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
作為古往今來深受人們喜愛的花卉植物,木槿、朱槿、佛桑、扶桑,在古人的記載中,混亂抵牾處頗多,它們之間到底有何區(qū)別與聯(lián)系?
木槿與朱槿的區(qū)別
據(jù)《中國植物志》記載,從易為普通人辨識的角度著眼,木槿與朱槿這兩種同屬錦葵科木槿屬的植物至少有以下7處明顯區(qū)別:
1.是否落葉。朱槿為常綠灌木,而木槿為落葉灌木或小喬木。
2.樹高不同。朱槿高約1~3米,而木槿高約3~4米。
3.品種多少不同。朱槿有單瓣原變種與重瓣變種兩種。而木槿除了原變種外,尚有9種變形,即白花重瓣木槿、粉紫重瓣木槿、短苞木槿、雅致木槿、大花木槿、長苞木槿、牡丹木槿、白花單瓣木槿、紫花重瓣木槿。
4.顏色鮮艷程度不同。朱槿原變種花為玫瑰紅或淡紅、淡黃等色,重瓣變種花為紅、淡紅、橙黃等色。木槿原變種花為淡紫色單瓣,上述9種變形分別為白色重瓣、洋紅色重瓣、淡紫色單瓣、粉紅色重瓣、桃紅色單瓣、淡紫色單瓣、粉紅色或淡紫色單瓣、純白色單瓣、青紫色單瓣。
從顏色上看,與朱槿花的鮮艷熱烈不同,木槿花多數(shù)較為淡雅。
5.花卉大小不同。朱槿花花形大,直徑在6~10厘米。木槿花花形較朱槿為小,直徑在5~6厘米。
6.花期不同。朱槿花期為全年,木槿花期在7~10月。
7.栽培區(qū)域不同。朱槿原變種在南方,如廣東、云南、臺灣、福建、廣西、四川等省區(qū)栽培。重瓣變種栽培于廣東、廣西、云南、四川、北京等地,在北京被稱為“朱槿牡丹”,在四川被稱為“月月開”,在海南被稱為“酸醋花”。
木槿栽培范圍較朱槿為廣,除了閩、臺、粵、桂、云、貴、川,湘、鄂、豫、皖、贛、浙、蘇、魯、冀、陜等廣大省份,均有栽培。
由于歷史上中原地區(qū)開發(fā)較早,所以木槿出現(xiàn)在史籍中的時間較朱槿為早?!对娊?jīng)》中《國風(fē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一詩就有“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句,其中的“舜”,就是木槿,“舜華”“舜英”自然就是木槿花了。早在2500多年前,古人就用常見的木槿花來形容“婦人妖麗之容”。
古人關(guān)于木槿的零星記載,也基本概括出了它的一些植物學(xué)特征?!抖Y記·月令》載:“仲夏之月,木槿榮?!蔽鲿x傅咸《舜華賦》載:“覽中堂之奇樹,稟沖氣之至清。應(yīng)青春之敷蕊,逮朱夏而誕英。布夭夭之纖枝,發(fā)灼灼之殊榮。紅葩紫蒂,翠葉素莖。含暉吐曜,爛若列星。”《本草衍義》載:“木槿如小葵花,朝開暮斂,湖南北人家多種為槿籬?!?/p>
現(xiàn)存的首次記載朱槿的史籍,是題為西晉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狀》,該書對朱槿的形態(tài)有十分準(zhǔn)確的描述:“朱槿,花莖皆如桑,葉光而厚,樹高止四五尺,而枝葉婆娑。自三月開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紅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條,長于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一叢之上,日開數(shù)百朵,朝開暮落。插枝即活,出高涼郡。一名赤槿,一名日及?!备邲隹な菨h武帝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設(shè)合浦郡時所置,是合浦郡五個屬縣之一,縣治在今廣東省西南部的高州市長坡鎮(zhèn)一帶。
這樣看,朱槿與木槿似乎界限分明,沒什么歧義,其實不然。關(guān)于《南方草木狀》一書,自晚清以來,就聚訟紛紜。主要問題在于,這部據(jù)說成書于西晉的作品,數(shù)百年間,一直不見諸史志記載,直到南宋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才被首次提及。古今學(xué)者已經(jīng)對其進行了不少的探究,概而言之,如果其不是后人偽作的話,那么至少經(jīng)過了南宋人的輯佚?!赌戏讲菽緺睢分袑χ扉鹊拿枋觯瑯O有可能是宋人輯佚時溷入了晚唐文獻中的內(nèi)容。這也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直到晚唐之前,《南方草木狀》中關(guān)于朱槿的描述一直不為人所提及。
由于嶺南開發(fā)較晚,很長時間里,中原多數(shù)的文人騷客并不知道嶺南的朱槿,他們較為熟悉的木槿,花常呈紅白二色,所以在吟詠木槿的時候,他們有時便將紅色的木槿稱為“朱槿”或“紅槿”。如王維在上元元年(760年)左右隱居終南山時所作的《瓜園詩》中曾提到“黃鸝囀深木,朱槿照中園”。白居易于大和元年(827年)在洛陽所作的《種白蓮》:“吳中白蓮洛中栽,莫戀江南花懶開。萬里攜歸爾知否,紅蕉朱槿不將來?!背姼柰?,南卓在成書于唐宣宗大中年間的《羯鼓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則小故事:
汝南王琎,寧王長子也。姿容妍美,秀出藩邸,玄宗特鐘愛焉,自傳授之。又以其聰悟敏慧,妙達(dá)音旨,每隨游幸,頃刻不舍?,Q常戴砑絹帽打曲,上自摘紅槿花一朵,置于帽上笪處。二物皆極滑,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墜落(本色所謂定頭項,難在不動搖)。上大喜笑,賜琎金器一廚,因夸曰:“花奴(琎小字)姿質(zhì)明瑩,肌發(fā)光細(xì),非人間人,必神仙謫墮也!”寧王謙謝。
王維在藍(lán)田輞川、白居易在洛陽所見到的“朱槿”,唐玄宗親手采摘的“紅槿”,都是與“白槿”相對的紅色木槿,而不是生長在嶺南地區(qū)的朱槿。
也有個別有過嶺南游宦經(jīng)歷的詩人,看到嶺南的朱槿花,并未覺得其與中原的木槿有何不同,而只是認(rèn)為由于嶺南氣候的濕暖,導(dǎo)致了花期的延長。李紳被貶端州(今廣東肇慶)時,曾作《朱槿花》:“瘴煙長暖無霜雪,槿艷繁花滿樹紅。每嘆芳菲四時厭,不知開落有春風(fēng)。”
直到晚唐,一些人開始注意到嶺南朱槿與中原木槿的不同。因為在彼時中原人的觀念中,“朱槿”是紅色木槿的別稱,所以他們在記載時特意在朱槿前面加上“嶺表”“嶺南”等詞,以示區(qū)別。如劉恂《嶺表錄異》載:“嶺表朱槿花,莖葉者如桑樹,葉光而厚,南人謂之佛桑。樹身高者,止于四五尺,而枝葉婆娑。自二月開花,至于仲冬方歇。其花深紅色,五出如大蜀葵,有蕊一條,長于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有焰生。一從之上,日開數(shù)百朵,雖繁而有艷,但近而無香。暮落朝開,插枝即活,故名之槿。俚女亦采而鬻,一錢售數(shù)十朵,若微此花,紅妝無以資其色。”
孟《嶺南異物志》載:“嶺南紅槿,自正月迄十二月常開,秋冬差少耳。”
《南方草木狀》與《嶺表錄異》兩書中關(guān)于朱槿的描述,文字極相近,考慮到前者流傳過程的曲折,我們似可斷言:《南方草木狀》中關(guān)于朱槿的描述,其實是宋人在輯佚時誤采了《嶺表錄異》中的內(nèi)容。并且,由于抄錄時省略了原本的限定詞“嶺表”,讓“朱槿”一詞的含義,與之前截然不同。隨著《南方草木狀》流傳日廣,影響日增,逐步導(dǎo)致了“朱槿”一詞詞義的變遷。
南宋以前,文獻中記載的“朱槿”意指紅色木槿花,甚至成為木槿的代稱。南宋開始,朱槿詞義發(fā)生轉(zhuǎn)換,既有指木槿的情形,如陳景沂在編輯《全芳備祖》時,在“朱槿花”條下備注“木槿同”,將兩者視為同物;也有指代(嶺南)朱槿的時候,如南宋姜特立在福建時作過一首《佛桑花》,題目下備注“一名朱槿”,詩云:“東方聞有扶桑木,南土今開朱槿花。想得分根自谷,至今猶帶日精華?!痹偻?,歷經(jīng)元明清三代,“朱槿”一詞兩義的情況一直存在。
朱槿與佛桑是一體之兩面
中原人來到嶺南,見到嶺南的朱槿,由于其與木槿外形的相似,很自然地將其視為中原木槿的別種,便有了“嶺表朱槿”這樣的叫法。但是,對于生活在既有朱槿又有木槿的嶺南地區(qū)的人來說,兩者的區(qū)別是較為明顯的。
至遲從唐代開始,在福建嶺南一帶,當(dāng)?shù)厝吮銓⒅扉确Q為“佛?!薄L拼纬墒皆凇队详栯s俎》中記載:“處士鄭又玄云,閩中多佛桑樹,樹枝葉如桑,惟條上勾花房,如桐花,含長一寸,余似重臺狀,花亦有淺紅者?!?/p>
到明代,朱槿又有了扶桑的別名。不知道是受到姜特立《佛?;ā吩姷挠绊?,還是“英雄所見略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解釋扶桑命名的由來時說:“東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艷照日,其葉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訛為佛桑?!?/p>
這個解釋其實是有問題的:第一,《山海經(jīng)》中即有關(guān)于扶桑的記載,但其所描繪的是“日之所居”的神木:“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在李時珍《本草綱目》之前,雖然“扶?!睂覍页霈F(xiàn)在人們筆下,但其神木的屬性一直沒有改變,也沒有被用來指代嶺南的朱槿,更沒有與自晚唐以來就存在的“佛?!币辉~混淆。第二,從段成式記載“佛桑”的稱呼開始,歷經(jīng)宋元明清,佛桑作為朱槿的別名一直沿用不替。只是由于李時珍的解釋,很多人認(rèn)可并接受了朱槿“扶?!钡膭e名。
朱槿的名稱,顯然是著眼于其花卉顏色、外形與木槿花之相似。而“佛桑”的稱呼,則指出其枝葉模樣,與桑樹相仿佛?!胺鹕!敝胺稹?,仿佛也。這種命名方式并非只有“佛?!惫吕@顣r珍在《本草綱目》“枸櫞”條中就指出:“枸櫞產(chǎn)閩廣間……其實狀如人手,有指,俗呼為佛手柑?!彼?,朱槿與佛桑,實際是一樹之兩部,一體之兩面。
最早明確指出佛桑與木槿區(qū)別的,自然是嶺南人。成書于南宋嘉定年間的漳州地方志《清漳志》中就記載說:“佛桑比朱槿頗耐久,蓋兩種也?!边@里的“朱槿”,顯然是在沿用中原人對木槿的稱呼。
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的蔡襄,是福建人,又曾在福建為官,他的《耕園驛佛?;ā肥且髟伔鹕5拿?/p>
明道中,予為漳州軍事判官,晚秋嘗至州西耕園驛,驛庭有佛桑數(shù)十株,開花繁盛。念其寒月窮山,方自媚好,乃作《耕園驛佛?;ā芬皇?。既而乘桴東下,又作《溪行》一首。慶歷七年,予使本路。明年夏四月,自汀來漳,復(fù)至是驛,花尚仍舊,追感昔游,因紀(jì)前事,并載舊篇,龕于西壁云。
其一
溪館初寒似早春,
寒花相倚醉行人。
可憐萬木凋零盡,
獨見繁枝爛熳新。
清艷夜沾云表露,
幽香時過轍中塵。
名園不肯爭顏色,
灼灼夭桃野水濱。
其二
使軺迢遞到天涯,
候館遷延感歲華。
白發(fā)卻攀臨砌樹,
青條猶放過墻花。
悲來惟有金城柳,
醉后曾乘海客槎。
欲問昔游無處所,
晚煙生水日沉沙。
稍晚,蘇軾也在詩歌中提到了佛桑。那是在紹圣二年(1095年),被貶惠州的蘇軾在“正月二十六日,偶與數(shù)客野步嘉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叩門求觀。主人林氏媼出應(yīng),白發(fā)青裙,少寡,獨居三十年矣。感嘆之余,作詩記之”。
縹蒂緗枝出絳房,
綠陰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
焰焰燒空紅佛桑。
落日孤煙知客恨,
短籬破屋為誰香。
主人白發(fā)青裙袂,
子美詩中黃四娘。
除卻詩人被貶的遺憾不論,東坡居士對朱槿的描繪——青白色的花蒂、淺黃色的枝條、大紅色的花朵,構(gòu)成了一幅色彩鮮明的圖畫,“焰焰燒空”又刻畫出千朵萬朵盛開的熱烈景象,給人以深刻印象。
元明清時混淆不清
成書于萬歷時的《汝南圃史》在介紹木槿時提道:“別有朱槿,即佛桑花,絕似木槿,大小稍異,今人多混之。”自南宋以來朱槿指代不清的現(xiàn)象在元明清愈演愈烈。
成書于元成宗大德八年的《南海志》介紹“佛?;ā睍r說:
花與朱槿稍似,葉如黃桑差小,州人呼為“小牡丹”,其色殷紅,大如盞,又有水紅者,頗佳。四時皆有花,東坡詩云“艷艷燒空紅佛?!笔且?。
而同書介紹“朱槿花”時說:
一名木槿。詩云“顏如舜英”是也。其色不一,或紫或白,或水紅者。春夏盛開,惟單臺者朝開暮落。
顯然,《南海志》中沿用了朱槿花的古老含義,將其作為木槿的別稱。
而成書于明弘治年間的《八閩通志》卻將朱槿視為佛桑的別名,其“佛?!睏l曰:
葉類桑,花如牡丹而尤紅,四時常開,朝開暮落,亦名(刻本原作“各”,恐誤)朱槿。一種色淡紅,一種色淡黃。又有花開單瓣者,色亦深紅可愛。
這種情況在元明清數(shù)百年間一直存在。更有甚者,不知是由于“朱”與“木”字形相似,還是三家村夫子將“佛桑=朱槿”“朱槿=木槿”這兩個等式進行了合并,一些方志當(dāng)中,竟然錯誤地將佛桑與木槿視為同物。
入清以后,也有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扶桑與佛桑不同。吳震方在《嶺南雜記》中指出:
扶桑花粵中處處有之,葉似桑而略小,有大紅、淺紅、黃三色。大者開泛如芍藥,朝開暮落,落已復(fù)開,自三月至十月不絕。佛桑與扶桑正相似,而中心起樓多一層花瓣。今人以為扶桑佛?;鞛橐?,非也。
持相同觀點的還有稍晚的李調(diào)元等。他們認(rèn)為彼時的佛?;ㄅc扶?;ň脯F(xiàn)代的重瓣朱槿。區(qū)別在于,重瓣朱槿中,有的品種中心突出的花瓣與四周的花瓣相分離,好似花中又吐出一朵花來,即所謂“中心起樓”“重臺”云云。這可能反映了彼時一些地區(qū)的人們對朱槿花的細(xì)致觀察與進一步分類,但這種分類并未被后代所廣泛采用。
現(xiàn)代植物學(xué)范疇內(nèi),朱槿已經(jīng)與佛桑、扶桑成為同義詞。在重瓣朱槿中,也不再區(qū)別。但是,不同時期古人的相關(guān)記載中,木槿、朱槿、佛桑與扶桑含義是不同的,我們必須做歷史的考察,而不能等量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