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才女馮小青考論

呂 璐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2)

明代才女馮小青,實為萬歷年間一小家碧玉,以其癡絕形象及深婉凄惻之詩句而流傳于后世。又因有離奇境遇,綺年玉貌時一慟而絕。明清之際文士有為之作傳吟詩,哀悼不已。然小青其人真?zhèn)渭捌浞蛑鲄s歷來受到文人學(xué)者的懷疑,并且一些署名馮小青的詩作亦被疑為偽托。自明末以來,文人多以傳記演繹小青生平事,其時“小青故事”流傳于世者多至十四種。對小青其人其事進行考證,首先要從《小青傳》的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

明代中晚期所作的《小青傳》版本可視為后世“小青故事”流傳的母本,主要為戔戔居士《小青傳》、支如增《小青傳》、陳翼飛《小青傳》、馮夢龍《小青傳》及張潮收錄在《虞初新志》里的一篇《小青傳》。這五部作品互相補充,成為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小青故事”的創(chuàng)作來源。本文將以此五篇傳記為基礎(chǔ),輔以其他方志、文集等文獻資料對馮小青其人進行考證?，F(xiàn)將“小青故事”流傳甚廣的五個版本進行作者、時代及版本情況的梳理(見表1)。

表1 五個版本《小青傳》創(chuàng)作情況

表1(續(xù))

戔戔居士版《小青傳》是最早記載小青的傳記,其中對小青籍貫家庭、婚姻生活、交友及愛好,并其最后留下的詩文作品數(shù)量都交代得很清楚。關(guān)于戔戔居士是何人目前有多種說法,但據(jù)其文末最后的議論可以看出他與小青應(yīng)為同時代人,并且與小青之夫相識,這就增加了傳記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支如增版《小青傳》是在戔傳的基礎(chǔ)上改寫而成,其不同處在于支如增將小青半首絕句與《寄某夫人書》嵌入文中,并點明小青與其夫姓氏,交代其卒年。文中同樣附有作者所發(fā)的議論。陳翼飛版《小青傳》為支版改寫本,于小青之事并無添加,僅作刪改。馮夢龍版《小青傳》同樣以支版為底本,但在文后附有小青作品全文。而張潮收錄的《小青傳》乃是戔版和支版的結(jié)合,并將小青作品單獨附于其后。

一、小青其人生平考

(一)生卒年及生平概述

馮小青,明代廣陵(今江蘇揚州)女子,名玄玄(一說元元),字小青,武林(今浙江杭州)某生之姬。支如增版《小青傳》中指出某生為馮姓,因諱其姓僅以小青稱之。關(guān)于小青的生年,諸本傳記里并未有明確記載,僅在支如增版《小青傳》中指明小青卒于萬歷壬子年,即萬歷四十年(1612)。由戔戔居士版《小青傳》可知小青逝世之年為十八歲,故小青應(yīng)為萬歷二十二年甲午(1594)生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嫁與杭州馮生做妾,萬歷四十年(1612)因瘵病亡。

小青的一生可以十六歲為界限。少年陪伴她左右的多是身為閨塾師的母親,她常跟隨母親隨地游學(xué),所訪皆是名閨才女,故能博覽群書,精于多種技巧,又生而稟賦一種風(fēng)流綽約的浪漫天性和音樂的才能。即使在江都這樣的佳麗云集之地,少女小青也能隨變酬答,出人意表,綽約自好又充滿慧根。小青十歲時遇一老尼授其《心經(jīng)》,只學(xué)一遍她就能過目不忘。老尼留下讖言:“是兒蚤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1]333小青家人認為老尼妄議,不予置聞。對于小青的家庭狀況我們無法作過多研究,但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一個相對和諧又富有文化的家庭,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小青幽約深婉的才情和多愁善感的性格。

萬歷三十八年(1610),十六歲的小青嫁與馮氏為妾。馮氏乃武林一大家之后,其生性或憨跳或嘈切,總之是位貴公子。馮氏的嫡妻善妒,即使小青曲意逢迎,也無法逃脫被趕至孤山別業(yè)獨居的命運。馮妻下令未經(jīng)她的允許不許馮生來探望小青,連同書信也不得入內(nèi)。由于馮生的懼內(nèi),小青在孤山別業(yè)度過了人生中最為郁郁寡歡的兩年。此間小青結(jié)識了馮家外戚某夫人為友,常一起讀書下棋。但終歸是曇花一現(xiàn)的友誼,某夫人后隨其夫宦游遠方,小青再無談心抒懷之友。

自此小青只能將幽憤凄側(cè)之情都付之零箋小詩。萬歷四十年(1612),小青郁郁感疾,身體每況愈下。其間依然明幢冶服,悉心打扮,偶爾呼來彈唱琵琶的婦人令其唱曲以自遣自娛。是年小青尋畫師為自己寫真。才華橫絕的女子在生絕之時對容顏永駐的渴求,頗似杜麗娘自圖小像,恐為云為雨飛去。小青令畫師共為其作三次寫真:一為得其形卻未得其神;二為神至卻過于端莊矜故,未得其風(fēng)流之態(tài);最終才得妖纖之態(tài),豐采流動。隨后供其畫像,焚香設(shè)酒奠之,喃喃自語,潸潸淚下,撫幾而哭,一慟而絕。時年十八歲。

戔戔居士在其《小青傳》中交代了小青留下的作品:有詩一卷,遺像一幅,寄某夫人書一封,一絕句。后被馮妻燒毀,只留九首絕句、一古詩、一詞、寄某夫人書一封,共十二篇。另小青第三幅畫像存于小青鄰居老嫗之女處。戔戔居士稱自己從老嫗家購得小青寫真其二,謂畫上小青之貌“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艷有文士韻”。戔版《小青傳》作于明萬歷壬子年(1612)[2],根據(jù)上述考證,恰是小青逝世之年,蓋因作者與小青之夫關(guān)系親密而感于此事為其立傳。

(二)小青婚姻考

據(jù)戔戔居士《小青傳》記載,小青十六歲嫁與武林某生,但作者并未提及其夫主姓名。僅支如增版《小青傳》中說明小青為“武林馮生姬也”。關(guān)于小青的婚姻狀態(tài),可以在傳記文本和小青作品中窺見。

首先是從小青的傳記中可知,小青出嫁后的一兩年內(nèi)就被家中嫡妻遣至孤山別業(yè),并嚴令禁止馮生以任何方式探望她。而在這段時期內(nèi),馮生也并未來看過小青?？芍∏嘣诨橐錾钪械牡匚皇菬o足輕重的。當馮生嫡妻命她共同乘舟出游時,面對兩岸馳騁而過的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倐東倐西,姬淡然凝坐而已”[1]333。淡然凝坐即是漠不關(guān)心,小青對男性所表現(xiàn)出的不在意正是她對愛情的失望,對大婦的畏懼和馮生的冷淡已經(jīng)讓她無心去渴求男性能給予的愛。其后與小青交好的某夫人提出愿助小青脫離苦海,離開馮生去尋找新的歸宿,小青也以篤定的態(tài)度拒絕了她。小青言明“夫人休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fēng)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yè)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盵1]333自己的一生仿佛夢中落花隨風(fēng)入水,又何來心思去在意那陰曹地府的荒唐姻緣呢?以落水之花寫自己此生的飄零落拓,用“冥曹姻緣簿”來形容今世之歸宿,亦是小青對愛情望斷念絕之證。

其次由小青作品也可見其婚姻不幸?！杜c楊夫人書》中:“結(jié)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如斯”,自小青出嫁以來,夙興夜寐是她在馮家的常態(tài)?！耙古_”一詞代指墳?zāi)?亦借指陰間。這段婚姻帶給小青的滋味甚至比生活在陰間還要痛苦。她還稱馮妻為“屠肆菩心,餓貍悲鼠“,如此作比,得見小青婚姻之不幸。于小青而言,夜臺一般的婚姻,倒不如被遣至孤山的自由快樂,這種情感見于《天仙子》一詞:“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xù)風(fēng)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fēng),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另另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猜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雙帶?！痹谛∏嗫磥?文姬遠嫁與昭君出塞同自己一般無二,都是遠離家鄉(xiāng)進入一個未知的處境,談不上幸福與否,更像是欠了別人的風(fēng)流債不得不還。一陣“黑罡風(fēng)”即指馮妻的善妒驅(qū)逐,諷刺的是摧花之手又變成救花人。但無論如何小青是從痛苦的處境中得到了一點解脫。既然與馮生本就無緣,也不用強求留在他身邊。自思、自解、自商量,是不幸婚姻帶給小青自我的救贖。

關(guān)于小青夫主馮生其人有兩種說法。一說為馮夢禎之子馮云將,此說見于施閏章《蠖齋詩話》:“予至武林,詢之陸麗京,曰:‘此故馮具區(qū)之子云將妾也’?！盵3]6馮夢禎,字開之,號具區(qū),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明季錢塘名士。馮夢禎早年力學(xué),博覽群書,官至國子監(jiān)司成。后師事羅汝芳,研習(xí)佛典,喜好文學(xué),與沈懋學(xué)、屠隆有文章往來。明代過庭訓(xùn)《本朝京省人物考》云:“夢禎落落世外少仕態(tài),中京察,脫然有遺世想。多與野衲簍人嘯飲湖山?！盵4]又有錢謙益為其作《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馮公墓志銘》,可見其人為一時之名士宿儒,集文人、官員、鑒賞家等于一身。馮夢禎有三子,長曰驥子(馮權(quán)奇),次曰鹓雛(馮云將),小曰辟邪。次子鹓雛,字云將,與錢謙益交好。錢謙益《與宋玉叔婉書》:“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馮鹓雛,字云將者,故大司成開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門屏居,能讀父書,種蘭洗竹,不媿古之逸民。開之故無遺貲,云將家益落?！盵5]54又在馮夢禎墓志銘中如是說:“余與鹓雛好,而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門。公歿后三十八年,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狀來請銘?！盵6]按照陸麗京所說,小青即馮夢禎次子馮云將妾。

另一說小青夫主為馮夢禎之孫馮千秋。這一觀點最早見于《聞見巵言》:“馮千秋,浙中名士,崇禎乙亥拔貢,頗以詩文擅名。家素封,因無子,買妾維揚小青。”[7]《聞見卮言》為清代雜俎小說集,作者顧珵美,清康熙年間諸生,其事跡見《海寧州志》。此書中稱小青為馮千秋妾,持此觀點的,還有清道光年間文人陳文述:“小青,馮姓,名元元。容態(tài)妙麗,通文翰,解聲律,精諸技。家廣陵,年十六歸武林馮生千秋,以同姓故諱之?！盵8]馮千秋,名延年,浙中名士,馮夢禎之孫。清雍正年間所編之《西湖志》中可見其人:“字千秋,秀水人,祭酒之孫。祭酒愛西湖之勝,筑快雪堂于湖漘,千秋遂入籍錢塘。己卯副榜貢入北雍。歸隱秋月庵,為復(fù)社,與子首川父子并著錄云?！盵9]又光緒修《杭州府志》中亦有《馮延年傳》,與雍正時《西湖志》中所載馮千秋信息一般無二。

潘光旦《小青考證補錄》中認為馮千秋實為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中副貢,其時小青亡已二十年,而馮氏買妾必然在此年之后,故小青夫主不可能是馮千秋。這個說法所持理由并不充分。按方志記載,馮千秋是在馮夢禎筑快雪堂之后跟隨馮夢禎入杭籍。由錢謙益《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馮公墓志銘》知馮夢禎筑快雪堂在萬歷二十五年(1597),其時小青尚且三歲,馮千秋入杭也不會距此時很久,兩人完全有在一起的可能。并沒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馮千秋一定是在拔貢之后才維揚買妾,因此潘光旦的觀點是說不通的。陳寅恪據(jù)錢謙益與馮云將的關(guān)系推論是錢謙益為好友之故而諱小青事,此說較為合理,但同樣論據(jù)不足。

關(guān)于馮小青夫主的考證,無法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小青夫主必為明季文士馮夢禎的后人,馮夢禎出身儒林世家,在當時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且受文人稱道。無論馮云將還是馮千秋,也都是當時的儒生才子。馮云將與錢謙益交好五十年,錢曾贊其有古之遺風(fēng);馮千秋被當時文人目為“浙中名士”,且中崇禎已卯副榜,頗以詩文擅長。因此小青夫主馮生為風(fēng)雅才士,確定無疑。

(三)小青交友考

在上述各版《小青傳》中,小青交友僅有某夫人一人。夫人為馮氏親戚,為人賢而俠,曾經(jīng)與小青一起學(xué)習(xí)下棋。小青喜讀書,常從夫人處借得。某日眾女眷一起出游,期間馮妻大醉,夫人與小青相攜登樓夜談,她對小青說:“子才韻色色無雙,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事,子非會心人耶? 天下豈少韓君平,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1]333本著對小青的憐愛之心,夫人表示可助小青從當下火坑一般的婚姻中解脫出來。她稱贊小青色韻無雙,也明白小青性格不可能作“羔酒侍兒”之輩,與小青惺惺相惜。

據(jù)施閏章《蠖齋詩話》:“所謂某夫人,錢塘進士楊廷槐元蔭妻也。楊與馮親舊,夫人雅諳文史,故相憐愛,頻借書與讀。嘗欲為作計令脫身他歸,小青不可。及夫人從宦北上,小青郁無可語,貽書為訣,書中所云,皆實錄也?！盵3]6此中所稱楊廷槐,曾在萬歷二十三年賜同進士出身第一百零九名,其名可見于《明進士題名碑錄》。

夫人之后離開武林,隨夫從宦遠方。雖然身隔異地,二人依然能通過交換詩歌來傳遞情感。從小青傳遞給夫人的信和詩中,我們能看到處于閨房生活場景中重構(gòu)的關(guān)于友情的論述。小青存世作品中有一《寄某夫人永訣書》,其中回憶了元宵節(jié)與夫人看燈諧謔,互作戲語,歡樂至極。然良辰美景只是舊時光景,如今遠笛哀秋,孤燈聽雨,病體不支,已至永訣之時。最后的贈詩、贈畫像、安頓種種皆為小青純真深摯感情的全心的傾注。文后附有《寄楊夫人詩》一首,亦表達出對摯友的賞愛和牽縈。

二、小青其人其事真?zhèn)握?/h2>

馮小青其事一直在明清流傳甚廣,江浙間觀人風(fēng)者俱能道之,為其作傳修墓并演傳奇者眾多,然而關(guān)于小青其人歷來有真?zhèn)沃疇帯Ｎ娜藗円贿呎b小青事,一邊對此產(chǎn)生懷疑。在諸多認為馮小青其人為偽的文人中,僅錢謙益、周亮工和宋長白三人能提出例證,其余諸人不過跟風(fēng)附議而已。

周亮工在《因樹屋書影》中說:“丙寅年予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遍貽同人。鐘陵支長卿語余曰:‘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儷青妃白,寓意耳’?！敝芰凉槊鞒绲澥?1640)進士,明亡后曾兩次下獄。清順治十二年至十八年,周亮工在獄中追憶自己平生見聞編成札記,得名《因樹屋書影》,或言《書影》。既為追憶,其中真實性和細節(jié)便有待商榷。況周亮工先引支如增之父支長卿言,而后又稱“予以為當時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諱其姓字”[10],可見周亮工自己對此說也持不確定的態(tài)度。即使如支父所言小青事僅為支如增“戲撰”,那在支傳之前的戔戔居士版又該作何解釋。因此周亮工之說不夠充分,除有支父之言外,周亮工很有可能也是受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的影響。

宋長白與周亮工持相同的觀點。清康熙年間宋長白在《柳亭詩話》卷五中言《小青傳》為支如增“戲撰”,并認為小青流傳于世的詩文為卓珂月、徐野君代為。他與周亮工一樣都默認支如增為書寫《小青傳》的第一人,忽視了戔戔居士版《小青傳》方為祖本。況且卓珂月與徐野君都是小青事之后的文人,自然無法代小青作詩文。同時,支如增版《小青傳》后并未附小青全部作品,小青詩集《焚馀》最早出現(xiàn)于馮夢龍《情史類略》中。馮夢龍版《小青傳》尚且在支如增后,宋長白又如何得到小青之詩?可見宋長白當時見到的詩文并不是小青本人所作,或是時人偽作,張冠李戴,不具有考證價值。至于宋長白提到的兩位作者,其中一位卓珂月,在《小青傳》作者上就與宋長白意見相左。卓珂月在《小青雜劇序》以戔戔居士為《小青傳》作者,并認為居士之文“淋漓婉轉(zhuǎn)已屬妙手”。而宋長白則以支如增為作者。其次,卓珂月未表明自己曾代小青作詩,亦未肯定小青其人為子虛烏有。況且,卓珂月之父卓發(fā)之有《和小青韻(有序)》。卓發(fā)之已經(jīng)認為小青實有其人,卓珂月僅是跟隨父親的腳步讀小青作品有感而發(fā)所作和詩十首。至于徐野君,其名士俊,字三有,號野君,仁和(今浙江杭州)人。著有雜劇《小青娘情死春波影》系取材于馮小青故事。與《小青傳》之寫作及小青本人詩文亦無關(guān)系?？梢娝伍L白證據(jù)不足,其觀點存疑不能得證。

關(guān)于錢謙益的說法,在《列朝詩集小傳》中“女郎羽素蘭”后可見一附評:“又有所謂小青者,本無其人,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字也?；蜓孕甄?合之成鐘情字也?！鋫骷霸娋悴患?流傳日廣,演為傳奇,至有以孤山訪小青墓為詩題者。俗語不實,流為丹青,良可為噴飯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盵11]

錢謙益與馮小青為同時代人,籍貫常熟,與小青居住地揚州及杭州所距不遠。他將《小青傳》托為譚生所作,又拆“情”字來解析小青名。因錢謙益為當時文壇領(lǐng)袖,故此說為當時眾多文人所接受。對錢謙益觀點的反駁,一為清嘉慶年間的陳文述。清道光甲申年間(1824),陳文述重修馮小青墓,筑蘭因館。他對錢謙益認為小青其人為偽的辯駁可分為兩點,一是羽素蘭實名為翁素蘭,常熟人,為人風(fēng)流放誕。并不如錢牧齋所說“不詳”。二是關(guān)于小青“事出虞山”。由《小青傳》既知小青乃廣陵人,此說只因其作者支如增為虞山人,故假托小青為虞山人。錢牧齋一邊以譚生為作者稱小青“本無其人”,一邊又證小青為虞山人,既已說小青為虞山人,又何來“無其人”一說?故此言前后矛盾不可信。在陳文述的論證中,還提出了錢氏作此說可能的原因,即“馮既舊家,婦應(yīng)豪族”,指錢謙益受馮氏大婦所托為其隱瞞真相,是“文人顛倒”。

另有陳寅恪對錢謙益觀點的反駁。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對陳文述提出的“馮既舊家，婦應(yīng)豪族”“文人顛倒”等問題作出了補充和修正，在提及馮小青其人真實性時反駁了錢謙益認為其偽的觀點。陳寅恪認為，從錢謙益與馮云將多年好友的關(guān)系來看,大可為“交誼甚篤,因諱其娶同姓為妾,與古禮`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之教義相違反也”。[12]按《禮記》中載,納一位同姓女子為妾是犯法的,但馮云將卻這樣做了。出于對好友的包庇,錢謙益隱瞞了馮小青存在的真實性。

以錢謙益為首的文人引發(fā)的對馮小青真實性的爭論在明末清初非常盛行,這些懷疑促使施閏章決定親至武林,對馮小青一事的真?zhèn)握归_調(diào)查。施閏章《蠖齋詩話》中載:“予至武林,詢之陸麗京,曰:‘此故馮具區(qū)之子云將妾也。所謂某夫人,錢塘進士楊廷槐元蔭妻也。楊與馮親舊,夫人雅諳文史,故相憐愛,頻借書與讀。嘗欲為作計令脫身他歸,小青不可。及夫人從宦北上,小青郁無可語,貽書為訣,書中所云,皆實錄也。小青以命薄甘死,寧作霜中蘭,不作風(fēng)中絮,豈徒才色重哉!’客問小青固能詩,恐不免文人潤色,陸笑曰:‘西湖上正少此捉刀人’?！盵3]6

陸麗京,名圻,號景宣,順治時期貢生,錢塘“西陵十子”之一。其人與馮氏(馮云將)為同邑,與施閏章為詩友,且陸麗京距小青存歿亦僅三十年左右,故此言確鑿無疑?！拔骱险俅俗降度恕币痪?也是對小青詩文為別人代作一說的否定。

西湖有關(guān)方志中亦可見小青身影。陳文述《蘭因集》中收入的《西湖志·小青傳跋》指出姚靖增修《西湖游覽志》時將小青事載入孤山路。清康熙時,姚靖曾修田汝成之《西湖游覽志》與《西湖志》,田氏書于嘉靖二十六年成且所錄內(nèi)容為研究南宋時期的西湖風(fēng)貌歷史,姚氏所增補者大率為二十六年后事,應(yīng)是對南宋后的一些西湖大事件進行了補充。又有清道光年間,錢塘姚禮著杭州地方志《郭西小志》將小青載入卷十三中,并對小青夫主及其人真實性作了說明。清代吳道新《紫云歌》中有說紫云為維揚小青女弟子,歸會稽馬髦伯。光緒時《安徽通志》中可見關(guān)于吳道新的記載,其為桐城人,天啟丁卯舉人。既吳道新與小青女弟皆為實有,小青之實亦可得證。

綜上,可見小青實有其人,并其詩作、事跡亦無虛假。

三、小青作品考

后世流傳作品中,被認為是馮小青創(chuàng)作的有兩種。一是被后世公認為小青本人所作的《焚馀》詩草,二是《馮小青全集》。戔戔居士《小青傳》僅記小青作品有詩詞若干、《寄某夫人書》一文,未見文稿。支如增版除交代數(shù)量題目以外,還附錄《寄某夫人書》全文。小青《焚馀》詩草全部作品最早出現(xiàn)于馮夢龍《情史類略》附錄與張潮《虞初新志》中。之后陳文述《蘭因集》收錄支版《小青傳》時亦將小青作品全部整理附于文后。

《馮小青全集》,抄本,集中詩73首,其中古詩1首、五絕6首、五律2首、七絕54首、七律10首;詞8首;賦1篇。篇末附有杜某、裘某和韻數(shù)首。潘光旦先生于1935年在《馮小青性心理變態(tài)揭秘》中從“地理不類”“人物不倫”“詩品不稱”三方面對此書進行了辨?zhèn)?并對作偽者情況進行推測,認為是慕小青之名以垂后世或過度崇拜其而借名偽作。[13]故《馮小青全集》并非馮小青本人作品。

其余種種,皆為后世擬作。小青作品唯《焚馀》詩草一本,其中九絕句、一古詩、一詞,并所寄某夫人書,共十二篇。此外據(jù)《三婦合評〈牡丹亭〉雜記》中記載:“小青者,有《牡丹亭》評跋,后人不得見?！盵14]

從《焚馀》所收詩詞來看,小青詩作主題包括詠物寫景、感時抒懷、寄友、書評等四類。讀其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寫何物何時,或是寄予摯友,小青詩詞中所用意象與字詞都飽含了一種深悲哀怨的情愫,戔戔居士《小青傳》中也稱小青詩是“雖凄婉,不失氣骨”。為方便解讀小青詩之凄婉程度與其生活狀態(tài),現(xiàn)將其詩詞中意涉凄惻之字詞摘錄如下,歸納為外界刺激、情緒狀態(tài)、行為動作及意象四類(見表2)。

表2 小青作品中所涉消極字詞歸納

小青詩詞應(yīng)多作于孤山別業(yè)時,此時正處于孤身寂寞的狀態(tài)中,既無家眷親信,又無可以托付傾訴的侍女在旁。故外界之于小青,不過是冷、幽、孤、遠之感,刺激有屬空間者如“鄉(xiāng)心”,有屬時間者如“秋思”,有屬氣候者如“冷雨”,有屬天然景物者如“孤鴻”“蛩聲”。又因其體氣虛弱,已有瘵病之隱,但凡遇到強烈刺激就難免在情緒上產(chǎn)生“愁”“哀”“怕”之感。在此種生活情境下,小青的日常行為便多是“挑燈”“卷簾”“寫詩”,而在其行為中出現(xiàn)最多的為“自臨”“照”“映”,觀其所用意象,也頻繁選用“影”“水”“鏡”及相關(guān)水生植物,此皆因小青有“影語”的習(xí)慣。據(jù)上述五版《小青傳》記載,小青時常顧影自憐,“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之,則不復(fù)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1]335。從“好”“輒”“絮絮”等字眼可見其影語行為之頻率。又觀詩中所用意象,一為與佛家有關(guān),與小青年少早慧相印證。二為水生植物或動物,三為歷史之名士,四為凄惻之物象。

縱觀小青之作品,可見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人生全出于純摯深情的傾注,她對于景物及情思都能以敏銳的直覺作出精細的捕捉,并將外在之景與內(nèi)心之情給予微妙的結(jié)合。小青《七絕九首》全按季節(jié)與心境來安排。其一態(tài)度最為積極,尚且含有對愛情的向往。其二、其三與其四都寫春日之景,但春漸深,心境之積極程度也呈遞減狀態(tài),“春衫”“春水”“芳草”皆與失意無關(guān)。但傷心人見之,則春衫血淚,芳草可憐,春景繁盛亦易摧殘,與自己同憔悴了。直到其五夏末秋初夜,“冷雨”“幽窗”為傷心情癡作點染,燈下讀《牡丹亭》激發(fā)了她“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的慨嘆,遂即成為后世傳誦之句。從七絕其六起,詩中意象全為秋季之景,“雙禽”“青鸞”之美好讓人艷羨,但抵不過“西風(fēng)”凋零,羨慕之情中又暗含妒忌之意。又寫綠珠之雖死猶生,與自己雖生猶死相對比,把自我心中抽象的斷腸之情,化成具體可感的形象化比喻。至最后一首夢到家鄉(xiāng)的潮水,其時已入深秋時節(jié),詩中情感也從愛情到自我回歸為對親人的思念。又有《天仙子》詞一首,上篇借文姬、昭君寫自己婚姻之失敗,以“黑罡風(fēng)”諷馮妻之悍與自己脫身之快。下篇直言意識到婚姻的失敗,既不是“鴛鴦一派”,就無須再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在傷情怨別的情緒中,表現(xiàn)出一種理性的反思及操持,悲慨之情中又充滿沉著之致。由小青之作品,亦可見其生活之精神狀態(tài)。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以上五個版本的《小青傳》互相補充記錄了明季才女馮小青的生平,并對其事跡起到了傳播作用。從考證資料來看,支持馮小青真實存在的證據(jù)遠遠多于其為虛構(gòu)的證據(jù),而小青之作品《焚馀》亦從側(cè)面與傳記相呼應(yīng),補充了小青之飄零命運與凄苦呻吟。存在于小青身上的神秘感也驅(qū)使文人們以其事為基礎(chǔ)進行再創(chuàng)作,他們對小青形象給予了多重寄托與價值探討。而馮小青其人形象的發(fā)展也印證了后世文人對小青事的關(guān)注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