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歌
七歲的兒子偷了村里的一塊紅薯被母親暴打,以致活活餓死;村支書不忍看著村民一個個餓死,帶民兵打開公社糧庫,弄出九袋玉米,可村民卻認(rèn)為他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公理和精神的基石……天下荒年,家園荒蕪,人心荒誕,誰在唱贊美詩?誰在捍衛(wèi)底線?
忘記了那個年代,就等于背棄了一種人格,唯有這種人格,才能激揚起我們?nèi)趸说氖澜纾刮覀兿裆匙右粯訙o散了的人群,重新聚集成水泥鋼筋一樣的人格建筑,在這一個風(fēng)雨如磐的世界中,以求得精神堅強地再生。
——作者題記
我紀(jì)念我的父親,不僅僅因血緣的關(guān)系。為了我的出生,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付出了過于沉重的代價。
我是一個私生子,一個沒有經(jīng)過人類文明生產(chǎn)原則的承諾,就冒冒失失跑到人間的生命。直到我為人婦為人母之后,仍羞于提起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我內(nèi)心世界中,至今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孽障。這種負(fù)罪感或許會像陰影一樣緊緊纏繞我的一生。這真是悲涼沒頂?shù)氖虑榘 ?/p>
1949年,父親進城后,就脫去了軍裝,在北方的一個城市里給市委書記當(dāng)秘書兼市委秘書科長。一個前程似錦且不好估量的職業(yè)。
我的祖父是地主,父親就比高玉寶們幸福。他讀過書,有文化。連天的炮火一經(jīng)停止,文化就有了超越出槍桿子的優(yōu)勢。所以,有文化的父親就很受重用。按照他的一些老戰(zhàn)友的說法,他若不出那樁風(fēng)流韻事,以致斷送了政治前程,以致最后連生命也搭了進去,他現(xiàn)在或許已經(jīng)是省一級的干部了。
我常常負(fù)疚地想,我這可悲的生命或許是用一個省長的性命換來的。
也有人說,我父親的悲劇就在于他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喜歡讀書人,于是就喜歡出了問題。由此看來,“喜歡”這種人類行為,一旦過了頭,就不會是什么好事了。樂極生悲,大抵如此。
1951年,第一批大學(xué)生分配到市委機關(guān)。其中一個叫黃玲的姑娘迷住了父親。
父親的悲劇由此開始。
我走訪過父親的一些老戰(zhàn)友,他們回憶說,黃玲姑娘長得好漂亮,愛笑愛唱。他們使用了一句陳舊的比喻,說黃玲像只百靈鳥。
市委書記賀二喜也喜歡上了這只百靈鳥。于是,父親就有了一個強勁的情敵。
脫下軍裝之前,賀二喜是師長,父親是他手下的一個營長。賀二喜很賞識父親,賀二喜當(dāng)了市委書記之后,就讓父親給他當(dāng)秘書,后來又當(dāng)秘書科長。這應(yīng)該是一對鐵心鐵膽了的上下級,卻成了情場中的對手。該如何較量?賀二喜的優(yōu)勢大于父親:參加過長征的老干部;獨身;妻子在戰(zhàn)爭中犧牲;無子女,無家室之累。我父親則是有家室的。但父親的一些優(yōu)勢也大于賀二喜:有文化,三十歲出頭,年輕英俊。賀二喜則是四十開外,一張有刀疤的臉,一副能使天下所有的林黛玉們望風(fēng)而逃的兇惡的面孔。
情場逐鹿誰得手?戰(zhàn)友們都勸父親退出這場角逐,把黃玲讓給賀師長。
在戰(zhàn)場上對賀二喜唯命是從的父親,竟昏了頭似的,毫不讓步。他一面抓緊與那個斗大的字認(rèn)不下幾籮筐,死活不進城,仍在村里當(dāng)婦聯(lián)主任的妻子袁桂蘭離婚,一面加緊對黃玲的攻勢。后來干脆把黃玲調(diào)到市委秘書科,控制在自己的視野之內(nèi),并對再來勸他退出角逐的戰(zhàn)友大發(fā)雷霆:我就是要娶黃玲,豁出去這個科長不當(dāng)了,也要娶她。
不愛江山愛美人。這真是一句氣吞山河的愛情誓言,卻也真是一句誤事的蠢話。情場使人變傻,大概人同此理。我可憐的父親也不能免俗。遺憾的是我沒能了解這段男歡女愛故事的全貌,如果能細細寫出來,相信也會使當(dāng)今的情種們淚飛如雨。
我猜想,當(dāng)父親信誓旦旦地對黃玲表白了決心之后,風(fēng)情萬種的黃玲姑娘一定會撲上來像根長春藤似的吊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撒嬌道:你真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蚁牖蛟S會是這種情況的。父親當(dāng)時一定沉醉在溫柔鄉(xiāng)里不知歸路了。
父親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離婚大戰(zhàn),竟以失敗告終。袁桂蘭不肯離婚,最要命的是父親必須到家鄉(xiāng)的縣法院去請求離婚,而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就是我大伯。大伯對這種陳世美的行為是深惡痛絕的,他堅決反對我父親離婚??h法院誰敢成全我的父親?
于是,可憐的父親就不能和黃玲結(jié)婚。更悲劇的是黃玲卻懷孕了。這樣就既成了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事實,黃玲受了處分,被下放到牛奶廠去勞動了。父親也因此被停職檢查。這件事對于今天許許多多敢于未婚先孕或婚外亂孕且不受任何指責(zé)的少男少女們,或許是不可思議的,而當(dāng)時的情況的確就是這樣的。應(yīng)該說,那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年代,如果隨便找一個人來問問,人家都會說:什么愛情,明明是亂搞嘛。我的父親作為一個有婦之夫,敢于拼死拼活地去追求黃玲,他已經(jīng)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他最大的膽量,他作為一個有著遠大前程的革命干部,敢于讓黃玲的肚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起來,他也已經(jīng)愚蠢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事已至此,賀二喜悻悻地退出了對黃玲的角逐。
于是,就有一個記者恨恨地寫了文章,在A市的報紙上刊登出來了。文章指名道姓地對我父親進行了道德攻擊。說我父親是喪盡天良的陳世美,一進城就被花花世界迷住,另覓新歡,企圖甩掉用小米支援了革命的農(nóng)村妻子。那時的報紙絕非今天可比。今天的報紙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那種權(quán)威性,相反還產(chǎn)生出一種越批越香的效應(yīng)。真是怪怪的。而在當(dāng)時,父親的惡行一經(jīng)見諸報端,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完結(jié)了。很快,他的處理結(jié)論也就有了:撤去市委秘書科長的職務(wù),調(diào)離市委,下放到煉鐵廠參加勞動。
這一對曾有過片刻之歡的露水鴛鴦,就這樣生生被拆散了。但事情沒有最后結(jié)束,黃玲已引起政工部門的注意,市委組織部開始了對黃玲歷史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很快有了結(jié)論:黃玲在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三青團,而且和國民黨特務(wù)有過接觸。特嫌?
黃玲是在牛奶廠干活的時候被抓走的,她竟沒能和我父親見上一面。她和他都不曾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
黃玲給我父親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兒。這是他倆苦戀一場的唯一收獲。這個女孩名叫援朝。援朝就是我。我很不光彩地來到人間,卻有了一個十分光彩的名字。
二十七年后,當(dāng)我再次見到我的母親黃玲,她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了。當(dāng)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表情木訥的老女人,看到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縱橫交錯的皺紋,我找不出一絲她曾經(jīng)有過的青春的影子。我暗暗奇怪,難道她就是那個曾經(jīng)讓我父親神魂顛倒不惜和賀二喜反目為仇的黃玲嗎?我突然強烈感受到了歲月的殘酷。我由此突然懷疑“沖冠一怒為紅顏”這句古話的可信性。真是悲劇。
更可悲的就是,母親出獄那天,正是我父親自絕于人民的二十周年。這一對生死茫茫的男女啊。
那天,刮著大風(fēng),天空被攪得昏昏黃黃。我暈頭暈?zāi)X地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又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車,匆匆趕到西北某地那個勞改農(nóng)場,去接平反出獄的母親黃玲。我在那間插滿了鐵條的鳥籠子一樣的候客室里等候了十幾分鐘,一個表情像沙漠一樣干燥的女管教干部,領(lǐng)來了一個身材瘦小且佝僂的老女人。我明白了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黃玲。黃玲聽我通報了姓名,怔了許久,才木木地點頭,就再無話。那天,因為沒有趕上火車,我和她就在那個小鎮(zhèn)住了一夜。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告訴她,她依然沒有表情。過了許久,她那消瘦的雙肩顫抖起來,讓我想到了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的枯葉。她使勁兒用手帕捂住嘴巴,兩行渾濁的淚水淌下來,很快就把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弄得一塌糊涂了。她就這樣無聲地哭著。終于,她突然啞啞地喊起來:是你爸爸害了我?。∥液匏浪?。她一把抱住我,號啕起來。
窗外是野野的狂風(fēng),惡惡地?fù)浯蛑T窗,仿佛要向我講述一個凄絕的傳說。
我至今記得,我當(dāng)時心如刀割。我不曾防備她對我父親仇恨到這種程度,由此我開始懷疑她對我父親愛情的真實。我可憐的母親,她作為一個從風(fēng)雨飄搖的舊中國過來的小知識分子,對我父親究竟會有多少理解和愛呢?誰又敢保證沒有攀附投機的成分呢?或許我太陰暗了,但反思這件父母的悲劇,我寧愿相信父親比母親更真誠些。我突然有些討厭起這個有些病態(tài)的老女人了。一年之后,當(dāng)我躺在A市婦幼醫(yī)院的產(chǎn)床上,呼天搶地欲死欲活的時候,我才猛然間原諒了黃玲。她是我的母親啊,她也曾在生下我的時候,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生死的煉獄啊!
父親的死,除去那場社會悲劇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性格所致。當(dāng)然也不能不說黃玲給他帶來的厄運。母親被捕后,父親的檔案里被注明了“特嫌??刂剖褂??!边@些,父親是不知道的。1979年為父親平反時,才撤出了這個結(jié)論。我當(dāng)時看著那幾張泛著黃色的紙頁,心里悲哀極了。父親是背著這個結(jié)論走到生命盡頭的。好比你穿著一件新衣服,你的背后被人悄悄畫上了一個丑陋的記號,你卻一無所知,仍是向前走著,你看不到你身后那些異樣的目光,你是多么的可悲和愚蠢啊。
父親死于1960年。
1960年,當(dāng)那場大饑荒走到人們的眼前,中國的老百姓才突然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竟也埋伏著饑餓這樣一個定時炸彈。煉鐵廠的食堂管理員因為偷偷地多吃了—個菜團子,被下放回家了。據(jù)說,那個管理員也是一個抗戰(zhàn)時期的老革命了,如果不是為那一個菜團子,是決不會被下放回家的。一個菜團子,即把他出生入死的革命經(jīng)歷一筆勾銷了。他如果能夠活到現(xiàn)在,我想他—定會為當(dāng)年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而悔恨一生的。
父親被調(diào)到食堂當(dāng)管理員。
那年我九歲,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等父親回來熬菜粥。我永遠記得那菜粥的制作工藝:抓一把混合面(高粱面玉米芯兒之類合成),約一兩半左右的樣子,放進沸水中,然后再加入野菜,再加入鹽,等鍋中的水再度沸起,即用力攪拌。約五六分鐘以后,便熄火??梢猿粤恕?/p>
那天,父親很晚了還沒回來。我餓得頂不住,就自己動手做飯,就趁機多抓了兩把面,放了比平常少的野菜。我至今記得那頓飯吃得非常奢侈。結(jié)婚以后,我多次跟丈夫說起那頓飯,說很想再做一回吃吃。丈夫笑:那你就試試,你肯定會成了相聲里的那個要喝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朱元璋。我也笑。就終于沒有一試,我怕破壞掉那個奢侈而又香甜的記憶。那天我吃得很飽,吃完了就害怕,怕父親回來教訓(xùn)我。每頓飯他是決不讓多放面的。我越想越怕,后來大概是睡著了。大概還做了一個很開心的夢。
父親那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廠里來了一個阿姨,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她的臉尖尖的,眼窩深深的,挺嚴(yán)肅的。阿姨送我去上學(xué)。中午她又去接我到廠食堂吃飯。我問阿姨我爸爸去哪兒了?阿姨說,你爸爸有事,讓阿姨陪你的。幾天以后,我才知道父親死了。
食堂丟了一袋混合面,立刻就驚動全廠。那是個糧食比金子還金貴的年代啊。就成了廠里的一件大案。就有人懷疑我父親偷了,因為那天是父親值班。于是,廠保衛(wèi)科就把父親找了去,要父親交代。父親氣壞了,就吵了起來。結(jié)果,父親就被關(guān)了起來,隔離審查了。當(dāng)天夜里,父親就自殺了,他拔下墻上的一根釘子,刺斷了動脈。血就像無數(shù)只紅色的小蟲,急促促地爬出門去。
1964年四清運動中,那個食堂的一個姓張的炊事員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審查,就交代了那一袋混合面是他偷的。
父親真冤,當(dāng)時廠里是以畏罪自殺報上去的。當(dāng)時的市委書記賀二喜聽到消息就火了,一個電話把煉鐵廠的書記廠長叫了去問話。那個廠長剛剛跟賀二喜說了兩句,就被賀二喜揚手一拳打了個跟頭。賀二喜破口大罵:我操你們祖宗,秦志訓(xùn)是那種人?于是,父親就被以病故處理了。賀二喜親自主持了我父親的后事。那天,我是第一次見賀二喜,只知道這個絡(luò)腮胡子的伯伯是父親的戰(zhàn)友,是個曾經(jīng)騎馬打仗的大官。卻不知道他還是父親的情敵。賀二喜看著我父親的棺材,兇兇地盯著我說:哭哭你爸,他要走了??薨?。我就趴在那具黑色的棺材上哭。賀二喜一把摟住我,我看到他那只獨眼里大顆大顆的淚蛋子滾出來。我一直很被這種戰(zhàn)友的感情所感動。我絲毫不懷疑這其間的真誠。
父親死后,我被賀二喜接到他那里住了兩個多月。之后,父親的妻子袁桂蘭就來A市接我。
我第一次見到了袁桂蘭。她是一個非常爽朗的農(nóng)村婦女,一說話先笑。她梳著短發(fā),一雙小眼睛,亮亮的。她的臉貼著我的臉,任淚水流著,流到了我的嘴里,我至今記得從那雙小眼睛里流出的那咸咸的淚水。賀二喜讓我喊袁桂蘭娘。我喊不出。賀二喜就朝我瞪眼。袁桂蘭就笑:叫不出就不叫。
袁桂蘭就從懷里掏出一塊帶著她的體溫的菜饃讓我吃。我就大口大口吃得很香。袁桂蘭就問我想不想跟她到鄉(xiāng)下去?我就點頭。賀二喜對袁桂蘭說:我對不起你啊,我沒把老秦看管好,他不該死的啊。袁桂蘭沒說話,眼里就又有了閃閃發(fā)亮的東西。賀二喜說:這孩子你要不想帶,就交給我來養(yǎng)好了。袁桂蘭笑了笑說:我喜歡這孩子,這孩子長得挺像她爹的。賀二喜也笑道:我也挺喜歡這孩子。你要是不想帶她,我還真留下她了。真是有幾分像老秦呢。
第二天,賀二喜送我和袁娘上了車站。我們上了車,賀二喜就在車下朝我們揮手。我看到他那只獨眼里淌下了幾滴淚。賀二喜1964年病故,沒有經(jīng)過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
我就隨袁桂蘭回到了父親的家鄉(xiāng)。我就跟袁桂蘭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我就有了母愛。至今我也認(rèn)為袁桂蘭是我的母親。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我始終不能理解上蒼為什么要在她和我父親之間安排一場悲劇的結(jié)局。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一切好像都在宿命里安排好了。
我也常常想,男女婚配,也許并非命中注定,實在是機遇的緣故?;蛘唿S玲真該成為父親的妻子,但卻不一定非我父親不嫁。袁桂蘭也并非不可以同我父親離婚。也許黃玲嫁給我父親她會十分幸福,但焉知她與張三或者李四結(jié)合就是墮入火坑呢?或者大幸或者大不幸,誰又可知?但黃玲一旦鐘情于我父親,諸多可能便不復(fù)存在,又遑論她與我父親一定是愛情悲劇呢?幸與不幸,真是無法預(yù)料,推而廣之,人世間大抵如此。誰是明哲?人生由始至終,愛與不愛,無論悲歡,到頭來都是茫茫白骨,一縷輕煙。如此說來,愛與不愛便無可無不可,無所謂真心或者假意,愛得過于沉重,一定要認(rèn)真起來,便有些輕薄了,便讓人不好承受了。黃玲如此,袁桂蘭也是如此。
我叫袁桂蘭娘,她是燕家村的黨支部副書記,兼婦女主任。我和娘和大娘住在一起。大娘是大伯的妻子,在縣里當(dāng)干部。大娘那年在燕家村搞社教,就住在家里。大伯那時已經(jīng)當(dāng)了地委書記,很忙的,不常?;貋?。
大伯是我的家族中很了不起的人物。大伯1958年至1962年當(dāng)過我們那個地區(qū)的地委書記。
大伯最輝煌的歷史就是跟毛主席合過影。那張照片我見過。大伯死后,地區(qū)組織部的人把照片連同底片一并收走了。1976年毛主席逝世后,地區(qū)的日報上刊出過這張照片,只是被作了技術(shù)處理,上面只有毛主席,大伯不見了。1986年,紀(jì)念毛主席逝世十周年,這張照片重新刊出,才有了大伯的形象。
這張照片是新華社的記者拍攝的,毛主席站在麥田里,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襯衣,慈祥地笑著,是全國人民都熟悉的那種偉人的慈祥,白襯衣的肘彎處,有兩塊補丁,很打眼,褲腿高高地挽過膝蓋。大伯站在主席的右側(cè),穿得很整齊,是那種當(dāng)時十分流行的中山裝,褲腿有筆直的褲線。頭發(fā)剛剛理過,很整齊,發(fā)型很土氣,沒有留鬢角,樣子十分滑稽,好像是一個扣在頭上的黑鍋蓋。大伯張嘴笑著,笑得很傻氣,是那種很幸福又很小心的笑。那年是大躍進,毛主席來這個縣視察,在地頭和大伯合影的。大伯那時是蒼山縣縣委書記。
大娘回憶說,當(dāng)時地委通知,只說是中央首長要來視察,可誰也沒想到會是毛主席來。大伯兩天兩夜沒睡覺,白天下地參加勞動,晚上在辦公室里點燈熬眼背材料,準(zhǔn)備匯報。那天上午,大伯正在地里澆水,弄得渾身的泥泥水水,很狼狽。地區(qū)的一個副專員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著一輛吉普車趕到地頭,扯著嗓子吼大伯。大伯就挑著水桶跑過來。這才知道是毛主席來了。大伯慌得扔了水桶,連丟在地頭的鞋也沒來得及穿,就赤著一雙泥腳上了副專員的車。誰也不曾想到,大伯這一雙泥腳后來就有了名堂。
那天,所有地委的干部和省委領(lǐng)導(dǎo)都在路邊靜候著。初夏的風(fēng)暖暖地吹著,人們卻都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燥熱。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來了??!人們就看到遠遠地有幾輛吉姆轎車沿著鄉(xiāng)間的土道開了過來,揚起陣陣黃塵。車停穩(wěn),先是幾個工作人員下來,然后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下來。有人驚呼一聲,毛主席!省委的領(lǐng)導(dǎo)和地委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迎上去。毛主席和他們握了手,就用濃重的湘音問道:本方土地可在?省委書記就看地委書記,地委書記就低聲喊:秦志達,秦志達快過來。大伯就忙從人群外面慌慌地應(yīng)一聲:我在哩。眾人就閃開一條道,大伯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來。地委書記見大伯一身泥水,褲子挽過了膝蓋,沒穿鞋,腳上都是泥。就低聲埋怨:你怎么搞的嗎?大伯就尷尬地站在了那里。
毛主席就笑道:縣太爺,毛澤東今日要打擾了。就伸出手跟大伯握。大伯兩只手上都是泥,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就被毛主席握住了。大伯就口吃起來:主席,我這手臟啊。毛主席就笑:那你就是一個臟官嘍。你刮地皮了嗎?大伯一時怔住了。主席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開句玩笑。大家就都笑了,大伯也就跟著笑了,心就松了一口氣。毛主席打量了一下大伯,就問:你是剛剛下田了?大伯點頭:是的。主席問:你的鞋子呢?大伯不好意思地說:報告主席,剛才亂跑,忘到田邊了。主席就笑著朝田里走,大伯慌慌地跟在后邊。主席就問:你這個泥腿子縣太爺,可知道貴縣出過什么大人物???天寶八年,李太白曾路過此地,對貴縣印象不佳啊。
把大伯問得啞口無言。主席就對大伯講了一段李白的故事。又對大伯說,當(dāng)中國共產(chǎn)黨的干部,應(yīng)該讀讀中國歷史,否則就當(dāng)不好共產(chǎn)黨的。后來,大伯讓人給他買來內(nèi)部版的二十四史,堆在他那間寬大的書房里。還有《紅樓夢》什么的。大伯死后,這些書由大娘保管,我曾去翻過,書皮都已經(jīng)泛黃,里邊卻都是新新的,書的主人肯定沒有看過。一屋子書就那樣神氣活現(xiàn)地立在那里。我不解,大伯沒有看這些書,卻為什么要買這些書?為了裝裝樣子,還是他根本就看不懂這些書?他一生追隨偉人,卻無法效仿偉人。大娘曾苦笑著對我說:你大伯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趁毛主席睡覺的時候,地委書記讓大伯趕快去理了發(fā),并讓大伯去到商店買了一件藍呢子的中山裝。毛主席一覺醒來,看到換了裝束的大伯,就笑著搖頭:不好,不好。不像一個泥腿子了啊。大伯當(dāng)時尷尬極了,就穿著這身新衣服跟毛主席去麥田,就跟毛主席合了那張影。那天晚上,毛主席召集省和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開會,主席講要保護群眾的積極性,講到快天亮的時候,大家都餓了,毛主席就讓大伯請大家吃飯。主席對大伯笑道:縣太爺,肚子要鬧革命嘍,我出錢,你請大家的客。大伯笑著就要去安排飯。主席笑著喊住大伯:我出門匆忙,沒有好多錢,就請大家每人吃一碗面條。大伯就愣了。主席又笑道:我是管了不管飽,就這樣。結(jié)果大家都沒有吃飽。吃罷飯,大家空著半個肚子繼續(xù)開會。散會時大伯悄悄問主席,為什么不讓大家吃飽?主席淡淡道:我就是要讓大家餓餓飯的,你們都是一方諸侯,各有地盤,自然不會餓飯。餓一餓飯,嘗一嘗挨餓的滋味,就會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大伯怔怔的。
毛主席走后,大伯就把那件中山裝鎖了起來,到死再也沒有穿過。而且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大伯常常說:知道嗎?毛主席的襯衣打著補丁啊。大娘說,大伯每每講起這件事,眼睛總是濕濕的。
毛主席視察了之后,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表揚了大伯。說大伯是一個“泥腿子縣太爺”。大伯由此大紅大紫起來,很快就調(diào)到地委當(dāng)了書記。于是,大伯就更加拼命地放衛(wèi)星了。聽大娘講,大伯1958年整整一年沒有回家,各縣跑,親自指揮上山伐木開山造田,大煉鋼鐵。有時就住在山上,累得一度吐了血。仍然拄著一根棍子在山上轉(zhuǎn),像一頭兇兇的豹子,在山上吼。一些新聞單位的記者就蜂擁而來,采訪這位泥腿子書記。于是,中央省地區(qū)的報紙上,常常有大伯的名字和新聞?wù)掌霈F(xiàn)。
然而,生活卻無情地嘲諷了大伯。1960年,我們這個地區(qū)在全國餓死人的數(shù)量,是名列前茅的。蒼山縣的死亡率占全地區(qū)的榜首。1962年,中央開會,省委書記去了,回來后,省委開會傳達中央會議精神。省委書記對大伯說:主席要我替他問候你,他說要找你算賬哩,你那個地區(qū)怎么會餓死那么多人???
大伯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貋砗蟛痪?,就住了醫(yī)院。再不久,就死了。一個人的生命,真像是一片樹葉,剛剛還是綠綠的,一陣風(fēng)過后,卻說黃就黃,說落就落了。而且人一死,就什么也沒有了啊。
我常常想,大伯應(yīng)該是嚇?biāo)赖摹4蟛R死前,對大娘說:不要給我穿鞋,主席說我是泥腿子縣太爺,就讓我光著腳走吧。于是,大伯就被光著腳裝進了棺材。
大伯的兒子女兒都在農(nóng)村。直到大伯死,也沒能把戶口轉(zhuǎn)到城里。大伯生前曾說:都想進城,那誰來種地???我是領(lǐng)導(dǎo),我就要帶頭讓孩子在農(nóng)村扎根。大娘1982年離休。她曾在地區(qū)水利局當(dāng)辦公室主任,離休后,把戶口遷回了老家。地區(qū)老干部局按政策給她一筆安家費,可大娘沒要這筆錢,把這筆錢捐給了地區(qū)養(yǎng)老院。
大伯的兩個兒子現(xiàn)在都當(dāng)了爺爺,始終在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大伯的三個孫子這幾年常常進城跑買賣,到我家里來過幾回。喝多了酒,就罵他們的爺爺:那老爺子太死心眼。當(dāng)了那么大的官,還把一家子丟在農(nóng)村了。我聽了,心里十分感慨:如果大伯地下有知,他該作何感想呢?
前幾年,聽說縣里賣戶口,一萬塊錢一個,大伯的幾個孫子都買了戶口,搬到縣城去了。只是大伯的兩個兒子都沒有進縣城。大娘也沒有進城。聽說孫子們還和我那兩個堂哥吵了一架。
1960年夏天的一個陰陰沉沉的日子,仿佛老天爺有著無限的心事。我被袁娘接回了父親的家鄉(xiāng)。那天我跟著袁娘在縣城下了車,又步行了十余里山路,才到了燕家村。我就看到了燕家村的土房和草房,全是黃土泥墻,遠遠地就像一群黃牛呆呆地臥在那里曬太陽。太陽光烈烈地潑下來,黃牛們便周身閃著金光。走近了,才看出那是墻上的黃泥中拌有麥秸,麥秸們在陽光下黃燦燦的。一個中年漢子站在村口迎住我們。袁娘叫了一聲三哥,又對我說,這是你三伯。我就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三伯。三伯哈哈笑了,我發(fā)現(xiàn)三伯長得很像我父親。三伯就很親熱地背起我往村里走。我后來才知道,三伯是被罷了官,回鄉(xiāng)養(yǎng)病的。三伯走了幾步回頭對袁娘笑道:天太熱了,到村前的井上喝口水再走吧。我們就去了村前一眼井上去喝水。那口井前是一座大廟。三伯苦笑道:全村就這一眼井有水了啊。也許真是這廟里的靈氣護佑啊。
村前這一座大廟,叫燕王寺。這座廟方圓百里有名,常常有人來進香。傳說這座古廟是北魏時的建筑,很是有些來歷的。也有的說,此廟是唐代一個一生堅持克己復(fù)禮的官僚的紀(jì)念館。這位官僚姓燕,燕家村是他的封地,如此說來,燕家村都是他的后人了。可是燕家村三百余戶人家偏偏就沒有一個姓燕的,很怪的。
廟門前有一塊石碑,上邊刻寫著密密麻麻的隸書小字,我到燕家村那年看到過。聽大人們講,上邊刻著燕家村的村約。村約要求村民們克己復(fù)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做什么的。我看不懂,大概就是這些意思。等我能看懂的時候,這塊碑已經(jīng)不在了。
碑文規(guī)定,凡是違犯村約的,都要自縛在碑前,不進水米,暴曬三日。重犯者,還要在碑前給以杖責(zé),以警百生。如此說,這座石碑又是燕家村人自設(shè)公堂的地方了。據(jù)老人們傳說,燕家村百年間的記載中,從未發(fā)生過偷竊的事情。
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這座廟。那年毛主席來縣里視察,說這座廟是一個古跡,要保護。人們就不敢再拆了??h里還撥了??钚拚艘幌?。到文化大革命,這座廟被從城里趕來的紅衛(wèi)兵給拆了。拆下的磚頭,被村里人弄回去或壘了豬圈或砌了雞窩。文革后,鄉(xiāng)里幾次提議重修燕王寺,可是縣上沒有錢,只好作罷。前年,燕家村里的幾家富戶,私下合計重修燕王廟。于是,村里的大戶紛紛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兩個兒子。于是,重金從城內(nèi)請來了幾個高級工藝美術(shù)師,先畫圖,再設(shè)計修改,反反復(fù)復(fù)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后就從城內(nèi)請來包工隊,叮叮當(dāng)當(dāng)干了三個多月,一座華麗的寺廟重新蓋了起來。聽說竣工那天,縣里的干部們都來剪彩,還請了縣里的劇團來唱了兩天大戲。唱的是《二進宮》《捉放曹》什么的。寺廟前還立了一塊石碑,本來說要重新刻寫上燕家村的村約的,可是村中竟無一個人能背下那幾百字的村約了。石碑就顯得有些大而無當(dāng)了。上邊就只好刻寫了捐資修廟人的名單,大伯的兩個兒子顯顯赫赫地寫在了前面。
當(dāng)時,村里也給我寫了信,讓我回去助興。我因為到外地采訪就沒有回去。過了些日子,我回去看了看,燕王廟真是成了蒼山縣的一景,首先方圓百里前來燒香許愿的就摩肩接踵,廟前廟后都是集市了。叫賣聲哄哄亂響??h委宣傳部的李部長陪著我,笑道:這叫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啊?,F(xiàn)在鄉(xiāng)里發(fā)展經(jīng)濟,這也是一個好辦法。我笑笑,沒有說話。李部長就挺能干的。就扯我去鄉(xiāng)里喝酒。
那場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長喝得爛醉如泥。大伯的兩個孫子一勁猛灌縣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請他放一個什么人出來。我沒聽清楚。好像那個人是燕家村現(xiàn)任黨支部書記的兒子,因為偷了什么被抓起來了。那個副局長一口答應(yīng)。于是,又是亂喝一氣。
我覺得沒趣,就走出來。又來到燕王廟。時值黃昏,集市已然散了。燕王廟前只有兩個老者在打掃衛(wèi)生,塵土飛揚。廟前的那塊碑在飛揚的塵土中,顯得臟兮兮的,還有一些好像是鼻涕之類的渾濁的黏液被人涂抹在上邊,顯得十分尷尬。
我久久站立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寺廟前,暮色已經(jīng)涌上來,我的視野里襲來一陣陣凄涼,我的心也隨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覺我在咀嚼一種文化的苦澀。田野里寂靜無聲,暮色中的村莊浮動著一片渾濁的哀切。我終于明白,豈止是那座石碑沒有了,我記憶中的那座古廟也確確實實不存在了?,F(xiàn)在我看到的,只是一個現(xiàn)代人精心裝飾的仿本。
那場大饑餓來得的確太突然了。
我隨袁娘回到老家的這一年,縣里幾乎是絕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張大著。太陽烤上去,嗞嗞地冒煙。緊接著是一場蝗災(zāi)。據(jù)說旱災(zāi)蝗災(zāi)已經(jīng)像風(fēng)一樣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幾個省份。
這一年,公社的食堂還沒有解散,但也已經(jīng)是冷鍋冷灶了。大躍進那股狂熱已經(jīng)降到冰點。
真像是一場噩夢,田野里什么也不長,老天爺不下一場雨,只有村東那幾十畝地種上了地瓜,半死不活的地瓜秧,跟四類分子一樣的表情。四面的山上和溝里,已經(jīng)見不到綠色,凡是可以果腹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人們用作了代食品。
我每天要走五里路,去公社辦的小學(xué)校去上課。我那年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至今記得我們的老師是一個面色黃黃的年輕女教師,姓苗。她天天給我們講課,暈倒在課堂上好幾回,每天都空出兩三節(jié)課的樣子。苗老師帶著我們?nèi)ヌ镆袄锿谝安耍驗槿缫呀?jīng)因誤食有毒的野菜,死了很多人了,所以只能讓老師帶著去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記得有種叫作“月兒”的野菜,名字十分好聽,毒性卻十分厲害,人吃下去后三兩個時辰,渾身奇癢,就出現(xiàn)豆粒大的紫水泡,抓破了之后,身上就潰爛,無藥可醫(yī)。人死之后,骨頭都是黑色的,可見奇毒無比。我的兩個同學(xué),都是眼睜睜地被“月兒”毒死的。當(dāng)野菜被人們挖光的時候,我們便跟老師去捋樹葉。最好吃的是榆樹葉,還有楊樹葉和柳葉,要用水浸上幾個日夜,去掉那種苦澀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點面,上鍋去蒸。樹葉很快就吃光了,就吃樹皮。樹皮中最好的是榆樹皮,扒下來,曬干,放到碾盤上碾成粉狀,摻上野菜,就算作是上好的食品了。還有楊樹皮、柳樹皮,味道就差多了。很快,學(xué)校里的小樹林里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體的人站在那里,有時貓頭鷹就在那白光光的樹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聽得人心顫顫的。這種感覺我至今還有,我從不養(yǎng)貓,我不知道貓與貓頭鷹是不是一類,但我怕貓,很怕。尤其是怕聽貓叫。
苗老師常常給我們講述共產(chǎn)主義的遠景。我至今記得這樣幾句:共產(chǎn)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每天每頓吃蘋果,每天每頓吃雞蛋。我記得每次聽苗老師講這些美麗而又幸福的遠景時,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來。
村里已經(jīng)聽不到雞鳴狗叫,也看不到炊煙。生活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生氣,只剩下了難挨的日子。天天都有餓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東面的墳地里。人們整日都是傻傻的表情,兩眼灰蒙蒙的,空空洞洞,木了一樣,沒有了哭聲,或者人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哭。整個村子陷入了一種死靜。
三伯終日閑在屋里寫他的書,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三伯原來是一個挺大的干部。
父親一共兄弟五人。父親排行老五。因為我的爺爺與村中的舉人有仇,爺爺被舉人害死,于是,父親五兄弟都參加了紅軍。二伯和四伯先后都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
三伯進城后,在北方一個城市當(dāng)了市委書記。三伯很能干的,據(jù)說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可以一口氣處理上百件案子,且不出差錯?,F(xiàn)仍健在的一位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當(dāng)時就夸獎三伯,說他非百里之才。三伯本來可以升到更高的官位,可惜他被一個戰(zhàn)友帶累得斷送了前程。
這個戰(zhàn)友名叫曹雙,曹雙當(dāng)時是那個城市的副書記兼公安局長。我曾聽三伯說曹雙是個獨眼龍,那只眼睛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瞎了。曹雙愛喝酒,愛說下流話,愛發(fā)火。解放那幾年工作十分出色,鎮(zhèn)壓反革命,懲治不法資本家,干得挺帶勁,很受市民們的歡迎。曹雙還好色。據(jù)說,當(dāng)時市委有幾個女干部都跟他有染。如果曹雙是一個一般的干部,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是一個有著很大權(quán)力的市委領(lǐng)導(dǎo),于是,這一個天下男人幾乎共有的毛病,就給他帶來了危險。
曹雙先是看上了一個姓于的中學(xué)女教員,他是到下面視察工作時,發(fā)現(xiàn)了于教員長得漂亮,就動了心,就指名要于老師到他的辦公室當(dāng)秘書。那個于老師就神神氣氣地到曹雙的辦公室上班了。三伯知道了,不同意,三伯說那個于老師過去是個交際花,在日偽時期有劣跡。三伯就把于老師調(diào)了回去,理由是教育部門缺人。曹雙不高興,說三伯不支持他的工作。曹雙資歷比三伯老,不怕三伯。三伯這一回卻發(fā)了火:老曹,你是有家室的人,市委幾個女的已經(jīng)讓你給搞得亂了套,你還要怎樣搞?曹雙只好悻悻地作罷。
市里有個名角,叫邊彩玉,唱青衣的,唱得絕好。曹雙喜歡得不行,每每邊彩玉演出,曹雙都要去捧場。有些戲迷就看出了名堂,私下說曹書記要栽倒在邊彩玉的腳下了。果然就出了事。
那天,曹雙吃了酒,就帶著警衛(wèi)員去聽?wèi)颉蛏⒘?,曹雙就上臺跟演員們握手,還邀邊彩玉到公安局去演一個夜場。邊彩玉就去了。
到了公安局,夜已經(jīng)很深了。邊彩玉唱了一出折子戲,就要回去,曹雙就讓別人先走,要留下邊彩玉談?wù)勗?。邊彩玉賠笑說:今天太晚了,曹書記要休息啊。曹雙就黑下臉來:我找你談工作,晚什么晚?邊彩玉就不敢再說,就跟曹雙到了一間辦公室,曹雙進了門就笑,你要是不想談就不談了吧,你再給老曹我唱一段吧。邊彩玉就唱了一段。唱著唱著,曹雙的酒勁就涌上來,就撲過去抱住了邊彩玉,邊彩玉嚇得喊起來。曹雙就更來了勁,笑道:別叫別叫。就按住邊彩玉脫衣服。值班的副局長就闖過來,勸開了曹雙,邊彩玉已經(jīng)讓曹雙扒得只剩下內(nèi)衣了。曹雙正在興頭上,破口大罵副局長:你給老子滾出去!副局長給邊彩玉遞一個眼色,邊彩玉抓過衣服跑了。曹雙的好事就沒有做成。第二天,曹雙的酒醒了,就有點后悔,讓警衛(wèi)員去給邊彩玉道歉。警衛(wèi)員去了回來說,壞了,邊彩玉罷演了。
那個于教師就在學(xué)校教不下書去了。總有人罵她是破鞋。有一天,有人在她的家門口掛了一只舊鞋,她氣惱地揪了下來,然后就破口大罵。罵到后來,就哈哈亂笑,笑完了,就瘋了。后來就在城里亂跑,再后來城里就不見她的影子,不知所終。
四十年之后,我曾到A市采訪這件事。幾個老人淡淡地說: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在人們心目中的威信很高,兩個女人生生毀了一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誰能不恨啊。那時共產(chǎn)黨嚴(yán)厲得很啊,現(xiàn)在要是還像當(dāng)年那樣就好了啊。
這是一種沉重的牢騷。沉重得讓人不好承受。
曹雙只有一個兒子曹迪,曹雙被殺之后,一直由政府撫養(yǎng),后來上了大學(xué)。我前年在海南見過曹迪,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個中年漢子。我沒有見過曹雙,可仍舊相信他身上有著曹雙的影子。曹雙應(yīng)該是這種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的。曹迪在一家合資公司任總經(jīng)理,我見到他,提到了我三伯的名字,曹迪哈哈大笑。之后,熱情地款待了我。他向我介紹他的公司,說得興致勃勃,卻只字不提他的父親。
臨別那天,他為我餞行,在一家挺豪華的酒店擺了一桌豪華得讓我眼花繚亂的酒席,他只帶他的一個女秘書陪我吃飯。曹迪那天喝得醉了,問道:你是要寫我爸爸的吧?
我聽得一愣,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曹迪淡淡一笑:其實我爸爸是撞在毛主席的槍口上了。你想想,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剛剛打下天下,不那樣干行嗎?這事要是放在現(xiàn)在,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按照我爸爸那個罪過就槍斃,我還不知道已經(jīng)被槍斃了幾回了呢。說罷,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點頭道:曹伯伯其實挺可惜的,我三伯說他是一個很能干的人呢。
曹迪笑道:我現(xiàn)在玩過的女人,我父親的在天之靈或許想也不敢想。他拍拍手,就有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當(dāng)著我和曹迪那個女秘書的面,毫不羞臊地坐在了曹的腿上,并在曹迪的臉上身上亂摸亂啃著。
我愣了愣,就有些坐不住了。那個女秘書似乎司空見慣,毫無表情,專心致志地對付著桌上的酒萊。
曹迪笑道:你信不信?這已經(jīng)是我玩過的第二百三十七個女人了。說著,就掀開那女子的衣服,揉搓那女人的乳房。那女子立刻就發(fā)出快樂的呻吟聲。
我立刻頭疼欲裂了,我記不得我是怎樣離開的。我回到賓館,收拾了行裝,當(dāng)天就離開了海南。后來,我見到三伯,提起了這件事。三伯淡淡笑道:小曹這些年一直仇恨我哩。
我有些醒悟,曹迪是在向我示威,或者是向那個年代示威吧。
三伯不再說,轉(zhuǎn)身走到桌案前,提起筆來,在宣紙上潑墨。我看著三伯仍然很直的背,他身上還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衣,已經(jīng)打了幾處補丁。三伯文革后出任某省的副書記,可他沒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書立說,寫字畫畫,悠哉游哉。
我總感到三伯同時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老了,歷史已經(jīng)把他拋到了社會的邊緣地帶。他在寂寞中守護著一種圣潔的東西,他不為洶涌而來的時代大潮所動,他的生存本身就對時代的進程發(fā)生著有益的制衡作用。三伯到死也不會有惶惶不安的樣子,他應(yīng)該是一個智者。領(lǐng)袖無有民眾不成其為領(lǐng)袖,導(dǎo)師沒有弟子不能成為導(dǎo)師,但是對于智者來說,只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沒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個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著,今年八十九歲。(我這篇稿子殺青之時,傳來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寫字時,突然直直地倒下了,等干休所的醫(yī)生匆匆趕來時,三伯已經(jīng)沒有了心跳。真是無疾而終。享年九十歲。)
這里還要交代三伯的一個情節(jié)。
曹雙被槍斃后,三伯被開缺賦閑在家。他身體不好,身上有三處彈片沒能取出,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寫書。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過師范,曾在延安抗大教過書,曾被視為我們黨內(nèi)的秀才。他還跟毛主席很熟悉。因為曹雙的問題三伯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寫書了,到了1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諸子百家論》已經(jīng)出版了。
1962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視,途經(jīng)A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聽:那個秦秀才哪里去了?我拜讀過他的一本《先秦諸子百家論》,很好。
A市領(lǐng)導(dǎo)就談了三伯的情況。
毛主席就笑:腦殼頑固不化,找他來見我,我給他開通開通。
三伯就被引來見主席。
毛主席笑著說道:聽說你要當(dāng)陶淵明,可惜你生不逢時啊。
據(jù)三伯后來回憶,毛主席跟三伯談了他那本書,提了一些意見和建議。毛主席后來就要三伯出來工作。三伯說,他要寫完下一本書再說。毛主席就笑:我從不強人所難,或者你真會成為我黨的司馬遷。但是我還是要勸你研究一下中國當(dāng)代的經(jīng)濟問題,我們十分缺乏這樣的專家,只有一個陳云同志,是很不夠的?!皞}廩實則知禮節(jié)”,是不是這樣?古人這樣說,我不大相信。我想你還是研究一下農(nóng)民的狀況、農(nóng)民的問題。你還是要出來工作,現(xiàn)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書本。你好像有什么情緒么?
三伯就舊話重提,講到了曹雙的事情,認(rèn)為處理太重了。
毛主席靜靜地聽完了,點點頭,嘆道:我們殺了幾個有功之臣,也是萬般無奈。我建議你再重讀一下《資治通鑒》,治國就是治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不國。如果臣下一個個都寡廉鮮恥,貪污無度,胡作非為,而國家還沒有辦法治理他們,那么天下一定大亂,老百姓一定要當(dāng)李自成。國民黨是這樣,共產(chǎn)黨也是這樣。殺張子善劉青山時,我講過,殺了他們就是救了兩百個、兩千個、兩萬個?。∥艺f過的,殺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無奈,不得已啊。問題若是成了堆,就要積重難返了啊!主席的聲音有些發(fā)澀。
三伯聽得呆了。窗外的北風(fēng)呼呼響著,銹鐵般的枯枝發(fā)出海潮般的嘯聲。
毛主席看著三伯,緩緩地道:你研究歷史,不知道你對明史怎么看的?崇禎皇帝是個好皇帝,可他面對那樣一個爛攤子,只好哭天抹淚了喲。我們共產(chǎn)黨不是明朝的崇禎,我們絕不會腐敗到那種程度。不過,誰要是搞腐敗那一套,我毛澤東就割誰的腦袋。我毛澤東若是腐敗,人民就割我毛澤東的腦袋。
三伯怔怔地。他后來對我講,他當(dāng)時感覺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樣矗立在他的面前。
毛主席走后不久,三伯調(diào)A省任副省長。是時1963年春天,中國已經(jīng)遠離了那個可怕的荒年。但另一個可怕的年代正在悄悄向人們走來。
1960年夏天,村里的食堂已經(jīng)辦不下去,只好解散了。各家各戶重新起了爐灶,只是稀少了炊煙。
每天都有人死去。時值盛夏,田野里已經(jīng)沒有了綠色的植物,以至連樹根、草根,凡能夠咀嚼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人們拿來充填了肚皮。可是村里的紅薯地,卻沒有人去挖。村里杜二娘七歲的兒子杜小山餓得扛不住,半夜到地里摸了一塊紅薯,就狼似的吞起來。不承想被偷偷跟蹤來的杜二娘從后面一把奪過去了,一向溫和的杜二娘變得猙獰極了,嘴里罵著:你個賊崽子,幾時學(xué)會偷了。就亂打起來,杜小山立刻鬼叫起來。等村里人趕來拉開瘋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經(jīng)被打得渾身是血,一張小嘴被二娘擰得爛爛的,昏死過去了。杜二娘凄慘的聲音在村里炸響著:燕家村可從沒出過賊啊,為什么就讓我家遇到了啊!這叫我如何在村里做人???小山啊,你丟了你祖宗的臉面?。鑶?。
那天,大伯從地區(qū)回來,在地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把村支書志河喊來了,聽了志河的匯報,就讓志河帶著鄉(xiāng)親們把地里的紅薯挖掉。
志河驚訝地?fù)u頭道:還沒熟啊。
大伯惱怒地罵道:你混了,真要到人都餓死的時候,才算熟了嗎?
志河也有些火了:哥,你是大官,要說你去說嘛。就轉(zhuǎn)身倔倔地走了。
那天黃昏,大娘也從縣上回來了,進了門,就軟軟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臉黃黃地喘著。大娘很少回來,我們幾個孩子天天盼著她回來,因為她每次回來,總能給我們帶回一些吃的。
我們幾個孩子擁過來,饑餓的目光狼一樣盯著大娘。大娘看懂了我們的目光,歉意地笑笑:這回沒帶回來吃的。玩去吧。
孩子們失望地走開了,大娘輕聲地喊住我,等別的孩子走盡了,從懷里掏出一塊烤紅薯塞給我。我記得那塊烤紅薯是黃綠色的,其間有許多壞了的苦丁。我至今常常在夢中憶起那種誘人的顏色。
大娘對我說:吃吧,快點吃吧。
我暈暈地看著大娘,怯怯地接過來。剛剛咬了一口,突然身后伸過來一只大手,奪走了那塊紅薯。我回過頭,竟是大伯,硬硬的目光盯著我。
你回來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兇兇地問我:哪兒來的?
我的幾個哥姐聽到了大伯的吼聲,都擁過來,狼一樣的眼睛盯著我。我至今記得那目光中有許多仇恨。
大伯罵道:是從地里偷來的吧。你這個賊崽子。
大娘急忙說:你怎么這樣罵孩子啊。
你還護著他不成?大伯一揚手,給了大娘一記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來,跳腳跟大伯吼起來:你不問問清楚,就打人??!
大伯罵:我打你給他們看的。看誰敢去偷!
我突然撲過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手,我就飛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沖過來,揚揚手,威嚇著我。
袁娘跑過來,拉住大伯:你也不問問明白,這塊紅薯是大嫂從縣里帶回來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聲音一下子軟下來:你說清楚嘛。
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講話嗎?
大伯摸摸我的頭。我抬手擋開了。
大伯嘆口氣,轉(zhuǎn)身出去了。
三伯緩緩走進屋子,走到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低低的聲音道,孩子,別怪你大伯。說罷,再也無話,就踱出院門。
月亮膽怯怯地從云層后面露出頭來,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顯得消瘦極了。很快又淹沒在黑黑的云朵里了。
當(dāng)天夜里,志河站在村委會的房頂上,拿著喇叭嘶啞地喊話,要社員們到村里的東大場上去開會,秦書記要講話。村民們就去了,見大伯早早等在了場上。志河袁娘幾個村干部呆呆地站在大伯身邊。大伯身邊放著一張木桌,桌上燃著幾支昏黃的土蠟,受驚似的燭光在夜風(fēng)中慌慌地竄動著。
大伯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說:今夜開這個會,是告訴大家,村里已經(jīng)決定了,讓大家去挖地里的紅薯。村民們聽得愣住了,直直地看著大伯。
大伯說:咱們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啊,都把地里的東西挖了,不能眼睜睜看著餓飯啊。我聽說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里的一塊紅薯,讓杜二娘打得半死,這不好嘛,不怪孩子嘛。杜二娘來了沒有?就有人喊:杜二娘,秦書記喊你哪,前邊來!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顫顫地走到前邊,傻傻地看著大伯,社員們也都呆呆地看著大伯。大伯聲音有些發(fā)澀,喑啞下來:二娘,我老秦替孩子給你道歉了。說罷,大伯突然彎下腰去,給杜二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
杜二娘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猛轉(zhuǎn)身跑出了會場??蘼曉诤诤诘臅缫袄镯懙昧?。沒有人去勸杜二娘,村里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下晚已經(jīng)死了。
袁娘帶頭喊了一聲:去挖紅薯??!就轉(zhuǎn)身向田野里走了。社員們緊緊隨著袁娘,擁進了田野??帐幨幍膱隼?,只剩下了孤單單的大伯,在那里久久地呆呆地站著。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覺得大伯變得十分可愛了。我沒有隨人們?nèi)ネ诩t薯,我坐在空空的場上,遠遠地看著大伯。大伯也遠遠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三伯也來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可是什么也沒有說。三伯拉起我的手,往村里走了。我感覺三伯的手冷冷地顫動。
黑黑的夜色像水一樣在村道上沉沉地涌動著。
又過了兩個月,就進入了1960年的冬天,寒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地掠過已經(jīng)沒有多少生氣的村子。村里已經(jīng)沒有炊煙。整日整日地沒有一點聲息,像一座古墓那樣可怕的寂靜。
鋪天蓋地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雪厚厚地蓋在了田野中。天晴了,刺眼的陽光在雪地里喘息著。讓人聽著心顫顫的。
那天,我一早醒來,見村里的人都拖著軟軟的身子去掃雪了。袁娘也拖著浮腫的兩條腿去掃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楊樹葉子做成的飯,就去上學(xué)了。道路已經(jīng)被掃得干干凈凈,幾個男人和女人扶著掃帚和鐵锨軟軟地站在路旁看著我們,我認(rèn)出他們是公社的干部們。雪都被堆在了道路兩旁,路面已經(jīng)露出了干松的黃土,散發(fā)著黃土的泥香,誘發(fā)著人們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時地抓著道旁的雪吃著,那天我吃了很多雪,我至今記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系緊了腸子一樣,有些隱隱的疼痛。我感覺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果然,在第一堂課,就歪倒在了課桌底下了。緊跟著,就歪倒了另外幾個同學(xué)。我是被苗老師背回家來的。
我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家里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這是鄉(xiāng)下治肚脹的一種土法。我想坐起來,可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呆呆地看著窗外,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袁娘把一碗柴灰水端給我,讓我喝了。就問我:還疼不疼了?柴灰水澀澀的,我直想嘔,不想說話,就點點頭。這時就聽到街門一響,院子里就傳來志河的聲音:五嫂在家嗎?袁娘就應(yīng)道:志河吧,快進來吧。
豆芽菜一樣的志河就晃進門來,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過干柴一樣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問袁娘:大哥大嫂沒回來?
袁娘嘆一口氣:聽說蒼南縣好幾個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里了,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大嫂過兩天就回來,說是要在咱們村里下鄉(xiāng)。
志河苦笑笑:五嫂,村里有人說要去逃荒哩。你看這事?
袁娘悶了一下:不行,縣上講了,眼下全國都是這年景。咱們?nèi)e人的地面上討食,人家吃什么???讓黨員們?nèi)プ鲎龉ぷ鳎粋€人都不要去,不能給咱燕家村丟人敗興的。餓死一條命,丟了兒孫的臉啊。那天縣上的方書記就在會上這樣講的。話重喲。
志河嘆道:都閻王喊門的年景了,還顧什么兒孫的臉喲。亂扯嘛。
袁娘嘆口氣:志河,咱們做干部的,莫要對鄉(xiāng)親們亂講的。
志河不再說話,就坐在院子里掏出一指用舊報紙撕成的煙紙,卷煙。然后就湊近土蠟點燃,屋子里就升騰起一股菜葉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葉子卷的煙。那年代,村里的許多煙民就用它來替代煙草。
志河默默地吸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到腳下踩滅,對袁娘說:五嫂,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說吧。
志河嘆了口氣:我也沒有想好,那樣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頭。
袁娘怔了怔:我聽別人說過了,你真敢想啊。
志河嘆道:咱們當(dāng)干部的,不能眼睜睜看著村里這么死人啊。
袁娘點點頭:是啊,再想想辦法吧。那種事是萬萬不能干的啊。
志河說:我們當(dāng)干部的,總不能讓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餓死啊。就說不下去了。
袁娘默然無語,呆呆地看著志河。
志河道:縣里傳來了話,地區(qū)要修水庫哩。公社要咱們燕家村出三十名勞力哩。
袁娘道:我也聽說了,村支部要去一個帶隊的哩,還是我去吧。你婆娘有病,脫不開身的。
志河悶悶地說:其實我是真想去哩,在家天天費心呢。你一個婦道人家,怎好去干那種力氣活???
袁娘笑了:你小看我哩。當(dāng)年支前的時候,我一個人一口氣背過一百多個傷號哩。
志河也笑:不敢小看嫂子哩。
袁娘說:就這樣吧,我去水庫。
志河說行,就抬起屁股走了。我肚子里一陣亂叫,大概是那碗柴灰水發(fā)生作用了。就坐起來,袁娘扶著我,我扶著墻去大解。到了街上,就看到志河踢著疲疲沓沓的步子,消失在暗夜里了。街道上,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寒風(fēng)呆呆傻傻地吹過去。
1961年冬天,縣委指示各公社抽調(diào)人力去修朝陽水庫。朝陽水庫至今仍是蒼山縣最大的一個水庫,于1963年春天竣工?;蛘呓裉斓娜藗儾豢赡芟胂?,在那樣一個饑餓的年代,政府竟然還能有這種舉措。燕家村抽調(diào)了三十名民工,在西北風(fēng)呼叫著的一個早晨,到公社集合了。
我那天正在公社的學(xué)校上課呢。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我聽不進課去了。一下課就跑到公社的大院里去看熱鬧。就看到公社的院子已經(jīng)擠滿了,各村來的民工都帶著工具站在寒風(fēng)里。還有幾面旗子在風(fēng)中獵獵飄動著,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雄壯的聲音。院子的中央搭起來一個席棚子,算是主席臺了。上邊還掛著一幅大標(biāo)語,紅紙黑字亮人眼目:讓高山開道,叫河水讓路。
天陰陰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我感覺有些冷,就想回去了。剛剛要走,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順著聲音一看,原來是袁娘。袁娘笑道:援朝,你別走,一會兒我給你吃的。
我高興地問:什么吃的?。吭镄Φ溃阂粫耗憔椭懒?。
人群一陣躁動,有人說:來了來了。袁娘也對我笑:你大伯來了。
我回頭去看,見有幾輛吉普車開進了公社大院。瘦干干的大伯跟縣委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下了車,就上了主席臺子。公社的干部們就忙朝會場喊話:大家靜一靜了,秦書記來看望我們來了!
天果然就下開了霏霏的細雪,我抬頭看去,就覺得天上要是下白面該多好呀。我至今記得當(dāng)時這一個念頭。每當(dāng)下雪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一個充滿了理想色彩的比喻來。這時,大伯就上了臺子,開始講話。
大伯站在高高的臺子上,他眼前是數(shù)千名面呈菜色的鄉(xiāng)親。小風(fēng)呼呼地刮著,小雪花在人們頭頂上落著。
大伯高聲喊著:鄉(xiāng)親們,我老秦送你們出征來了!我們蒼山縣,打敗了日本鬼子,打走了蔣介石。今天,共產(chǎn)黨號召我們?nèi)バ匏畮?。我們一定不能讓黨失望。人定勝天。愚公移山。
人群一片寂靜,誰也不說話,我聽到大伯的聲音在滿天的飛雪里像凍石頭一樣硬硬的。
開罷了誓師大會,各村出征的勞力到公社的食堂領(lǐng)取菜餅子,每人兩個,還有一碗熱湯。然后就出發(fā)。袁娘帶著我去領(lǐng)了兩個菜餅子,把菜餅子塞給了我,她喝了那碗熱湯。她笑著對我說:娘去了,得走些日子哩。你就跟著你三伯吧。
我只顧狼吞虎咽著那兩個菜餅子,一邊吃一邊亂點著頭,竟沒有細細看看袁娘。后來袁娘走了,大伯看到了我,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援朝,快去送送你娘。
我醒過來,把最后一口菜餅子吞進肚里,就跑出院子,就聽到一片敲鑼打鼓的聲響。只見黃土道上,漫天飛雪,紅旗飄飄,民工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我已經(jīng)看不到袁娘在哪里了。
袁娘第二年春天才回來,只是那時袁娘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一絲笑容在臉上僵住,似乎她突然有了一個什么念頭,而這如煙一樣的念頭已經(jīng)飄散了。民工們抬回的是袁娘的尸體。聽民工們說,袁娘是生生累死在工地上的,她事事干在別人前邊,還把干糧給別人吃。那天,她頂著寒風(fēng)挑河泥,就昏倒在河壩上,再也沒有醒來。
給袁娘下葬那天,我默默地淌著淚,固執(zhí)地坐在墳地里不走。家里人勸不動我,就先走了。我聽著田野里的風(fēng)低低地吹過來,聽著風(fēng)兒鉆入墳土的聲音。我知道我再也沒有袁娘了。我哇地放聲哭起來。
我常常想著一個問題,關(guān)于精神與物質(zhì)的關(guān)系。我們這些年或許過于強調(diào)了物質(zhì),精神在物質(zhì)面前仿佛變成了一個受氣的上不得席面的小媳婦兒??墒俏覀儾荒芡洠覀兊脑訌検窃谀莻€年代,人們勒緊褲帶干出來的。我們今天會狠狠嘲笑精神原子彈這句曾經(jīng)風(fēng)傳一時的豪言壯語,可是歷史偏偏開了這樣一個一點也不幽默的玩笑。我們先是有了精神的原子彈,才有了物質(zhì)的原子彈。
如果說我們用血肉筑起朝陽水庫,那么凝聚血肉的則是精神的原汁。
袁娘走后的第十天的夜里,志河在他家里開了一個民兵會。第二天夜里,就膽大妄為地帶著村里的民兵把公社的糧庫打開了,弄出了九袋玉米。為此志河招來了殺身之禍。
我常常感慨,或者那天志河真是暈了頭了,已經(jīng)被饑餓煎烤得耐不住他那焦躁的性子了?;蛘咧竞幽翘煲估锔鷰讉€民兵一定想了很久,終于他們作出那一項可怕的決定。據(jù)村里曾經(jīng)參與了那件事情的老人們回憶,志河叫他們?nèi)サ臅r候,眼睛紅紅得像是冒血。他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那時的志河,血管里的液體正在急涌奔流,志河已經(jīng)決定了一件讓全村人臉紅至今的事情。
志河講了想法,眾人一下子都驚呆了,有人呆呆地問:這,可是犯法的事情啊。
志河慘慘一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村里人一個個就這樣死去,咱們是借,借還不行嗎?那么多種子糧在糧庫里閑下一冬也是閑著,咱們借借還不行嗎?他空空的目光四下看著,漸漸,他的眼睛紅了起來,漸漸就紅得像澆了雞血一樣,惡惡地盯著眾人。
借。志河終于為自己這個決定找到了一個理由。凡事如果不做,只有一個理由;如果去做,總有一百個理由任你挑選。
民兵們悶悶著,誰也不肯說話,滿屋子里只聽到一種犯罪前緊張的喘氣聲。
窗外,月亮被云彩掩死了,寒風(fēng)嗷嗷地叫著,在村道上瘋跑著。正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志河抽了幾口樹葉子煙,大口大口地吐著濃濃的煙霧。他啞聲道:大家就不要去了,我一個人去就是了,日后有了什么我秦志河擔(dān)著吧。說罷,就跳下炕來,扯起幾條麻袋,兇兇地走出門去。
終于,有幾個年輕的民兵,跟著志河出來了。
屋里有人沖出來,低低地喊一句:志河,你們?nèi)ゲ坏冒。?/p>
志河聽到這一聲喊,腳步猛地停住。他回過頭來,看到幾張欲哭無淚的眼睛。志河嘆了口氣,就大步走了。
當(dāng)他們走到村口那塊石碑前,志河的腳步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他沒有去看那塊刻寫著約束燕家村人行為規(guī)范的石碑。
公社的糧庫只有糧食局的一個馮大水守著,大水已經(jīng)被餓得頭暈,早早躺在床上了。對翻墻過來的這十幾個人,竟是毫無察覺。
志河他們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把糧庫的門弄開了。他們擁進去,滿滿地裝了幾麻袋玉米,拖出了糧庫。就在出大門的時候,就聽到一聲吼:站??!
志河一驚,回過頭來,昏昏黃黃的燈光下,管糧的保衛(wèi)馮大水黑黑地站在糧庫門口,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志河。大水是縣糧食局的。到燕家村收過糧食,大家當(dāng)然認(rèn)識他了。
無人知道是偷,有人知道則是搶。偷則還有羞恥之心,搶則把這種行為推上了赤裸的絕境。志河并沒有想到搶。志河呆在了那里。幾個背著糧食的民兵也愣愣地看著大水。
志河非常難看地笑了笑:大水。
大水罵道:秦志河,你怎地干開了這種事啊?
志河垂下頭,許久,抬起頭來,已經(jīng)滿臉是淚了。就看著大水說:大水兄弟,我們不能看著村里人一個一個地死啊。
大水就濕了眼,聲音像一下子被抽去了骨頭,就軟下來:志河兄弟,這可是種子糧啊,有道是餓死爹娘,不吃種糧啊。你們都是當(dāng)村干部的,這道理是該懂的啊。
一陣沉默。空氣緊張得像拉滿了的弓。糧庫里只聽到呼呼的喘氣響。
志河猛地吼一聲:大水,你跟我滾開!吼罷,拖起一包糧食就走。
大水嘩啦一聲就拉開了槍栓:志河,聽我一句,這糧食動不得啊,是要掉頭的啊。
志河凄然地說:我什么都明白,可現(xiàn)在顧不得許多了。
大水硬硬地說:我不能讓你們這樣走的。
志河點點頭:我知道。猛地抬手,打昏了大水。幾個民兵就上去捆了大水。
志河把糧庫的十幾袋子種子糧弄到了村里。當(dāng)夜就開了社員大會,讓各家各戶把糧食帶回去。
于是,一個出乎志河意料的景觀出現(xiàn)了。鄉(xiāng)親們眼睛里冒著一種就要燃燒的熱烈,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搬那些已經(jīng)分配好的糧食。志河去公社糧庫劫糧的事情在村里已經(jīng)傳開了,人們驚得透不過氣來了,燕家村從沒有人干過這種事情啊,真是膽大包天了。志河瘋了不成?人們慌慌地?fù)淼酱逦瘯拇笤鹤永铮涂吹街竞訋讉€人弄來的那十幾包糧食。土蠟燃起昏黃的光,蕩起飄忽不定的暗影,像鞭子一樣在人們的身上抽打著。
志河干干地喊道:大家把這些糧食分一分吧。
沒有人響應(yīng),志河的聲音顯得無力極了。像是很容易就能被人折斷的枯枝。
志河又心虛虛地喊了一聲,仍是沒人去動。一個老漢走過來,盯住志河:志河啊,怎么能干這種事呢?哀哀地看了志河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轉(zhuǎn)身走了。于是,鄉(xiāng)親們就一個個走出了院子。最后,院子里只剩下志河和那堆糧食。
天空黑黑的,院子里點燃的那幾支土蠟,有氣無力地燃燒著。志河就木木地怔在了那里。他沒有料到,他們幾個舍身為鄉(xiāng)親的行為,他們對村民們的關(guān)懷,竟像是一顆擋在村民們腳下的小石子,被村民們輕蔑地踢飛了,志河突然覺得自己挺窩囊、挺沒勁、挺操蛋的了。幾個早就蔫頭蔫腦了的民兵,突然蹲在地上,傷心地哭了。嗚嗚地。哭聲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飄散著,顯得那樣軟弱無力,像殘秋中田野里悲悲的蟲鳴。
志河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頭來,仰天長嘯一聲。一口濃濃的熱血就噴出來。
其時,天寒徹,夜無聲。
天蒙蒙亮?xí)r,志河讓民兵把糧食送到了公社,自己去自首。幾個年紀(jì)大的村民就趴在村頭那塊石碑前痛哭著??蘼曄袷荏@的鳥兒一樣在村中飛來飛去。整個燕家村陷進了惶惶不寧的氣氛中,人們感覺到一種比饑餓更嚇人的事情就要來臨了。
1994年的春節(jié),我面對著一桌豐盛的年飯,把這段故事對女兒說了。女兒睜大眼睛,問我: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民族,在饑餓的死亡線上,能夠如此理性冷靜。您講的是真的嗎?
我艱難地苦笑笑:是真的,的確是真的,你的姥姥就是在那年餓死的。
女兒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編造一個神話。或者,她真的不相信曾經(jīng)存在過這樣一段歷史。女兒笑著說:我看過一部反映那個年代的中篇小說,那篇小說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帶著憤怒的感情,帶著紅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糧庫的。這篇小說還獲了獎的。
我搖搖頭:我也讀過那部名噪一時的小說,但我總不肯相信作家寫的那就是真實的生活,至少在蒼山縣里就沒有發(fā)生過那種事件。也絕不會發(fā)生那種事件的。
女兒笑了:您別是把記憶中的東西藝術(shù)化了啊。您看看當(dāng)代的中國人,就會知道您記憶中的是否真實了。昨天下了一場大雪,您見過有掃雪的嗎?您這些年見過有掃雪的嗎?這就是中國人啊。
女兒挑釁的目光盯著我。我啞然。的確,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城市沒有人掃雪了。每年下雪之后,都要出幾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樓門前,雪仍舊堆得厚厚的。人們連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句最為保守的格言也忘記得干干凈凈了。
女兒看我怔怔的,就嘲笑著問我:既然那個年代那樣饑餓,為什么人們竟能夠自甘潦倒,聊以自斃呢?為什么竟沒有人破門入戶,搶劫造反呢?他們分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卻竟沒有互相殘害。真是還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
我點頭說:基本上是這樣的。
女兒感慨地說:那個年代的人真是老實啊。如果現(xiàn)在趕上一個饑餓的年代,人們還會那樣嗎?
我看看她:你說呢?
女兒一臉惶然:說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搶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銀行搶了。
我呆呆的,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著女兒那張平靜的臉,我知道女兒說的是真話。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話。
我再也無心吃飯了,轉(zhuǎn)身去看窗外,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還沒有化。太陽光在雪地上歡快地跳舞。果然是沒有人掃雪。聽說已經(jīng)出了好幾起交通事故了。昨天晚報上講,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被人殺了,尸體被埋在了雪地里。丈夫?qū)ξ抑v這件事的時候,口氣淡淡的,好像在說一件小孩子的游戲。我開始恐怖雪,皚皚白雪中竟掩埋著黑暗的兇殺。一種精神的民族的兇殺?
的確,對于這樣一個年代,對于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動筆,以至于現(xiàn)在我坐在書桌前,回憶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我竟懷疑我是否真的在那樣一個時代生活過。我該怎樣寫那個年代、那些人物?好像真是很難的。那一個年代那些無恨無悔餓死的人們,能否代表中國?在當(dāng)今熱鬧的現(xiàn)實景觀中,我這樣一個回憶,顯得那樣蒼白,而且有毛病。那一場饑餓,像一場風(fēng)一樣,早就刮得無影無蹤了,卻讓我保持著驚恐的記憶。那一個沒有詩情的年代,卻讓我終生高山仰止。
我今天重提這一段歷史,不僅僅是回憶那一場恐怖的饑餓。我是重新被那個年代中那種鎮(zhèn)定自若的精神秩序所震撼。我們竟是在一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時尚中安詳?shù)囟冗^了那場可怕的災(zāi)難。不要總是指責(zé)那一個年代吧。不要總是對那一個年代的中國百姓簡單地理解為愚不可及吧?;蛘哒f,那一個年代有著過多的悲劇和錯誤,但是它竟是充滿了神圣的原則和偉大的人格。以致使我們每每回憶起,總感覺像是敲打一塊鋼板,叮當(dāng)作響,激越雄渾。
退一萬步講,我們惱怒那個經(jīng)常充滿了錯誤和悲劇的年代,但我們總不應(yīng)該倒污水似的連同盆中那潔凈的嬰兒一同潑掉。我們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歷史,我們應(yīng)該珍惜那種潔凈,我們應(yīng)該紀(jì)念那個物質(zhì)絕對危機,而精神竟絕對燦爛的年代。換句話說,我們的確不應(yīng)該把那一個人格燦爛的年代,錯誤地看成精神愚昧的年代啊。
或者那一個年代的精神原則,本身太高傲了,這使得它與我們現(xiàn)實中活得有滋有味的人們之間產(chǎn)生了悲哀的隔閡。因為那個年代的精神幾乎是處在了極致,超越了我們今天能夠合理想象的界限,對于只重視現(xiàn)實而不在乎歷史的當(dāng)代中國人,斷定它只是野史傳說而不予置信,從而漸漸忘記了它是一個重要的、關(guān)于中國曾經(jīng)是怎樣活著的例證了?;蛘哒f,匆忙的當(dāng)代國人,早已經(jīng)被利益驅(qū)動搞得焦頭爛額,已經(jīng)喪失了體會它的心境和教養(yǎng)了。
我可憐的女兒啊。
1994年的春節(jié),我一夜無眠,我想了很多。這也許就是我這篇文章的最初沖動吧。
志河帶上那些糧食去公社自首了。公社被驚呆了。當(dāng)下就用麻繩捆了志河,又派人到糧庫找到嘴里被堵了破布,被捆成一團的大水,一并解押到縣里去了??h公安局就把志河和大水拘押起來,連忙向縣委匯報。
縣委方書記聽到匯報,驚呆了。那是一個公社的種子糧啊,竟敢有人這么膽大妄為,而且還是一個村黨支部書記帶頭干的。反了反了!
方書記是大伯的老部下,當(dāng)他聽到是大伯的堂弟犯的案子時,很是為難地給地區(qū)掛了一個電話。大伯接了電話,聽得呆呆的,電話里好半天沒有聲響。方書記顫顫地問:秦書記,您看這事……
大伯猛地火了:這還用請示我嗎?這是反革命事件。懂嗎,反革命!大伯把電話摔了。
方書記放下電話,嘆了口氣,就對通信員說:你把秦志河叫到我這里來。通信員就去公安局帶志河來見方書記。
兩眼沒有了一點光彩的志河被押進方書記的辦公室。彼此都認(rèn)識而且熟悉。方書記點點頭坐著沒動,浮腫的雙腿已經(jīng)很難使他站著說話了。他指指椅子:坐吧。
志河一臉慚愧之色:方書記,我……我真是昏了頭啊。說罷,就垂下頭,傻傻地坐在椅子上,再無一句話了。
方書記悶了一會兒,就問了問村里的情況,特別問了問死人的情況。志河一一說了。方書記不時點點頭。最后看看表,就喊通信員進來帶志河回公安局。
志河站起身,悶悶地問了一句:這事我哥知道了吧?
方書記點點頭。
志河又問:他說什么了?
方書記哀下臉,沒有回答。對通信員揮揮手。
志河低下頭,轉(zhuǎn)身要走,門就開了,就聽到有人顫顫地喊了一聲:志河。
志河回頭看,見是大娘走進來,哀哀地看著他。
志河怔住了,干干地叫了一聲:大嫂……頭就低下去。
方書記跟大嫂點點頭,吃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通信員就站在了門口。屋里只剩下了大娘和志河。大娘嘆口氣:我剛剛聽說了,你怎么會做下這等事呀?
志河低下頭:我實在不忍看鄉(xiāng)親們餓死啊。
大娘說:你也不是在黨一天半天了,現(xiàn)在什么形勢啊,修正主義掐我們的脖子,老天爺鬧自然災(zāi)害,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們還不能餓幾頓飯嗎?挺一挺就過去了嘛,總不會比咱們打鬼子那年月難過吧?可你怎么能……
志河垂淚道:大嫂,我已經(jīng)知道做下錯事了,現(xiàn)在悔得腸子疼哩。我對不住村里的鄉(xiāng)親,做下這等壞了村子名聲的事情。把這事刻在村前的石碑上吧,讓后人知道,餓死也不能去偷??!就呆呆地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窗子,有一只蒼蠅軟軟地趴在上面飛不動了。
大娘嘆道:志河,你何止是丟了村里的臉面啊,你糊涂啊,你是丟了共產(chǎn)黨的臉面?。?/p>
志河身子一顫,呆呆地看著大娘。
大娘看看志河:你還有什么話要講的,家里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嗎?
志河就濕了眼:日后就靠給大嫂你了。
大娘點點頭,怨怨地看了志河一眼,就低頭出來了。
志河回了縣公安局的看守所。
案子就報到了地區(qū),批示很快就下來了。開除志河的黨籍。移交到法院。過了一個月,就判了志河的死刑,報省高院核準(zhǔn)。
槍斃志河的那天,幾個公社的人都擁到路邊看熱鬧。人們在傳說著一個可怕的故事,燕家村的支部書記砸了國家的糧庫,共產(chǎn)黨里邊出了壞蛋。
老百姓們擁擠在路上,朝著志河指指點點,有人惡惡地罵著。還有人恨恨地朝志河吐唾沫。以致開道的警車不得不幾次停下來,驅(qū)散著人們。
沒有開公判大會,原來是要開的。后來方書記說了一句話:鄉(xiāng)親們都餓得走不動了,再弄到一起開會,在冷天里凍著,怕是要死人的。于是,就沒有開會。
燕家村沒有幾個人去看,他們頭低著,覺得志河實在是給燕家村丟了人,燕家村的鄉(xiāng)親們?nèi)蘸笤鯓映鋈ヒ娙税?。有幾個老太太那天就在燕子廟前跪下了,燒著香,嘴里喃喃著,似乎是在替壞蛋志河贖著什么罪孽。
燕家村沉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們感覺他們的榮譽一下子被志河毀掉了。悲哀啊。
我沒有去看志河,大娘不讓我去。我至今后悔,我至今猜想,那天志河一定會在囚車上四下找燕家村的鄉(xiāng)親們。志河一定不放心燕家村的鄉(xiāng)親們的。而燕家村卻沒有一個去送送他。
槍斃志河那天,村外的太子山上,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一直目送著志河上了刑場??粗竞釉谏较碌暮悠律瞎蛳?,被一顆子彈結(jié)束了生命,又看著我大娘帶了幾個村里人去替死去的志河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志河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幾塊菜餅子和兩塊玉米餅子。兩塊玉米餅子是志河臨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志河刑前囑咐,給大娘送了去,說是志河讓大娘帶回燕家村給孩子們吃的。大娘就帶回了村子,就讓我們幾個孩子歡天喜地不知滋味地吃了個凈光。我們哪里知道,我們是吃的志河的上路飯啊!志河是空著肚子走上刑場的啊!
1960年至1961年的兩度荒年里,全縣共出過三起偷竊事件。除去燕家村這一件村干部偷竊糧庫的事件,還有一件石家村的一個叫賀二虎的偷了生產(chǎn)隊的幾斤紅薯干,被判刑五年。再一件是縣城的售貨員監(jiān)守自盜,半夜值班時,偷吃了商店的餅干,大概一共吃了十幾斤,他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天被上班的職工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不能動了,肚子像一個皮球一樣鼓鼓的,他是脹死的。任何一個世界中,都有雜質(zhì)的,但不能代表這一個年代的人們的精神。至少,我想志河也是沒有劃出這個精神圈的。在那個饑餓作為第一特征的年代,這幾起偷竊事件,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近年來,蒼山縣偷竊成風(fēng),于是,防盜門成了搶手的產(chǎn)品。燕家村占河的兒子做防盜門成了大富。去年我回蒼山縣采訪,參觀了占河家的鐵合金工廠。那一個寬大的院子里,堆滿了一律涂著血紅色防銹漆的防盜門,上邊還畫著秦叔寶尉遲恭的神像。占河的兒媳告訴我,他們家已經(jīng)開始設(shè)計裝有防盜電子系統(tǒng)帶音樂門鈴的防盜門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不少訂戶。我問她價錢是不是很貴?她狡猾地笑笑說:當(dāng)然很貴的,因為還要裝非常豪華的進口鎖。我問:真的有人買?她告訴我,這東西現(xiàn)在很走俏,蒼山縣共有十幾家這樣的工廠,沒有不賺錢的,很受一些有錢人的歡迎。她讓我在報上給他們吹一吹,就算做廣告了。我點頭答應(yīng)了。
我回到報社,沒有寫這篇稿子,我想了很多。在那個荒年里,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防盜門這個東西的。那真是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年代啊。那些精致結(jié)實的防盜門,能說明什么呢?
我不能不提及另一個數(shù)字。今年,蒼山縣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達到建國后的歷史最好水平,而這個水平的背后,是全縣偷盜成風(fēng),僅燕家村,就有二十余人因偷盜被逮捕。1993年,全縣出現(xiàn)刑事案件2100多件。其中盜竊案1300起,包括入室搶劫殺人案37起,我從這些數(shù)字的背后,看到蒼山縣子民當(dāng)代的精神面貌。他們變得硬實了、兇悍了、驕橫了,他們不要任何制約了,他們重新選擇了一種行為準(zhǔn)則,他們一個個橫眉立目,帶刀上路,大步疾行。
我實在是無話可說了。
燕家村似乎一下子被泄了元氣,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志河的事情,夠燕家村人臉紅幾輩子的了。村頭的那塊石碑,不知道被誰涂上了一層黑墨。恥辱深深地?fù)糁辛搜嗉掖迦说男呐K。燕家村人在饑餓面前的鎮(zhèn)定,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村頭的這一塊石碑,為燕家村的歷史提供了約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沒有這一個前提,燕家村便無以構(gòu)成,燕家村便無以自存。而志河這個孽障,竟然背棄了這一個生命的前提,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惡惡地向燕家村的心臟狠狠扎了一刀??!燕家村人的心里在滴血,這是比饑餓更加讓人難以承受的事情啊。
志河死后,志河一家再也沒有出過門,任誰去喊,也不開門。后來,大娘讓人送去一些用樹葉子做成的飯團子,送到他家門口,卻也不見他家人出來取。半個月后,大伯回來,讓人砸開了他家的門,就見志河的媳婦和三個孩子都死在炕上了。是活活餓死的。他們是默默地死去的。既沒有一點點表演的意識,也沒有一點點抱怨的情緒。他們死得是那樣透徹。
1988年,我回到S縣采訪,見到了縣里著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田二喜。田二喜也是燕家村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間,提到了那個可怕的荒年,田二喜向我說了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糧食,他們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親田成杰不敢相信,志河肯把糧食分給他們這樣的地主分子。那時田二喜才十三歲,膽怯地跟在父親身后,志河聲音啞啞地說:把你們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地說:鄉(xiāng)親們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的。
志河嘆道:你不要管他們,他們有原則的,你們不要學(xué)他們的樣子。
田成杰聲音弱弱地說:我家是地主啊。
志河苦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家現(xiàn)在也一樣挨餓哩。娃兒還小,都是鄉(xiāng)親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賊賊地背回了那十幾斤玉米。
說到這里,田二喜哽咽了:沒有那十幾斤玉米,他們一家人活不到現(xiàn)在。而且,他不敢相信,志河一家會活活餓死的。他說,他父親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對全家人說,不要忘記志河,不要忘記……
田二喜對我說:你要寫寫志河啊,那是一個怎樣的年月啊。
我含了淚:我寫我寫。
1961年春天,災(zāi)荒仍舊威脅著蒼山縣??h委方書記萬般無奈,咬咬牙,就到燕家村找我三伯,求三伯到省軍區(qū),找當(dāng)時的省軍區(qū)司令員趙勇求救。趙勇是三伯的老戰(zhàn)友,曾在蒼山縣打過游擊。方書記是想動用三伯這個老關(guān)系,弄一些糧食回來。
三伯聽罷方書記的意思,就嘆道:部隊的日子也緊得很啊。
方書記垂淚道:我知道,我們是種糧食的,怎么好從部隊的嘴里掏口糧啊。可是我真是看不下去鄉(xiāng)親們……
三伯長嘆一聲,就隨方書記去省軍區(qū)。
趙勇黑瘦瘦的,顯示著災(zāi)年的特征。他坐在椅子上,聽著方書記講述蒼山縣的災(zāi)情。他的眉頭一直緊緊鎖著,一支接一支吸著特供的劣質(zhì)煙,不時咳出黑黑的痰來。當(dāng)聽到縣里餓死了那么多人,趙勇哭了,手顫抖著,猛地把煙在手心里捻死,忽地站起身,對方書記擺擺手:你別說了。來人!
一個警衛(wèi)員走進來。
趙勇說:把軍需處長給我喊來。
不一會兒,瘦得像豆芽菜似的軍需處長進來了。趙勇沒說話,示意他坐下。軍需處長就坐下。
屋里很靜,誰也不說話。趙勇就接著悶悶地抽煙,滿屋子的煙霧,只聽到趙勇不時的猛烈咳嗽聲。方書記不安地在沙發(fā)上扭動著身子,他看看三伯,只見三伯仰靠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是珠淚滾滾了。
軍需處長坐不住了,問道:司令員,有事嗎?
趙勇不看軍需處長,眼睛閉著:我私人跟你借些糧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軍需處長一震,看看三伯和方書記,方書記埋下頭,三伯一聲不吭,似乎睡著了。
趙勇說:我請你調(diào)撥給蒼山縣五十萬斤糧食。
軍需處長身子一怔,忽地站起來,空空的目光看著趙勇,沒說話。
趙勇睜開眼睛,看著站得筆直的軍需處長:你聽到了沒有?
軍需處長點點頭:聽到了。
趙勇聲音干澀地說道:那你就去辦吧。
軍需處長臉色就白了:司令員,這、這,軍糧動不得啊。
趙勇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問題我趙某去頂雷。
軍需處長還是一動不動,額上逼出許多細汗,臉更加慘白起來。
趙勇聲音就有些沙?。簢?、天理、人情啊。我趙勇今天至少占了后兩條了。你應(yīng)該記得,那里的老百姓當(dāng)年是怎樣支援革命啊。那年月為了部隊,鄉(xiāng)親們死了多少人啊,現(xiàn)在解放了……趙勇說不下去了。
軍需處長身子微微顫著,向趙勇敬了個禮,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腳步沉沉的。
方書記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浮腫的雙腿一軟,就跪在了趙勇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趙勇騰地火了,罵道:你這是干的什么嗎?
方書記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連聲喊到:謝謝了。謝謝了啊。
趙勇轉(zhuǎn)過身去,眼睛盯著窗外,久久沒有回頭。窗外的樹葉已經(jīng)綠了,熬過了一冬的生命似乎正在悄悄地復(fù)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