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蒙托·德·亞米契斯 夏丏尊
我們的先生大病,五年級的先生來代課了。這位先生以前曾經(jīng)做過盲童學(xué)校里的教師,是學(xué)校里年紀(jì)最大的先生,頭發(fā)白得像棉花做成的假發(fā),說話的調(diào)子很妙,好像在唱悲歌。可是,講話很巧,并且熟悉重重世事。他一進(jìn)教室,看見一個眼上縛著繃帶的小孩,就走到他的身旁去問他怎么了。
“眼睛是要注意的!我的孩子啊!”他這樣說。
“聽說先生在盲童學(xué)校教過書,真的嗎?”于是代洛西問先生。
“噢,教過四五年。”
“可以將那里的情形講給我們聽聽嗎?”代洛西低聲說。
先生回到自己的位上。
“盲童學(xué)校在維亞尼塞街呢。”可萊諦大聲說。
先生于是靜靜地開口了:“你們說‘盲童盲童,好像很平常。你們懂得‘盲字的意味嗎?請想想看,盲目!什么都不見,晝夜也不能分別,天的顏色,太陽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圍的東西,自己的手所碰著的東西,一切都不能看見。說起來竟好像一出世就被埋在土里,永久住在黑暗之中。?。∧銈儠簳r眼睛閉住了,想象想象終生都非這樣不可的情境看!你們就會覺得心里難過起來,可怕起來吧!覺得無論怎樣也忍耐不住,要哭泣起來,甚至發(fā)狂而死吧!雖然如此,你們初到盲童學(xué)校去的時候,在休息時間中,可看見盲童在這里那里拉提琴呀,奏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樓梯呀,在廊下或?qū)嬍冶寂苎?,大聲地互相談話呀,你們也許覺得他們的境遇并不怎樣不幸吧。其實(shí),真正的情況非用心細(xì)察是不會明白的。他們在十六七歲之間,大多少年氣盛,好像不甚以自己的殘廢為苦痛??墒?,看了他們那種自矜的神情,我們愈可知道他們將來覺悟到自己的不幸會多么難過??!其中也有可憐的臉色發(fā)青的似乎已覺悟到自己的不幸的人,他們總現(xiàn)出悲傷的樣子,我們可以想見他們一定有暗泣的時候。??!諸君!這里面有只患了兩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經(jīng)過幾年的病苦,受了可怖的手術(shù),終于盲了的;還有出世就盲的,竟像是出生于夜的世界,完全生活在一個大墳?zāi)怪?。他們不曾見過人的臉是怎樣的。你們試想:他們一想到自己與別人的差別,自己問自己,‘為什么有差別???!如果我們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將怎樣苦悶啊!怎樣煩惱啊!”
“在盲童中生活過幾年的我,永遠(yuǎn)記得那些閉鎖著眼的無光明無歡樂的小孩?,F(xiàn)在見了你們,覺得你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不能說是不幸的。試想:意大利全國有兩萬六千個盲人??!就是說,不能見光明的有兩萬六千人??!知道嗎?如果這些人排成行列在這窗口通過,要四個小時呢!”
先生到此把話停止了。教室立刻肅靜。代洛西問:“盲人的感覺,說是比一般人靈敏,真的嗎?”
先生說:“是的,眼以外的感覺是很靈敏的,因?yàn)闊o眼可用,多用別的感覺來代替眼睛,當(dāng)然是會特別熟練了。天一亮,寢室里的一個盲童就問:‘今天有太陽吧?那最早穿好了衣服的就跑到庭院中,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的有無以后,跑回來回答說:‘有太陽的。盲童還能聽了話聲辨別出說話的人的高矮來。我們平常都是從眼色上去看別人的心,他們卻聽了聲音就能知道。他們能把人的聲音記憶好幾年。一室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那里說話。其余的人雖不作聲,他們也能辨別出室中的人數(shù)來。他們能碰著食匙就知其發(fā)光的程度,女孩子則能分別染過的毛線與沒染過的毛線。排成兩列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普通的商店,他們能因?yàn)闅馕毒椭馈M勇菪臅r候,他們只聽了那嗚嗚的聲音,就能一直過去取在手里。他們能旋環(huán)子,跳繩,用小石塊堆筑屋子,采堇花,用各種的草很巧妙地編成席或籃子?!麄兊挠|覺練習(xí)這樣敏捷,觸覺就是他們的視覺。他們最喜探摸物的形狀。領(lǐng)他們到了工業(yè)品陳列所去的時候,那里是許可他們摸索一切的,他們就熱心地奔去探摸那陳列的幾何形體呀,房屋模型呀,樂器等類,用了驚喜的神氣,從各方面去撫摸,或是把它翻身,探測其構(gòu)造的式樣!在他們叫作‘看。”
卡洛斐把先生的話頭打斷,問盲人是否真的工于計算。
“真的啰。他們也學(xué)算法與讀法。讀本也有,那文字是突出在紙上的,他們用手摸著讀,讀得很快呢!他們也能寫,不用墨水,用針在厚紙上刺成小孔,因?yàn)槟切】椎呐帕惺綐?,就可代表各個字母。只要把厚紙翻身,那小孔就突出在背后,可以摸著讀了。他們用此作文、通信,數(shù)字也用這方法寫了來計算。他們心算很巧,這是眼睛一無所見、心專一了。盲孩讀書很熱心,一心把它記熟,連小小的學(xué)生也能互相議論歷史、語文上的事情。四五個人在長椅上坐了,彼此看不見談話的對手在哪里,第一位與第三位成了一組,第二位與第四位又成了一組,大家提高了聲音間隔著同時談話,一句都不會誤聽。”
“盲童比你們更看重試驗(yàn),與先生也很親熱。他們能憑借步聲與氣味認(rèn)識先生。只聽了先生一句話,就能辨別先生心里是高興或是懊惱。先生稱贊他們的時候,都來扳著先生的手或臂,高興喜樂。他們在同伴中友情又極好,總在一處玩耍。在女子學(xué)校中,還因樂器的種類自集團(tuán)體,有什么提琴組、鋼琴組、管樂組,各自集在一處玩弄。要使她們分離是不容易的事。他們判斷也正確,善惡的見解也明白,聽到真正善行的話,會發(fā)出驚人的熱心來?!?/p>
華梯尼問他們是不是善于使用樂器。
“非常喜歡音樂,弄音樂是他們的快樂,音樂是他們的生命。才入學(xué)的小小的盲孩站著聽三點(diǎn)光景的演奏,他們立刻就能學(xué)會,而且用了火樣的熱心去演奏。如果對他們說‘你演奏得不好,他們就很失望,因此更拼了命去學(xué)習(xí)。把頭后仰了,唇上綻著微笑,紅了臉,很激動,在那黑暗中心神貫注地聽著諧和的曲調(diào)。見了他們那種神情,就可知音樂是何等神圣的安慰了。對他們說,你可以成為音樂家,他們就發(fā)出歡聲露出笑臉來。音樂最好的——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鋼琴彈得最好的人,被大家敬愛得如王侯。一碰到爭執(zhí),就一同到他那里求他批判,跟他學(xué)音樂的小學(xué)生把他當(dāng)作父親看待,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都要對他說了‘請安息才去睡。他們一味談著音樂的話,夜間在床上固然這樣,日間疲勞得要打盹的時候,也仍用了小聲談?wù)f樂劇、音樂的名人,樂器或樂隊的事。禁止讀書與音樂,在他們是最嚴(yán)重的處罰,那時他們的悲哀,使人見了不忍再將那種處罰加于他們。好像光明在我們的眼睛里是不能缺的東西一樣,音樂在他們也是不能缺的東西?!?/p>
代洛西問我們可以到盲童學(xué)校里去看嗎。
“可以去看的。但是你們小孩還是不去的好。到年歲大了能完全了解這不幸,同情于這不幸了以后,才可以去。那種光景看了是可憐的。你們只要走過盲童學(xué)校前面,??煽匆娪行『⒆诖翱?,一點(diǎn)不動地浴著新鮮空氣。平??慈?,好像他們正在眺望那開闊的綠野或蒼翠的山峰呢,然而一想到他們什么都不能見,永遠(yuǎn)不能見這美的自然,這時你們的心就好像受了壓迫,覺得你們自己也成了盲人了。其中生出來就盲了的因?yàn)閺奈匆娺^世界,苦痛也就輕些。至于二三月前新盲了目的,心里記著各種事情,明明知道現(xiàn)在都已不能再見了,并且記在心中的可喜的印象也逐日地消退下去,自己所愛的人的面影漸漸退出記憶之外,就覺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有一個非常悲哀地和我說:‘就是一瞬間也好,讓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媽媽的臉,我已記不清媽媽的面貌了!母親們來望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將手放在母親的臉上,從額以至下頜耳朵,處處撫摸,一邊還反復(fù)地呼著:‘媽媽,媽媽!見了那種光景,不拘心怎樣硬的人也不能不流著淚走開!離開了那里,覺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實(shí)在是幸運(yùn)的事;覺得能看得見人面、家屋、天空,是過分的特權(quán)了??!我料想你們見了他們,如果能夠,誰都寧愿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視力來給那幫可憐的——太陽不替他們發(fā)光,母親不給他們臉看的孩子的吧!”
(友誼摘自古吳軒出版社《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