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陳初越給我看過他寫的詩,是純正的新詩,跟他的人一樣,內(nèi)斂、沉思,謙謙君子,也有奧登的風(fēng)格,理智、節(jié)制、冷靜。朋友從國外買回來兩本奧登詩集,我就把其中一本送給了初越。我嘴笨,他的性格也謙抑、自律,只記得有一次在中山大學(xué)的校園里,我要他多表達,他回說心性憊懶,尚需修煉。讓我心里暗叫一聲慚愧。
初越自持極嚴,他眼高而手不低,這使他獲得了朋友們的尊重,也獲得了不少市場機會。有幾年,我聽到他換工作,既羨慕又為他高興。他為我們這些書生贏得了當(dāng)代市場的榮譽,他證明了,一個克己而躬行的人,能夠在市場上進行持久的創(chuàng)造。從做主流媒體,到做水煮百年的自媒體,到做貞觀國學(xué)社,到為福州市民做公益講座,他都做得有聲有色。
初越在個人生活上一度進展不順。我和何滿等人聊起初越,都贊嘆有加,初越久久單身,我們一度想為初越介紹對象。據(jù)說,初越?jīng)]有拒絕,卻一直沒有緣分。但緣分會不期而至。有一年,我到廣州做活動,見到初越,他說已經(jīng)結(jié)婚,妻子是西昌人,我馬上想起因黃河、方曉而接觸到的西昌的文化人,我寫過“西昌文脈”,初越則有“甲午西昌行敬呈蔣邦澤教授”,其中說:“也知學(xué)必由鄉(xiāng)始,慶幸西來尚有師?!敝劣谒幕橐?,我沒有細問。這次看到他的詩集,2010年的時候,他寫了一首“自述”說:“明年生意動,敢領(lǐng)一襟花?!逼湎伦宰⒄f:“次年果然成家也??梢娫娨壮勺?,不可輕寫?!倍皟赡晡以俚綇V州參加書展,出版社請初越做我的嘉賓,初越帶著公子前來,陳公子居然已經(jīng)五六歲了。
細論起來,我跟初越的行遠是我去云南之后,重回北京雖然做過一些事情,但我的生活波動之大,使我最近十年幾乎跟外界失聯(lián)。據(jù)說這也是我這一代人的生活常態(tài),大家都從網(wǎng)上、手機上遙望對方的朋友圈,偶爾點贊或聯(lián)系一兩次。據(jù)說這也是當(dāng)下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我們更多的是跟陌生人組成同而不和的群體,在其中聊天、自我強化、抱團取暖。我們跟親友之間在微博微信上遙望,到節(jié)假日的時候再發(fā)出密集的吉利問候。
我在讀初越的詩時,經(jīng)常感慨的是,這才是我們的漢語。借司馬遷評論屈原的話,“其文約,其詞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初越竭力在恢復(fù)漢語的言語道斷功能,他也證實了外人的一句話,再強大再厲害的帝國,有時候就坍塌在作家的一張紙上,就坍塌在詩人的一首詩中。
這樣說,并非說初越筆下多有陰暗面、負能量,如前說初越筆下有溫情的唱和一面,他筆下其實還有更多的生活。清明祭掃,陪父親爬山,拜見老師,跟朋友雅集,給兒子寫詩,這些曾經(jīng)為網(wǎng)友稱為“小確幸”的生活畫面,在初越那里又極為鄭重。易經(jīng)有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對初越來說,他是鄭重其事于生活?!爸貋沓{帳,厚意感能通。”“藤山日寂綠逶迤,遙想衣冠下海陂。”“燈前自寫平生樂,妻子相將賦采薇?!彼^的“小確幸”是國人的自我安慰,初越的鄭重“確幸”則示范了平易的物理、健康的人情和富麗的文明。
現(xiàn)在想來,初越能夠認領(lǐng)歷史的任務(wù),其來有自。初越從“水煮百年”的平臺退出,一度去萬木草堂教孩子們書法。我的《家世》出版,他請我到萬木草堂做了一次活動,在康有為講學(xué)的地方,我感到他在觸摸歷史。我沒有細問他的工作和生活,他幾次見我,都送我一幅字。從時政轉(zhuǎn)向近代史,再轉(zhuǎn)向傳統(tǒng)文化,這個跨度之大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從熱烈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退出,回到青燈古冊之中,這是什么樣的機緣和使命?我能猜想他跟我一樣,有命運牽引主動被動的問題,但我們對命運并不絕望,我們也從未心如止水。用曾在萬木草堂學(xué)習(xí)的梁啟超先生的話說,“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
有一年,他給我發(fā)來四十首律詩,我才意識到,新詩人已經(jīng)轉(zhuǎn)向舊體詩。我讀到了杜甫的沉郁,讀到了中年之音,但以為他只是一時獵奇,我也囿于自己的生活,沒有及時回應(yīng)他。只是再見他時,把他的一首詩抄寫給他,算是支持他的選擇。
這次讀詩集,才多少明白,他學(xué)寫舊體詩的時間不長。他受陳肩的影響或說刺激,舉意進入舊體詩,認真地拜師學(xué)習(xí),把舊體詩當(dāng)作安身立命之所。我猜測,他敏銳地察覺當(dāng)代漢語的不盡如人意,而立意尋找新的言說可能,轉(zhuǎn)向另外一種語言。
我對初越的歉疚心情幾乎自始至終。在他和他的朋友們以舊體詩、古典文明的眼光打量生活時,如果我能早一些鼓勵他該有多好;在他也面臨交出古今中外比較的答卷時,如果我能參與該有多好。但他在詩的領(lǐng)域開疆拓土的這十年,正是我狼狽于人生多端的十年。沒有我的參與,初越仍能自我變法,鳳凰涅槃。他的新詩實踐不多,也許只能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但他十年的舊體詩生活是借重古典的能量而實施的大爆破,他成了一個龔自珍、黃遵憲、郁達夫、陳寅恪以來的出色詩人。
他能成為出色詩人,因為他對古典文明尊重而熟悉。如“獨立市橋星似月,縱橫心史氣無涯”,一聯(lián)之中能化用活用黃仲則和龔自珍的詩句和意象,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他對古典文化的喜愛,足證古典文化仍有鮮活的生命,用他的話說,“世間有青山白鳥在,則唐詩宋詞固在吾目前心上,無片刻須臾之離也?!彼艹蔀槌錾娙耍€有著他的時政媒體人的經(jīng)驗和眼光,有新詩的經(jīng)驗,用他喜歡的大詩人奧登的原則,就是詩人要寫出一個時代的經(jīng)驗。他能成為出色詩人,還因為他對人生有著堅定的信心。他安貧樂道,在大學(xué)生們走出校園就得為車為房所奴的時候,騎自行車的意象在他筆下多次出現(xiàn),蹬自行車一事讓他的詩思泉涌不斷,“平生快意尋常事,一箭單車獵晚風(fēng)?!眴柕啦粏栘毜男男宰屗麑懗隽恕捌拮酉鄬①x采薇”的句子,使其老師“大搖其頭,蓋恐為詩讖,陷家人于荒寒也”。
我沒有跟初越交流這些讀書心得。但我讀初越的詩集時看到了古典的一面,也看到了現(xiàn)代的一面。我敢斷定初越并非某些人印象中的“遺老遺少”,并非知識界某派眼中的“文化保守主義者”。文不能沒有言的觀照,新詩不能沒有古詩的觀照,同理,在今天,漢語也不應(yīng)失了英文的觀照。我們要從人的角度看宇宙,若有可能,還應(yīng)從宇宙的角度看自身。當(dāng)我們自另一種角度、另一種語言審視、反觀母體與母語,我們收獲的將會更多。初越說:“漢語的魅力也是來自于她曾經(jīng)從各種異質(zhì)的文明中提取能量,并豐富與轉(zhuǎn)化了自身。今天,如果國人不能充分地理解并汲取印歐語系的文明,那么我們就還遠遠不能說實現(xiàn)了漢語言文明對我們的期待?!?/p>
我對于初越的能力才華篤信不疑。薩特稱道加繆的話適用于初越,“從半年前,直到昨天,人們還在揣度:他將要做什么?因為他被一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所困擾,曾暫時選擇了沉默。但他屬于那種罕見的人,他們遲遲不作選擇,可一旦做出了抉擇便忠貞不渝;對這種人我們完全可以等待??傆幸惶欤麜_口的。我們甚至不敢貿(mào)然對他未出口的話稍加推測。但我們相信他與我們每個人一樣,是隨著世界的變化而變化:這就足以使他的存在始終富有活力了?!?/p>
是的,初越并沒有為在淵在田的爻辭所困,他跟陶淵明一樣用人生的實績激活了易卦爻辭的意義,甚至加倍地償還了我的期待。他激活了我們的古體詩。他跟陶氏一樣淡泊、豐富、堅韌、戰(zhàn)斗,而這首要在于他有明心見性的真實。一如他最近的詩作所說:“憎彼蒼蒼曷不仁,大城忽陷可憐春。沖寒貴有抱薪者,醒夢曾來吹哨人。爾汝一呼還一吸,伊誰相隔尚相親。塊然獨坐思加繆,抗疫當(dāng)求一字真。”
初越從新詩轉(zhuǎn)向我們的古典文化和舊體詩,同樣有這個道理。白話新詩固然有直白的方便,但容易失之不文而流之于偷。舊體詩有所不同,它有著數(shù)千年無數(shù)圣賢才子們千錘百煉的加持,它有廣大時空的賦能。在對我們心性的發(fā)揚和闡述方面,我極為看重我們的舊體詩。以我有限的閱讀,我知道屈原、陶淵明、王維、李白、杜甫、蘇軾、龔自珍們的詩篇足以照亮人生,他們的很多文字絕不亞于軸心時代圣哲們的經(jīng)典,他們的文字般若直取無上正法,讓我們從中明心見性。
以母語中最精練的言思來參贊天地,這才是社會生活中最值得現(xiàn)代人一生皈依的事業(yè)?;氐脚f體詩,回到屈陶李杜們的隊伍,這才是豐富、新鮮、生生不已的人生。正如尼采對自家德語詩人歌德的稱道和追隨,“做地上的王者,這也是我和眾詩人的事業(yè)?!北绕鹁裆母畸?,一切權(quán)力和資本王國的威福者們還只是人生的未完成形式,如同李白以詩的語言為我們陳述的一個歷史事實,“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舊體詩的極高明之處,在于它伏藏了天地間的消息。如初越和他的詩歌老師都認同的“詩讖”一說,文字本身在詩中承擔(dān)了踏破虛空、打通生死的功用。這也是我們文化早就洞明的,“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p>
而一旦人舉意弘道,道也就能來弘人。初越的人生證實了這一點。舊體詩的廣大而精微之處,就在于它能見道。初越和他的詩活出了性情、道理,活成了參見天地風(fēng)云的大樹。每一個時代的個體,既可以從外邦世界得到參照,也可以從古典世界得到參照,更應(yīng)該從身邊、從自家人這里得到參照。因為這是我們自家的現(xiàn)實成果。初越感嘆過,“故邦近已微喬木,秋實依然飽蠹蟲”,但他不止于此類觀察,更進一步,把自己活成了喬木。他以此耐心吟哦,我們可以從他的詩中,感受到搖曳穿梭于今古間的自得、自度并度人,感受到漢語詩歌在當(dāng)代生長的另一種可能。
對我們當(dāng)代世界來說,現(xiàn)代漢語和英語尚未足以鑿開其混沌,我愿意相信,是鴻蒙之元借重初越之手,參與了這一重大的工作。他的工作如此富有成效,讓我感受到古典世界、千百年眼、傳統(tǒng)中國的諸多圣賢才子確實活在當(dāng)下,如此熱烈地注視著并提攜著我們。我們活著,并不偶然僥幸,并不唯物孤獨。
我在《一個人的世界史》中收錄過這么一個故事,曾給愛因斯坦畫過像的畫家問普林斯頓一位普通的老人:你既不理解愛因斯坦的科學(xué)理論,又不明白愛因斯坦的抽象思想,你為什么愛慕愛因斯坦?老人回答說:“當(dāng)我想到愛因斯坦教授的時候,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我已經(jīng)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痹诋?dāng)是時的世界里,知道身邊有這樣巨大的精神個體的存在,既有一種同事、擔(dān)當(dāng)?shù)墓睬?,又有一種慈悲的救贖。我希望初越和他的詩也能為當(dāng)代的讀者所知,讓人們知道自己身邊的人格精神,人們可以在他這里得到休息、安慰,得到人生的力量。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