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笑
沈璟以蔣孝《舊編南九宮譜》為基礎增定查補而成之《南曲全譜》,是我國戲曲史上第一部體例完備的南曲譜,在明末清初曲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一時期,該譜既衍生了諸多裔派曲譜,也出現了大量翻刻版本。周維培先生《沈璟曲譜及其裔派制作》對于前者作了專文詳論,其《曲譜研究》專著對于后者也有過系統(tǒng)梳理。周著將《南曲全譜》現存版本分為兩類:一是保持原譜面貌的刊本,如龍驤翻刻本;一是后人增刪本,如《嘯余譜》所收《南曲譜》本。此外,周著還提及了一些亡佚刊本,如王驥德所見本、沈自晉所見本、徐大業(yè)所見本等,并推測它們很可能屬于原刻本。(1)周維培:《曲譜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3-115頁。
周著所舉,已涉及《南曲全譜》現存版本的兩個系統(tǒng),即程明善修訂本(包括《嘯余譜》所收《南曲譜》及其翻刻本)與龍驤修訂本(包括文治堂本、麗正堂本、三樂齋本、綠蔭堂本等翻刻本),均較容易獲得,且被研究者關注較多。但對于錢南揚先生《曲譜考評》中所舉吳尚質修訂本,周著并未提及。
吳尚質修訂本久不為世人所見,錢先生《曲譜考評》也只是轉引清曹寅《楝亭書目》中的注說:“吳江沈璟輯,嘉定吳尚質補。二十六卷,八冊?!?2)錢南揚:《漢上宧文存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22頁。至王莉珍學位論文《〈南曲全譜〉研究》,才對這一版本有了更多的描述。該論文據上海圖書館館藏信息,知其署名“(明吳江)沈璟伯英輯、(明嘉定)吳尚質季華補”,二十二卷,含附錄一卷,卷首有“力庵居士”沈懷祖所作《南曲譜序》等(3)王莉珍:《〈南曲全譜〉研究》,復旦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0頁。,是此前研究《南曲全譜》未曾提及的材料。由于該藏本破損嚴重,無法提供借閱,故該論文未能進一步探察該版本的信息。
2018年9月,筆者在某拍賣場拍得《增定查補南九宮十三調曲譜》一部,題署為沈璟輯、吳尚質補,計二十一卷,外有附錄一卷,卷數與《楝亭書目》著錄略有差異,但與上海圖書館著錄信息相同,也與通行的麗正堂本(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三輯影印)一致。據卷首沈懷祖序言落款,知其為明崇禎八年(1635)年序刊本,由蘇州金閶文喜堂刊行。該版本為竹紙本,一函六冊, 25cm×15cm,半葉七行十八字(間有二十字處),白口四周單邊。作為一部此前未獲關注的《南曲全譜》版本,吳尚質修訂本(下稱“文喜堂本”)有著重要的價值,茲從書名頁、序言、內文、流傳等四個方面加以考述。
圖1 文喜堂本書名頁
如圖1(4)文中圖片均為作者拍攝。所示,文喜堂本的書名頁三欄,從右到左依次為“墨憨齋”、書名“九宮譜”、牌記“金閶文喜堂梓行”。
文喜堂是明末清初蘇州地區(qū)的書坊之一,出版有戲曲類書籍,如康熙年間刊行的朱(素臣)《秦樓月》傳奇二卷,后附《二分明月集》一卷、《名媛圖詠》版畫一卷七幅(5)見瞿冕良編著《中國古籍版刻辭典》,濟南:齊魯書社1999年,第74頁?!肚貥窃隆穫髌嬉延晌奈锍霭嫔?017年影印出版。。
“墨憨齋”則是馮夢龍的書齋名,“墨憨齋主人”是其字號之一,“墨憨齋定本傳奇”或“墨憨齋傳奇十種”是其編訂的傳奇集總稱。目前尚無材料證明文喜堂與馮夢龍之間的關系,也無法確定是否書坊借助馮夢龍的聲名出版該曲譜??紤]到文喜堂本序刊于崇禎八年(1635),與馮夢龍的曲學活動比較吻合。在此之前,天啟五年(1625),為王驥德《曲律》作序。天啟七年(1627),刊行《太霞新奏》,署“香月居主人評選”,又以顧曲散人之名作序;而據《太霞新奏》內文,在該年之前已編有《墨憨齋詞譜》。在此之后,順治二年(1645),催促沈自晉重修沈璟《南曲全譜》,并將所輯《墨憨齋詞譜》未完稿相贈,以豐富沈自晉的修譜材料。倘若文喜堂本書名頁的信息準確,無疑為從天啟五年至順治二年馮夢龍的曲學活動增添了新內容,也與其持續(xù)近二十年的曲譜編撰相互補充。
此外,該版本還將為馮夢龍對沈璟的推崇提供新的材料。馮夢龍曾在《曲律敘》中自稱“早歲以《雙雄》戲筆,售知于詞隱先生”,并盛贊其“一意津梁后學”。關于他與沈璟的交往,按照徐朔方先生《沈璟年譜》《馮夢龍年譜》中的說法,前者認為始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后者認為始于三十六年(1608),二者已自相矛盾。實際上,沈自晉《南詞新譜》卷首所收李鴻之《南詞全譜敘》,已于文末提及馮夢龍:“顧曲散人聞之,疾言于可可生曰:‘先生善寓意,子亦善寓言哉!請載之于編,以俟后世之善賞音者。’”(6)(明)李鴻:《南詞全譜原敘》,載沈自晉《南詞新譜》,臺北:學生書局1984年,第12頁。此處所謂“編”,即為《南曲全譜》,說明馮夢龍對于沈璟編撰南曲譜是親歷的。按,李鴻即申時行甥婿,萬歷戊子年(1588)順天鄉(xiāng)試中沈璟為考官時所錄者,萬歷三十年(1602)由江西上饒令任上罷官,“丙午(1606)忽病痰,及丁未(1607)而甚竟不起,距其生某年月日得年五十耳”(7)(明)黃汝亨:《寓林集》,載《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5-190頁。(黃汝亨《寓林集》卷十四,天啟四年刻本),則李鴻作《南詞全譜敘》至遲在1606年,那么馮夢龍與沈璟的交往至遲也始于是年。
如此一來,馮夢龍作《雙雄記》傳奇的時間與沈璟編撰《南曲全譜》的成書時間部分重合,因而可能遠非“售知于”沈璟那么簡單,更有可能參與了《南曲全譜》編撰的某些工作。他或許正是因此時的熏陶,加之隨后十數年的曲學實踐,而萌生撰《墨憨齋詞譜》的想法。那么,在自撰曲譜尚未完成之際,以“墨憨齋”之名推出《南曲全譜》修訂本,于馮夢龍也是自然而欣然之事。
圖2 文喜堂本序言首頁與末頁
如圖2所示,文喜堂本的序言題作“南曲譜序”,落款為“崇禎乙亥八月力庵居士沈懷祖序”,并鈐有“沈懷祖印”“公述氏”印章二枚,可以確定“力庵居士沈懷祖”即清代縣志中所載之沈懷祖?!?光緒)嘉定縣志》載云:“懷祖字公述,一字藍田,紹伊子,諸生,博通經史,死于兵?!?8)(清)程其玨修:《(光緒)嘉定縣志》,光緒七年(1881)刻本,卷二十七,第10a頁?!?光緒)寶山縣志》記載則更為詳細:“懷祖字公述,當父被逮時,攜入圜扉,敎以經史。長益淹貫,補博士弟子,自號藍田。所居森玉樓,羅列圖書、彝鼎、庭蒔、花藥。乙酉(1645)兵死?!?9)(清)梁蒲貴、吳康壽修:《(光緒)寶山縣志》,光緒八年(1882)刻本,卷九,第57b頁。據二《志》記載,知其父親為嘉定石岡園的筑造者沈紹伊,后來該園轉歸龔錫爵,成為嘉定一帶名流雅集之所,懷祖或曾有與焉;知其年少時曾在監(jiān)獄里接受父親的教育;知其死于明清易代之際的兵燹,其兄沈率祖是年赴水死節(jié),懷祖或亦然。懷祖撰有《森玉樓續(xù)稿》《琴腹稿》,皆不傳,然《琴腹稿》有王泰際所作序:“侯峒曾曰:‘騷賦緣情綺靡,六朝遺響,談理述事,疏宕雋永,出入韓蘇詩詞;辟境必幽,征事必僻,取材必麗,構語必特,合溫李為一手。’”(10)(清)程其玨修:《(光緒)嘉定縣志》,卷二十七,第10a頁。則沈懷祖作品的風格可見,也可見其時嘉定文人對懷祖的獎掖。
由于沈懷祖所作《南曲譜序》尚未被學界注意到,故將此全文迻錄如下:
南北曲之有譜,非古也。樂,安可以譜定哉?吾聞古之詩,即今之辭曲爾。三代未遠,《三百篇》例能歌之。厥后聲樂廢,而杜夔猶傳古雅樂四曲,如《鹿鳴》《騶虞》《伐檀》《文王》是已。晉魏有作,皆準以立聲,蓋在章句、長短、音節(jié)、高下,雖略因乎雅頌,而平仄非必盡同。所以《十二詩譜》以《鹿鳴》屬黃鐘清宮,《關雎》屬無射清商,亦直論其起調畢曲,而中間逗遛曲折,要不出一韻七聲之外而已。非謂某句用某律,某律管某字,如今之填曲也。所以善法古者,其在黃鐘諸曲,當如《四牡》與《鹿鳴》;在無射諸曲,當如《葛覃》與《關雎》,只求同于起調畢曲,而不必求同于逗遛曲折也。即如荊公有言:“先有詞而后度為曲,是謂聲依永;先定律而后以辭填之,則是永依聲?!闭\深曙乎末流之失爾。
雖然,自今言之,則又有可慨者。蓋限以字數,而字數不能無襯,則有一句增三四字,甚至十余字者,有一調連增數十字者;辨以四聲,而四聲不能無協(xié)借,則有以入聲協(xié)入前三聲者,有平字仄字不歸本聲,而借他聲乃協(xié)者。種種牽制支離之病,層出迭見,是則譜學之所繇起矣?;驈腿尾牌坡?,掊裂前人一定之調法,串合新名,自命移宮換羽。而不知紐折嗓子之誚,正謂斯人。
仆謂論南曲者,首當辨韻,次當辨體,如是而后,四聲可定,字數可齊。何者?詩之有通轉協(xié)用,吳才老《韻補》已得其大都,至近體而始有劉淵《吏部韻》,視之休文《四聲譜》,特為小異。此詩家之玉律金科也。有宋立大晟樂府,更制《中州音韻》。今其書已不傳,即博覽如楊升庵,亦所未見。但計當時四聲通用之法,即在唐宋已驗之《河傳》及《西江月》《哨遍》諸辭,而上去二聲通押,又復絕不類詩體,意必別有定韻。如《詞品》所云“隨口成協(xié)”,未免傅會其間。至德清《中原音韻》出,而聲分去上,字別陰陽,遂與詩辭兩家劃然分戶。訂涵虛子《正音譜》者,自當以斯為表里,可偏廢耶?若夫南曲,必當別為南韻,使音多唇齒、韻備仄平,大抵宜近于古之詩韻,而不宜近于今之曲韻。況俗所流傳十九韻,其切腳多在離合間,不如德清以易識字為頭,校然字字北音也。
更若作曲之法,宜有定體,如引子、過曲、慢詞、近辭及煞尾之類,當使先后有程,長短有則。吾觀《雍熙樂府》所載北曲,各有次第,截然無疑。而今坊本南曲,在于散套,猶有準繩;至于傳奇,渺無倫紀。謂當理其成法,著為定論,于是先列諸宮調原來舊曲,而以新增諸曲附存于末,庶后有起者,按譜可稽,不至望洋興嘆,實一快事。不然,烏得以后人佚蕩之才,而廢元人成法歟?
南詞譜刻,始從詞隱,繼歸香令。予友吳太樸丈,嗜音忘倦,與范子夙有心期,故以原板移贈。其益加考校,苦心特多。茲復公布海內,誠可助詞林之盛藻,振樂官之絕業(yè)。予所忻附用,敢撮其概以序之。至于古樂,宮凡三十六,調凡八十四,而此僅存,不無惋惜?;蛘咴唬骸肮艧o徵調,各代或不用商、羽調?!比唤优奶幬磭L不備五音。所以定為宮調者,皆從頭尾一聲見之爾。譬之設羅經者,名數不一,不必盡用以定方。然則合之伶州鳩所對“十二宮用七”之義,亦與古人所用啞鐘,理有相從明者,則斯譜其猶全樂也夫。
崇禎乙亥八月力庵居士沈懷祖序(11)(明)沈懷祖:《南曲譜序》,載(明)沈璟輯,(明)吳尚質補《九宮譜》,明崇禎八年(1635)刻本。
沈懷祖在序言中首先考察曲譜出現的歷史,認為在魏晉以前無曲譜,有作則以《三百篇》為標準,但也只是考慮到起調和畢曲而已。這是懷祖筆下所謂“善法古者”。不過,他又從詩樂發(fā)展的角度,認為曲譜出現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趨勢,尤其是在曲中有襯字、四聲協(xié)借等“牽制支離之病”層出的客觀狀況下,曲譜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而在未談南曲譜之前,他先論南曲,認為“首當辨韻,次當辨體,如是而后,四聲可定,字數可齊”,即“韻”與“體”是南曲的重中之重。對于曲韻,他認為在曲韻與詩韻、詞韻別而為三的情況下,南曲又宜當用南韻;對于曲體,他認為無論支曲還是聯套均宜有定體。在此基礎上,南曲譜的編撰就是“理其成法,著為定論”,又要舊曲、新曲兼顧,才能使后學者既有成法可依,又不至束縛才能。
序言的最后,沈懷祖談到《南曲全譜》的編修傳承。他認為南曲譜的刊刻從沈璟開始,并未提到蔣孝及其《舊編南九宮譜》,高度認可沈璟編撰《南曲全譜》的功績。沈璟逝世之后,《南曲全譜》刻版歸范文若(香令),后范文若又將原版移贈給吳尚質(太樸丈)。這就清晰地提供了《南曲全譜》流傳的一個途徑:沈璟→范文若→吳尚質。由于吳尚質所獲得的是“原版”,那么文喜堂本或將比其他現存版本更接近《南曲全譜》原刻本。
如前文所述,文喜堂本共二十二卷,含附錄一卷,與通行的麗正堂本一致。麗正堂本在《南曲全譜》版本系統(tǒng)中,屬于龍驤修訂本之一種,該系統(tǒng)還包括文治堂本、三樂齋本與綠蔭堂本,版本形態(tài)大同小異。對文喜堂本與龍驤修訂本諸版本進行比較,可發(fā)現以下幾處顯著的差異。
文喜堂本內文每卷卷首均署“吳江沈璟伯英輯,嘉定吳尚質季華補”,唯第二十一卷只署“嘉定吳尚質季華補”,與龍驤修訂本第二十一卷首之沈璟、龍驤并提的情況不相一致。此外,龍驤修訂本仙呂入雙調過曲【海棠醉東風】以下有新增【姐姐插海棠】【玉枝帶六么】(12)文喜堂本作“五枝”,據該集曲所涉用曲牌有【玉交枝】,知當為“玉枝”。龍驤修訂本均誤作“五枝”。【撥棹入江水】【園林帶僥僥】四支散曲,文喜堂本目錄中有之,內文則無(見圖3,內文頁碼是連續(xù)的)。據沈自晉《南詞新譜》“以下伯英家麻四曲俱在一套中”云云,可知這四支曲均為沈璟的作品,加之《南詞新譜》又未將這四支曲標為“新入”,則應當屬于原刻本所有。而沈懷祖序言又將文喜堂本的來源交代得比較清晰,其底本原版也出自沈璟。以常理度之,文喜堂本沒有任何理由遺漏上述四支曲,而且沈璟在《南曲全譜》中收錄己作也不止這一處。這是否意味著《南曲全譜》原刻本已經存在兩個不同的版本?似可存疑。
不僅如此,文喜堂本“仙呂羽調尾聲總論”與“正宮尾聲總論”的版面樣式也較為特殊,不同于龍驤修訂本中與內文頁保持一致,而是像圖3的目錄頁那樣沒有用于批注的天頭,因此每行數字較其他內文頁多出三個字;但又與目錄頁每頁九行不同,而只有七行。版面樣式的別出,似乎說明在最初刊刻時,“尾聲總論”與其他內文是分別同時進行的,但沒有協(xié)調好,導致負責“尾聲總論”的刻工誤以為該部分無天頭。等刻完“正宮尾聲總論”時才發(fā)現與內文頁不一致,又不想浪費已經刻好的兩個“尾聲總論”刻版,便保留了下來。但“正宮尾聲總論”又刻了一個與內文頁版面樣式相同的版本(即有天頭),而無卷終“增定南九宮譜卷四”標識,恰好無天頭的版本卷終有之,于是將兩個版本合用,導致文喜堂本“正宮尾聲總論”版面樣式有兩種,也導致八條“正宮尾聲總論”的后四條與前四條是重復的。在龍驤修訂本中,保留了這一重復,直到《南詞新譜》才刪去。
圖3 文喜堂本“仙呂入雙調”過曲目錄頁與內文頁
此外,文喜堂本還存在一些異文,如仙呂過曲【青歌兒】牌名下有“或作【醉清歌】”注釋,為龍驤修訂本所無,也未見他處有將【青歌兒】別名作【醉清歌】者;又如黃鐘過曲【畫眉上海棠】,龍驤修訂本作【畫眉序海棠】,明顯“上”字較“序”字更通,且使用更廣;又如雙調引子【五供養(yǎng)】“一日里”句,龍驤修訂本作“今日里”;等等,核之《嘯余譜》所收《南曲譜》,也均不同。這些獨有異文,究竟屬于沈璟《南曲全譜》原刻本所有,還是吳尚質修訂時所改,難以知曉。
除了以上幾處顯著差異外,文喜堂本與龍驤修訂本近乎一致。龍驤修訂本中有明顯錯訛的地方,文喜堂本也同樣如此。除“正宮尾聲總論”的重復外,又如龍驤修訂本將“南呂尾聲總論”插入【浣溪樂】【春太平】之前,將此二曲與前面的【繡帶引】套數分開,而該套數恰好也是沈璟所作。再如商調慢詞【永遇樂】頁眉注“起夢”與“俱上去聲”之間空二字,當系一處去上聲相連的用法,例曲中確有“枕未”符合,然而此二字分屬上下兩句“紋衾粲枕,未嘗暫孤鴛侶”,于法不合,可能是刻完之后意識到了又挖抹去,故此留下二字空格。此二字空格龍驤修訂本與文喜堂本均予以保留,而《嘯余譜》所收《南曲譜》則不見。
從以上異同諸例來看,文喜堂本與龍驤修訂本哪個更接近《南曲全譜》原刻本?沈懷祖序言交代文喜堂本出自沈璟原版,而沈自晉《南詞新譜凡例》稱“原譜初刻,止稱詞隱,至龍氏翻板,而先吏部之名始著”,可見龍驤修訂本屬于新刻版。此外,文喜堂本多次出現體例不一致的地方,如上述“尾聲總論”的版面樣式,又如內文每行以十八字為主,間又有二十字者,再如內文字體大小“肥瘦”并不一致等等,很像沈璟晚年在物質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進行的雕版刊印。吳尚質在原版基礎上加以修訂,整體應該保持了原版的形態(tài);龍驤則對體例、字體等進行了統(tǒng)一。所以文喜堂本的序刊時間雖晚于龍驤修訂本(13)龍驤修訂本前有李維楨(1547—1626)的序言,其刊刻時間當在李維楨去世之前。,版本面貌則更接近原刻本。
吳修本的修訂者吳尚質,字季華,嘉定人。其事跡別無可考,唯《(光緒)寶山縣志·藝文志》著錄其作品《季華韻經》一種,并附孫元化所作序文。序文中涉及吳尚質生平的部分云:
友人吳季華,少有古癖,尤嗜宮商,政以詞律起家,益復研窮中北。轉葉之次,恍悟元音狹小。休文聊參,孫愐反切,經其咬嚼點畫,費其推敲,古不違時,奇不駭俗。險難誅剔,則文約而用廣;重累刪滌,則途清而義著。所謂括漏訂訛,允哉!獲我妙寫精鏤,公諸同志,因落其成,而識所始也。亦使迂里老生,劃開蒙覆,知律固宗唐,非嫌泛濫;韻宜還雅,漸覓原來;古詠方陳,咸歸天葉;諧聲轉注,不假人勞也。(14)(清)梁蒲貴、吳康壽修:《(光緒)寶山縣志》,卷十二,第4b頁。
按,孫元化(1582-1632),字初陽,嘉定人,萬歷壬子(1612)舉人。明末軍事家、天主教教士。孫元化在序中對吳尚質不吝贊美之辭,說明吳尚質在音韻、詞律、詞韻等方面確有比較深的造詣和天賦,具備了修訂《南曲全譜》的條件。孫元化卒于1632年,則《季華韻經》在此之前已經成書。又沈懷祖序言中稱其為“吳太樸丈”,“太樸”或為吳尚質在“季華”之外的又一字號,稱“丈”則意味著他的年紀或許已在知天命之年,則其生年應在1590年前后,且與孫元化年齡不會相差太多。
由此回溯與吳尚質修訂本相關的人物,如范文若為松江府上??h(今上海閔行區(qū))人,吳尚質與沈懷祖為蘇州府嘉定縣(今上海嘉定區(qū))人,而馮夢龍也曾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館于嘉定侯氏,與三瞻(侯峒曾、岷曾、岐曾)讀書西堂,直到天啟六年(1626)仍有交往,而侯峒曾又對沈懷祖有所獎掖。因此《南曲全譜》在沈璟去世后不久已經在上海地區(qū)逐漸流傳開來,范文若、吳尚質、沈懷祖無疑是其中的功臣。又,沈自晉《南詞新譜》前有“參閱姓氏”,其中亦不乏上海地區(qū)的文人,其中華亭人有宋存標(1601-1666,號子建)、宋徵璧(約1602-1672,號尚木)、張安茂(號蓼莪)、宋徵輿(1617-1667,號轅文)、宋思玉(1639-?,號楚鴻)、林子襄(號平子)、許實先(號名子)等,上海人有范彤弧(號樹鍭)、朱英(號寄林)等(15)(清)沈自晉:《南詞新譜》,第21-24頁。,足以說明在明末清初四五十年間里,《南曲全譜》在上海地區(qū)的流傳情況。
要之,吳尚質修訂本的發(fā)現有助于還原《南曲全譜》原刻本的面貌,對于考察《南曲全譜》的流傳情況也有價值。就現有材料而言,萬歷三十四年(1606),沈璟將《南曲全譜》寄給王驥德一部請其作序,應當是《南曲全譜》的首次流傳;萬歷三十八年沈璟去世前一二年,原版歸范文若所有;萬歷四十七年,程明善流云館序刊《嘯余譜》,其中所收《南曲譜》應當是《南曲全譜》的首次翻刻;天啟六年(1626)李維楨去世,此前一二年為龍驤翻板《南曲全譜》作序;崇禎七年(1634)范文若去世,此前一二年將《南曲全譜》原版移贈吳尚質;崇禎八年,“益加考校,苦心特多”的吳尚質修訂本出版,由沈懷祖作序,書名頁署“墨憨齋”;清順治二年(1645),沈自晉經馮夢龍勸說著手重修南曲譜,其所使用的底本除龍驤翻板外,還應有原刻本,這樣才能進行對比。據此,可以看出《南曲全譜》早期流傳的大致途徑,而更全面的考察還有待于進一步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