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生病后成植物人,她請了保姆和看護來照顧病人,女兒也時常來探望,這樣的日子可以風平浪靜過到終了嗎?強悍的死神和命運,強壯的保姆和看護,都映襯出這個年老妻子的弱勢地位,即便她是雇傭者,即便她花錢為家里的一切買單。當衰老來臨,你怎樣維持年輕時的體面和優(yōu)雅?
再過一天,就是左復旦八十歲的生日,自從他癱在床上之后,毛以平每年都要為他過生日,這次也不例外。毛以平在想,這或許就是他最后一個生日吧。想到這個,她有些悲傷,如果他不在了之后,她還能干什么?她會無所事事,或者會痛苦而死吧。
她把要為左復旦過生日的事告訴了小菊,小菊是她家里的保姆,職業(yè)中介所介紹來的,干了三個月。小菊的臉龐紅潤,皮膚又白又細,一副剛開始發(fā)育的樣子。像很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小菊帶彈性的身體里面有股難以馴服的蠻力,從第一眼見她起,毛以平就不大喜歡。毛以平更喜歡較為踏實的中年婦女,她們更知道應該干什么和怎么干。但中介為小菊說了不少好話,說她聰明伶俐,人又勤快。當然過了一段時間,毛以平也開始覺得小菊其實還是可以應付一些事情的,雖然做事特別慢,不過人倒很有主見,不用事事都要毛以平操心。而最重要的是,她人還算老實,不會偷東西。
這是小菊的第二份工作,她第一份工作也是給人家當保姆,只是據(jù)她說,她在那個家里不做飯,只是打掃衛(wèi)生。言下之意是來到這里,她也只是負責打掃。當然,即便是這樣也沒什么,這房子的空間并不算小,要仔細打掃也真要耗費一番功夫。
自從十年前左復旦坐輪椅之后,毛以平就對整棟房子進行了改造,讓人把原來用于區(qū)分區(qū)域的那些臺階拆除了,所有的地毯,除了客廳壁爐前那一塊還保留以外,其他的都換成了方便打掃的地板磚。房子的一樓,原本只有一間工人房,她把以前的儲藏間開了窗戶,改成了臥室,騰出來給左復旦用,她讓人在臨河的那面墻上也開了窗戶,左復旦的床就放在窗子對面,如果他愿意,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河和對岸的足球場。除了床頭柜外,房間的窗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靠近門的地方是一個小衣柜。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什么了?!凹幢闶茄b飾,也不會有多少用處的?!泵云綄ε畠赫f。左復旦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全靠從鼻管灌流質食物維持生命。
當時毛以平這么做的時候,很是傷感,因為想到他們曾經(jīng)說過永不分離的。確實,他們也真沒分開過。只有一年,毛以平到縣區(qū)醫(yī)院做指導,他們才分開過三個月。盡管當時她已經(jīng)四十四歲,他也五十二歲了,他們還仍然像剛戀愛的情侶一樣,每天通兩次電話。他們也一直都沒有分床睡過,即使后來他們不再做愛,也還是睡同一張床。那時他們還有一些身體接觸,可以就此得到一些撫慰。
看著他一點點失去意識,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本來,剛開始,他還是多少有些意識,那時候每天晚上毛以平都會讀書給他聽。毛以平以前不太喜歡文學作品,認為那都是虛構的、無中生有的東西,與現(xiàn)實關系不大。她喜歡事物的確定性,不愛幻想,非常理性。但她讀這些書的時候,不由得完全沉浸進去,她會跟他討論書里面的情節(jié)和人物,會說她根本不能理解唐·吉訶德,說他是一個傻瓜、一個瘋子、一個笨蛋。
但她也承認,書里還是有一些地方讓人覺得光芒四射,讓她感動和著迷的。盡管左復旦不會說話,但她相信他完全明白她在說什么,而且固執(zhí)地以為,他是有表情的,有時她甚至認為有種激動蘊含在他看似呆滯的表象下。
但后來有一天,當她再跟他說這些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當時她感到很驚訝,喊了他幾遍他仍舊無動于衷,她這才明白她完全失去他了。從那之后,她沒辦法再讀書給他聽,沒辦法跟他交流,他真的變得像是一臺只輸入和輸出的機器。但這些醫(yī)生都事先警告過她,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罷了。
她告訴小菊在家照顧左復旦,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小菊提醒她說新的看護馬上就來了。
她正在對著門廳里的鏡子梳頭,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衫,外面是一件粉白的收腰的西服,下面是同樣顏色的羊毛褲。她的身材幾乎還和年輕時一樣,除了腹部稍有點贅肉、乳房松弛外,背部和大腿的皮膚仍然光滑。從后面看,完全不像七十多歲的人。她當然也一直不相信公眾對老年人的狹隘的定義,她的頭發(fā)還像年輕時一樣濃密,只是現(xiàn)在的顏色全部變成了白色,以前她的頭發(fā)也不算黑,是帶了一點深棕的。她沒有像很多老年婦女那樣,把頭發(fā)剪得很短,她的發(fā)梢是垂在肩膀上的,并且做了定型,有些微微卷曲。
“你讓他在他房間里先住下來,等我回來再安排?!彼嬖V小菊。
三天前中介小劉就帶看護來過一次了,主要是雙方見個面,把具體的要求提一下。今天是看護自己過來正式上班。給他的房間,也是以前所有來過的看護的房間,就在左復旦房間的隔壁,毛以平已經(jīng)讓小菊收拾好了。他確實不是專業(yè)的看護,不過這些年,來了那么多看護,毛以平完全清楚要怎么做。更何況,退休之前她也是醫(yī)生。
她愿意要他,是看中他有力氣,當然,他看上去人也很踏實。他有五十六歲了,這是第一次到城里來干活,以前他是莊稼漢。毛以平就自然地把這當成是他單純、不會耍心眼的象征。她最怕那些在城里待慣的油頭滑腦的人,總是動不動就講價,還偷奸耍滑。
“哦,他叫什么?我忘了?!彼龁栃【?。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梳好了,把梳子放在鏡子下面的柜子上。
“李禮。”小菊說著話,把她的皮鞋從鞋柜里拿出來讓她換。
毛以平覺得小菊的臉色更比以前好了,那張臉好像伸手過去就能擰出水,或許是因為在這里吃得太好的原因吧。營養(yǎng)過剩?
“他來了要記得讓他換鞋,”她用腳踢了踢放在鞋柜下面的一雙藍色棉拖鞋,“給他的拖鞋已經(jīng)放在這里了?!?/p>
這雙鞋是真夠大的,不過希望能夠他穿。現(xiàn)在她后悔了,也許一雙塑料拖鞋就可以了,棉拖鞋穿了肯定會臭腳的。
“要記得找給他?!迸R出門前她又叮囑了一遍。
毛以平走在小區(qū)的步道上,除了她之外,一個人也沒有,馬路上空蕩蕩的。這個小區(qū)所有房子都是兩層樓,每棟房子間隔不算遠,靠近路邊都是車庫的門,車庫的旁邊是花園的入口。有的人家把他們的花園裝點得很漂亮,有的人家則馬馬虎虎,不過也都種了不少植物。這時正是春天,石榴樹都已經(jīng)抽了芽,還有茶花,紅紅的開了一大片,有的人家在院子里種的素馨花這時也開花了。毛以平路過籃球場,籃球場靠近路的這邊有一個人工湖,上面漂著冬天從樹枝上掉下來的樹葉,金燦燦的。
她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左清華,左清華是左復旦的弟弟,他的情況和左復旦差不多,有心臟病,一直住醫(yī)院。他當然來不了,不過說一聲也是應該的。但如果要聯(lián)系他,只能打電話給他的兒子左明。左明肯定不會來的,會推托說工作忙走不開,或者敷衍說到時候看,如果有時間的話就來。左明經(jīng)營著一家外貿(mào)公司,一直有借口推掉各種親戚間的聚會。毛以平曾說他真是太冷漠了?!靶辛税?,媽,每個人都不容易?!弊蠹岩宦犓@么講就要說,左佳最不喜歡聽毛以平講這些了。
盡管這樣,毛以平還是會提到過去左明曾在她家里住過一個學期的事。那段時間他正面臨著高考,他家離得遠,每天光在路上就要浪費近兩個小時,左復旦就讓他住了過來。當時左佳在外省讀大學,毛以平讓左明住到左佳臥室,她每天都變著花樣做菜,給他補充營養(yǎng)。毛以平是醫(yī)生,平時工作也很忙,為了做出一頓像樣的飯菜并不容易?!翱山Y果呢,”她經(jīng)常這樣給女兒講,“人家考上大學后就再也不來了,即使有時勉強跟著你叔叔一起來,也幾乎不說一句話?!薄鞍。前?,”左佳附和道,“真夠過分的?!边@么說的時候,左佳一般心情都比較好。
后來,毛以平又眼睜睜看著左明從一個白白凈凈身材頎長的少年,長成了一個肥胖行動遲緩被人稱作“油膩大叔”的那種中年人,即使這時候,她也記得他始終就沒跟她講過多少句話。到這時候她才開始認定,有些人的冷漠是天生的,是怎么焐也焐不熱的。所以,要是讓這種人來,還不如不讓他來。
毛以平想起第一次給左復旦過生日,是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在那之前,他們倆都不過生日,只是每年都給左佳過。毛以平第一次給左復旦買了蛋糕,他們還一起去飯店吃了晚飯。吃完晚飯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點了。那個春天特別冷,那天還下了雪,但雪不大,只是在路邊的綠化帶上薄薄鋪了一層,落在路面上的,一碰到地面就都化了。
他們當時住在左復旦學校蓋的住宅樓里,那棟樓在學校背后的一座小山上。有汽車道通到小區(qū)里,比較寬,但如果走步道,會比較近,只是要上一級級的臺階。那天雖然已經(jīng)晚了,但他們?yōu)榱松僮呗?,還是選擇了走臺階。才走到一半,雪就停了,云散開,月亮露出來了,月光照在掛著雪的灌木上。他們相互挽著胳膊,說著明年可以去東北滑雪的事。
這些事,毛以平記得清清楚楚,她甚至還記得他們踏在臺階上的腳步聲。但這時想起來卻讓她內心感到一陣痛楚。她要給左復旦買什么禮物呢?其實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最后,毛以平只買了一些左佳愛吃的點心,反正左復旦不需要,也許左佳能來,對他就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他有所覺察的話。
回到家,李禮已經(jīng)來了。李禮長得既高大又魁梧,頭發(fā)短而硬,幾乎沒有白發(fā)。他的臉又圓又胖,兩只眼睛也圓圓的。他來之前,毛以平已經(jīng)為他買了兩身衣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穿上了其中一套。那是一套寶藍色西裝,尺寸是按左復旦的尺寸來買的,雖說只見過一面,但毛以平一眼就看出他和左復旦穿的是同樣的尺寸,所以就照這個尺寸買了衣服,穿上身還真合適。
下午的時候,她開始教他怎么做護理,她告訴他,為了防止生褥瘡,白天要兩次把左復旦抱起來讓他坐在輪椅上,晚上還要替他擦洗身體。但這只限于讓他躺在床上用熱毛巾擦,到了星期天,才需要把他抱進浴室的澡盆里洗澡。除此之外,每個下午,還要讓他的身體做一些基礎的運動,以防止肌肉萎縮。雖然做這些運動的作用是有限的,但做總比不做好。
李禮按照毛以平的要求把左復旦抱進輪椅,因為是第一次,顯然還沒有掌握技巧,抱起來非常吃力。不管左復旦現(xiàn)在再怎么瘦,可他終究個子高,抱起來仍然是很重的。毛以平看著李禮幾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左復旦弄進輪椅,最后還不小心讓他的腿磕在了輪椅上。
“你在家沒有扛過糧食嗎?”毛以平想跟他開個玩笑,以掩蓋心中的不滿。
“那不一樣,那是扛,這是抱。那是一包東西,這可是個大活人?!崩疃Y一字一頓認真地說。
“好吧,你現(xiàn)在沒有經(jīng)驗,以后就熟悉了?!?/p>
“我以前沒干過這活。”
當然,為左復旦洗澡也很困難,兩個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進浴缸。
“好了,終于好了,你現(xiàn)在舒服了?!泵云接媚酒鞍阉艿阶髲偷┑那靶兀抢锉緛碛泻艽髢蓧K胸肌的,現(xiàn)在皮膚下卻只剩下胸骨突兀地支撐著。“好了,我們要給你洗澡了,閉上眼睛?!彼呄催厡ψ髲偷┱f話,雖然明知道他聽不見,她還會這么說,不然一句話也不說,不也很奇怪嗎?“還舒服嗎?水溫怎么樣?”
“我洗一遍,你記得,以后就這么洗?!爆F(xiàn)在她開始對李禮說了。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李禮不太在意,只是站在她身后兩步遠的地方,正打量著左復旦的下半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不也是男人嗎?毛以平不禁心想,左復旦有的他也有,他看什么呢?不會真的有點傻吧?她在心里嘀咕。
到了晚上,毛以平打電話給左佳。她已經(jīng)決定不打電話給左明了,要是左清華有心,也許會讓左明過來看看。她讓左佳第二天早點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怕自己忙不過來。
“我要去拿蛋糕,”左佳說,“我讓黃鐘鳴先過來。”
“那你不會讓他去拿呀?”毛以平說,“他開車,拿了就過來了,不是更方便嗎?”
“他不知道我在哪家店訂的?!弊蠹颜f。左佳的聲音很含混,像是正在刷牙。她現(xiàn)在特別在乎牙齒,一吃完飯,第一件事就是刷牙?!败嚴镞€要裝些東西,所以我才讓他先開車過去,我打車去取蛋糕?!?/p>
“你又要拿什么東西過來?”毛以平說。她特別害怕左佳送東西過來?!澳阕詈貌灰?,我這里放不下了。”
“不就是單位上發(fā)的年貨嗎,太多了,送一些過來給你們?!?/p>
左佳在煙草公司工作,黃鐘鳴在銀行,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們倆的單位都發(fā)很多年貨,還有代金券。過年前左佳就說要送臺冰箱過來,說是單位發(fā)代金券買的。毛以平拒絕了,說她的冰箱沒有壞,不需要換。“我自己也有兩臺了,只是不去換不劃算?!碑敃r左佳有些不高興,覺得自己的好意母親沒有領受。后來毛以平也不好問左佳是怎么處置那臺冰箱的,也許是給了黃鐘鳴的父母或者兄弟。
“現(xiàn)在都過完年了,再說我吃不了多少,你別送過來了,你送過來我還沒地方放?!?/p>
“太多了,我們也吃不了,是一些米和油。”這次左佳很堅持。
上午十點的時候,黃鐘鳴來了,他把油和米袋子搬進來。毛以平讓李禮也去幫忙。一共五袋米、四桶油,還有一些其他的食物:大白菜、土豆、芝麻、黃豆、玉米粉。
“怎么會那么多?你們不是要把家搬來吧?”毛以平說。
黃鐘鳴把兩桶油拎到廚房去了?!皼]多少?!彼f。
毛以平已經(jīng)有半年沒見到黃鐘鳴了,他比上次又胖了一圈,他的頭發(fā)明顯比以前少了,看著油膩,不知幾天沒洗。毛以平以前一直不太喜歡他,左佳說要選擇跟他結婚的時候就不看好他們的婚姻,但毛以平表面上沒有反對。她一向主張左佳的事由左佳決定,她不作干預,可私底下還是忍不住跟左復旦說:“黃鐘鳴看起來不可靠。”“那是她的決定,”左復旦說,“她的決定她自己承受。”他就沒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
后來事實證明黃鐘鳴也差不到哪里去。從毛以平第一次見他起,他就是個小胖子,黑框的眼鏡讓他看起來文質彬彬?,F(xiàn)在他還是戴著眼鏡,只是鏡框換成了金邊的,眼睛還是原來的瞇縫眼,只是下面多了兩個大眼袋。那時他很有禮貌,嘴又甜,每次見到左復旦和毛以平就“叔叔”“阿姨”喊個不停,極力討好。也許這正是讓毛以平覺得他不可靠的地方吧。這次,他穿了件天藍色的夾克衫,看起來像煤氣公司的抄表員,只是質地要比那種制服好。毛以平不知道這衣服是誰買的。左佳嗎?左佳會買這種衣服嗎?反正毛以平是怎么也不會買的。
“廚房那個女孩是誰?以前沒見過。新來的保姆?”黃鐘鳴送完油出來時說。
“新來的保姆?!?/p>
“真又換保姆了?”
“以前那個回家了,說是要結婚?!?/p>
“她多大了?”
“二十一了?!?/p>
“看著人挺干凈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做事慢。她叫小菊,你喊她小菊就行?!?/p>
黃鐘鳴把所有的東西都拎出來放地上,等著李禮一趟趟往房子里搬。
“進去吧,別站在這里了,風大。今天隨便吃點,我準備得不多?!泵云匠鰜砗八?/p>
一共五個人吃飯,飯菜是不用準備多少的,特別是自從左復旦再不需要吃正常的食物后,毛以平對吃什么也不像過去那么挑剔了。平時她總是和保姆、看護三個人隨便做兩個菜吃,如果增加了吃飯的人,她就多準備冷餐,有時甚至叫外賣。
“以前的那個保姆會做菜,”毛以平對黃鐘鳴說,“但人不勤快,每天上午都要趁出去買菜的工夫,在外面閑逛兩個小時。我現(xiàn)在也是讓小菊買菜的,只是小菊買完菜馬上就回來了,估計她還沒有找到閑逛的地方?!?/p>
小菊已經(jīng)把飯煮好了,就等左佳來了炒菜。毛以平讓李禮先把左復旦推到曬臺上曬太陽,黃鐘鳴跟過去,幫忙把毛毯從房間里帶出來拿去給左復旦蓋。
曬臺上放了一張長條茶幾,兩側是戶外長沙發(fā),上面有彩色靠墊。毛以平也總喜歡坐在這里曬太陽、喝茶。她不喜歡看電視,客廳和起居室的電視機也總是看護和保姆在用。每次看護和保姆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都不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他們也都是各看各的。“你們這樣會影響病人的?!彼f。但其實左復旦聽不見,她只是自己緊張。
不過如果碰巧有人看的是和動物有關的節(jié)目,她也會坐下來看一會兒。這樣的節(jié)目讓她身心放松。但電視劇就不同了,電視劇你必須一直看,否則漏掉的橋段就需要其他人來復述了。盡管每一任保姆其實都挺喜歡向她講述電視劇情節(jié)的,也希望同她分享同一部電視劇,可她就是不愿看。她要不就去陪著左復旦,要不就坐在后面的曬臺上發(fā)呆。
她喊小菊過來倒水。小菊穿了一件黃毛衣,臉色看起來更紅潤了。小菊見過左佳幾次,左佳差不多半個月就會來看毛以平,但黃鐘鳴還沒來過。大概正因為沒見過黃鐘鳴,倒水的時候,小菊有些緊張,把水不小心灑在了茶幾上。
“用這個擦一下吧?!秉S鐘鳴把掛在輪椅上專門給左復旦用的毛巾遞過去。
“這是你爸專門用來擦嘴的?!泵云铰裨沟?。
“啊,我不知道?!?/p>
“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很少來。你說說你一年能來幾次?”
“我去拿一下抹布吧。”小菊像逃跑一樣走開了。
“沒見過世面。她平時不是這樣的?!泵云接终f,“平時她很冷靜,就是有點懶,但像她這個年齡的很多女孩子都是這樣,固執(zhí)己見。”
黃鐘鳴把小菊給他倒的茶水端起來喝,也不顧是不是杯子外面的水流下來,滴到了褲子上。他有可能就要升任副行長了,但他們不是商業(yè)銀行,所以并沒有商業(yè)銀行的副行長工資那么高。
“工資高不高沒有那么重要,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好活著?!?/p>
毛以平想,恐怕黃鐘鳴每次跟她談話都會覺得難以進行下去吧。他也知道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他的家庭條件不像左佳那么好,他家在縣城里,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想好好表現(xiàn)。但后來他也失望了吧,有些差距和裂縫,你得承認,是怎么也彌補不了的。
他轉移了話題,說他打算買一套房子。
“什么房子?”毛以平問。
“別墅,就是位置比較偏遠,要住的話,只能周末去。不過等退了休就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集資房,價格劃算,買下來是可以升值的?!?/p>
“是嗎?”毛以平感到困惑,買房子的事她從未聽左佳說過。
“是啊,到時候您也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p>
“我在這里挺好的?!?/p>
“周末可以去?!?/p>
“等左佳來了就可以做菜了。她說過她什么時候來嗎?”
“她下了班取了蛋糕就來?!?/p>
“哦,小菊又跑哪里去了?桌子也不來擦。小菊!”
她聽到了門鈴聲,心說想必是左佳來了,正要站起來去開門,就聽到小菊已經(jīng)出去的聲音。
左佳臉色不怎么好,要是臉色不好,說明她最近太勞累。其實左佳的工作沒有多累,她在人事處工作,壓力不太大的。她五十多了,但奇怪的是,臉上連一條皺紋都沒有。并不是會保養(yǎng),她平時就擦點潤膚霜,連妝都不化。她長得像她父親,從她生下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得出。她的臉是長方形的,年輕的時候眼睛很大,現(xiàn)在卻小了,也許是總瞇著眼睛的緣故。她不像毛以平那樣注重打扮,穿著很隨便,怎么舒服怎么來,很多時候穿的都是運動裝。她屬于梨形身材,肩窄胯寬。
“你總算來了,”毛以平說,“我可以去炒菜了。我怕炒早了你又不來。”
毛以平系上圍裙去炒菜,左佳跟著進了廚房,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她現(xiàn)在的身材變得更加豐滿,從她生下來的那刻起,毛以平就覺得其實左佳才是她最愛的人。這種近于瘋狂的愛,隨著左佳的漸漸長大而趨于平靜,似乎是左佳長到一定時候就開始抗拒她的愛,變得自作主張、我行我素起來。她必須克制對女兒的愛,不能想擁抱就擁抱她,如果她做出那樣的舉動,左佳會感到尷尬。再到后來,她就只能像對待一個朋友一樣對待女兒了。
毛以平炒菜的時候,左佳就給她遞調味品。毛以平準備的是可樂雞翅、糖醋排骨、番茄燒豆,其他是冷餐,有醬牛肉、冬筍香菇蝦和油炸土豆片。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就聊天,但聊的內容很快就拋之腦后了,大多與做家務和做菜有關。左佳最開始的時候什么也不會,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對家務事了如指掌的主婦了。
小菊幫著切完了土豆就不見了,毛以平猜她一定是見到左佳在廚房幫忙,就跑到什么地方偷懶去了。
“但能怎么樣呢?至少她會打掃一下衛(wèi)生?!泵云綄ψ蠹颜f。
她炒菜從來不用大火,總是把火開得很小,讓菜慢慢變熟。
“他是想買房子,”左佳說,“但我覺得太遠了,都快出城了。那么遠誰去住呀?我已經(jīng)跟他說了?!?/p>
“不過他好像還是想買?!?/p>
“那我就不管了,隨他去了,”左佳呵呵笑著,顯得很大度,“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那么大的人了,誰也管不了?!焙髞碜蠹延謫柶鹦聛淼目醋o,說,看著力氣倒是蠻大的,不過個子也太大了,看著有點嚇人,要是性格倔的話,就怕管不住。
“還能怎么樣呢?笨是有點笨,但可以慢慢教?!?/p>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左佳說。
“五十六了?!?/p>
“真是不小了。只要人品好、不偷懶、愿意干就好?!?/p>
左佳出去收拾餐桌,把碗筷都拿出去?!鞍职忠瘸燥埌桑俊痹僬刍貋淼臅r候她問。
“是啊,我差點忘了,要先讓他吃,他吃了我們再吃?!泵云较词?,要去準備左復旦的晚飯?!靶【者@丫頭跑哪兒去了?也不知道過來幫幫忙。你來炒最后一個菜吧?!彼褔菇庀聛恚翟谧蠹焉砩?,“就看你的了。”
她在餐柜里找出營養(yǎng)粉,放在碗里加上溫水,調成稀糊狀,再拿出一根很粗的注射管來把營養(yǎng)粉抽進管子里。
她走到后面的曬臺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除黃鐘鳴之外小菊也在,倒是李禮不知道去了哪里。黃鐘鳴仍坐在先前坐的位置上,河面上的波光刺得他瞇起了眼,他的目光望向正在一旁擦欄桿的小菊。小菊身上有一種毛以平之前未見過的靦腆,可能是黃鐘鳴剛問了一句什么話,她正在想著怎么回答,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毛以平?jīng)]有馬上走過去,有意把腳步踩得很重,好像覺得突然打擾他們不禮貌,見黃鐘鳴回頭才對他說:“左佳正在廚房炒菜,你去看看她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p>
“我這就過去。您這是要給爸爸喂飯吧?需要幫忙嗎?”黃鐘鳴回過頭來笑著問她。
“我一個人就行。你幫我看看李禮在哪里,見到他就讓他過來,現(xiàn)在要讓他再學習一下。啊,謝謝你啊。”
“我這就去找他。”他站起來。
小菊好像突然不會動彈了,身子僵在那里,毛以平就讓她去拿左復旦的毛巾,吩咐她用熱水搓了再拿來。
太陽已經(jīng)斜過去了,照在身上也沒下午那么熱,河對面的球場上還有幾個人在打球,遠遠地聽得到他們的說話聲。
這些人已經(jīng)打了一天了吧,毛以平想。他們剛搬來的那兩年,左復旦也去打球,后來就放棄了。可能是因為毛以平總在說打球太危險,打到腦袋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時左復旦仍以先前的姿勢坐著,那樣子就像在看著河面和對面的球場,但其實他什么也沒看。
“你坐累了吧?”毛以平隨口問他。
這時李禮過來了,她就讓李禮把左復旦滑下去的身體往上扶?!澳銊偛湃ツ膬毫??”她問。
李禮沒有回答。
“來,過來看著?!彼俅问痉督o他看怎么往左復旦鼻子里注射營養(yǎng)粉。頭天晚上她已經(jīng)做過一次給他看了。
“昨天我就想問了,”李禮在一旁說,“吃這個,他能吃得飽嗎?”
毛以平覺得他這么問很好笑。
“如果我是這樣,我還不如死了呢?!?/p>
毛以平?jīng)]說話,感到丈夫被外人給冒犯了,但出于習慣性的禮貌,她不想指出來。過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又說:“小菊哪兒去了?我讓她去拿毛巾,半天也拿不來?!?/p>
話音剛落,小菊就端著一只洗臉盆過來了,里面有毛巾和熱水。小菊把盆放在地上,開始擰毛巾,擰完后遞給毛以平。
“別遞給我呀,擦他嘴角,沒看流出來了嗎?”
小菊就用毛巾小心仔細地擦著左復旦的嘴角。并不是從嘴里面流出來的什么東西,是擦從鼻孔里流下去的。左復旦的頭歪向一邊,這個角度增加了注射的難度,所以有些營養(yǎng)粉就順著鼻孔流了下去。
李禮一直站在一旁看著?!昂昧耍F(xiàn)在你來試試吧?!痹陂_始注射第二管之前,毛以平對他說。他接過針管照她的樣插進左復旦的鼻孔?!安灰爝M去太多,”她阻止他,“好好,就是這樣。”
這并不是什么技術活,他很快就適應了。
“把他推到客廳里去吧?!蓖晔潞笏愿赖?。
餐廳里黃鐘鳴已經(jīng)把飯桌擺好,左佳的菜也做好了,正在放碗筷。李禮把左復旦推到客廳的沙發(fā)前面。電視機開著,在播放一個毛以平不看、但又覺得眼熟的電視劇。左復旦也不看,只是把頭垂向一邊,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李禮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毛巾幫他擦,被毛以平瞧見了,告訴他要去左復旦的房間,找一塊放在床頭的黃毛巾。
雖說這天是左復旦的生日,毛以平還是按著慣例,讓小菊帶李禮去廚房的小飯桌上吃飯。炒菜的時候,她專門為他們留了一份飯菜,還有一瓶酒。小菊說她不想吃飯。毛以平說:“那你就自己煮面吧。”又問李禮吃不吃,李禮說不吃。
黃鐘鳴又開始講起買房子的事,左佳讓他不要講了,說她不同意買。“那個地方那么遠,鬼才去住。而且那么大,到時候誰去打掃?你去?你又不去。今天是我爸生日,你不可以講點別的嗎?”
毛以平為了不讓他們吵下去,就問起寧寧的情況。這個話題是他們都愿意講的。
寧寧在日本學服裝設計,對于這個家里出產(chǎn)一個學設計的,毛以平覺得是很奇怪的,她認為不管是黃鐘鳴還是左佳都沒有這個細胞。在寧寧小時候,他們也沒有讓他上各類興趣班,也從來沒有聽說寧寧喜歡畫畫什么的。不過或許是左佳太粗心大意了吧,黃鐘鳴又不喜歡過多插手家務,就是說這兩個人都沒對寧寧上心,所以最后他選擇了自己想做的,他們就不好意思提反對意見。
“他有沒有女朋友?”毛以平問,讓自己的語調里有種興致勃勃的勁頭。
她最后一次見到寧寧已經(jīng)是一年前,那次是他放寒假回來。他長得既不像左佳也不像黃鐘鳴,他比他們倆都要好看,毛以平覺得他長得像自己,他和毛以平一樣有細高的身材,頭發(fā)也一樣濃密,他們有一樣堅挺的鼻梁。與他相比,他的父母顯得太平庸了。
“不知道。他沒跟我們說。”黃鐘鳴說。
“我并不贊成他去日本,日本人侵略過我們,整天對著他們,他就不難受嗎?”左佳氣呼呼的,像個孩子似的說。
“侵略我們的那是日本軍國主義,你不要把這個和日本人民混為一談?!秉S鐘鳴說,“日本人還是很善良的,也給我們很多幫助,要知道剛開放的時候,是日本首先接納了我們?!?/p>
“那是他們想贖罪?!弊蠹逊瘩g道,“與他們造成的傷害相比,那點幫助不算什么。”
“可他們還派了專家來幫我們治理沙漠?!秉S鐘鳴說。
“哦,那誰知道他們安的什么心。”
毛以平?jīng)]想到就這個他們也能爭論起來,她對政治沒有興趣,她去過日本,從來沒把這個和政治聯(lián)系起來。她在想如果左復旦還清醒,他會怎么看?估計他的看法也和毛以平一樣的,他也不是把什么都往政治上扯的人,他注重的是生活的點點滴滴?!吧罹褪呛恿鳎彼?jīng)講過,“每分每秒都在向前,一直向前?!庇袝r候毛以平覺得他就像個哲學家。
“寧寧什么時候才畢業(yè)?。俊泵云絾?。
“你記性就是不好,不是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嗎?”左佳說,“他要上三年,明年就可以畢業(yè)了?!?/p>
毛以平當然知道,但還是又問:“他要留在日本嗎?還是要回國?”
“日本就業(yè)形勢不好,恐怕是回國的吧?!秉S鐘鳴說。
“回來也好,可以經(jīng)常來看看我和你爸爸?!?/p>
“這個他還是愿意的,媽?!弊蠹研ξ卣f。
“這個菜很好吃,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黃鐘鳴指著糖醋排骨說,“小菊他們有了嗎?我們這里多,我拿一些給他們。”
“媽已經(jīng)留了一份了。你沒聽媽說嗎?”
黃鐘鳴已經(jīng)站起來了,也許是不好意思又坐下,還是連著盤子把排骨端去廚房。
“我倒覺得是雞翅好吃?!弊蠹颜f著夾了一塊。
“你少吃點,已經(jīng)那么胖了?!泵云秸f。
“胖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弊蠹褜χu翅一口咬下去。
黃鐘鳴又端著盤子回來了,盤子里的排骨少了一半。他說:“他們也說好吃,我給他們留了一些?!?/p>
“他們要不要雞翅?把雞翅也給他們一些?!泵云接每曜又钢P子。
黃鐘鳴又端著雞翅去問了一遍,回來說:“這個李禮真能喝,一斤二鍋頭,已經(jīng)喝了一半了?!?/p>
“他干力氣活,讓他喝點。再說今天是你爸生日?!泵云讲灰詾槿?。
“他還可以吧?”
“可以不可以的,又能怎么樣?不行再說吧。”
他們又講了些別的,到七點半,這頓飯才算吃完。毛以平讓小菊收拾好碗筷?!懊魈煸傧窗伞!彼龑π【照f,“現(xiàn)在先吃蛋糕。”左佳已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插好蠟燭,蠟燭是兩個數(shù)字組成,一個“8”一個“0”。
黃鐘鳴把輪椅推過來。“誰吹蠟燭?”他問。
“當然是媽。”左佳說,“現(xiàn)在還不到吹蠟燭的時候,還沒唱歌呢。去把燈關上?!?/p>
“還要唱歌嗎?”
“當然要唱。不然怎么叫過生日?”
黃鐘鳴走過去關燈,李禮和小菊站在離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
左佳說:“媽,你幫爸許個愿吧。來,小菊,咱們一起唱?!?/p>
左佳就和小菊、黃鐘鳴一起唱。但就左佳聲音大,他們倆不太愿意唱,聲音都很小,像蚊子叫似的。
那一年,左復旦剛退休,他和毛以平去了一趟布拉格。他們房間訂晚了,最后只找到一家城外的小旅店。那是一個閣樓上的房間,順著彎彎扭扭的樓梯爬上去,進了房門,左復旦的頭險些抬不起來。毛以平感到很抱歉,因為左復旦提醒她早些訂,她說房間多的是,用不著提前,結果正常的酒店都被訂完了,只剩下一家小旅店,還只有頂層閣樓才有房間。安頓好后他們出去找飯店吃飯,在昏暗的光線里,走在鋪著恐怕有幾百年歷史的磚塊的坑坑洼洼街道上,毛以平把自己的內疚說了出來。左復旦說沒有關系,說他很高興有她這樣的妻子,她總是那么溫柔,替人考慮,做事井井有條。
她覺得她并沒有他說的那么好,他一向為人溫和客氣,對她也是如此,剛開始她以為是生分,后來過了好多年之后,他仍是如此,她就認為他本性如此。她慶幸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溫和有禮、有君子之風的人。他相貌英俊,在學校里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毛以平以前總是擔心他愛上其他人,有時候擔心得甚至都忘了自己也曾有很多人追求過。她失去了自信,認為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幾乎是心驚膽戰(zhàn)地履行做妻子的職責,雖然他一再安慰她,她仍覺得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
不過后來還是出事了,在他五十二歲的時候。是他學校的外教,一個英國人,比他小十五歲。那段時間他像換了一個人,她都幾乎不認識他了。起初她認為只是一時沖動,這并不奇怪,男人都會這樣。可后來情勢大大超出她的意料,他向毛以平提出離婚。毛以平不得不親自去找那女人,讓她退出這段關系。過了幾個月那個女人走掉了,聽說是回了英國。毛以平相信是自己的誠懇打動了她,或者是學校向他們倆施加了壓力??磥硭麄兯^的“愛情”并不堅定,才有一點壓力就分開了。不過讓毛以平后怕的是,如果他一走了之,和那個女人——她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去了英國,她又能怎么樣呢?到時候她要以淚洗面,和女兒慘淡度日嗎?她懷疑自己并不是真的害怕失去他,而是怕那種“輸”的感覺。
這件事之后左復旦對她的態(tài)度依然和過去一樣,那個熟悉的他又回來了,他仍然像以前一樣安靜、從容、心平氣和,對她彬彬有禮。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自始至終都是如此。作為一個勝利者,為了鞏固勝利成果,她自然越發(fā)對他百般遷就,而看他的樣子,也表現(xiàn)得好像完全忘記了那件事。
他們坐在陽臺上吃蛋糕,左復旦不吃,但還是被推到了陽臺上。他的頭朝后仰著,李禮拿了一條毯子來給他蓋上,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稀疏的白發(fā)被從河上吹來的風弄亂了,稀奇古怪地飄動著。如果不看他以前的照片,誰也看不出他曾經(jīng)英俊過,現(xiàn)在在他臉上可找不到半點過去的影子。
“有水果嗎?我想吃點水果解解膩呢?!弊蠹讶氯轮f,“黃鐘鳴,你要嗎?我去拿?!彼酒饋頊蕚淙フ宜?。她兩條腿上的肉太多,不得不把兩腿分得很開。
“有蘋果的。讓小菊拿過來,你找不到在哪里?!泵云秸f。她開始喊小菊:“小菊!”
“我去吧。”黃鐘鳴寬容地說,“她可能沒聽見。我剛才看到在哪里了,就在廚房那兩個紙箱里?!?/p>
他去了廚房。
“今天晚上就不要回去了吧?”毛以平對左佳說。她們已經(jīng)多久沒有在一起待過一整天了?左佳總是有事,總是找借口回去。愛那個家就到了那個程度?恐怕就是不想和她這個媽媽待在一起吧。但她不會講出來,更不會去問左佳。她只是有些傷感,仿佛看到自己老得不能動、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的情景。不,她想說她并不怕死。但其實她怕,更怕孤獨地死去。
她說:“回去也晚了,在這里住一晚吧。”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可憐巴巴的,像在乞求。
“路又不遠,”左佳說,“半小時就到了。我換了床睡不著,我現(xiàn)在睡眠不太好了,晚上不能有響動,一有聲音就會醒過來。我和黃鐘鳴現(xiàn)在都是分房睡,互不影響,再說他晚上還要上網(wǎng),他愛幾點睡幾點睡。我知道,你和我爸一直沒有分房。你們都不打呼嚕吧?”左佳笑了起來,有調侃的意思。
“他會打呼嚕,我也會。”
“那你們不會互相影響嗎?”
“習慣了……我想你爸也習慣了。”
“那你一定是把他打呼嚕當成唱催眠曲了?!弊蠹研Φ馈?/p>
黃鐘鳴已經(jīng)去了老半天,該回來了吧,拿幾個蘋果需要那么長時間嗎?毛以平看了看廚房的方向,沒看到他過來。小菊也沒來??赡芩麄儌z在削水果,小菊在削皮,黃鐘鳴在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兒。
天已經(jīng)快黑了,對面的球場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燈亮起來,照著草地和河道,河面上閃爍著橙色的鱗波。左佳抱著靠枕坐在毛以平斜對面的沙發(fā)上,一只腿搭在扶手上,她在用塑料叉一下一下叉著盤子里的蛋糕,卻并不往嘴里送。她并不知道左復旦和伊麗莎白的事,毛以平從來沒有跟她說過。毛以平認為這樣的事吵開來是最不明智的,她相信的是不動聲色地解決問題,吵吵鬧鬧只會讓大家盡失顏面,最終還可能失去左復旦。如果左佳能一直覺得左復旦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聽同事講過那些不幸福的家庭,給孩子的成長造成了巨大的陰影。偶爾,她會從左復旦臉上看到飛掠而過的森然表情,她有時也會對自己做過那樣的事感到些許的內疚,但她一再說服自己,她是為了這個家好,為了女兒好,而不是為了她自己。絕對不是,她可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再說,難道人在這世上,不得有點道德的約束嗎?
“爸爸今天是不是坐的時間太長了?”左佳說,“要不要把他推進去?”
“讓李禮來推?!泵云胶袄疃Y。
“我來吧?!弊蠹颜酒饋碜叩捷喴魏竺?。
這時候黃鐘鳴過來了,手里端著兩個盤子,盤子里是削好的蘋果。后面跟著小菊。
“就兩個蘋果,削了這么長時間,過來,幫我把我爸推回去?!弊蠹颜f。
“這不還早嗎?再讓他坐會兒。你不吃蘋果了?”
“這里風大,我怕他吹病了??欤^來幫我一下。”
“讓我來,”黃鐘鳴精神抖擻的,“你那樣是不對的,要從后面拉。讓我來???,輪子上的手剎你還沒松開怎么會推得動?”
小菊在一旁笑起來?,F(xiàn)在,他終于把輪椅推走了,左佳跟在后面,毛以平知道他們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左復旦抱到床上,就起來跟著他們一起進去。
李禮正在看電視,不大情愿地走過來,把左復旦抱到床上。仍然是吃力,不過已經(jīng)比第一次好很多了。左佳把被子蓋到左復旦身上,又替他整理了枕頭。他房間的東西不多,他原來的衣服,舊一點的已經(jīng)被扔了,稍好的送了人,現(xiàn)在一年四季他只穿睡衣。他的睡衣也不多,就兩套,洗好了就疊了放在椅子上。原來他還能看書的時候還有很多書,現(xiàn)在書也沒有了。
“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弊蠹颜f,伸了一個懶腰?!敖裉煺娴挠悬c困了?!?/p>
“你們不吃水果了?”毛以平問。
左佳說不吃了。
左佳總是這樣,說走就走,從來不會因為別人說什么改變主意。
“那把削好的帶走吧。”毛以平說。
“不帶了?!弊蠹颜f。但怕掃毛以平興,就又說,“那我現(xiàn)在吃兩塊。”她走到陽臺上,回來的時候嘴里叼著一塊蘋果?!拔页粤税??!彼f,“黃鐘鳴,你也吃兩塊,把這些吃完了。”
黃鐘鳴和她站在一起吃蘋果,才吃了兩塊,左佳就拉著他走掉了。黃鐘鳴只得到了一個出門之前回頭跟毛以平告別的機會。
那個女人在公園的角落里唱歌有好幾天了,公園里唱歌跳舞的人很多,但毛以平唯獨注意到了她。她看樣子有五十多歲,穿著一件粉紅色毛絨外套,下面是闊腿牛仔褲。她燙了頭發(fā),戴著橘色鏡框的墨鏡,腳上是一雙橘色的高跟鞋。為她伴奏的是兩個差不多有五十多的男人,其中一個彈電子琴,另一個拉小提琴。她的聲音并不動聽,不過卻有不少人停下來觀看。毛以平也湊了過去,平時她是不喜歡湊熱鬧的,只是這個女人身上有某種東西吸引了她。她說不清是什么,可能是這女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某種激情。公園里唱歌的人,大多只屬于自娛自樂,但這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很認真,好像是在登臺表演,要讓自己的表演對得起觀眾。
她唱了幾首歌,其中有兩首毛以平還比較熟,是二十多年前流行過的。毛以平聽了很感動,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當然二十多年前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她仍然可以叫年輕。人對衰老的定義是感性的,并沒有一個固定的看法。
有個人在旁邊碰了毛以平一下,好像是想拿她的什么東西。她的第一個反應是那人是個小偷。側目望去,見是一個老頭,年紀應該和左復旦差不多。他光著頭,沒戴帽子,腦門很亮,眉毛稀疏,上眼皮松弛地往下垂。
正在毛以平發(fā)愣的時候,他又伸手摸了她一下,這次是探向她的乳房——他確實在她身上重重地抓了一把。毛以平像觸了電本能地退開了,都不敢看他,盡管她知道他也根本沒有看她,而是一副裝作在看女人唱歌的樣子。
類似的事情她不是沒有碰到過,曾經(jīng)有人在公交車上用他的男性生殖器直頂她的腰。那時她有三十多歲。她沒聲張,默默地遠離了那個人?,F(xiàn)在她已經(jīng)記不起那人的樣子,腦海里只模糊有一個穿深藍色衣服的影子。
那種又恐懼又讓人厭惡的感覺回來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在慌亂地跳著,連呼吸也變得不均勻了,但她又為自己的這種感覺羞恥。她從人群里急急忙忙退出來,路過湖邊,見有兩個人在拉小提琴,她看都沒看就走了。
毛以平回到家的時候,小菊買菜回來了,正在廚房里洗菜,為了洗菜,把廚房的地全弄濕了?!拔乙呀?jīng)說了好幾遍了,小菊,你不能注意一下嗎?”毛以平?jīng)]好氣地說。
“我洗完會拖的?!毙【照f。
每次她都這么說,剛開始被批評的時候還有點緊張,會辯解,現(xiàn)在完全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
“我頭痛,上去吃點藥?!?/p>
“那你還下來炒菜嗎?”
“你炒吧。我想休息?!?/p>
毛以平走上樓梯,上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看看左復旦,就又折下來去左復旦房間。房間里的窗戶全開著,風正灌進來,窗簾被吹得四處飛舞。左復旦正坐在輪椅上,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李禮!”她喊道。她以為他會陪著左復旦,沒承想他竟然讓左復旦一個人待著,左復旦一定很不滿意,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李禮!”她又喊了一聲。她努力克制才讓自己不用太大的音量,否則聽起來會像是歇斯底里了。李禮不但讓左復旦一個人待著,還開著窗子。早上她只是為了讓房間通風才讓他打開的,那時候左復旦還在床上,她臨走前告訴李禮要記得把窗子關起來的。
李禮終于進來了,她問他去哪兒了,問他怎么不關窗子,為什么那么早就把左復旦抱起來。李禮低著頭不說。
他比她高太多,如果發(fā)起火來,可以把她當小雞一樣拎起來,也可以把她的頭當雞蛋一樣砸碎,可怒氣支配著她。并不是這一件事讓她生氣,她的乳房到現(xiàn)在還殘留著被那個老頭重重地抓一下的痛感,有些像一枚恥辱的烙印。
“你沒有告訴我上午不能把他抱起來,”現(xiàn)在他終于說了,“我是看他難受才把他抱起來的,他的腿一直在一抽一抽的?!?/p>
他說的是事實,她確實沒有說過,而且昨天和前天,她也讓李禮一早就把左復旦抱起來了。但她仍然感到委屈,這多半也是因為李禮的語氣沒有她想的那么強硬,她覺得自己還有發(fā)揮的余地。她說道:“你也這樣,一個小菊也這樣,你們都這樣?!彼X得她說不下去了,她并沒有感到多傷心,她只是太累了。李禮找了張紙巾遞給她,示意她擦掉流出來的眼淚。她流淚了嗎?她接過來,擦掉眼淚。并沒有那么多。不像她想的那么多。
這時候她聽小菊在喊:“馬上來了!”
然后是小菊跑向大門口的腳步聲??磥硎怯腥藖砹恕C云节s緊把擦了眼淚的紙巾扔進垃圾桶,她讓李禮把左復旦抱到床上。黃鐘鳴已經(jīng)進來了,他說他送了兩箱水果過來,是單位上發(fā)的,他和左佳吃不完。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里面是淺藍色的襯衣,打著一條深藍色領帶。他拉了拉領帶,好像那領帶勒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
“哦,你們吃不完就往我這里送?我這里又不是垃圾桶?!彼室獯舐曊f著,不轉過臉來,只用側面對著黃鐘鳴。
“您不吃,不還有李禮和小菊嗎?他們可以吃。我已經(jīng)放在門口了,回頭讓李禮去搬一下?!?/p>
“你還是帶回去吧。”她看著左復旦被抱到床上時衣角被掀到了一邊,露出肚子來。他肚子上的皮膚發(fā)黃,干澀發(fā)脆,又皺又薄。
“我?guī)Ф紟砹恕!秉S鐘鳴尷尬地說。他一定感到她從來沒有多么喜歡他,她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的。
“你還沒吃飯吧?”她問,“和我們一起吃?”
小菊一直站在黃鐘鳴身后,毛以平就問她:“你的菜炒好了嗎?”
“燉著豆腐吶?!毙【照f。
“這孩子就是這樣,”毛以平對黃鐘鳴說,“一來個人就不會說話了?!?/p>
“她還小。”黃鐘鳴寬容地笑笑。
“我不小了。”小菊說。她有些氣惱。
“你快去看看你的豆腐做好了沒,別做糊了,說不定到時候還著了火。”
“哪會呀。”小菊氣呼呼地走了。
現(xiàn)在,毛以平覺得可以轉過臉來面對他,也不會讓他看出她剛才哭過了。
她可不指望小菊做的菜會有多好吃,反正湊合著吃就行了。她幫著把飯盛出來,把湯用湯碗裝好端到飯桌上。黃鐘鳴把餐桌上的雜物收開,她就用抹布擦了桌子。她喊李禮來吃飯,李禮說他要讓左復旦先吃。他已經(jīng)端著裝了營養(yǎng)粉的碗出來了,到飲水機前面接水。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了。”毛以平說,“我以前還以為要很長時間他才會適應。不過就是愛喝酒。”
“他一頓要喝半斤?!毙【赵谝慌圆遄?,“昨天燉了豬腳,他一個人就吃了一整只。比我爸和我哥都能吃?!?/p>
“那你爸和你哥有人家高嗎?”黃鐘鳴問道。
“那倒沒有。不過他也太能吃了?,F(xiàn)在煮飯都要煮滿滿一鍋,不然也不夠他吃?!?/p>
“能吃倒也沒什么,”毛以平說,“只要是能干活,盡心、負責就好。以前來過的看護,有的沒有力氣不說,過了好久也不能上手,我也跟著累,但又沒辦法,不能馬上就叫人家走?!?/p>
李禮出來了,把碗拿到廚房里洗。毛以平讓他過來吃飯,讓小菊也一起來坐下。
“你說別人吃得多,你自己也多吃點?!秉S鐘鳴把一只雞腿夾進小菊碗里。
“不。我不要?!毙【战衅饋恚俺远嗔藭?。”她把雞腿夾回給黃鐘鳴,黃鐘鳴就用筷子擋住,推讓之間,雞腿飛了出去,擦著李禮的衣袖落在了地上,又滾到桌子下面。
“瞧瞧你們倆。”毛以平斥責道。
小菊滿臉通紅地彎腰撿起雞腿扔進身后的垃圾桶。李禮好像什么也沒看見,埋頭自顧吃飯。他吃飯的時候,總是發(fā)出很大聲音,剛開始毛以平跟他說過,聲音不要那么大,他說會注意的,不過其實根本沒有,甚至還報復似的,聲音比以前還大了。
“你現(xiàn)在正長身體,要多吃點?!秉S鐘鳴說。
“誰在長身體?我早就長大了?!毙【占t著臉說。
“你在我們面前充什么大人,你還是小孩子。來,再吃點肉?!秉S鐘鳴又把幾片肉夾到她碗里。
小菊站起來躲避著,嘻嘻笑著抬起碗跳到一邊。
“坐下來。”毛以平說。
小菊伸伸舌頭坐下來。李禮也過來了,坐在小菊旁邊。他手上端著一只大碗,里面盛了滿滿的飯。
“來,給你吃個雞腿。”小菊夾了個雞腿到李禮碗里。
毛以平和李禮一起給左復旦用熱水擦了身子,讓他躺好,又陪了他一段時間才回自己房間。她并不是特別想睡,但她也不想看書。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書了,自從左復旦不再聽她念書以來她就沒有再看。她也不聽歌曲或者音樂,她根本沒興趣干這些,但有時又覺得自己這樣很乏味。
她在椅子上對著窗子坐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黑了,河面不夠寬,從她住的二樓臥室看不到河。球場上沒有開燈,不過正好可以看到后面山的影子,傍晚最后的光線從山后面慢慢退去。她想起有一年他們去塞納河上坐游船的事……唉,往往這些時候,她總是覺得他在敷衍,像在盡義務。她得盡量克制著,才不往這方面想。是啊,她還能要求什么?他不是留在了她的身邊,沒有離開么?
她抬頭看了看鐘,已經(jīng)快十點了,剛才她準是在椅子上睡著了。她站起來揉揉僵硬的肩膀。李禮應該已經(jīng)給左復旦換過大小便的袋子,但她還是去他房間看了一下。
左復旦確實睡著了,頭歪向一邊,口水順著嘴角流到枕頭上。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把他抱起來的時候就像抱一塊木頭,現(xiàn)在他直直地躺著,也像是一塊木頭。
她關了燈出來,小菊還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把鞋脫了,兩只腳都放到了沙發(fā)上蜷縮著,正在因為電視節(jié)目笑得喘不過氣來。毛以平告訴她要早睡,她都沒聽見。毛以平只好不管她,路過李禮房間的時候,她敲了敲門,想要告訴他定時給左復旦換大小便的袋子。李禮正在房間里喝酒,他打開門,能聞到房間里全是酒氣。他怕她看見茶幾上的酒瓶,故意擋在門邊沒讓她進。
他像一座鍋爐似的站在她的面前,也像鍋爐一樣渾身熱烘烘的。她被從他鼻息里呼出的酒氣烤得難受?!澳阍趺从趾染屏??”她說。他沒有回答,她只好尷尬局促地后退一步,以躲避他身上噴發(fā)出來的熱氣。
最后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句“你休息吧”,急忙溜走了。上樓的時候,她的臉在發(fā)燒。這都是因為生氣,她這樣想,找了一個保姆、一個看護,但這兩個人都不聽她的話,要是左復旦不是這樣……
她進了房間,決定洗個澡放松一下,因為剛才睡了一覺,這時候覺得很精神,一點睡意都沒有。她拿上睡衣來到浴室,往浴缸里放水。房子一共兩個浴室,樓上一個樓下一個,看護用樓下的浴室,她和保姆用樓上的。這樣正好,就像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她可不能容忍和除了左復旦之外的任何男人共用一個浴室。
浴室里很寬敞,隔成了兩間,外間有馬桶,里間有浴缸,她在浴缸旁邊的洗手臺對面放了一面大鏡子,這樣整個浴室看上去就更寬大了。她邊放水邊脫衣服,等水放好關了水龍頭后就走到浴缸里。
她聽到外面?zhèn)鱽硪稽c響動聲,心想著大概是小菊看完電視上來準備洗臉了。她喊了一聲,但外面并沒有回應。她想又是自己聽錯了,人一老,上了年紀,聽力就大不如前。
她在水里躺了一會兒,完全放松下來,然后才開始擦拭身子。水的熱氣圍繞在她的周圍,熏得她有點發(fā)熱。她的身材仍和少女一樣苗條纖細,除了肚子上有贅肉外,皮膚仍舊緊致,只有兩只乳房有些松弛,兩個乳頭像烏梅,那種傳說中的老年枯槁的景象一直沒有發(fā)生在她身上。她非常認真地洗著,她一向愛干凈,每次洗澡一定要用由絲瓜瓤做的洗澡巾把全身上下擦得干凈才算完。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覺得外面有動靜,好像有人就站在門外,不是聽到的,而是一種感覺,就好像外面有一個發(fā)熱體,把熱氣從門外面?zhèn)鲗нM來。
“小菊,是你嗎?”她又問了一句。
門確實響了一下。她從浴缸出來,走到盥洗盆前面,從下面的抽屜里拿出浴衣披在身上。她身上一直在往下滴水。她顧不上擦,走到門后面。門沒有鎖,剛才她只是帶上了,因為怕小菊要來洗臉。但這時門開了一條縫,她拉開門,剛好看到李禮從走道上走開的背影,他已經(jīng)快走到樓梯口了。
“李禮?!彼傲艘宦暋KW∧_步卻沒有回頭?!皠偛攀悄銌??”她問。因為只是披著浴衣,她沒有把門完全打開?!靶【兆屛疑蟻韼退靡m子?!彼f著慢騰騰轉過身來,看到她披著浴袍站在門里,又把目光轉開?!芭叮沁@樣嗎?”她說,下意識拉了拉浴袍。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他為什么要偷看呢?她可比他大得多,在他心目中,她該衰老不堪、不忍目睹吧。
她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但再和李禮單獨在一個房間的時候就會感到不自在,她總是會想起那個晚上。她開始注意洗澡的時候也要鎖上房門。盡管這樣,每次泡在水里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都在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李禮已經(jīng)把左復旦推出去了,小菊拿了毯子出去給左復旦蓋上,又往他頭上戴了頂遮陽帽。毛以平讓小菊一塊兒去,要是她和李禮兩個人,她會感到多少有些尷尬。她決定把那件事忘了,但事實上,總也忘不了,反而還因為她刻意想忘了而更頻繁地想到它。所以她一定要拉上小菊,還對小菊說要是路過菜市場還可以去買些菜。小菊不會不同意的,她也想出去透口氣。
一般來說,毛以平每次帶左復旦出門,也只是在小區(qū)的便道上走上一圈,但偶爾她也會帶著他出小區(qū)的門到街道上走走。這一片并不是鬧市,街上沒有多少行人,要走上很長一段路才會碰到一個。盡管這樣的例行公事對左復旦來說意義不大,他在臥室或者在曬臺或者在電視機前面,以及在小區(qū)的便道上都一樣,但毛以平堅持認為這是有區(qū)別的,并堅持認為要是出來走走,左復旦會感到更高興,還堅持說這從他臉上的表情就可看出來。
因為有兩個星期都沒有帶左復旦出來了,她告訴小菊說這次可以走得遠一點。天氣很好,有幾片云在天空中飄浮,毛以平讓小菊帶了兩瓶瓶裝礦泉水,一個保溫杯。礦泉水是為小菊和李禮準備的,保溫杯是給毛以平用的。她還帶上了幾個水果,和一些散裝餅干,看起來就像是幾個人要準備遠足。
事實也是這樣,春天已經(jīng)來了,幾乎所有住戶的院子里都開滿了花,墻上的爬藤類植物也抽出了新的枝條。這些新的枝條是嫩黃色的,和去年的老葉完全不一樣,還有一些樹還保留著冬天時的樣子,枝頭零星地掛著幾片葉子。好幾戶人家種了山茶花,此時都快開敗了,顏色比剛開始開出來的時候還要深一些。
毛以平想起以前左復旦說過的關于花的事,他說花朵就是植物的生殖器,他說:“它們和我們不同,它們把生殖器長在外面,以便讓蜜蜂及其他動物看到。”當然,植物并不是為了裝點人類的世界才讓自己如此的多姿多彩?!八鼈兒敛恍呃⒌匕焉称黜斣陬^上,但卻從不為此感到羞恥,羞恥是人類才有的現(xiàn)象,并不是大自然造成的,大自然是要讓她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沒有羞恥感地活著。亞當和夏娃一開始有了羞恥心,他們就從伊甸園里墜落了,這是一種墮落?!?/p>
左復旦說這些的時候正是他和那個伊麗莎白相好的時候,她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說。是的,相好,她根本就不愿意也沒必要用那個詞——相愛。左復旦愛的是她毛以平……至少,他曾經(jīng)愛過的,雖然他們沒有山盟海誓過,但至少他說過他會和她共白頭,他怎么可能輕易就把自己的話推翻呢?反正,毛以平覺得,只要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得遵守世俗的約定,不管他是什么人。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如果你去菜市場,那幫我買瓶酒,我的酒剛好喝完了?!崩疃Y對小菊說。
他推著輪椅走在前面,小菊在稍靠后的地方走著,時不時停下來拍打身上的飛蟲。那些飛蟲是黑色的,非常小,有的還長了翅膀。
“天吶,你又要喝酒了。不喝酒會死嗎?我爸整天喝酒我媽就受不了,你老婆受得了你嗎?”小菊嚷嚷著。
“你們女人不懂,”李禮說,“喝了酒才有力氣,男人都需要喝酒,不喝酒的男人不是男人?!?/p>
“從來沒聽說過?!?/p>
“所以說你不懂,”李禮嘲諷她,“你小孩子家家的,管大人的事做什么?”
“哦,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看。在家的時候,我媽都還聽我的呢?!?/p>
“我又不是你媽?!?/p>
這時一輛奧迪車停在路邊,車窗打開,從里面探出一個頭。是黃鐘鳴。他把鼻梁上的太陽鏡推到頭頂,問他們要去哪兒。他今天看上去挺精神的,穿著一件淺色的夾克衫,頭發(fā)也比以前更黑,也可能是光線的作用。
毛以平告訴他說準備帶左復旦出去轉轉。
“我送你們去吧?!彼f。
毛以平說不用了,他們就是隨便轉一轉,“就是出來散散步,透口氣”。
“單位上發(fā)了一些購物券,我送來給您?!彼f。
“要那個干啥?你們自己買東西吧。我什么也不需要?!?/p>
“是左佳讓我送來的。她說我們也用不著?!?/p>
“她可沒跟我說過?!?/p>
“這是今天發(fā)的。我打電話告訴她,她就說讓我問問您?!?/p>
“我不想要,太麻煩。我還得跑到商場去?!?/p>
“今天那么熱,你們還出來,爸爸怕會受不了的。要不改天再去吧,現(xiàn)在就把他送回去?!?/p>
“這哪叫熱。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出來了,我們帶他出去轉轉。你們以后不要再給我送什么了,我缺了自己會買,省得你跑來跑去的?!?/p>
“是順便看看您,看您有什么需要。左佳不開車,如果我不送,她要轉幾趟車才來得了。”
“我們沒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你到家里去喝茶啊,餓了桌子上有點心,是小菊今早上買的。你吃點點心喝點茶,等我們回來,吃了飯再回去也不遲。不然你打電話告訴左佳,讓她也來,你們一起吃了再回去?!?/p>
她匆匆披上浴袍,朝門口走去。她走得很快,到門口的時候,看到門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是鎖著的,疑惑就更加重了。
她把門打開,沒看到人影,但聽到有人正迅速下樓的腳步聲。她跨到走廊上,根本沒時間去檢查浴袍的帶子是否系好。
哦,是他。
看到正在下樓梯的李禮時,她的心因為羞恥、憤怒和驚訝而收緊。她叫住他。她有多恨他啊,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去。
他回過頭看著她,但目光很快停在她露出一半的乳房上,她這才意識到領口開了,急忙拉起浴袍。
“你上來,我跟你談一下,”她雙手護住胸口,用命令的口吻說,“你上來。站在這里等著?!?/p>
李禮在樓梯上站了一會兒才走上來。她迅速朝臥室走去,換衣服的時候她也覺得她的心情難以平靜下來。但另一種想法又占據(jù)了她——老天,也許她沒什么好羞愧,也沒什么好掩飾的,他愛看盡管看好了。
她懷著這種破罐破摔的想法穿好衣服出來的時候,他還在過道上站著,她走到離他大約兩米的地方停住。
“你這樣有很多次了吧?”她壓低了聲音問,怕小菊聽見。
他沒有說話。下面起居室照舊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估計小菊還不會馬上上來,她每天看電視差不多都要看到晚上十一點。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又問,“我又不是什么年輕小姑娘?!彼S刺地說。
但她覺得這根本起不到嚴厲打擊他的作用,她應該破口大罵,就像他村子里的那些婦女一樣。
沒準他還真的被她們罵過,說不定他在村里的時候就干過這樣的事,在那些簡易的廁所門口蹲守過,看到一個女人進去,就偷偷逼到墻角,從墻縫朝里面張望。要知道,那些廁所的墻壁縫隙是很大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干?”她又問,“你以前是不是也對別人干過?你偷看過小菊?”
“沒有?!彼麛嗳环裾J。
她因為羞恥而有種莫名的興奮感,“那你剛才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沒干,”他說,“我只是上來幫小菊拿東西?!?/p>
“幫她拿東西?拿什么東西?我叫她上來問?!?/p>
他不說話了。
“我想我不能留你了,”她仍舊小聲說,“把你妻子叫來,讓她把你領走?!?/p>
“不……”他說,“我家就指望我這工資維持生計?!?/p>
“你既然知道要維持生計就應該好好干,”她更生氣了,壓著聲音快速說道,“你這樣對得起你妻子嗎?你還有孩子,甚至孫子,你對得起他們嗎?”
“好,我對不起……”他撲通跪下來開始抽自己的耳光。
毛以平?jīng)]想到他會這樣,她愣了一下,走過去試圖阻止他。而且他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如果他真的哭起來,聲音一定很大,小菊會聽見的,會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不要這樣?!泵云秸f。
他不說話。
“你一個大男人哭什么?!”
“那你不要讓我走?!彼鹧弁?/p>
天哪!他簡直像個孩子,可他的身子又那么龐大。一個巨大的身體里,有一個小小的靈魂。
“你先起來?!彼母觳?,試圖讓他站起來,“小菊一會兒就上來了?!?/p>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p>
“你趕緊起來!”她低吼著。
他還是不起來,她只好說:“那你暫時不走,但這樣的事你以后不要再干了?!?/p>
“不會了。”
“你去休息吧。這事就不要跟其他人講了?!?/p>
整個晚上毛以平一直沒睡好,斷斷續(xù)續(xù)的睡眠一直持續(xù)了整晚。做了很多夢,其他的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關于左復旦的夢特別清晰。
說來奇怪,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夢到他了。在夢中,她躺在床上睡著,左復旦走了進來,扭開了床頭的臺燈,拉開被子,一直看著她。以前他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即使在他們關系最親密的時候。他看了一會兒,朝她壓了上來,他很重,她喘不過氣,想要推開他。“不,不要這樣!”她聽到自己喊。
她被自己的喊聲驚醒了。感到身上很燙,摸了摸額頭,溫度也比平時高。她拉開被子起來,用溫度計量了量,她的確發(fā)燒了。
毛以平一早上都在床上躺著,沒有吃藥。她是不相信感冒有特效藥的,她感冒了一般不吃藥,而是用大量的睡眠和喝大量的水來提高自身的免疫力。午飯是小菊做的,做好了之后叫毛以平下樓來吃。
小菊的菜做得很難吃,雖說小菊平時就不太做,但有限的幾次里,一次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一共就三個菜,其中肉絲炒茄子、炒白菜都糊了,只有炒菜心勉強可以吃。
毛以平只是喝了點湯,用湯泡著飯吃了半小碗,反正她胃口也不好。吃完飯后她又去看了一下左復旦,才又回到樓上躺下。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她做了很多夢,又回到了上高中的時候,夢到了學校的操場,那時為了響應“勤工儉學”的號召,毛以平的學校讓學生們在操場邊上種了很多蔬菜和香蕉,蔬菜供學校的食堂,香蕉拿出去賣。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有學生被分派去菜地澆水……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酸痛,眼睛也痛,不想起來。她又閉上眼睛想再休息一會兒,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誰?”她問。
“我?!笔抢疃Y。
“什么事呀?”
“小菊不見了?!?/p>
“什么?”
“小菊不見了。”
小菊的房間一片狼藉,如果忽略掉那扯亂的被套和床單,忽略掉床頭柜散亂的棉簽還有一些紙巾,忽略掉東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和兩雙毛以平給小菊的皮鞋,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這些之外,所有屬于小菊的東西,她一樣也沒有落下,衣服、箱子、鞋,一樣都不見了。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毛以平問李禮。
就是剛才。他發(fā)現(xiàn)小菊沒有做飯,而做飯的時間又到了,他就想提醒她一下。他敲了她的房門,門沒有開,他推開就看到了這個。毛以平打電話給小菊,小菊沒有接。
毛以平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黃鐘鳴,她馬上給左佳打電話,但左佳的電話沒有打通,說不定她也正想打電話給她呢。毛以平把電話掛了,等著,等了一會兒電話沒有響,她就又打了過去。這次還是占線。
左佳在給誰打電話呢?該不會是給黃鐘鳴吧?
她打了好幾次都是占線,心里抱怨左佳打電話的時間太長了。但也有可能是她太著急,每次打過去的時間間隔太短,才會覺得左佳打電話的時間長。不過這倒讓她冷靜下來,想想要怎么對左佳說。直接問當然是不可能的,也許左佳還不知道呢。
電話終于接通了。
“你吃飯了嗎?我剛才打你電話打了半天都是占線?!?/p>
這是可以問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六點了。
“還沒有,剛回到家。”左佳說,“你知道的,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時候就有人找,煩都煩死了。”
“鐘鳴回來了嗎?”
“沒有。他下班一般比我下得晚?!?/p>
“那還是你做飯呀?”
“沒有。我點了外賣,馬上送來了。有什么事嗎?我正在換衣服。”
“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
“你們吃飯了嗎?”
“正準備吃。所以打電話問你一下。”
“哦?!?/p>
“就是關心你,問問。”
“那沒事我掛了。”
“啊,掛吧?!?/p>
她會什么時候才知道呢?毛以平想。又以什么方式知道呢?能做點什么讓這種傷害降到最低呢?她為女兒感到揪心,就好像這事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但愿她的猜測是錯的。
可他們現(xiàn)在還得面臨吃飯的問題。
“我來做吧?!崩疃Y說,“中午還有剩菜,我熱一熱?!?/p>
得知小菊走了的消息后,她都顧不上自己,甚至有一刻都覺得感冒好了,現(xiàn)在她又感到身體虛弱,還有點喘不上氣。李禮在用微波爐熱菜的時候又去為左復旦準備營養(yǎng)粉。
毛以平走到電話機前面準備給小菊家里打電話,她找出電話號碼本,翻到了小菊媽媽的手機號,開始給她媽媽打電話。
她和小菊媽媽見過一次面,是在第一天小菊開始干活的時候,她媽媽也跟著來了。她媽媽是菜農(nóng),第一次來的時候,還帶了些菜作為禮物送給毛以平。她說她種了一大片,自己吃不完;小菊的爸爸在給人打零工,為一個做合金窗生意的人開車;小菊還有一個哥哥,在外地的工廠工作?!拔夷欠孔右灿羞@么大,不過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彼龐寢屨f。她趁著毛以平不注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毛以平的房子看了個遍。
“不,她沒有回家?!毙【諎寢屨f。她還一直以為小菊在工作呢。她好像并不擔心。
吃飯的時候毛以平對李禮說:“一個做媽的會這樣嗎?女兒不在了都不著急。我簡直懷疑?!?/p>
李禮把毛以平好幾天前從超市買回來的袋裝扒雞用微波爐熱了,坐在她旁邊開始喝起酒來。
“她說她不知道,”毛以平接著說,“說可能是回家了,只是還沒有到。但如果她要回去,至少要跟我講一聲,跟她媽講一聲,這算怎么回事呢?真是太不懂事了?!?/p>
“她有男朋友了?!崩疃Y把一只雞腿塞進嘴里咀嚼著,連骨頭也一起咽下?!拔乙娺^兩次,有個年輕人在外面轉來轉去,后來她出去了?!?/p>
“男朋友?”毛以平本來是想告訴他不要吃骨頭的,即使雞很嫩、被處理得很爛也不應該吃骨頭,那會引起消化不良?!澳阏f她有男朋友?”她問。
“是我猜的,我猜是她男朋友,她沒說過?!?/p>
“我怎么從來沒見過有什么年輕人來找過她?小區(qū)管得很嚴,如果有人要進來,門口的保安是要打電話進來的。”
“小菊自己接的電話?!?/p>
如果這真是事實,看來黃鐘鳴是沒在小菊的考慮范圍內,或者說小菊不在黃鐘鳴的考慮范圍內。那些賣弄,那些肢體的挑逗,那些曖昧的表情,真的僅僅是證實自身吸引力的虛榮心?或一種探索?
她沒有再給左佳打電話,如果真有什么事左佳肯定會打來的。
毛以平覺得還是應該重新找個看護,當然李禮再沒有冒犯她,她洗澡的時候也再沒來偷窺,她可以不帶任何擔心地在浴室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一直在照料她,不但照料她,還照料左復旦。但他不會做飯,不過至少能把食物弄熟,口味不好,卻不至于吃了拉肚子。
整個屋子除了左復旦,就他們兩個人,這樣顯得他們太親密了。她不要讓自己有這種感覺,更不想讓他有。她給中介小劉打電話,讓他再介紹一個看護。小劉說:“那個李禮走了嗎?”
“是的。他說他要回老家了?!泵云秸f。
“這些人吶,都是干不長。我馬上幫你看看吧?!?/p>
“這次能不能找個女的?女的多半要細心些,照顧病人更合適?!泵云教岢鲆?。
“你以前可老是說女人抱不動你家老頭子,”小劉說,“你真的這次要找個女的?”
“我現(xiàn)在改變想法了。女的更安心,干的時間會更長些?!?/p>
“你要這樣,那更好辦,女的還更好找,要的工資也比男的低,她們也更愿意干活?!?/p>
小劉很快又打來了電話,說有個女人可以來。她年紀有四十五歲,以前也是干農(nóng)活的,身上有力氣,也有護理的經(jīng)驗。毛以平當即就答應了,說讓她第二天就過來。
掛了電話,毛以平下樓找李禮談話。“那還是因為上次那件事。”過了半天,李禮才悶悶不樂地說,“你不是答應過說不讓我走的?”
“不是因為那件事。是因為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人,我怕被別人說閑話。”
“你可以像以前一樣找個保姆,找個會做飯的,這樣你連飯也不用做?!?/p>
“哪那么簡單,你以為保姆到處都是,隨時等著我挑???”
過了一會兒毛以平又勸道:“好的保姆不好找,即使找得到,也得開很高的工資,我哪里開得起?這次是剛好找到一個看護,她是女的,和我在一起比較方便。如果以后再找到一個保姆我再把你叫回來。我多給你一個月工資,你可以再去找一份看護的工作。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找起來很容易,而且工資可能比現(xiàn)在還高。我希望你找到更好的地方?!?/p>
“我……”
“我把你的情況已經(jīng)跟中介說了,讓他留心著,有了合適的會通知你。明天新的看護就要來了?!?/p>
這是第一次,毛以平連人都沒見到就直接雇用了一個人。以前,每次都是小劉把人領到家里來見了面,毛以平覺得可以,才會決定雇用的。不過好在新來的這個叫周九的看護沒叫毛以平太失望。她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大些,皮膚很黑,臉上有不少皺紋,穿一件棕色的外套,下面是深藍色的褲子。毛以平專門看了她的手,確實,是一雙常年干活的手,粗糙、堅硬、有力。這至少證明她不是好吃懶做的人,她臉上某種堅毅的表情也表明她并不會偷奸?;?。
毛以平就對小劉說,讓她留下吧。
她讓周九在李禮的房間里安頓下來。周九行李帶得不多,就一個黑色的雙肩背包。在她打開之前,毛以平猜想里面恐怕只有一身換洗衣裳。但后來實際證明她錯了,當周九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擺放在床頭柜上時,毛以平發(fā)現(xiàn),她連一身換洗衣裳都沒有,只是一點洗漱用品和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我回頭找?guī)准路o你吧?!泵云綄λf。
李禮一早就已經(jīng)把行李收拾好了,他一直悶悶不樂,這時看到周九,還有些生氣。送走小劉后毛以平對他們說,吃完飯以后由她送李禮去車站,周九在家照顧左復旦。
她倒不是要跟李禮客氣,而是怕他不走,她必須看著他上了車才能放心。
她說她已經(jīng)打電話給黃鐘鳴,讓他過來接他們了。
李禮對她的安排沒表示反對,好像她這么做是應該的。
周九說她不做飯,她只護理病人?!斑@是我來的時候跟小劉說好的,”她說,“他說我只需要護理病人我才同意來的。”
為了顯示實力,她戴上口罩,馬上到左復旦房間干起活來。她動作麻利、訓練有素地換了尿袋、床單,快速地清理了房間。她說她以前在醫(yī)院做過好多年看護,實際上,她自認為是半個醫(yī)生,很多實習的醫(yī)生懂得都不如她多。
她腦子靈活,記性好,很多事看過就記住了,她完全知道什么病用什么藥,用量是多少。她是在打掃左復旦的房間時對毛以平說的。毛以平覺得她自吹自擂,但她所做的一切,讓毛以平無話可說,如果她真懂那么多,不是更好?
毛以平到廚房做起飯來,為了給李禮餞行,她多準備了幾個菜:紅燒豬蹄、燉牛肉、梅菜扣肉、糖醋排骨。都是他喜歡吃的,還為此準備了一瓶酒。
正在做飯的時候,黃鐘鳴打電話過來了,說他大概一個小時之后到。
“你不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他說他不來了,一直要到十二點才能下班。
“那我們等你?!?/p>
他說不用等他,他們吃完飯,他過來接就行了?!跋挛缥疫€要趕回去上班。”他說。接著又問:“那個小菊真的走了?”
“她走了?!泵云秸f,“她有了一個男朋友,和她男朋友走了?!碑斎?,她其實還不知道小菊的下落,但要是她媽媽不管,她也沒管的必要。
吃飯的時候,毛以平讓李禮多吃一些。李禮并不客氣,吃了兩大碗飯,還喝了半瓶酒。要不是毛以平攔著,他是想喝掉一瓶的,好在他沒醉。吃過飯,等了一會兒,黃鐘鳴就來了。他沒有進來,在外面打電話讓毛以平出去。
毛以平和李禮出來,上了黃鐘鳴的車,毛以平坐前面,李禮坐后面。他一直拉著個臉,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你家里有什么事你要回去?”黃鐘鳴發(fā)動汽車的時候問他。
他停車之前就已經(jīng)把車掉好了頭,現(xiàn)在只需要一直沿路往前開。
“他家里現(xiàn)在有些農(nóng)活要忙?!泵云教胬疃Y回答。
“那么著急?”
現(xiàn)在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黃鐘鳴打開了空調,調到最高一擋,又問他們兩人會不會冷。毛以平說不冷。李禮不說話,一直看著車窗外面。
“是插秧?!泵云接执f,“現(xiàn)在正是插秧的時候,他媳婦一個人忙不過來。本來他已經(jīng)干得很熟了,我不想讓他走,可也不能耽誤了他家里的事。是吧?”
“不過不是又得重新找看護了?”
黃鐘鳴把車開出了小區(qū),盡管有空調,他還是渾身散發(fā)出熱氣,他敦實肥胖得像一堆熱熱的肉。
“是啊,這次很順利找到了,今天剛來,她以前就做過好多年看護。”毛以平又把周九夸獎了一番,以證實自己的決定沒錯?!八齺砹宋彝耆判牧?,不用我插手?!?/p>
“那保姆呢?找到了嗎?那個小菊就這樣走掉了?”黃鐘鳴哈哈地笑著。
汽車上了主街,車速也一下子快了起來。現(xiàn)在不是交通高峰期,道路上汽車不多。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迅速超車,風馳電掣地朝前開去。
“暫時沒找到,”毛以平說,“我可以對付一下。是啊,她就這樣走掉了,說都沒跟我說一聲,不是我打電話給她媽,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本來我不想給她這個月工資的,但想想還是算了,她干了多少天就算了她多少天的工資?!?/p>
“她真是跟她男朋友走的?”黃鐘鳴大笑著,就像岳母剛講了個笑話似的,“我看她還很年輕啊,那么年輕就有男朋友了?”
“也不算年輕了,像她那么大的,很多女孩子都談過好幾次戀愛了。寧寧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從來沒告訴過我?!?/p>
一直到了長途汽車站,李禮都沒說過一句話,他看起來活像只快要被熱氣撐破的鍋爐。毛以平不得不一再安撫他,直到他上了車。
終于,車開走了。她朝坐在大巴車上的他揮手告別。他都沒看她,但她覺得他像是在掉眼淚。但怎么可能呢?一個大男人。反正他已經(jīng)走了,真的走了,隔著車窗他的影子都變得模糊了。
周九喜歡把左復旦臥室的窗子全部打開通風,她好像從來不怕左復旦感冒。毛以平以前是從來不敢這樣的,她總是小心翼翼,唯恐左復旦有一點閃失。不過,說來也奇怪,周九這么做以后也真不見他感冒。在周九的擺弄下,他好像還有些舒坦。不要問毛以平是怎么看出來的,她就是知道,她甚至從他的皮膚是否緊繃就能看出來。
當然,周九很專業(yè),不用毛以平說,就會為左復旦做腿部按摩。好幾年前左復旦的左腿就伸不直了,主要是髖關節(jié)的問題。以前的看護無論使多大勁來對付他的髖關節(jié)都沒有用。不過周九似乎很有野心,她好像就想憑一己之力,讓他的腿康復,她每天至少為他按摩兩次。
在替他按摩的時候,她會讓他光著上身,只往他肚子上搭一條小棉毯,然后站在他面前,以很大的力氣對付著他的雙腿。她把它們抬起來彎曲,再又伸直,如此反復多次,他的兩條腿則像兩根樹樁似的被她擺弄著。剛開始毛以平見此情景嚇得心驚肉跳,但看在周九專業(yè)性的份上,就沒把自己的抱怨說出來。真的,周九并不高大,但卻能輕松地把左復旦抱到輪椅上。說輕松也不準確,她只是會使巧勁,把輪椅拉到床邊,在毛以平幾乎還沒看清之時,坐在床邊的左復旦,就被身材瘦小的周九輕輕一送,坐到了輪椅里。可周九只管自己和左復旦的房間,其他都是毛以平負責打掃。
做兩個人的飯,毛以平不會覺得太累。做飯之余,趁著有精力,她把各個房間通通清理了一遍。但左佳來的時候,看她在打掃衛(wèi)生,就把她抱怨了一通。她是怕她上上下下走來走去摔倒。她提醒她的年齡,略顯多余地告訴毛以平,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我覺得我還小。”毛以平滿不在乎地說。她列舉了她的外婆、奶奶、母親,她們都是很長壽的,都活到了九十多歲?!澳阋惨粯?,”她不忘記告訴左佳,“你也會長壽的,這是家族遺傳?!?/p>
左佳正往冰箱里放帶來的食物,有的是才從她冰箱里拿出來的。左佳總是貯存著永遠吃不完的食物:乳餅、火腿、罐裝黃豆、菠蘿干、罐裝水果。
“她好像很專業(yè)啊?!弊蠹讶プ髲偷┓块g的時候見到了周九。
“是啊。但其他活她什么也不干?!?/p>
“那你還是找個保姆吧。我?guī)湍阏乙粋€?”
“可能真的是需要找一個?!泵云匠姓J,“我這幾天打掃衛(wèi)生,把我累壞了,還要買菜、做飯……”
“還是再找一個吧?!弊蠹颜f,她可以替毛以平支付一半的保姆費。
電話響了。是門口的保安打來的,說有個女的來找毛以平。
“是誰呀?”
過了一會兒,保安說她是李禮的妻子。
電話那頭傳來吵吵的聲音。保安沒好氣地說:“她說她來拿李禮落下的東西。”
毛以平只好說那讓她進來??伤溃疃Y根本沒落下什么。不但沒落下,他走的時候,她還讓他帶了不少吃的。
“她說她找不到哦,”大門口的保安越發(fā)不耐煩了,“要你來接?!?/p>
李禮的妻子和毛以平想的一點不一樣,本來毛以平以為她應該也像李禮一樣又高又大,像他一樣壯實,沒想到她又瘦又矮,臉色蠟黃。毛以平認定,她的肝一定不好。她頭發(fā)稀疏,全部挽起來在頭頂束成一團,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女道士。真的,她穿得也像道士,至少顏色像,深藍的,全身都是深藍的。她空著手,什么都沒拿。
毛以平發(fā)現(xiàn)在自己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看自己,眼睛里全是怨恨和不滿。“那先到家里再說吧?!泵云綄擂蔚卣f。毛以平懷疑她是來吵架的。
在從小區(qū)大門口走回家的路上,因為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毛以平不知道該說什么。反正再怎么說,也是她辭退了李禮,據(jù)他說他家里都指望著他的收入來維持生計??吹剿拮?,毛以平大概相信了,這可不就是一個病殃殃的人嗎?可不就得指望著李禮?毛以平多少為自己的行為有點內疚,幾乎都忘了他偷看她洗澡的事了。
“我們到了,就是這里?!泵云焦首鬏p松地說。她表演似的,少女一樣輕快地上了臺階把門打開。“我們到了。進來吧。”
李禮的妻子并不是一副戒備的樣子,只是一種純粹的反感和排斥。她用挑剔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一切。毛以平突然很高興最近剛把房子收拾好,門口的地墊也換了新的,還有客廳的地毯,也仔仔細細地吸過塵,沙發(fā)上的雜物也都丟掉了。
左佳迎了出來?!斑@是我女兒?!泵云秸f。李禮的妻子沒有跟左佳打招呼,她跟著毛以平進了客廳。毛以平讓她坐到沙發(fā)上,自己坐在她對面。周九也出來了,看到來了人,面無表情,擺出并不想認識的樣子,她獨自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會兒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口罩戴在臉上,向左復旦的房間走去。再從客廳經(jīng)過的時候,仍不看客廳里的人,好像她們不存在。
這時李禮妻子的態(tài)度比剛才已經(jīng)有所緩和?!耙人畣??”左佳問。她有點緊張,大概也看出來者不善。
李禮妻子想了一下,就像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最后終于說:“不喝。”
但左佳還是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李禮還好嗎?”毛以平問道。她抬手看了看,左手中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時候裂開了。
“他生病了?!彼拮記]好氣地說。
“怎么生病了?”
“回去就生病了,在家里躺著,什么也不說。我一直問來問去,他才說是你解雇了他。他一個老實人,第一次出來打工,我又生病,現(xiàn)在家里指望他一個人。啊,你還那么說他!他可能做那種事嗎?他一個老實人!你這樣說他就是往他身上潑臟水!你不看看你自己多大年紀?他可能做那種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毛以平真沒想到她會這么說,特別是還當著左佳的面,讓她下不了臺。她看了左佳一眼,左佳的臉紅了,但什么也沒說。
“所以我說我一定要來找你,他一直不讓我來,我到了今天才找著機會來了,我要當面跟你說清楚,你這樣說他,他干活從來不會偷懶,你就這樣把他辭了,還說他偷看你……”
“你在這里說什么呀?”左佳沉不住氣了。
“我沒有亂說,亂說的是你媽!你自己問問她!”李禮的妻子瞪大了眼睛,指著毛以平大聲說。
周九從左復旦房間里出來了,站在門口帶著驚愕的表情看著她們。
“好了好了,別吵了……”毛以平臉色慘白,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眼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耳朵嗡嗡作響,就好像血液從她臉上全部流走了。這真是太可怕了。她心里說。她想站起來,卻又跌坐到沙發(fā)上。
左佳跑過來扶她,對著李禮的妻子大聲嚷著:“你都干了什么,你想怎么樣?。俊彼龤獾靡舱f不出話來,把毛以平扶坐在沙發(fā)上,想讓她躺下休息,毛以平卻執(zhí)拗地怎么也不肯躺,就像身體里有根木樁在撐著似的。
這時李禮的妻子也不說話了,不停地瞟著毛以平,大概也在害怕毛以平真會出什么事。
左佳不理她,硬是把毛以平按到沙發(fā)上躺好。毛以平覺得渾身冰冷,像躺在一個冰窖里。“怎么會這樣呢?”她這樣想著。她并不會吵架,從小就是這樣,有什么事她都寧可忍著,即便心里再怎么難過,也不會發(fā)泄。她真沒想到會這樣,她對李禮已經(jīng)夠好了,卻得到這樣的結果。她只是感到哀傷。
“沒事吧?”左佳在問她。毛以平覺得她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自己,這讓她稍稍感到一點安慰。
這時候周九走到李禮妻子面前讓她走。“你還是走吧。她年紀大了,你再鬧下去,萬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辦?”周九邊說邊去扯她的胳膊。
“你不要拉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彼﹂_周九,不過氣勢已比之前弱了很多。
“你走!你再不走,我打電話報警?!弊蠹焉鷼獾爻娫挋C走去。
“報警我也不怕,讓警察來聽聽。”李禮的妻子又說。但誰都聽得出來,那已經(jīng)是最后的一波了,很快她的怒氣會像湖面上的漣漪那樣消失的。
“那你還想怎么樣?”左佳喊道。她的聲音倒比先前更大。
“我臥室抽屜里有兩千塊錢,昨天剛從銀行取的,你去拿來給她吧。”毛以平這時已經(jīng)恢復過來了,又有氣無力地對女兒說。
“干嗎要給她錢?”左佳說。
“去拿來給她?!泵云焦虉?zhí)地說。
左佳不情愿地去了。
“錢不多,但我現(xiàn)在只有這么多,算是對你們的補償。以后你們要來,就來這里坐坐,當親戚一樣走動走動?!泵云秸f。
李禮的妻子沒有說話,端起面前的水喝起來。
不一會兒,左佳下來了,把錢遞給李禮的妻子。她接過來,默默地站起來。
“她不一定找得到出去的路?!弊蠹颜f,“她說話的時候把唾沫都濺到我臉上了?!?/p>
“到底怎么回事?”左佳問,“她說的都什么呀?!”
毛以平連著躺了兩天,好像是前面的感冒沒有好利索,現(xiàn)在又卷土重來了。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又醒來,醒了又睡著了。她沒有去想別人,沒有去想周九,甚至連左復旦也沒想。平生第一次,她想的只是她自己。過去的一切的一切,所有那些經(jīng)歷過的時光,現(xiàn)在都回來了。她想起了她的童年,她母親是她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她父親承包工程,給人蓋房子,賺了一些錢,當發(fā)現(xiàn)第一個妻子不會生育的時候,就娶了她的母親。毛以平有過一個快樂的童年,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漫長的陽光充沛著午后,她和姐姐用一種叫指甲花的植物來讓指甲變成紅色,這些都深深地烙在她的記憶深處。后來,她長大了,樂趣似乎卻越來越少了。她工作了,認識了左復旦,結婚了。她有了左佳,在生下左佳前流過兩次產(chǎn)。左佳也結婚了,有了寧寧。寧寧長大了,現(xiàn)在也恐怕快有女朋友了。他會結婚、生孩子。孩子的孩子會再生孩子。
她想著這些。這是她的人生,卻又像是別人的人生,她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在看著。白天很快就過去了,但她沒有留意,她把窗戶都關上,窗簾也都拉上了,太陽出來的時候,只有一絲光芒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S形的、直線形的。然后傍晚來臨,再也沒有什么光線透進來了。黑夜。完完全全的黑夜,有星星掛在天空中發(fā)亮,但也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了。她覺得自己消失了。完全沉陷,仿佛有一片海洋,讓她沉沒了、消失了。偶爾,周九會進來,問她要不要吃的。她說不要,當然,周九沒有照顧她的義務。
過了三天,她終于起床了,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下了樓,在廚房冰箱里找到一點面包和牛奶,快速地吞下。外面光線很好,房子里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沒有去想周九去哪里了,也不想像以前一樣看看左復旦怎么樣。她一點也不關心。
她出了門。
小區(qū)的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路兩邊的綠化帶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葉子也完全地舒展開了,告訴人們這是夏天。天上的云彩分開又合攏,風里帶著一股木瓜的香味。
毛以平走到小區(qū)門口,剛出了小區(qū),旁邊就有一個人影躥了出來。
那是李禮。他說他昨天就來了,保安沒讓進,讓他打電話給業(yè)主。他打了她的手機,她沒接,到了晚上,他就在旁邊的公園睡了一宿。
“你來干什么?”毛以平問。她不想理他了,所以并沒有停下腳步,從旁邊走開了。
但他一直跟在后面。
“你不要跟著我了?!泵云睫D身說,“你妻子沒告訴你嗎?我已經(jīng)給了她兩千塊錢了。你走吧?!?/p>
她有些想哭。但這多可笑,一個像她這樣年齡的人?
不,她已經(jīng)發(fā)過誓,再也不掉眼淚了。
李禮沒有說話,還是跟在后面,似乎也不想憑著自己腿長的優(yōu)勢來超過她。
“你怎么還跟著我?”毛以平厲聲說,“我告訴過你不要跟別人說,你為什么要說?你自己做了事,不承認,叫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怎么樣嗎?你會逼死我。那天左佳也在,她都聽到了,還問我怎么了。你說我能說得出來嗎?”
李禮的臉繃得緊緊的,見她不往前走了,也停了下來。
“你怎么不說話?你現(xiàn)在啞巴了?”
“對不起。”過了半天他才說。
“你一句對不起就解決了嗎?以后叫我怎么面對左佳?你真的是要逼死我。”
她再也不想說什么了,又哽咽起來。
李禮緘默無語,見她又開始走了才問:“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我去哪里也不關你的事?!?/p>
他對她的斥責置若罔聞,一直跟在后面,這時開始說道:“你讓我回來吧?!彼迒手?,“我想回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給我多少工錢都可以,就是不要讓我走?!?/p>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了看護了。”
“她力氣沒我大。”他說,“我一定要回來?!?/p>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丟下他又往前走了,這次她走得很快,匆匆穿過了街道。
他緊緊跟在她身后,就怕走慢一步她就消失不見了。
“你要是不讓我回來,我就在外面一直等著不走?!彼f。
“你還是趕快回家去吧,不然你老婆又找來了。她再找來,不知又用什么話來羞辱我?!?/p>
“我不回去。我已經(jīng)想好不回去了?!?/p>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你讓我留下吧?!彼麘┣笾?,眼淚汪汪地說道。
哦,他可真是個愛哭的男人。
毛以平想起她原來是要干什么來的,她是想到小區(qū)外面的那條河邊,她想順著那有坡度的河岸一直走到河里去。河的兩邊有很多水草和蘆葦,河面上漂著浮萍,只要她走進去,是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她會悄無聲息地消失的,河水將會吞沒她,水面最多會在她淹死的剎那冒出兩個水泡。
不會更多了。
現(xiàn)在,他一直跟著她。她來到河邊的時候,光線暗了下來,一片烏云擋住了太陽,河面也開始變得幽深,變幻莫測。那些深深的水草里面,會有一兩只白色的水鳥,它們會在她投河的瞬間從草叢中飛起來嗎?
現(xiàn)在,河面沒有那么吸引她了,不再讓她有那種她必須與之合為一體的感覺了。
“你讓我回去吧?!崩疃Y又說。
就好比這是一件不容質疑、非得辦到的事似的。他的身影就像座鐵塔似的立在她面前,好吧,也許是可以的,完全是可以的,只要讓周九離開就行。
河邊的荒草在不住地搖擺著,風起來了,吹皺了河面,向晚的光線下,一些蘆花紛紛揚揚飄了起來,先是一絲一絲的,后來是大片大片的,像雪落在了地上。
原載《江南》2020年第4期
原刊責編? 李慧萍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寫作是行動
馬? 可
寫作是行動,好像跟“談”關系不大,它必須付諸實踐,所以這大概是多數(shù)寫作者都自稱不太擅長言談的原因。沒有“寫”的這個動作,甚至是長期地做這個動作恐怕是很難真正知道什么是“寫作”的。就像彈鋼琴,就像騎自行車,必須去彈和騎,才知道怎么彈和騎。但為了達到騎上就走,抬手就彈的程度,之前經(jīng)歷摸爬滾打并摔得鼻青臉腫,都是極其自然的。
所謂的“天才”,是指你真正熱愛你所選擇的這一項事業(yè)。真正的愛好就是天賦,真正的愛好能讓你全身心地感知你愛的對象,自然就能理解和了解它。它杜絕所有功利的目的性,它并非是一個交換,并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必須得到什么。它并非是一樁買賣。
小說是故事,但絕非僅僅只是故事,它以外在的故事呈現(xiàn)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一種美學式的表達。好的小說是無用的藝術品,它不是工具,我甚至認為,凡是把它當成工具的作家都沒有躋身于世界最偉大作家的行列。
它是個人性的,它贏得了讀者只是因為它在他們心中引起了某種共鳴,讀者從其中看到了自己,一樣的困頓、迷茫、不知所以,有時自覺高尚、有力,有時自覺卑微、弱小,面臨著同樣的生死離別。它傳達出人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是不因為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它置于時間之流中,從人類這個物種存在之日起就存在。
魯迅、納博科夫、??思{、川端康成、庫切、門羅,他們都注重細節(jié),通過巧妙的對細節(jié)的運用讓人產(chǎn)生身臨其境、感同身受的錯覺,這是一種美妙的制幻的藝術。魯迅的簡潔有力,納博科夫詩性色彩斑斕的表達、??思{對人性繁復的雕琢、庫切手術刀般的嚴謹和準確、川端康成對女性細膩的刻畫,門羅的一瞥見全體、血肉俱在的濃縮的藝術對我有著很深的影響,他們是我最好的老師。
《看護》是一個以老年為主題的小說,但我想表達的并不是“老年問題”,不是人們一提到老年人就聯(lián)想到的疾病、軟弱、無用、難堪、不忍目睹。我想表達得更多一些,即也許我們面對歲月的無情洗禮,雖然困于這肉身無奈中,“束手待斃”也許并不是最佳的選擇?;蛘呶覀兡軌蜃龅酶?,來賦予生命以更多內涵和意義。這大概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在歷經(jīng)了創(chuàng)痛之后,仍留戀生命中美妙的時刻的原因吧。
馬可,女,云南省昆明市人。在《滇池》《小說林》《北京文學》
《文學港》《邊疆文學》《上海文學》《天津文學》《香港文學》
《青年作家》《江南》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及其他若干。
昆明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大益文學院編輯?,F(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