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石林詩話》的“自然”觀和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

摘 要：《 石林詩話》集中體現(xiàn)了葉夢得在北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之下，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認知與觀點。所謂“自然”觀，一方面強調造化天成之美，一方面強調渾然天成之美的詩歌批評理念，是對道家哲學術語“自然”和劉勰等人天然與雕琢并存的文論術語“自然”的繼承和發(fā)揮，更是葉夢得針對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生硬怪奇、矯揉造作等弊端提出的指導性批評。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則是他在前代人格品評對文學批評影響的基礎之上繼承與整合而來的批評理論。此中兼容并包的“自然”觀及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突出反映了北宋以來詩歌發(fā)展對詩人主體的學問、才力及人格修養(yǎng)的重視，是葉夢得對歷史文論的合理運用，對現(xiàn)實及未來創(chuàng)作活動科學評價和引導。

關鍵詞： 葉夢得；石林詩話；自然觀；品性；詩歌批評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3-0014-06

詩話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理論著作的一種特有的體裁，自北宋歐陽修首次以“詩話”命名個人詩論起，這一詩論體裁獲得了巨大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隨筆漫談和體系井然的兩種詩話著作類型。宋代文人葉夢得所著《石林詩話》即是一部隨筆漫談式的詩論著作，其內容豐富而具有相當?shù)睦碚搩r值。它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葉夢得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批評的理論主張，對前人或同時代人的點評，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接受的批評與方法論指導，對詩歌本身的理解與認識。從《石林詩話》的思想論說中還可以窺見宋代詩話“從以論事為主向兼及文辭”發(fā)展的演變痕跡，以及宋代文學發(fā)展過程所呈現(xiàn)的特殊趨勢。

一、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

“自然”一詞最早是屬于先秦道家的哲學術語，“其本義為‘自然而然，指向一種不受外力強致的順應自身發(fā)展的狀態(tài)”，而當“自然”作為中國古代的重要詩論術語時，它在原有意義的基礎上隨著詩歌理論的發(fā)展，在不同的詩人和理論家的筆下，具有了更為豐富的意蘊。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所表露出的“自然”觀，是對內容與形式的雙重要求，既體現(xiàn)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體現(xiàn)在詩歌的審美風格。他所追求的“自然”，不僅僅是一種“造化天成”、不加修飾的風格，也是指一種圓融流暢，不生硬、不怪奇的技巧、功力。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征，實則是葉夢得兼容并包的詩學思想的反映，更是詩歌發(fā)展到宋代，與宋代的文化環(huán)境相結合的產物。以下筆者將對《石林詩話》中葉夢得“自然”觀的兩個重要特征進行分析、闡釋。

（一）造化天成的“自然”

《石林詩話》中造化天成的“自然”觀集中體現(xiàn)在卷中第三十條及卷下第七條、第十七條。

其中卷中第三十條：“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笔蓝嗖唤獯苏Z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難者，往往不悟……

葉夢得以為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千古名句的妙處正在于詩人心無所念，突然與生機勃勃的春景相逢，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是自然天成的詩境，詩人的心靈和感官為之動容，由此萌發(fā)的詩句純是自然景語，無須修飾加工，脫口成章便是絕佳。對于這種詩歌生成的機制，葉夢得亦引用鐘嶸《詩品》中的“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自然英旨，罕遇其人”進行再次佐證和強調，將直尋自然英旨看作是詩家妙處的根本所在。

此外，葉夢得對湯惠休給予謝靈運詩歌的評價頗為稱贊，認為“初日芙蕖”道出了靈運得來于自然造化的精妙詩句的要處所在，再次強調了“非人力所能為”的渾然天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境況。

而與葉夢得對此類詩歌的評價極為相似的是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自然”這一風格的定義：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即是說“自然”風格的詩歌，其意境和詩句的形成就像是彎腰撿拾一般自然，無須到別處去追尋，循著事物本身的模樣和發(fā)展變化去描摹，便能創(chuàng)造出美妙的詩歌境界。真實的感悟與興會，不會輕易喪失，而強行求取反而會顯得枯槁貧瘠。司空圖與葉夢得均描述了一種無須刻意的人力干預，自然興會的詩歌創(chuàng)造過程，以及本真自然的美學風格。

由此，綜合以上兩條論說和司空圖對“自然”風格的理解，筆者對葉夢得自然天成的“自然”觀做出一定的闡釋和總結。首先，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出發(fā)，葉夢得充分肯定并贊揚了“與景相遇，自然成章”的造化天成的詩歌生成機制，在此情景中的詩人似乎只是自然之境的直接陳述者，無須更多的主動創(chuàng)造。其次，從詩歌風格的角度出發(fā)，他認為這類詩歌不見雕琢之跡，充盈著天生造化的自然精妙。簡言之，葉夢得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自然參與”，避免刻意的人力修飾，由此呈現(xiàn)出一種造化天成的自然美。

在大力贊揚造化天成的“自然”型詩歌的同時，葉夢得也多次強調了這類詩歌的罕見，“故非常情所能到”“罕遇其人”“可以當此者亦無幾”，他在卷中第三十條的末尾寫到：自唐以后，既變以律體，固不能無拘窘，然茍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于神志之間，斫輪于甘苦之外也。

葉夢得認識到在相對于律體更為自由的古體詩歌中，流出于天然造化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極大的偶然性，在唐以后以律體為盛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潮中，無可避免會出現(xiàn)創(chuàng)作的窘境與難處，但這并不意味著詩歌不再具有他所稱贊的“自然”風格。因此，他提出了大手筆之說，主張“削鐻于神志之間，斫輪于甘苦之外”，推崇自然工妙、恰如其分的人力，也即是筆者所要討論的《石林詩話》中第二種“自然”觀。

（二）渾然天成的“自然”

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所提出的第二種“自然”觀，是他對文學發(fā)展的一種正確認識，也是對前代文學理論的繼承與發(fā)揚。以下筆者將通過對《石林詩話》中具體論說的分析，來概括出葉夢得詩論的另一種“自然”觀。如卷上第六條：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此條是葉夢得對王安石詩歌的評論，他認為王安石晚年詩歌具有如下特征：詩律精嚴，工于造語用字，渾然天成的詩風。事實上詩律及語詞的使用，以及言與意的渾融一體，都屬于詩法功力的錘煉，屬于一種技巧性的創(chuàng)造，因此最終所形成渾然天成的詩風，實際上是在人力圓熟臻于自然的境界下產生的。而這種圓熟自然的境界，使人讀之而不覺人力痕跡，也即是葉夢得所謂“大手筆”之效果。

又如卷下第七條中“詩語固忌用巧太過”一句，葉夢得再次表明了他的觀點，應追求“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的詩歌創(chuàng)作境界，并指出這種境界的形成與緣情體物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葉夢得對杜甫詩句的分析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杜甫體物之深切，以及對事物情態(tài)的精準把握，正因如此他才能細致入微地描寫出事物的神韻，給人以渾然天成的閱讀感受。此外，葉夢得還舉出晚唐詩人之句與杜甫之句進行了對比，顯現(xiàn)出了刻意雕琢與人力工妙的鮮明反差。

根據以上兩條論說，筆者以為葉夢得在對唐以來的詩人詩作進行評價的時候，更多是以渾然天成的“自然”觀為批評標準，肯定了功力圓熟臻于自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所呈現(xiàn)出的渾成圓轉的詩歌風格。而對于這類詩歌創(chuàng)作，葉夢得還有一些具體的評價內容，包括言意渾融，聲韻和諧，語詞、用事精當。這在《石林詩話》中多有體現(xiàn)。

經粗略統(tǒng)計，《石林詩話》中共有四條論說，涉及詩歌的使事用典。此則論說較具代表性，它反映出葉夢得基于其渾然天成的“自然”詩學追求，對詩歌用事所提出的要求，結合其余三條論說概而言之，即不可牽強，精巧貼合。

卷中第十五條：詩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不窮，殆不可以形跡捕……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于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葉夢得以杜甫為例，對詩歌的煉字用語進行了具體說明，指出杜甫用字工妙，在于其主觀情思與客觀物境的融會，語言貼切，合乎法度。換言之，仍是在追求自然無痕的審美效果的前提之下，主張緣情體物的語言錘煉。

其余相關論說如：“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于對偶?！薄肮视檬聦幣c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提出精于對偶、用事須意顯的要求，這些要求都是以渾然天成的“自然”為最終目標。

綜合以上分析，《石林詩話》中還存在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觀，它以人力為主，強調詩人功力技巧的圓熟渾成而達到的“自然”境界，講究人力雕琢的度。這種“自然”觀，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詩人對詩歌的內容與形式的協(xié)調，也表現(xiàn)在圓轉靈活如天成的審美感受，是對詩人的學識和才力的雙重要求，象征著成熟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審美應有的境界。

至此，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所展現(xiàn)出的“自然”觀的具體內涵已經明了。不同于鐘嶸、司空圖等批評家的單一主張本真天然的“自然”觀，葉夢得依據《莊子》的哲學闡釋將“自然”的內涵進行了科學合理的擴展。“自然”，不再僅僅是指一種天然而絕少人力加工的事實狀態(tài)，也成為了一種藝術加工的境界的表達。前者具有偶然和罕見的性質，而后者具有極為高深的才學要求。葉夢得造化天成和渾然天成的“自然”觀，將天然與人力巧妙、有機結合在一起，使得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注重被動地吟詠興發(fā)，也充分肯定了主動貼合地創(chuàng)造描摹，具有兼容并蓄的科學的批評精神。

二、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

葉夢得《石林詩話》中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即是指以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格性情為主對詩歌作品進行評價。而根據童慶炳先生的理論主張，以詩歌作品為中心進行評價，意味著詩歌批評的主要對象是詩歌作品，也就意味著與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接受密切相關。這種相關性使得詩歌批評將會關注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和走向以及作品的存在價值和社會影響”，并與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良性的雙向促進關系。同時也會要求詩歌批評建立在對詩歌的基本內容、審美內涵等的理解基礎之上，屬于一種更具社會性、指導性的詩歌接受。

（一）品性導向與詩歌創(chuàng)作

詩歌批評在詩歌創(chuàng)作這一層面所關注的內容，它不僅包括對具體的詩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的分析，也反映出某一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征和趨勢，并由此提煉出具有普遍性的理論，反過來促進詩歌的發(fā)展?！妒衷娫挕分畜w現(xiàn)出品性導向的詩歌創(chuàng)作批評的論說共十四條，亦可按照其表現(xiàn)的方式不同分為三類。

第一類即直接以詩人的人品、性格來評價其詩作，此類最為明確地體現(xiàn)了葉夢得詩歌批評的品性導向。如卷上第十七條：“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為集序，所謂：‘溫厚靜深如其為人者也。”此條借蘇軾之口肯定了以品性論詩風的評價方式。另外有卷上第一條及卷下第十八條以劉貢父、王中甫兩人滑稽諧諢、“博學善譏謔”來指出其詩作善諷刺的特點。概括言之，第一類是以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性為參考，評價不同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內容與風格上的特征，這是屬于對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

第二類即直接以“氣格”為具體標準，進行詩歌批評。逯銘昕在《石林詩話注》中對“氣格”的注解為：“詩歌的氣韻骨骼。它根植于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蓖瑫r他在專論葉夢得“氣格”的文章中指出“詩歌的氣格不僅體現(xiàn)在語言形式上，更重要的是與詩人的精神人格緊密聯(lián)系。”他指出歐陽修詩歌語言的平易，更有利于透過詩歌看到詩人的精神氣質和人格修養(yǎng)。因此，《石林詩話》中另外三條直接提及“氣格”的論說，葉夢得所稱贊的氣格并無定式，而是因人而異、因意而異。即是說，葉夢得所肯定的是歐陽修、杜甫等人通過詩句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氣質，這在《石林詩話》中有時被稱作“意”。

第二類的“氣格”之說是葉夢得在個人的詩歌價值取向基礎之上，通過對眾多的詩人創(chuàng)作的分析，所概括出的詩論術語，它透露出葉夢得對此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一個基本看法，也反映出此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趨勢，即對主體的品格修養(yǎng)的關注與表現(xiàn)。因此，這是從整體來對某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批評，并試圖以“氣格”來引導詩歌的創(chuàng)作的風向。

第三類即傳統(tǒng)的“詩言志”的批評表現(xiàn)。司馬光在《始至洛中言懷》一詩中表達了自己清白無私，忠心國君，身退無怨的精神氣度。葉夢得評價其為人“出處大節(jié)”是不容爭辯的，即頗為贊許其出仕與隱退都胸懷寬廣，能識大體的人格品性。在這一條論說中，葉夢得先舉出司馬光的言懷詩，通過這首詩所展現(xiàn)的詩人的人格形象，給予了詩人詩作積極的評價。

又如卷中第三十三條論及張方平意氣豪舉，先描繪其行為舉動，再舉出兩首詩作對他的品性不凡進行充分的展示。這一部分既包括了對具體的詩人詩作的評價，也包括對某一類型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在上述論說中，葉夢得強調“詩言志”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所謂的“詩言志”所反映的依然是詩人的精神人格世界，葉夢得將這類詩歌創(chuàng)作亦納入了品性批評的范疇，其目的在于表達他對通過詩歌塑造的創(chuàng)作主體的道德精神面貌這一方式的肯定，他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體內心世界中最為根本的氣質內涵。

以上三類有關詩歌創(chuàng)作的品性導向批評，都旨在以詩人的品格性情來考察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特征，換言之即是關注詩人品性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這樣的詩歌批評導向，形成了創(chuàng)作與人格的自我展現(xiàn)之間的良性雙向促進，詩歌的內蘊與詩人的品格修養(yǎng)融為一體，不僅使得詩歌創(chuàng)作的格調在不失于卑下的基礎上更加多樣化，也有利于詩人的人格完善與凈化，為詩歌書寫提供了一個更為內化的精神視角，體現(xiàn)了“宋代作家以寫心表意為主而追求人格樹立和自我超越的藝術創(chuàng)造方式”。

（二）品性導向與詩歌接受

另一方面，在詩歌接受層面上談詩歌批評，意味著這是一種以詩歌理解為前提的批評行為?！妒衷娫挕飞婕捌沸詫虻脑姼枧u與詩歌接受相關問題的論說。

如卷中第二十七條：元祐初，駕幸太學，呂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閣諸人皆和。秦學士觀一聯(lián)云：“涵天璧水遙迎仗，映月深衣不亂行?！敝T生聞之，亦鬨然。觀為人喜傲謔，然此句實迫于趁韻，未必有意也。此條對于秦觀和丞相呂大防的詩句的理解頗值得注意，對于其詩的不合法度應該有多種的理解、闡釋角度，但葉夢得在將其解讀為“趁韻”時，獨又提到了其為人的特點。他指出，雖然秦觀性格輕慢，好開玩笑，但此句卻并非出于此緣由。

葉夢得此舉是試圖把讀者對詩歌的解讀引向詩人技巧的問題，然而這恰好說明了詩人的品行與人們對作品的理解，在當時的文學環(huán)境中是很容易被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詩人的性情人格不僅直接表現(xiàn)于對作品風格特色，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理解、接受文學作品的一種可供參考的途徑。同時這與上一部分中所談到的詩人品性對詩歌創(chuàng)作特色的影響形成了照應，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特色自然而然的形成了相應的接受導向。葉夢得在此處特意指出這一失誤與詩人品性無關，可以看出他對于詩歌批評的審慎的態(tài)度。

又如卷下第十五條論及嵇康、阮籍，世人多從兩人文學作品所表現(xiàn)的思想情感和所遭遇的事跡相類出發(fā)，便概括性地并稱為“嵇阮”。而葉夢得從對嵇康《幽憤詩》的理解與《世說新語》的記載，得出了對嵇康性情的認識，即天性善良，不愿招惹禍患，但能辨是非，堅韌不屈。另一方面葉夢得通過《世說新語》的記載，以及對阮籍《勸進表》和《大人先生傳》等文學作品的閱讀理解，指出阮籍在品性上實與嵇康大不相同，阮籍雖愛憎分明，但又出于曲附求全，隱忍不發(fā)。由此葉夢得不滿世俗對兩人的評價，他認為嵇康的詩歌真實地體現(xiàn)了他的性情思想，而阮籍的作品則真真假假，所體現(xiàn)的人格品性也是存在著一定的矛盾之處。葉夢得通過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和感悟，以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行為標準，對兩人并稱的地位和聲名提出質疑。不僅是對作家作品的接受批評，更是對前人對文學作品的接受批評的批評?！妒衷娫挕分嘘P于詩歌接受的品性批評雖少，但也體現(xiàn)了讀者在詩歌接受的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在以作家的品性為基礎，去閱讀、理解和評價詩人詩作的這一批評傾向。

所謂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其本質是以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格性情為參照，關注主體的內在特質與外在抒發(fā)，為讀者提供一種合理解讀、評判詩人詩作的切入口。其對詩歌內容、風格、特色的評價方式，“風格即人格”的批評模式，使得詩歌的創(chuàng)作個性更加突出，也充分反映了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格修養(yǎng)的嚴格要求與高度重視，詩歌不僅成為詩人藝術人格的表現(xiàn)，更是其道德人格的直接顯現(xiàn)。

三、兼容自然觀與品性導向詩歌批評的形成

《宋史·葉夢得傳》記載，葉夢得“嗜學蚤成，多識前言往行，談論亹亹不窮?！币虼巳~夢得《石林詩話》中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必然是他基于前代詩論，融合現(xiàn)實詩歌創(chuàng)作特色凝結而成的理論成果，下文即分別對形成此種價值取向的詩歌理論及批評的原因進行分析。

（一）現(xiàn)實因素

豐富多樣的文學實踐活動，是影響一種文學理論形成的主要方面。對于葉夢得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和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北宋時期社會政治、文化環(huán)境，以及家世背景、個人交游等對其思想價值取向都有著重要影響。

葉夢得出生于公元1077年（北宋神宗時期），而《石林詩話》的成書時期，據逯銘昕推斷，大約在宣和三年。在他的少年至壯年時期，正值北宋文壇的成熟期。從北宋的文化大環(huán)境來說，其統(tǒng)治者極為重視文化的建設與發(fā)展，進行了大量的文獻的收集、編纂和整理。此時期儒、釋、道三家包容并存，儒學復興出現(xiàn)新發(fā)展，即二程理學和張載的心學。文化和思想的豐富兼容，使得這一時期的文人在學識、心性修養(yǎng)方面有著深厚的底蘊，并充滿哲學思辨和鮮明個性，張毅認為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影響，“就把宋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批評的重心導向對于審美的主體心靈自由和藝術人格的肯定，導向對作家自身才性和品格的探索?！辈⑹沟盟卧娫谔K黃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最終形成了“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宋調”，除此之外主張“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強調學問和功力的江西詩派亦是此時期詩人詩作的典型代表。

在此風氣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利有弊，利則在于：在重視作家自身主體人格作用的文學思想下，形成了將反觀自身的治心養(yǎng)氣作為根本的“以學問為詩”和具體以“體現(xiàn)避世鄙俗、抱道而居的內在人格修養(yǎng)”的“格高”為宗旨的創(chuàng)作思想。最為明顯的弊端即在于：對前人詩句的生吞活剝，使事用典的繁瑣不堪，用字造語的生硬怪奇，詩意的刻意求新。

因此，葉夢得《石林詩話》針對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利與弊，分別提出了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以及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此外，這兩種詩歌理念也是葉夢得個人的文學價值取向的反映。他所提倡的自然說，是對詩體發(fā)展的正確認識。唐以來，具有嚴格限制的律詩成為了占據主流的詩體，要創(chuàng)作出自然而不失品質的詩歌，難以避免地需要人力對詩材的加工、組合。同時《四庫全書總目》中有記載：“夢得本晁氏之甥，猶及見張耒諸人，耳濡目染，終有典型。”因此蘇黃等人重視學問才力和詩人內在人格修養(yǎng)的詩學思想自然深刻影響了葉夢得的詩學思想。

（二）理論淵源

任何文學理論的產生都不是憑空而來的，對歷史理論淵源的繼承和發(fā)展也是葉夢得詩論形成的重要方面。

1.辯證的自然觀

首先“自然”一詞最早是道家的哲學術語，是其崇尚“自然而然”的天成境界的一種表現(xiàn)。但對于以追求功力圓熟為主的渾然天成的“自然”觀，《莊子》亦有所闡發(fā)，如“既雕既琢，復歸于樸”，實際上即是指一種人力圓熟臻于自然的境界。

但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魏晉南北朝時期“自然”才頻繁地出現(xiàn)在大量的文學批評著作中。此時期聲名頗著的鐘嶸《詩品》所主張的天然自然論在《石林詩話》中葉夢得已有征引、分析，兩者對“造化自然”的觀點有著極高的契合度，故不再論。劉勰《文心雕龍》中對兩種自然觀都有所展示，但他更多的傾向于“造化自然”，如《原道》篇的開頭就指出了文章的產生是自然之道的必然，萬物的瑰奇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并非人力加工。他強調自然本真的美，反對人工的做作雕飾。這是典型的 “造化自然”的批評觀念的表現(xiàn)。另一面，《文心雕龍》對人力自然也有所體現(xiàn)，如《聲韻》篇中對詩文的音韻和諧圓潤提出要求，強調了作者本人對文字音韻的剖析與安排，同樣突出了人力的嫻熟。這些對使事用字、音韻等的要求，都具有追求和諧，避免突兀、怪奇的特征，本質上是雕琢“自然”的一種表現(xiàn)。

綜上來說，劉勰《文心雕龍》對兩種自然觀的融合，以及鐘嶸、司空圖等人對“造化自然”的闡發(fā)，都對葉夢得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的形成提供了理論啟發(fā)和參考。

2.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

葉夢得的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即將人物的人格性情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相聯(lián)系的這種批評方式早已有之，它是人物品評對文學批評影響的結果。

“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評在影響文學批評方面，因其具有開發(fā)源流的意義” ，先秦儒家對人物的品評多關注人物的內在特質，如精神氣質、人格修養(yǎng)，而這反映在當時的文學批評中，形成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批評理念“詩言志”，它正是關注人物內在延伸到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現(xiàn)象，注重詩歌對主體精神、思想的書寫，葉夢得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亦將“詩言志”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納入其中。

真正從事實層面將品鑒人物的概念引入文論領域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著作，此時期文學進入了覺醒階段，人物品評風氣亦極盛，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性與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愈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反映在同時期的文學批評中，如曹丕在《與吳質書》中對徐干、應瑒等人的文學作品的評價，及其“文氣說”將作家的人格、學識、才力、思想等多方面的因素與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色結合起來，這與葉夢得所提倡的“氣格”之說有著相似之處。劉勰更是在《文心雕龍》《體性》等篇中流露出“作家的秉性氣質對于作家文學風格的決定作用” 的思想主張。

在此之后的文學活動中，依然可以看到與人物品評相關的品性導向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如“風骨”“詩言志”等傳統(tǒng)詩論的延續(xù)。

葉夢得《石林詩話》中筆者所歸納的屬于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前代的人物品評對文學批評的影響，是對前代理論的繼承與發(fā)展。

四、結語

葉夢得《石林詩話》是宋代詩話中頗具理論價值的一部詩歌批評著作，其內容雖未成系統(tǒng)，卻包含了相當豐富的詩論思想。筆者在本文中所研究的天然與人力交織的“自然”觀、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是葉夢得在北宋重才力、學問以及詩人內在人格修養(yǎng)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下，針對現(xiàn)實詩歌創(chuàng)作在煉字、用典、聲律等內容與形式方面存在的弊端，并選擇性地繼承前代文學理論基礎上所形成的詩歌批評。它既體現(xiàn)了葉夢得個人的詩歌價值取向，也反映了北宋詩歌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總體發(fā)展趨勢，突出了宋代詩歌強調鍛造創(chuàng)作主體功力，重視主體藝術人格和精神人格的自我展現(xiàn)及自我超越的主要特征。葉夢得的自然觀和品性導向的詩歌批評，集個體詩人詩作和群體詩人詩作的評價于一體，是對歷史經驗的合理吸收與借鑒，對現(xiàn)實實踐的科學考察和回應，也是對未來的正確引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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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佳晉，西南大學2018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