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野村名里的墳墓陵寢

安希孟

負載一方物種和人文的山水土地，各有其名。村名，是人類區(qū)別地域的標識符號，通過對村名的由來、變遷和內(nèi)涵的考察，可以透視地理歷史、民族民俗、宗教信仰、社會經(jīng)濟等文化現(xiàn)象。村名也是文明傳承的見證。古老村名故事乃民間文學一脈，見證了中華民族文明的發(fā)展史。村名可以說是社會歷史的縮影或活化石，也是地域文化的濫觴，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含義，是文化的根柢所在。以墳冢陵墓給村莊命名，不是無意之舉，而是含有民間宗教信仰和倫理信念。實際生活中，人們稱呼此類村落，甚至諱去“村”“莊”字眼，直接稱呼“某墳”“某墓”“某碑”“某陵”。民間信仰下，人們的生老病死和跪拜上供、喪葬祭祀、墳墓陵寢相關聯(lián)，這也體現(xiàn)在村莊的命名里。筆者曾在《村名和喪葬陵寢》（《尋根》2018年第6期）中介紹了一些相關村名與個中故事、含義。

本文討論中國村名和傳統(tǒng)宗教文化的關系，自然有一個問題界域，那就是傳統(tǒng)村落和佛、道民間宗教——含原始迷信、風水占卜、方輿之學——的關系。村名體現(xiàn)了民眾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希冀。在民間信仰中，人死后，仍同生前物質(zhì)生活脫不了干系，仍糾纏于生活的絲絲煩惱。冥幣香蠟果珍，紙人紙馬花幡，丫環(huán)車夫簇擁，一如在世。陰陽學內(nèi)容在民間流傳廣，民眾接受度也較高。人們相信風水好壞與祖宗墳墓陵寢擇地有關，陰陽先生上窮碧落下黃泉，讓祖宗保佑后人。

中國村名命名，從地理環(huán)境、動植飛潛、姓氏家族、歷史人物，到宗教信念、慎終追遠、懷古思舊、希冀期盼，體現(xiàn)了人們意識的變化。

村名和墓

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社會地位貧富差別也表現(xiàn)為墓葬的規(guī)模、陵墓的稱呼、碑石的等級品質(zhì)上。從陵墓可以看出墓主生前的地位。以墳墓為村名并不少見，墳、墓、冢、陵、林，都指人死后的安葬地，但有等級區(qū)別?；始伊陮嫞篮笥腥耸啬?。有的村莊，是守墓人的后人居住，便以墓主或守墓人名字命名村莊，村莊便帶有“墓”字。

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村西有明代景泰帝陵，明代妃嬪皇子叢葬的所在。村東有三個墳堆，村西有一磚塘。董四墓是東四墓的訛傳。乾隆二十四年《重修天仙廟記》說：“神京西北隅計二十五里，大明之墓置于斯。相繼人煙叢集，隨后以墓記村，因以為東四墓焉?！蔽涸础逗５黼s詩注》也說：“東四墓西四墓，正當萬壽山后，寶藏庵前，皆明代妃嬪葬所?！?951年在董四墓村又發(fā)現(xiàn)一座明代妃子墓。

江蘇徐州、安徽宿州之間有個古村，名叫閔祠村。相傳該村埋葬著春秋時期的先賢閔子騫。宿州蕭縣有名為“孝哉閔子騫鞭打蘆花車牛返村”的古村落，村名竟有十二個字，居全國之冠。

面對陵墓墳冢，焚香燒紙，祭拜叩禱，頂禮膜拜。這種墳墓文化彰顯家族族親血緣觀念和承前啟后傳統(tǒng)觀念，趨于保守。這似乎和宗教信仰相頡頏。

村名和墳

一般墓只能稱“?！薄扒稹薄皦灐?。墓體越大，墳丘越高。人去世后土葬，名門望族留下許多帶“墳”字的地名，有人移居，轉(zhuǎn)化為村名。人死埋葬于墳墓里，“墳墓”聽起來有些人，人們比較忌諱?？墒枪糯陀械孛麕А皦災沽陮嫛?。墳地有人認為晦氣，但在過去，墳地也是風水寶地。帶“墳”字的村名不同于單純墓地，大多是以墳主的姓氏命名的自然村落。

南京叫“鬼”叫“墳”的地名有10多處。江寧有墳頭村，家家戶戶掛著“墳頭”門牌。說起墳頭村的來歷，相傳明永樂年間，朱棣為父親朱元璋立碑，開鑿陽山碑材，開工興建明孝陵碑亭。死難的民工很多，草草掩埋于此，后成村，以墳頭二字得名。南京叫“墳”的地名，還有墳山村、小墳村、西墳頭村、楊家墳村、周墳村、趙墳村、上汪家墳、下汪家墳等。全國以墳為村名的有3332個。

一個個小小的村名，往往蘊含著歷史文化，承載著歷史信息。河南安陽廣王墳，明朝封藩安陽的趙廣王（朱元璋裔孫）葬此，是廣王陵墓的看墳莊。相鄰村莊，當年修建廣王墳的工匠們定居在此，形成村莊，村名為八府莊?？词刈趶R祠堂的人，形成宗村。四府墳村，明朝封藩安陽的趙王府第四府王爺葬于此。一塊古碑，鐫刻“明趙藩第四府王爺朱□□”。四府墳村即是四府王爺墳的看墳莊。殷都區(qū)白家墳村，附近有白進士墳，為防盜墓，雇人看墳種地，形成白家墳村。

河南安陽縣以墳名村的極多。茲不贅述。不過，滑縣留固鎮(zhèn)有南尖莊、北尖莊、尖莊，以西漢名臣汲黯之墓在此而命名，值得一提。汲黯在漢武帝時期歷任中大夫、東海太守、主爵都尉、淮陽太守等職，位列九卿。尖莊中“尖”字為“汲黯”二字反切音，多么有趣。河南林州市河順鎮(zhèn)馬家墳村，是因該村有座馬卿墓而得名。明朝嘉靖十五年（1536年），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馬卿死后葬此，后來一些看墳人在此生活，形成村莊后得名馬家墳。

北京昌平區(qū)萬娘墳村。明憲宗寵妃萬貴妃，從小照料朱見深。明憲宗朱見深繼位后，冊封她為貴妃。萬貴妃去世后，明憲宗下旨，安排人為萬貴妃的陵園守墓，守墓人世代守護此處，并在此定居繁衍，這就是后來的“萬娘娘墳村”，后改稱“萬娘墳”。

北京有許多帶“墳”的地名，如香山公主墳村、八王墳、索家墳等。太平莊一帶墳塋很多，其中有的墓室建造講究，以磚發(fā)券。有普通人家的私墓，也有埋葬貧民的義地。北京師范大學東門鐵獅子墳一帶原來是墳地。鐵獅子墳是以一對鐵獅子命名的。從東漢開始，獅子就成為帝王公侯陵寢鎮(zhèn)墓的神獸，多為石獅，鐵獅子少見。那對鐵獅子一直作為北師大家屬宿舍大門的標志，1958年大煉鋼鐵時化為鐵水。

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縣有個村子叫小王墳村。小王墳村的西北角有一塊寬闊地帶，墳墓的輪廓仍然清晰，墳場的四周有凸起的土梁，中間是平整的凹地。墓主是“康熙大帝”的姑姑。康熙的姑姑十二歲死后，被安葬在小王墳村，并安排一戶蒙古族人為其看護墳墓，形成“小王墳村”之名稱。

河北張家口朱家墳村，山上有八龍廟?！蛾栐h地名資料匯編》記載，該村建于明萬歷年間（1573-1620）。因朱姓先來居住，故稱朱家莊。傳說朱姓是朱元璋后代，把墳塋選在朱家莊，人稱朱家墳，并派朱姓守墓。居住的人多了，形成村莊。磚碹墓室，磚為明代。村西有明代修筑的烽火臺。朱家墳村，從磚碹墓室、園林、烽火臺等建設，可印證朱家墳與皇親國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陽原朱家莊，源于朱家墳。

山東文登圣經(jīng)山上有金代道教墓塔眾仙墳和九重塔。“眾仙墳”，金元時期在此修煉的全真道士的墳墓，墓碑陰刻“眾仙墳”。

山東沂源縣大賢山上有一座迎仙觀，塔身上有銘文，詳細交代了九重塔的來龍去脈。

村名和冢

冢，高出地面的墳，比墳墓高，但低于皇陵。冢，生時為家，死后成冢，冢與家同源。有的地方以冢作為村莊名，不見得不雅。因古代名人墳冢而得名的村莊，蘊含逝去已久的歷史信息。

河南偃師大冢頭村、北京房山墳莊村、河南洛陽盤龍冢村。河南扶溝三太冢村，有一個大土堆，稱冢子。唐初，三太子李密及家人葬于此。村莊后面有三座大土墳。

山東莘縣有妹冢村。妹冢又稱皇姑墳。春秋時期衛(wèi)宣公之妾宣姜欲害繼子，宣姜親生子壽挺身相救，二人皆被殺死于莘野。的同母妹聞兄弟被害，倉皇出逃，行至杜婆村（今妹冢），傷寒病死，遂葬于此，后人便將杜婆村改稱“妹冢”。墳墓在妹冢中學院內(nèi)，曾有碑石出土，現(xiàn)已不存。

山東微山縣荊冢集村。譜載，劉氏為南宋淳熙年間冢議大夫，初從江西遷密湖鄉(xiāng)，后遷荊冢集?！叭蕪R碑”載，荊冢集系荊軻的衣冠冢得名。也有人說為紀念明代考生荊洪而修的墳墓，因而得名?！稘鷮幹彪`州志》記載乾隆年間有荊冢集，今系荊冢集南、北村委會駐地。

濟陽曹冢村原名曹家冢，又稱曹冢子村，源于村北墓冢。曹家冢村，因墓而名。據(jù)說是曹參的墳冢。村莊自漢至元，所居都是曹姓?！兜缕娇h志》記載：“曹家冢亦稱帝王冢?！蔽娜搜攀窟€稱之為“漢墓春煙”“丘陵疊翠”。

河北廊坊龍冢村，村東有個高出地面的土圪，叫龍冢圪，傳說有太子于此安葬。

河北冀州有后冢村、前冢村。以冢命名，建村時，村旁有古冢，以此為村名。

河北保定定州市息冢鎮(zhèn)。據(jù)傳這片沙壤形成的原因是，新莽時期，王莽趕劉秀曾在此交戰(zhàn)，王莽施法術用沙子蓋劉秀，只會使，不會收，在此留下沙子。在息冢往南和偏西南，有兩個因沙子而得名的村子：流駝莊、沙流村。

河南平輿萬冢鄉(xiāng)村。相傳，明朝洪武年間，江西南昌人萬孟雅調(diào)任汝寧知府。他廉潔奉公，是一個清官。萬孟雅死后，子女在墳墓附近建了兩間草房，看守墳塋。這里便成了一個村落，人們稱為“萬冢”。

陜西西安帽珥冢村，該村村民多為吳姓。帽珥冢因看起來像帽子而得名。流傳的說法是，帽珥冢是夏侯嬰的墓地。曾有專門的守墓人，名叫吳長鎖（音）。帽珥冢是由多個墓冢組成的墓群。

山東菏澤莘冢集村，商代名相伊尹的故鄉(xiāng)。明初，名為伊尹耕莘太平寨，明中期得名莘冢集。莘冢集村有夏莘國莘仲君墓。夏朝莘仲君墓和莘國故城遺址位于莘冢集村南。

村名和碑

墓碑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高大的墳冢墓碑，為中國文化一大特色。我的老家一塊地界叫鱉馱碑，高大墓碑兩丈有余。那其實叫，古代神話傳說中龍之九子之一。形似龜，好負重，馱載著石碑。用來做碑座，俗稱“神龜馱碑”。以碑為尾詞的村莊名有1300個。

河南省博愛縣金城鄉(xiāng)東碑村。相傳唐高祖李淵善于行獵，一日率部眾行到這里，聽到呼嘯，見一物自南向北飛行，遂彎弓搭箭，那物應弦落地。原來是一塊沒有文字的龜馱石碑，無字石碑的東西兩頭，形成了兩個村莊，分別叫碑東村、碑西村。后改為東碑和西碑。

遼寧興城紅石碑村。2010年，在紅石碑村挖出一塊明代“明威將軍”碑?？脊湃藛T發(fā)現(xiàn)紅色石碑。據(jù)興城地方志記載，清代這里就叫紅石碑村，這幾塊紅石碑沉睡地下已有幾百年了。一塊石碑有密切關聯(lián)的地名，實不多見。紅石碑村的石碑碑額上雕刻著回云紋，上有“誥封明威將軍”“明故□公諱世爵墓”等字樣。顯然，這些紅色石碑是明代一位將軍及其親屬的墓碑。

河北省辛集市有村名一溜方碑村。方碑，清康熙時分為方碑村、東方碑村、中方碑村。中方碑村南，天仙廟的碑文載：在廟前掘坑得藥粒，有病的人祈求服下，立刻痊愈。村中有個姓傅的女人，夢見神仙告訴她立一方碑。因此，即以方碑為村名。清乾隆時方碑村改稱支家方碑村，東方碑改稱馮家方碑村，中方碑改稱楊家方碑村。楊家方碑村在清光緒后又分為楊家方碑村、溫家方碑村。

湖南常德有一個九同碑村。北宋初年，一支為朝廷護送貢品的軍隊，路經(jīng)石門新關的獅子腦渡口，突然殺出一隊人馬，把皇上的貢品一搶而光。劫匪盤踞在新關境內(nèi)的牛角寨?；实叟杀ゴ蛏秸?，匪徒從山寨滾下石磨，犧牲的將士血流成溪。此溪就叫“血淋溪”。有一個叫鄧魁的人，武藝高強，他買來幾百只山羊，每一只山羊身上綁油燈，然后安排人驅(qū)趕羊群向山寨進發(fā)，土匪誤以為山下兵士進攻，就向下滾石磨和石頭。山寨石磨滾完了，鄧魁騎上牯牛，雙手持著大刀，攻下牛角寨。他死后，他的兒子設計了九處疑冢，分別為石門境內(nèi)九座墳墓各立一塊碑。這個村名就叫九同碑村。

結(jié)? 語

中國傳統(tǒng)宗法性宗教以祖先（宗族）為核心，遍及自然、山川、人鬼的崇拜階級體系，形成社稷祭祀制度。牟鐘鑒先生在《宗法性傳統(tǒng)宗教》中說：“宗法性傳統(tǒng)宗教以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自然崇拜為羽翼，以其他多種鬼神崇拜為補充，形成相對穩(wěn)固的郊社制度、宗廟制度和其他祭祀制度，成為中國宗法等級社會禮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維系社會秩序和家族體系的精神力量，是慰藉人心靈的精神源泉?！?/p>

古人“事死如事生”，死后也要和生前一樣。古人相信，人死后在陰間仍過著類似陽間的生活。焚香燃燭，冥幣紙錢，進行著陰陽兩界的溝通。所以村名有時和墳墓陵寢墓葬有關。村莊不僅關乎生者，亦和死者有關。家族觀念、祭祀祖先等，至今仍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村名和宗法宗族關系”就屬題中之義。

中國人關注未來，關注死亡，這當然并非叫人死，而是叫人活。讓人守陵，看墳地，似乎就不是“死去元知萬事空”。有錢人的財富，生不帶來，死卻帶去，厚殮厚葬，還是怕人掘墓或鞭尸。《論語·子張》：“其生也榮，其死也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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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西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