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任人唯賢事關(guān)才路,從諫如流事關(guān)言路,自古以來,此二者都是執(zhí)政者繞不開的歷久彌新的話題,而且都事關(guān)國之興亡。隋煬帝楊廣在這兩個方面都做得相當(dāng)糟糕,他親小人而遠(yuǎn)君子,喜佞辭而惡直言,堵塞了才路與言路,也就堵死了自己的生路。唐太宗李世民以此為鑒,反其道而行之,在這兩個方面做得相當(dāng)出色,有效地促成了貞觀之治。
先說任人唯賢。
如果以親疏劃分,李世民麾下的文武大臣,可以分為諸多層次:有隋朝舊臣,有李密瓦崗寨的舊部,有隱太子李建成的舊部,當(dāng)然也有他秦王府的舊部。玄武門之變后,李世民在人事問題上面臨的考驗(yàn),最突出的便是如何對待秦王舊部與隱太子李建成以及齊王李元吉的舊部。
魏徵原是李建成的太子洗馬,他常勸李建成早除秦王,李建成失敗之后,李世民召見魏徵說:“汝何為離間我兄弟!”故太子府的許多人為魏徵捏一把冷汗,但魏徵“舉止自若”,從容對答說:“先太子早從徵言,必?zé)o今日之禍?!崩钍烂瘛八刂仄洳拧保謴乃摹芭e止自若”發(fā)現(xiàn)其賢,于是“改容禮之,引為詹事主簿”,后又任命其為諫議大夫。王原是李建成的心腹,韋挺從小就與李建成結(jié)交,他們都因李建成與李世民矛盾升級而被李淵流放于州。玄武門之變后,李世民將他們從州召回,“皆以為諫議大夫”,并沒有因?yàn)槔罱ǔ傻年P(guān)系,將他們打入另冊置于死地。
薛萬徹也是李建成的舊部并受到李建成的賞識。玄武門之變時,他曾率東宮兵馬力戰(zhàn),反撲至秦王府,直到李世民派人出示李建成的首級,他才帶領(lǐng)數(shù)十騎逃入南山,他知道自己堪為李建成的死黨,倘若落入李世民之手,絕無一絲生機(jī)。但李世民沒有以親疏畫線,他賞識薛萬徹之武勇,屢次遣使到南山招諭,硬是將他從山中請了出來并拜他為將,讓他日后在平突厥、薛延陀部和征高句麗等戰(zhàn)事中屢立大功。
李建成是與齊王李元吉聯(lián)手對付秦王李世民的,他們得到盧江王李瑗的支持。玄武門之變后,那些散亡于民間的太子黨羽雖知有“赦令”而“猶不自安”,貪圖功利者也爭相告發(fā)或抓捕他們?nèi)フ埞ρp。李世民因此下令“六月四日已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并不得相告言,違者反坐”,并派遣諫議大夫魏徵宣慰山東,“聽以便宜從事”。魏徵途遇州縣派人押送原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hù)軍李思行去京城,便根據(jù)李世民之令,將他們釋放了。他相信李世民這樣做是真誠的,竟不避嫌疑,以真誠報答真誠。
秦王府的舊部當(dāng)然也是要用的,諸如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更是國之重臣。但出自秦王府的,也得量才錄用,并非因?yàn)橹灰鲎郧赝醺?,就得?yōu)先錄用。房玄齡曾向李世民反映:“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后?!贝颂幷f的“前宮、齊府”就是前東宮和齊王府,在這些“秦府舊人”看來,“除官”于他們,無疑應(yīng)當(dāng)優(yōu)先于“前宮、齊府”之人。但李世民說得明白:“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也,當(dāng)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后哉!”有人上書說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加入皇宮警衛(wèi)。李世民又說:“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無可信者乎!”
不僅是“秦府舊人”因“未遷官”有怨言,還有比他們更“親”的,因?yàn)樗弥粑徊槐M如人意而心中不平,最典型的大概要算李世民的堂叔淮南王李神通了。貞觀之初,李世民與群臣一起議定功勛之臣的爵邑,他讓陳叔達(dá)宣讀了初步方案,征求大家的意見?!爸T將爭功,紛紜不已”。其中就有李神通,因?yàn)樗芭e兵關(guān)西,首應(yīng)義旗”,自以為是真刀真槍地干出來的,卻位居“專弄刀筆”的房玄齡、杜如晦等人之下。但李世民認(rèn)為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運(yùn)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應(yīng)在李神通之先。本來因“爭功”而“紛紜不已”的諸將因此而“悅服”,他們說:“陛下至公,雖淮南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p>
李世民任人唯賢,但也不因?yàn)橐苋稳宋ㄓH之嫌而不用親且賢之臣。長孫無忌是長孫皇后之弟,皇后賢惠,數(shù)次請求李世民不要任長孫無忌為相,長孫無忌自己也低調(diào),李世民委以重任他都屢屢推辭。李世民說,魏徵于我有仇,我委以重任,皇叔與我親近,我不因此而委以重任,我重用你,不是因?yàn)橐粋€“親”字,而是因?yàn)橐粋€“賢”字。此所謂“內(nèi)舉不避親”,同樣是任人唯賢的體現(xiàn),也得出以公心。李世民曾以蜀相孔明、隋相高為例說“為政莫若至公”,要房玄齡等人以孔明、高為榜樣?!爸凉辈拍苁谷诵膼傉\服。
當(dāng)然,要使各種經(jīng)歷不同的人才,都能心悅誠服,盡心盡力,就得以真誠換真誠。貞觀元年,有人上書“請去佞臣”,李世民問“佞臣為誰”,回答說:“愿陛下與群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zhí)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边@種“陽怒以試之”的圈套,乃是帝王的御人之術(shù)。李世民對出這個餿主意的人說:“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zé)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quán)譎小數(shù)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彼_實(shí)“以至誠治天下”,還設(shè)身處地考慮各種經(jīng)歷不同的人才之感受。隱太子李建成下葬,魏徵、王等東宮舊臣“表請陪送至墓所”,李世民不但準(zhǔn)許,還“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君子用人如器”這句話,是李世民對奉命舉賢卻久無所舉并以“于今未有奇才”辯解的封德彝說的。他批駁封德彝說:“古之致治者豈借才于異代哉!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绷坎湃斡茫魅∷L,是任人唯賢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李世民這樣說,也這樣做,逐步形成自己的人才格局。貞觀六年,他在丹霄殿設(shè)宴,王奉命當(dāng)場評品房玄齡以下的諸位大臣說:“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唯允,臣不如彥博。處繁治劇,眾務(wù)必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諍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濁揚(yáng)清,嫉惡好善,臣于數(shù)子,亦有微長?!?/p>
王說的是這些大臣各自的長處,李世民用的也正是他們的長處。
再說從諫如流。
李世民有“從諫如流”的美譽(yù),宋代蘇軾稱其“從諫近乎圣”,不僅“從諫”,而且鼓勵群臣“進(jìn)諫”,他懂得一個最簡單卻又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道理: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說到從諫如流,人們就會想到李世民,并同時想到魏徵。這并不奇怪,君之從諫如流與臣之犯顏直諫也是互為因果的,君之從諫如流,能鼓勵臣之犯顏直諫;臣之犯顏直諫,又能反襯君之從諫如流。魏徵的諫疏,不僅涉及的范圍很廣,宏觀的他諫,微觀的他也諫,而且言辭相當(dāng)尖銳,相當(dāng)激切,李世民大多都能“從之”并予以褒獎,也有“不從”的,事后證明魏徵說得對,也能自我反省且“悔之”。有的當(dāng)時勉強(qiáng)忍了,心有受辱之感,回家發(fā)牢騷說恨不能殺了這個“田舍郎”,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掙扎,終究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繼續(xù)表彰魏徵的直言敢諫。有論者因此非議李世民,我卻認(rèn)為這很真實(shí),從諫如流確實(shí)沒有說的那么輕松。
貞觀六年(632年),李世民曾在丹霄殿宴請股肱之臣。李世民說:魏徵每次進(jìn)諫,我要是不聽從,與他說話,他總不應(yīng)答,這是為何?魏徵回答說:“陛下不從而臣應(yīng)之,則事遂施行”。李世民說:你不會先應(yīng)答下來,然后再諫嗎?魏徵說:那不是“舜戒群臣”說的“爾無面從,退有后言”嗎?李世民因此大笑說:“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李世民能容納得了這種“舉止疏慢”的人,這是胸懷寬;這種“舉止疏慢”的人讓李世民“更覺嫵媚”,這是心術(shù)正。李世民從諫如流,除了他懂得“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也與這種胸懷與心術(shù)有關(guān)。難怪魏徵當(dāng)即拜謝:“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shù)犯顏色乎!”此非虛言。李世民甚至因?yàn)槲横缰毖圆恢M的“嫵媚”,而把他當(dāng)作可以推心置腹的諍友。貞觀八年(634年),李靖推薦魏徵為黜陟大使去各地巡察,李世民就說:“徵箴規(guī)朕失,不可一日離左右?!?/p>
貞觀年間能直言進(jìn)諫的,當(dāng)然不只是魏徵。不妨在此略舉兩例。
戴胄之諫。貞觀元年(627年),原任兵部郎中的戴胄因“忠清公直”被提拔為大理寺少卿。那個時候,候選官員中多有“詐冒資蔭”之人,李世民為整飭官風(fēng),“敕令”他們自首,否則即處以死刑。偏偏沒過幾天,就有“詐冒資蔭”而未自首者出現(xiàn),李世民要?dú)⒌羲?。戴胄為此直諫,說此人“據(jù)法應(yīng)流”。李世民很生氣地責(zé)問戴胄:“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戴胄毫不退讓,從容訴說“據(jù)法應(yīng)流”的道理以及“敕”與“法”的關(guān)系:“敕者出于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復(fù)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李世民終于轉(zhuǎn)過彎子,對戴胄說:“卿能執(zhí)法,朕復(fù)何憂!”史書稱戴胄“前后犯顏執(zhí)法,言如涌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王之諫。王也是李建成的舊部。貞觀二年(628年)十二月,李世民與剛被任命為侍中的王交談,有美女在旁侍候。李世民對王說:“此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殺其夫而納之?!睕]想到王立馬離開座位說:“陛下以廬江納之為是邪,非邪?”李世民回答說:李瑗“殺人而取其妻,卿何問是非”!在他看來,這“是非”是明擺著的。王卻說:“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為圣心是之也?!辈⑶矣纱讼氲疆?dāng)年管仲諫齊桓公之言,認(rèn)為這就像“善善而不能用”的郭公之所為。李世民并不認(rèn)為這是小題大做,當(dāng)即將這位美女放出宮去,讓她回到父母身邊。他意識到,此中同樣也隱匿有危亡的苗頭,而王幫他及時糾正了自己的過失。
這樣的實(shí)例舉不勝舉,本想就此打住,但裴矩之諫有點(diǎn)特殊性,不妨再嘮叨幾句。李世民擔(dān)心“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還當(dāng)真有人收受絹帛一匹,于是“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且有違于孔子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其實(shí)也有悖于他自己“以至誠治天下”的信條。裴矩原是隋朝舊臣,并非能直言進(jìn)諫之人,故李世民特別高興,專門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員說:“裴矩能當(dāng)官力爭,不為面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司馬光為此點(diǎn)贊:“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p>
誠哉,司馬光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