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
當代文學作品中,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被解讀得很為離譜的一首詩歌。當無數(shù)人充滿激情與詩意地嚷嚷著要追求一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別樣人生時,往往對最基本的常識都未能予以正確關(guān)注:“面朝大海”與“春暖花開”其實就如一個硬幣的兩面,雖存在于一個硬幣之上,卻不能同時朝向同一個方向。選擇了面朝大海,便只能背對身后鮮花綻放的堅實大地。
事實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并非為了表現(xiàn)詩人對塵俗生活中的融融春光的向往,這樣的“幸福”在詩人看來只是塵俗之人的價值訴求。詩人將自身置放于背對塵俗河山而面朝浩瀚海洋的獨特位置,一方面衷心地祝愿紅塵中的蕓蕓眾生能夠擁有富足的物質(zhì)資料,擁有自由,擁有親情與愛情;另一方面則將自我置于看似遼闊實則空曠寂寥的大海之旁,聽任歲月的寒流從人生的每一個縫隙中鉆入肌膚深處,如同劉亮程在《寒風吹徹》中描繪的那樣,“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jīng)歷的一段歲月里”。
一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創(chuàng)作于1989年1月13日,距詩人在同年3月臥軌自殺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30年后的2019年元月,微信公眾號中出現(xiàn)了一篇熱門文章,題目是《我為什么懷念八十年代》。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定位為最具理想主義光芒的時代。作為與海子同一年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我對這樣的定位并不完全認可。因為,所謂最具理想主義光芒的那段時間,僅是八十年代的前幾個年頭。八十年代的中后期,理想與浪漫逐漸被越來越物質(zhì)化的世界遮蔽。
海子于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時,正好是這“最具理想主義光芒的時代”的萌發(fā)與快速生長期。在剛剛走出十年動亂的中華大地上,物質(zhì)生活依舊貧寒的人們突然卸下了精神上的沉重枷鎖,將憋屈了十余年的熱情與理想全部獻給了全新的改革開放的社會。那是一段正能量爆棚的美好歲月,幾乎每一個人都唱著“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xiāng)村處處增光輝”的輕快旋律,為了在20世紀末全面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目標而近乎不計報酬地奉獻著青春和力量。
更大的改變是人們的精神訴求?;蛟S正是從1979年開始,小說與詩歌像進入了春天的野草,突然間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鋪滿了神州大地。1982年前后,幾乎所有的高校中都出現(xiàn)了文學社或者詩社,無數(shù)個熱愛詩歌或者被時代潮流裹挾而裝模作樣熱愛詩歌的青年學子,不但在自己的學校中淺吟低唱,而且跨地區(qū)跨省區(qū)參加各種詩會。當時,《詩刊》已成為文學青年朝圣的對象。
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是始于這個時期。1982年,海子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詩歌,并且迅速走紅,在北京的高校中被冠名為“北大三詩人”之一。其時的海子受朦朧詩人楊煉和江河的影響,以詩歌為刻刀,試圖通過詩歌的方式將剛剛結(jié)束的苦難歲月鐫刻成不朽的歷史。1984年,20歲的査海生第一次以“海子”的筆名發(fā)表了詩作《亞洲銅》,將生命、土地和歷史交織成中華大地上最壯美的舞蹈與頌歌。憑借這首詩歌,海子成為當時詩壇上耀眼的明星之一。
《亞洲銅》發(fā)表時,海子已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了一年多的時間。1984年,西方哲學與西方文藝思潮如潮水般涌來。當詩歌的浪漫與哲學的嚴謹匯集到只有20歲的年輕大學教師身上時,這個從皖南大山里走出來的青年,開始體味到象牙塔中不曾擁有的生活味道。
這個時期,小說與詩歌依舊在校園中流行。但同時,社會上已經(jīng)開始大張旗鼓地為萬元戶披紅掛彩。小說由“傷痕文學”到“反思文學”再走向了“尋根文學”,詩歌則從“朦朧詩”走向了“先鋒詩”。
1986年前后,詩歌熱開始漸趨退散。面對著工作之后的養(yǎng)家糊口等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每個月只能領(lǐng)到68元工資的本科畢業(yè)生們,不得不開始為兩百多元一輛的自行車、四百多元一臺的收錄機、六百多元一臺的洗衣機、三千多元一臺的十八寸彩電而奮斗。只有海子這類純粹的詩人,依舊還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吟唱著自己的歌謠。
但痛苦已難以避免,就像成長難以避免一樣。海子的痛苦,來源于其極端敏感的詩人性格,也來自物質(zhì)世界中的低能和情感世界中的挫敗。幾乎所有研究海子的資料都會介紹,海子的大學教師生活過得極為清苦,宿舍中除了書籍便近乎一無所有。至于那些有始無終的戀愛,也成為海子情感生活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中無法抹去的陰影。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海子,在純粹的理想主義和復(fù)雜的物質(zhì)人生交匯而成的生命之河中開始了沉重的漫游,前一種力量將其往天空中托舉,后一種力量將其向河床里壓迫。這樣的糾結(jié),不但催生出情感復(fù)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且誘導著他終結(jié)了自己的詩歌與生命。
二
從表面上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一首從頭至尾煥發(fā)出濃濃的俗世溫情的詩歌。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盡管自身處境慘淡,卻期盼著除了自身之外的所有人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詩歌實際呈現(xiàn)的是什么呢?讓我們先把視線鎖定在詩歌本身,逐句探究隱藏在文字背后的那份深情與矛盾?!皬拿魈炱?,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這個句子中的“幸?!?,具體表現(xiàn)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馬”是海子詩歌中的一個經(jīng)典意象,它帶給讀者的原初體驗是在遼闊的草原上自由奔跑。故而,“喂馬”不指向馬夫般的辛苦勞作,而指向跨上駿馬后的縱橫馳騁?!安瘛笔窍鄬淦У囊粋€意象,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為開門七件事之首。“劈柴”指向物質(zhì)化的生活,而且這與“喂馬”的最大差別在于“喂馬”隱喻著一種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行為方式,“劈柴”則始終是固定在房前屋后彈丸之地的勞作?!拔柜R”與“劈柴”的組合,構(gòu)建起遠方與眼前、浪漫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的場景?!爸苡问澜纭笔菍Α拔柜R”的補敘,將“喂馬”中隱藏的動態(tài)化生活的訴求細化為具體的目標。同時,其又反過來拓展了“喂馬”的活動范圍,將讀者的視線與心胸一起引向無限遼闊的外部世界。很顯然,這一句中的“幸?!?,更多傾向于游歷,既可以是物質(zhì)上的游歷,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游歷。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該句的前部分,整體上和上一句構(gòu)成了動與靜的結(jié)合?!凹Z食與蔬菜”所指向的生活,與“劈柴”沒有太大的差異。這是一種廝守田園般的生存方式,此種方式從古延續(xù)至今,其實與幸福并無過多關(guān)聯(lián)。試想,當一個人需要終日關(guān)心自己的糧食與蔬菜是否會出現(xiàn)缺口時,不過是生存于溫飽線的上下。如果這也是幸福,便只能是最低檔次的滿足了生存需要的幸福。該句的后半句比較突兀,突然間出現(xiàn)的“面朝大?!钡姆孔雍汀按号ㄩ_”的景象,與“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均無較大關(guān)聯(lián)。但恰恰是無關(guān)聯(lián),才更有利于體現(xiàn)“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虛幻和反邏輯。當然,這一處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起到很好的點題作用。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這節(jié)詩歌將視角由物質(zhì)世界引入精神世界。詩歌中客觀存在的是三個實體:我,親人,信?!拔摇睘槭裁匆昂兔恳粋€親人通信”呢?詩人并未介紹。結(jié)合上一節(jié)中有關(guān)物質(zhì)“幸?!钡拿枥L,或許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是“我”對“親人”的各種關(guān)心的一種回答。就像當在外打拼的游子過年回到故鄉(xiāng)時,所有親人都難免表示關(guān)心與問候一樣。
“閃電”是本節(jié)中相對虛幻的一個意象?,F(xiàn)實生活中閃電的特征,一是驚心動魄,二是不可捕捉,三是無法長期保存。以“閃電”修飾“幸福”,則該“幸?!北阋簿哂辛恕伴W電”雖耀眼奪目卻難以捕捉更無法真正擁有的特性。這樣的“幸福”看起來很真切,實際上很虛幻。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節(jié)的視角轉(zhuǎn)向了“我”之外的“他在”。詩歌中的“每一條河每一座山”,本質(zhì)上也是陌生者,與“陌生人”屬于同類。差異在于“河”與“山”無需塵俗世界的燦爛前程和“眷屬”,它們不是索取者,而是奉獻者。“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并非是其需要溫暖,而是那騎著馬兒周游世界的人,需要讓這每一條河、每一座山都擁有一個溫暖的名字,用以慰藉靈魂的孤寂與渴望。
“我”給陌生人獻上的祝福,擁有極為明晰的意義指向?!盃N爛的前程”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前后位次設(shè)計,彰顯著俗世中普通人的價值認知。海子創(chuàng)作這首詩歌時,大多數(shù)人對精神生活的追求已逐步讓位于物質(zhì)生活的索取。故而,海子首先從人們最渴望擁有的遠大前程開始祝福,然后才是對愛情的祝福,最后籠統(tǒng)地祝福他們獲得“塵世”的幸福。至于詩人自身,這“燦爛的前程”、美好的愛情以及塵世的各種幸福,既非其心中的理想,又非現(xiàn)實中所擁有的,不如全部舍棄,只尋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市蜃樓。
三
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最容易誤讀的一個意象是“明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海子將一切的美好全都交付給了“明天”,從而使“明天”擁有了無窮的希望和幸福。在“明天”,可以“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可以“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可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以“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可以“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只是,海子為何不在今天完成這些事情呢?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他不能、不愿或者不敢在今天這樣去做?束縛住他的手腳和靈魂的,究竟是物質(zhì)世界的羈絆還是精神世界的虛無?
一切的答案,或許都只能從詩歌本身去尋找。畢竟,詩歌中展示的“明天”的所有美好,都建立在一連串的富有感情色彩的意象之上。在詩歌中,“喂馬”“糧食和蔬菜”“通信”“取名”這類的生活畫卷,固然包含了一定量的精神生活的元素,更多地卻是指向?qū)崒嵲谠诘奈镔|(zhì)人生。這樣的人生,是其他人希望海子能夠經(jīng)歷并應(yīng)該經(jīng)歷的。
如果海子愿意,他當然可以像世界上的所有凡俗生命一樣,沉浸到這樣的生活中,并以此為人生最終的幸福。但海子是詩人,是精神世界無限豐富、物質(zhì)世界卻相對清貧的詩人。這樣的身份屬性,使其看待世界的著眼點總是迥異于一般人。故而,他雖然有能力去做“明天”可以做的一切事情,卻絕不將其放在今天立刻實施。因為,他要將今天留給自己,留給自己的詩歌和靈魂。
這樣思考,我們或許也能夠?qū)υ姼柚械钠渌庀笥行碌恼J識。比如,“喂馬”等一系列行為,其實均是世俗生活畫卷的某種展現(xiàn)。海子所說的“從明天起”就如何如何,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是其內(nèi)心中的糾結(jié)和矛盾。他用自己的詩歌跟自己對話,探究自身是否應(yīng)該回歸到凡俗生活中,但對話的結(jié)果卻不樂觀。因此,在詩歌結(jié)尾處,海子依舊在強調(diào):“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四
在語文出版社版高中語文教科書中,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曾卓的《我遙望……》兩首詩歌組合成必修一第二單元的一篇課文,該單元主題為“詩意地棲居”。
曾卓的《我遙望……》只有兩節(jié)文字,卻從另一個視角闡釋了又一種人生覺解——
當我年輕的時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
偶爾抬頭遙望六十歲,
像遙望一個遠在異國的港口
經(jīng)歷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
而今我到達了,
有時回頭遙望我年輕的時候,
像遙望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xiāng)
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我遙望……》放在一起解讀時,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海子的內(nèi)心世界。在《我遙望……》中,一切未知的生活,均是“遠在異國的港口”。這樣的港口,充滿著各種各樣的誘惑,也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危險。如此,年輕的心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穿越海洋上的“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便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一道練習題。海子面對這道題目時,選擇的是放棄解答,在他看來,與其將希望寄托于陌生的港灣,不如守護住自己的靈魂,讓它在歲月的浪潮中不被玷辱,始終安守一份“春暖花開”的溫馨與寧靜。
對我們而言,海子的選擇是否正確這個問題并沒有太大的探究價值。因為,任何一種生存狀態(tài),只要不以侵損他人利益為目標,就應(yīng)該得到他人的尊敬和理解。海子早已遠逝,不可能擁有“回頭遙望我年輕的時候”的機會,自然也就無法獲得“像遙望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xiāng)”的獨特感受。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認為,海子雖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卻也用他的選擇,為自己的靈魂找尋到了一方可以寄托的港口。從這點上看,人生無論如何選擇,最終都會有一方港口等候著生命的到來。只是,每個人的選擇不盡相同,港口也各自迥異罷了。
(作者單位:江蘇省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