。聽說要跟你學(xué)畫,他就頭插迷罐里了。給你老添麻煩,實在不好意思?!苯又?,父親對我說:“給孫爹磕個頭,孫爹是大畫家,跟他好好學(xué)!”
我剛要跪下,孫爹一把拉住我,對父親說:“不用,不用,現(xiàn)在不興這個,只要孩子想學(xué),就放心交給我吧?!?/p>
我這時才細看孫爹,他身材高大硬朗,慈眉善目,看不出是個七八十歲的人。只是他身上那件油拉拉的圍裙,讓人無法跟畫家聯(lián)系到一起。
食堂只有兩個人,孫爹和一個三四十歲的女工,負責(zé)單位上百人的午餐,還有部分駕駛員的早餐和晚餐。整個上午,孫爹他們都很忙碌,擇菜、做飯、炒菜,父親還過來做了一陣幫手。直到下午三點來鐘,一切收拾停當(dāng),孫爹才解了圍裙坐下來,泡了壺茶,然后教我畫畫。
教畫之前,孫爹跟我說了一番話,大意如下:“別聽你爸瞎扯,我不是畫家,就是個廚子,這不退休好些年了,還一直不閑著。畫畫是我跟師父學(xué)的,齊白石畫蝦,黃胄畫驢,徐悲鴻畫馬,張大干畫荷花……我跟師父學(xué)的是畫蝴蝶,也只會畫畫蝴蝶?!蔽抑豢催^村里人家堂屋里貼著猛虎下山、松鶴延年之類的年畫,光會畫蝴蝶怎么行?別人要你畫個老虎畫個松鶴都不會,哪能算個畫家?
孫爹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說:“畫蝴蝶這一項,學(xué)上幾天,就能畫出個模樣了。但這玩意兒種類繁多,五顏六色,千姿百態(tài),要想畫好,不是件容易事!”他打開食堂休息間的一個壁柜,從里面拿出筆墨紙張。第一步,教我勾畫蝴蝶的輪廓。先畫個8字形狀,像一個完整帶殼的花生,這是蝴蝶的身子;接著,在身子兩側(cè),畫四片“花瓣”,便是蝴蝶的翅膀……就這幾筆,便能畫出形態(tài)各異的蝴蝶。萬變不離其宗。
那天,隨父親回家。他問,今天跟孫爹學(xué)得咋樣?
我不想把自己的某種失望說出來,轉(zhuǎn)換話題說,孫爹都這么老了,怎么還出來當(dāng)廚子?
父親瞅了我一眼,說你以為這單位食堂的廚子想干就能干呀?這也要本事!有本事走遍天下,沒本事寸步難行。我不明白父親說的這個本事,是指孫爹的廚藝呢還是別的什么?大人的世界,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接下來幾天,繼續(xù)學(xué)畫蝴蝶的各種姿態(tài),或大或小,或長或短,或飛或立,變化無窮。孫爹又教我給這些蝴蝶上色,用水彩顏料調(diào)出各種色彩,每一只蝴蝶的翅膀和身子只上一種底色。這些“半拉子”蝴蝶,看起來顯得有些呆板。學(xué)了上色之后,孫爹取出一張素描紙,讓我畫上十幾只姿態(tài)各異的“半拉子”蝴蝶。還叫我準(zhǔn)備幾支粗細不等的羊毫筆,醮上濃墨后,晾干,帶來備用。
再接下來,給蝴蝶的翅膀和身子畫上斑紋并上粉。孫爹說,這是畫蝴蝶的關(guān)鍵所在。畫好輪廓,上了底色后,蝴蝶身上的斑紋和絨絨的鱗粉,是用禿頭毛筆蘸著黑煙灰描上去的。禿頭毛筆,是將蘸了墨后晾干的羊毫筆剪去筆尖,稍稍撣開,然后根據(jù)斑紋的粗細,選取使用。取煙灰最為講究,用一塊紅瓦片,放在松樹枝燃燒的火頭上熏烤,松樹枝要半干半鮮那種,這樣熏出的煙灰為上品。當(dāng)然,急用的話,也可將瓦片放到煤油燈上,熏出煙灰。
“半拉子”的蝴蝶輪廓描上煙灰粉,立馬變得逼真起來,栩栩如生。
我學(xué)畫的興致大增,那天下午,父親過來,看到素描紙上我已經(jīng)描了煙灰的那些蝴蝶,他有些不相信,用手指頭摸了摸,竟粘了些“蝴蝶灰”。他驚訝道:“咦,跟真的一樣,這是你畫的嗎?”
孫爹接過話,笑瞇瞇地說:“是他畫的,這孩子是塊料!”
畫了蝴蝶,孫爹又教我畫花草,主要是蘭草菊花等。一張畫,上方是蝴蝶,下方是花草。那高高低低的花草,清香淡雅,空靈幽靜,襯托蝴蝶的華美和艷麗。
在孫爹的指點下,我終于畫了一張完整的蝴蝶圖。孫爹在上面題了款:蝶戀花,建軍十二歲學(xué)畫。他讓我把畫拿回家,掛到墻上。
那天是周六,孫爹家在市區(qū),他第二天休息,下午要坐單位的通勤車回家。我沒有等父親下班,也自己提前往家趕。我的書包里卷著那張自己畫的蝴蝶圖,心里甭提多高興了,巴不得路上碰到個熟人,把畫拿出來顯擺顯擺。
我步行了五六里路,還真碰上個鄉(xiāng)鄰,是本村的一位遠房老表,開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駛到我身邊。他顯然早看到我了,把車慢下來,喊道:“建軍,上車!”
我緊趕幾步,伸手去抓駕駛座后面的車架,想從座位旁邊上車。哪知車子正在下坡路上,尚有較快的速度,我這一把沒有抓牢,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手扶拖拉機的后輪從我右胳膊上壓了過去……
幸虧當(dāng)時穿的是棉衣,幸虧拖拉機是空載,我只是輕度骨折。但胳膊上打了石膏,畫是學(xué)不成了,而且很快就要過年了,父親單位一派繁忙。父親對我說,他把我受傷的事告訴了孫爹,孫爹很是心疼和惋惜。不過,孫爹說,他這一招畫蝴蝶的技法,大概也教給我了,往后要想畫好,還得靠自己多多練習(xí)。
春節(jié)后,父親又說,孫爹節(jié)后就不來上班了,單位食堂換了新的廚子。孫爹年歲大了,是該歇歇了。
再后來,學(xué)業(yè)開始緊張起來,學(xué)畫已成奢想,我再也沒有見過孫爹。那張蝴蝶畫習(xí)作,起先掛在墻上,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就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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