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達
宋福剛開始見到宋影時,感覺她并不是那么漂亮。當時就想,干那種事的女人咋會不漂亮呢?那會兒,宋福正和張云處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也覺得張云好看。宋福心里就時不時地想著張云,把一副挺垂憐挺復雜的目光,落在了這個女人的身上。屋里的光線有些暗淡。暗淡的屋子中間,是一把埋進水泥地里的鐵腿圓椅。椅子又高又大,宋影坐在里面,身子小了一圈兒,像一個孱弱的嬰兒,坐進一個鐵制的洗澡盆里。她有五天沒洗臉啦。這是進屋前,這里陪同的女同行告訴他的。女人觀察女人最細心的莫過于儀表外貌了。說這話時,女同行臉上帶著說不清的鄙夷還是嘲弄。果然,她的臉灰兮兮的,頭發(fā)披散著,掩著半邊臉;眼睛黯淡淡的,失去了光澤。若不是從鼻角游移出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白霧氣兒,誰都會以為那是一團凝固的影子。三個人的屋里,一開始就成了無聲無息的世界。屋里有點冷,宋福就把手抄進襖袖去。冰涼的水泥地面,掛霜的墻角返著潮氣,還有一點發(fā)了霉的怪味。這中間,女同行出去了一次?;貋?,拎了一暖瓶滾燙的開水,給宋福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借水驅(qū)寒,身上稍稍有了暖意。宋福示意給她也倒一杯。女同行沒有動。宋福也知道,給她,她也不會要的。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打小窗外跳進來一塊風塵仆仆的陽光,成平行四邊形落到地面上。屋里一亮!漸漸又成正方形狀移上圓椅,像一束聚光燈,將圓椅里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
后來,宋影就開口說話了,說:“我要出去走走?!?/p>
宋福拿眼睛瞅瞅女同行。女同行似有遲疑,但還是帶她出去了。一同來到了大院里……
一下子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就覺得外邊比屋里暖和。已是初春時節(jié)了,宋福想。高高的大墻背陰處,星星點點有未化凈的雪堆,上面浮了一層臟污污的黑跡;下面是白花花的玉般冰雪化開的地方,就見有捂了一冬的蓬蓬草露出,在春風的吹拂下,搖動著枯黃的葉子。
院子里電線桿上,有幾只曬陽陽的麻雀,蹦來跳去,挲著羽毛,悠閑地“啁啁啾啾”嬉戲著。見有人走到電線桿下,便“撲”地紛紛飛到附近的平磚房上。兩只從大墻外面飛回來的麻雀,嘴上好像叼著什么東西,悠悠地落在了房檐上。又蹦跳了兩下,鉆進一塊瓦里,不見了……宋影的兩眼一直向天上望著。乍暖還寒,剛才,她虛弱的身子好像抖動了一下,宋福想不出,一個人絕食五天會是什么滋味。
“我想見見孩子……”宋影喃喃地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宋福提出要求。
按規(guī)定,被審對象未判刑之前,一般情況下是不準親屬探視的。想到她兒子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宋福就答應了。他看見她從天空中放下的目光亮了一下,蒼白的臉上被陽光照得也有了一點血色。
下午,宋福去孤兒院領宋影的孩子。保育員喊了一聲:“宋小軍!”無人應聲??磥硭€沒有學會怎樣回答保育員的點名,或者壓根就把自己的名字忘了。保育員只得走過去,在一群東張西望的孩子堆里,扯著衣領,帶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來。男孩細細的脖頸支棱著一顆大腦袋,吃驚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宋福。宋福見他臉上、脖子上挺黑挺臟,就把他領進屋去,打來一盆溫水給他洗了。又叫保育員給他找一套干凈一點兒的衣服換上。保育員不太情愿地,嘟噥了一句什么找去了。宋福當時只想著帶孩子去見宋影,也沒有去注意保育員嘟噥了一句什么。衣服換好了,宋福就帶他走了。
他們一走進看守所大院,那個女看守就跑過來,告訴宋福,宋影中午開始吃東西了。說著,她眼里禁不住流露出驚喜的神色。宋福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一種同行對同行的理解。宋福沒有說什么,徑自朝號子里走去。
半倚半靠在床上的宋影,突然睜大了眼睛!發(fā)瘋似的赤腳沖過來,一把奪去了宋福手中的孩子。宋小軍有些害怕,欲往外掙脫。宋福走上前去,說:“她是你媽媽,別怕,她是你媽媽呀。”宋小軍就不動了,聽任宋影摟在懷里低聲號啕大哭……號子里還有兩個女號,年紀都比宋影大。看到蹲在地上痛泣的宋影,她們露出鄙夷不屑的嘲笑,并不時向宋福打來淫欲流氣的飛眼。過了一會兒,宋小軍也跟著哭了起來。宋影便止住了哭泣,一邊用衣袖為他擦去淚水,一邊顫抖著嗓音說:“別哭,孩子,別哭,好孩子……”說著,抽搐著身子走到床邊。從床被底下摸出兩塊巧克力糖來(真不知她怎么得來的這東西?。?醬紫色的糖紙,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糖紙和糖塊粘在了一起。她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把糖紙摳去,塞進了孩子嘴里:“吃吧,孩子,別哭了啊?!毙≤娡W×丝蘼?,嘴腮一鼓一鼓地吮吸著糖塊。宋影靜靜地流著淚,看著小軍貪婪地吮吸……宋福覺得心頭有點悶熱,就走到了門外等著。分別時,小軍又哭了。他緊緊拉著宋影的手不松開。女看守只好進去抱小軍……“當”,鐵門關上了。宋福的背后,能感覺到有張扭曲的臉,在小窗欄桿上拚命掙扎。
第二天,宋福又去了那間陰冷潮濕的審訊室。女同行眼里的目光由驚奇變?yōu)榫磁辶恕氩坏竭@個又黑又瘦的小個子刑警還真有兩下子。“……我是為了孩子,才做出那種事的……”每個人說到犯罪動機,都好像是出于迫不得已。因此,宋福也并沒有往心里去……可漸漸的,他覺得她目光里有些異樣,她交待完了,就用那種異樣的目光期待什么似的望著他?!澳氵€有什么要說的嗎?”宋福例行公事地問了一句?!拔矣袀€請求……”她猶猶豫豫地說了一句?!罢f吧?!薄啊M軒臀艺疹櫼幌潞⒆印彼龂肃榱税胩爝@樣說道?!澳惴判陌桑覀儠疹櫤媚愕暮⒆拥??!边@是每個辦案人員到這時都會說的一句話。宋福當時也這樣說了。那雙異樣的目光閃了閃,就一直目送著他走出了小屋,目送著他走出了大墻門外。
墻外,陽光正好。宋福的身心頓時輕松起來。
在案卷送達檢察院的前一天下午,宋福又來到了孤兒院。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應該到這里來看看。于是就進了一家商店,買了二斤巧克力糖果和一盒奶油餅干。買糖果時女營業(yè)員認識這個常在這里轉(zhuǎn)悠的“老便”,就開他的玩笑:“給女朋友買?”宋福不好意思地笑笑,不作解釋。宋福的女朋友張云,就在對面一家蔬菜商店上班,她們彼此認識。
馬路兩旁栽植的人工楊樹林,已返青了,生出新綠的樹葉。和煦的風兒吹來,嘩啦啦,一路唱著歌兒。
暮春的午后,給人們的感覺,太陽總是暖洋洋的。沙灘上,一群戲耍的孩子,正在奔跑著打沙仗,沙土彌漫。宋福走過去時,看見兩個男孩按倒了一個男孩。其余的孩子便往倒在沙坑里的男孩子身上紛紛揚沙子?!按?,打他!”“他是雜種?!胃A嘈‰u狀拎去兩個男孩,別的孩子也停止了攻擊,站在一邊傻傻地看。宋福扶起被沙埋住的男孩,他是宋小軍。
宋福領著小軍去找保育員?!八麄兤圬撍?,你怎么不管呢?”宋福認認真真地問。那個年輕的女保育員正忙著織毛衣,頭也不抬地答:“管不過來么。”宋福茫然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怎么會是這樣呢?”
“要么會是咋樣呢?”
保育員仍舊頭也不抬地織毛衣。他就站在旁邊呆呆地看。保育員織錯了兩針,顯得不耐煩,瞥了他一眼,認出他是上次公安局來的那人;上次本以為他們領走不會送來,誰知……不免有了難看的臉色:“誰能管,咋不管咧?!?/p>
宋福聽了,愣怔了半晌,說:
“那么,我領走了?!?/p>
來這里領養(yǎng)孩子的多是些結婚多年無子女夫婦,看他也不像成家的樣兒,她是想激他走開。一見他當了真,保育員有些發(fā)慌,領走孩子要經(jīng)過院里,怕他……趕緊織出一副笑臉:
“何必當真呢,我們哪能要你管喲?!?/p>
“是我自愿要求領走的?!?/p>
他說得真誠。保育員不得不領他去辦手續(xù)……見他沒當人說三道四,也就放心了,直陪送到門口?!肮质??!蓖淮笠恍∵h去的背影,保育員心里嘀咕了一句。
宋福把小軍領到單身宿舍。宿舍的人見了,就問:“誰家的孩子?”
“宋影的孩子?!?/p>
宿舍的人知道他最近在辦宋影的案子,便沒再多問什么。宋福不知打哪兒弄來了一張折疊行軍床,支在了他自己的床邊。
宋福領小軍到區(qū)機關食堂吃飯。機關食堂在分局后院,走七八分鐘就到了。在這里吃飯的除了區(qū)政府干部,還有附近的公、檢、法單身職工。吃飯的人多,就要排挺長的隊,等半天。每回公、檢、法來的人多,看見前頭有穿制服的,就叫他(她)給大伙帶出來。常常一人帶十幾個人的飯來,要后邊的人等挺長時間,就有人翻白眼。大伙裝做沒看見,圍在一起,你說我笑地熱熱鬧鬧吃。有時“三長”們(局長、檢察長、院長)中午不回去,也加入到這個行列來湊熱鬧,倒也吃得痛快。叫那些整日坐在辦公室里的人羨慕。宋福帶了小軍后,就不再叫別人打飯了。自己站在隊里慢慢地排,然后陪他慢慢地吃。吃完也就是最后一個了。
“這是誰的孩子?”區(qū)機關里,有和宋福見面打招呼的人問。
“宋影的孩子?!?/p>
別人以為宋影是他的什么親戚,開始沒人去注意。帶的時間長了,總還是叫人覺得有些奇怪。就向宋福的同事打聽。宋福的同事就說了。吃飯時,排隊的人群里,就有人直瞅宋福。還有的女干部指指點點小軍……宋福被人瞅得不自然,就等人吃完了再去食堂。這樣常常是十有八九沒熱炒菜了,只好啃咸羅卜條。看著小軍吃得挺香的勁兒,宋福覺得長了也不是辦法。
有一天,局長把他叫進辦公室,對他說:“宋影的案子結案了,法院已判刑啦……”
宋福明白局長的意思。宋影因賣淫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他總不能領著小軍在分局樓里住上五年。他也覺得很不方便。宋福就去找房產(chǎn)科要房子。區(qū)房產(chǎn)科在離區(qū)政府大院挺遠的一座二層樓里。中區(qū)房子特別緊張,宋福早就聽說了。他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了。那個姓張的房管員倒挺實在,收下他的兩條“大重九”后,就挺哥們兒挺神秘地對他說:“現(xiàn)在等房子結婚的排成一個加強團啦。要不這樣好啦,等你登記結婚時,哥們兒就是頭拱地,怎么也想法給你解決一間房子呵?!彼胃.斎徽f明白了他還沒有登記,他是想現(xiàn)在要一間房子。聽他這樣說,心中有點生疑,會不會是虛晃一槍?“放心,到時你就來找我好啦?!彼阉胃K偷酵忾T口,手握得有點生痛。宋福還是有點感動,放心地去了。
宋福和張云處朋友,見面的機會不多。因為宋福的工作沒有規(guī)律,常常是沒黑沒白地連軸轉(zhuǎn)。有時張云去宿舍找他,他不在。張云就叫宋福去找她。宋福就去了。都是趕在張云在班上的時間去的。其實,宋福也在班上,單幫跑“便衣”,就溜進了張云的蔬菜商店。
柜臺里的張云,穿著一件青藍大褂,頭上扎著方方正正的白巾帽。宋福覺得挺好看,就呆呆地躲在人群中看上半天。直到買菜的人少了,他才走上前去,“你挺忙啊?!睆堅铺ь^見是他,眼睛一熱,臉頰也不覺微微紅了下?!懊刻於歼@么多人買菜嗎?”“嗯,每天都是這么多人來買菜?!闭f著,又過來買菜的人。張云就過去給人家稱菜。稱完菜又轉(zhuǎn)身過來,鎮(zhèn)定了許多?!澳憬裉煨菹??”“沒,我也在班上。”宋福含含蓄蓄地說,眼睛躲閃進了菜床上的大玻璃鏡子里,瞥見有兩個藍大褂在竊竊笑語……“你們也挺忙呢?!薄鞍?,挺忙的……”又有人過來買菜,宋福就說:“你忙吧,我走了?!薄掖腋孓o。張云站在柜臺里,端著秤盤欲言又止。宋福走后,同一個柜臺里的姑娘就問:“那人是誰?”張云笑而不語,姑娘們就明白了。那人再來,她們就主動承擔了張云的柜臺,叫張云到后邊柜臺的出口處,同那人說話。張云就放下秤盤子去了,和宋福站在了一起。“你們挺忙啊?!彼胃]話找話?!班??!睆堅瓶戳怂谎?,不再臉紅了?!懊刻於际沁@么多人來買菜嗎?”“嗯,每天都是這么多人來買菜?!笨湛諆芍患毲傻氖植恢睦锓藕茫外钼醯亟g手指頭。“你還待在班上嗎?”“在……”宋福就把目光往柜臺里尋。三個人的柜臺,突然少了一個人,柜臺前就涌滿了等著稱菜的人。還有人向這邊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宋福便覺不自在,就說:“你忙去吧,我走啦?!本痛掖姨右菜频碾x開了。她想再說一句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走過去稱菜了,臉上無可奈何地歉意地笑笑。
宋福帶了小軍后,局里不再安排他值夜班了。張云下了班,就去他宿舍。去時也不空著手,有時拿剛上市的紅蘋果有時拿從家新煮出鍋的餃子。說是給孩子的,宋福就跟著“借光”??粗麄儍扇顺缘美峭袒⒀?,張云就跟著抿嘴樂。小軍的衣服穿得久了,宋福也想不起洗。他的衣服從來都是家住附近的同事拿回去代勞的。張云見了,就說:“該洗洗了。”動手去解小軍身上的衣服,脫完又對宋福說:“你的也順便洗洗吧?!彼胃>桶逊e存的臟衣服拿出來。同宿舍的其他人上夜班去了。窗外的夜幕拉上了,室內(nèi)安然、靜謐。白熾熾的日光燈下,張云熟練地揉搓著衣服;小軍趴在床上看給他買的兒童畫冊。宋福心頭暖融融地涌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一種奇妙、溫馨的家庭感覺。只是這感覺有點太突然了……
當張云接到電話,著實有點激動,連聲調(diào)都變得有點語無倫次:“……下班以后,什么地方……公園……”那邊電話已經(jīng)撂了,她還緊緊握著話筒不放。這是她第一次接到約會的電話……下班以后,她著意打扮了一下。
宋福也是頭一次約女朋友到公園來。他揀了個幽暗僻靜的林蔭處站下了。夕陽沉落進了人工湖里。湖面上有幾對呢喃的倩影,悠閑地蕩來蕩去……當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纖纖身影,翩翩向他飄來時,他竟一時沒有認出來。張云站住了,側著臉,瀑布般的黑發(fā)隨意飄散開來:“怎么,不認識啦?”宋福臉一紅道:“你換裙子啦?!睆堅啤皳溥辍币粯?。宋福也覺得說了一句廢話?!昂每磫??”張云紅著臉問?!啊彼胃R粫r也說不清楚。在他印象里張云總是穿著藍大褂,去他宿舍也是穿一件寬松的藍格罩衣?,F(xiàn)在一換上薄薄透明的連衣裙,顯得腰身很纖細,他就和張云坐到一條石凳上。石凳曬了一天,剛一坐上去就覺得熱乎乎的。張云拿出一塊手絹,要給他墊上。他慌忙搖手叫她自己墊上,他說他穿得厚。張云就自己墊上了。張云坐下以后,眼光就向湖里撒去,臉上現(xiàn)出和湖中人一樣的舒適、愜意神色來。宋福一直想著那事,也就說了。
“張云,我想跟你商量個事?!?/p>
張云就收回目光,瞇縫著眼睛看著他。
“張云,我們……結婚吧?!?/p>
張云睜大了眼睛,有點驚奇。
張云不說話……他就自管自顧地說起了他自己的想法。說到他負責的那起案子……說了他向那個女人說過的話。本來他可以不說,可是還是情不自禁地說了……直到這時他才忽覺有點明白,他之所以照顧小軍,原來是在履行自己保證過的“諾言”。當時隨意說出的一句話,不知不覺中沉進了他的潛意識中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清晰地浮了上來。說到房子,他說得很肯定很有把握,張云聽到最后,低下了頭,想了想說:“你看著辦吧。”
……燃燒的晚霞退去,墨水一樣的夜幕遮住了一切。石凳上的兩個大齡男女的身影,熱烈地相擁在一起……
那天,他們在公園里呆到很晚才離去。走時,張云還有點戀戀不舍,頻頻回頭熱望……對對情侶留在黑影里,旁若無人地相依相吻。張云就滿臉羨慕和遺憾……他們這樣的戀愛時光太短暫了,短暫得就像夜空中剛剛劃去的流星,轉(zhuǎn)瞬即逝。誰說的,戀愛是鮮花,結婚是墳墓。未免有些悲壯……走出公園大門口,宋福覺得有點對不起張云。后悔不多帶她來這里幾趟……
宋福把結婚登記證放在姓張的房管員辦公桌上。張房管員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小警察辦事這么利索。他以為結婚這種事情哪能說辦就辦呢?他一邊叼著“喜煙”,一邊連聲道:“恭喜!恭喜!”便也沒再含糊,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帶銹跡的鑰匙。分房子的高峰在秋天,如果等到那時,這把鑰匙不知要屬于誰的了。走出房產(chǎn)科大門,宋福想。
房子在西下洼子。是一間只有十五平方米的單屋。一進門,用板壁隔開了個小廚房;再進去就是稍大一點兒的里間。從墻上斑剝的墻皮,能夠看出房子有些年頭了。由于急著住,搬進來也沒修理一下,墻壁也沒刷,屋里有些暗。他和張云睡的床是從宿舍臨時搬來的兩張單人鐵床,拼在一起的。搬小軍的帆布折疊床時,宿舍里的人不讓搬,說是頭一宿,讓他倆兒好好親熱親熱……讓小軍先在宿舍里住兩天,再搬過去。但宋福還是執(zhí)意一同搬過來了。
早晨,宋福先醒了。穿鞋下地,看看那邊地上行軍床里的小軍還在睡,就又回到床前穿襯衣去了。昨天夜里,他沒敢太任性用勁,鐵床腿“吱呀吱呀”地叫喚,他怕驚醒了小軍。盡管這樣,張云還是感到興奮。醒來,兩眼奕奕地望著他。他用眼神示意該起床了。張云就興幽幽地說:“你給我找條襯褲吧?!彼胃>腿フ伊恕;厣砜匆姀堅频囊粭l白細的腿伸出被外,就一陣熱熱地往上涌。他放下花襯褲,側臥上床,手伸在了張云光滑的身子上。張云用眼睛看了看地下。宋福頃刻間控制住了自己,下床走出門去。晨風一吹,他覺得涼爽多了。
宋福打量著屋前。屋前是一塊不大的菜園子,周圍還用板條圈上了。園子里沒種什么,黑土硬硬的,只長著一棵沙果樹。上面不見有果子,大概被搬走的那家摘去了。綠綠的葉子還挺密,晨風一吹,就歡歡地搖,像是在歡迎這家新?lián)Q的主人。宋福懶賴地伸了個腰,覺得舒服極了。心想,畢竟有個自己的家了。
第二年,屋前的沙果樹開花時,宋福領著小軍去學校報名。宋小軍已經(jīng)八歲了,該讓他上學了。宋福這樣想。經(jīng)過一年多的營養(yǎng),小軍長胖了,皮膚變得白白凈凈,眼睛黑黑的,挺招人喜歡的。
在教導處,每個領孩子來報名的家長都聚集在這里,等著填報名登記表。輪到他時,負責填寫登記的人就問:“宋小軍的家長叫什么名字?”他遲愣了一下,所有的人便都瞅他。“您是宋小軍的父親嗎?”那人這樣問了一句?!班拧恰!薄罢垎柲彰??”“宋福?!薄肮ぷ鲉挝唬俊薄皡^(qū)上公安分局。”就見有人投來羨慕的目光。“他母親姓名?”“張云?!薄肮ぷ鲉挝??”“……?!毙度チ税鼑哪抗?,宋福就松了口氣。
回到家里,他對張云說:“以后叫小軍管你叫媽媽吧,管我叫爸爸吧?!币郧靶≤娭还芩小笆迨濉?,管張云叫“大媽”。從這天起,小軍就管他叫“爸爸”。叫得真真切切,他聽了也覺得比以前親切些。叫“媽媽”時,張云聽了,愣了一會兒神,半天不大自然地答應了。宋福看見了,就說:“還是叫大媽吧?!毙≤娋徒小按髬?!”,張云很快就答應了。
宋小軍每天放學,宋福都去學校接他。沒到下課時間,就在門口等一會兒。有熟人碰上了問:“你的孩子也上學啦?”“嗯,上學啦。”他答。問的人就一臉猜疑。
回來,張云已做好飯了。一家人就團坐在一起吃飯。飯桌上,宋福邊吃邊問:“今天老師教了幾個什么字?”“做、人、爸、媽、年……”小軍就邊吃邊答。張云也把從別人那里學來的智力開發(fā)“測試題”,拿來問小軍:“一棵樹上有十只鳥,一槍打下來一只,還剩下幾只鳥?”小軍歪頭想了想答:“沒有啦?!睆堅凭透吲d了:“真聰明!”宋福想起小時候,也有人這樣問他,他當時算了半天才回答:“還剩下九只鳥?!眲e人就笑他傻。他問人家為什么?別人就說:“還不都飛啦?!彼€憨乎乎地問:“要是不飛走呢?”別人愈加笑他癡:“哪有不飛走等著送死的鳥啊?!薄前。胂?,就覺得好笑,自己那時真的沒有小軍這樣聰明。他不由得傻傻地笑了……
知道底細的人,悄悄地問張云:“你們不打算自己生一個?”張云聽了,覺得不好回答,就笑笑,沒作聲?;氐郊依铮≤姴辉诟?,張云就跟宋福說了:“別人總問,我們也生一個吧?!彼胃B犃耍肓讼胝f:“等等吧,要不再生一個小孩,事情就多啦,怕你照顧不過來?!彼胃M龁伪〉纳砉钦f。張云也知道他“等等”的意思……就沒有再說什么。
好像真的說中了,說不要就不要。就真的沒有出現(xiàn)過“意外”。其實他們并沒有認真地采取什么重要防范措施,只不過是心理犯禁罷了。有時宋福連上幾個夜班,回來難免會進犯“禁區(qū)”的……倒也相安無事。聽人講,體格弱的女人,做一次“人流”會死去活來,恐怕再也難懷上孕的。因此,也不覺著有什么壓力……
樹上的沙果熟透了。紅紅的,染紅了樹葉,把枝頭都壓彎了。小軍就去摘。他蹦了幾蹦,沒夠著。就回屋取出一只方凳來,踩了上去。這回夠著了,他用力拉過一個樹枝,一只手握住枝頭,一只手往下摘沙果?!掷锏纳彻貌蛔×耍瑒傄道锓?,握著的枝頭猛地掙脫了他的手,他一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中午下班回家的宋??匆娏耍s緊抱起他上醫(yī)院。醫(yī)生給他看了X光,說:“左胳膊骨折啦,得需要住院治療?!眲倧纳痰晗掳嗟膹堅疲矟M頭大汗地跑來了。她推開房門,就聽宋福自悔地說道:“……怨我,早摘下來好啦。”“爸爸別難過,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是想摘給大媽吃的。”張云聽了,這才猛地想起早上說過的一句話。早上,她一出門看見滿樹的紅沙果,有的都裂了縫,就咂咂嘴說了句:“真饞人哪……”看看表,上班時間到了,就急急忙忙上班去了。想不到她隨意說出的一句話,卻被小軍聽到了,放了學就……她眼圈一紅,撲上前去,把小軍的頭摟在懷里。
張云向單位請了假,在醫(yī)院里護理小軍。宋福白天抽時間跑到學校去,問老師當天講了哪些內(nèi)容,然后晚上再到醫(yī)院里照著書本給小軍補上。小孩的骨頭長得快,一個月后就好了。這樣課也沒耽誤。
小軍上到三年級時,宋影被提前釋放了回來。局長把宋福找到辦公室,告訴了他。宋福聽后竟呆頭呆腦地說了一句:“怎么會是這么快呢?!碑敃r,局長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怎么說,小軍要離開他和張云,這是事實。
在司法局刑滿釋放人員安置辦公室,他把小軍領了去,與那女人見了面。從家來時,小軍還不知道將要發(fā)生的是什么。宋福和張云都不太忍心向他詳細說明這一切。四年多過去了,小軍不認識那個女人了。那女人也有點變樣。聽說她在北安革志監(jiān)獄被服廠服刑,工作得挺不錯的。司法局的人宣布完后,那女人就向他和小軍走過來。小軍聽到自己名字時,似乎明白了眼前將要發(fā)生的是什么。他緊緊拉住宋福的手。那女人先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鞠躬禮。然后就急不可待地去拉小軍的胳膊,并輕輕地急切呼喚小軍的名字:“小軍,小軍,我的孩子?!?/p>
他本能地蹲下身去,抱緊了小軍。那女人有點兒驚訝地看著他,張著兩手不知所措……
“小軍,去吧,她是你媽媽……”
“不,我不去,我不要!我要跟爸爸回家?!?/p>
小軍“哇”地大哭起來。引得所有的人都向這邊看來。那女人含著淚水,向他投來艾怨嫉妒的目光……
他的眼圈也紅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深深埋下了頭……
那女人又過來拉小軍。宋福感覺到胳膊上,小軍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他的肉里。他麻木了,聽憑那女人將小軍抱起。趁小軍沒轉(zhuǎn)身的工夫,他“噌”地站起身跑了出去。
遠遠地,還能聽到背后傳來的小軍的哭聲,兩行無聲的淚水,從他臉上嘩嘩流了下來。
一連幾天,他回到家中,覺得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沒勁,眼睛老往那張空空的行軍床上落,一看就是半天。張云叫他吃飯,他嘴里答應著,身子卻不動,還在等。張云拿著兩只碗,兩雙筷子上桌;他就好奇地看上張云一眼??吹脧堅菩睦镆测疴鸬?。張云忙不過來,叫他拿碗拿筷,他就拿三只碗、三雙筷子來,還習慣地按三個不同的位置擺上。引得張云想發(fā)笑,又笑不出來。她心里,也有點想……
過了些日子,張云就把行軍床撤了,折疊起來放在了床底下。宋福的眼睛還總愛往那塊空地瞅。家里少了些話語,悶悶的。張云就想,該有個孩子啦,有了孩子也許就會好的。
想著,也就對宋福說了,張云本想他聽了能夠開心的?!霸撚袀€孩子了……?”他聽了,半晌才茫然地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張云。以后幾天,也并不見他怎么開心……行動也遲遲的。張云也不管不顧,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把原來每月周期中的“禁區(qū)”,變成了“選區(qū)”。月月盼著“選區(qū)”的到來,這樣日子也就不知不覺過得很快。
有一天,他去宋影家看小軍。小軍還沒有放學,他就站了一會兒。在這之前,他曾去過兩次,見是見到啦,只是小軍一見面,就跑過來喊他“爸爸!”他就惶惶然的,看那女人。她也一臉惶惶然?!斑@孩子……”他不知說什么好,就匆匆告辭走了。
“小軍這段時間還好嗎?”
“還好。”女人低著頭回答。
他又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女人叫他進屋里坐,他就進屋去坐了??簧嫌兴煜さ谋蝗?,剛拆過,干干凈凈的,散發(fā)著漿洗的氣味。
“他還常起夜嗎?”
“大啦,不常起夜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夜里常做夢哭醒喊爸爸……”女人欲言又止。
宋福聽了,心里怪熱得慌,忙移去了眼光。
“這孩子?!?/p>
“叫習慣啦?!?/p>
“嗯,叫習慣啦。”
宋福感到輕松了點兒,就細細打量著屋里。這是一間平頂土屋,屋中間盤著土炕。是街道上給蓋的。他轉(zhuǎn)了話題:
“街道上有活兒干嗎?”
“沒,還沒有?!迸四樕想[隱浮著愁云。
“要不,擺個臺球案子吧?!彼胃O肫鹪趨^(qū)上文化部門有個熟人,這類執(zhí)照歸他們管。
天在外面不知不覺地黑了下來。屋里燈泡明晃晃的。小軍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臉上凝著興奮的光暈。小巧的鼻翼、微微上翹的嘴唇,送出均勻的鼾聲……看著,看著,他又墜入了一種熟悉的幻覺中……
模糊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高挺挺的胸部……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進來,正愣怔怔地立在那兒,看著他。目光有些異樣……莫名其妙的感覺碰在一起,他渾身燥熱,引起一股強烈的沖動,頓時頭暈目眩了起來……
“我,我該走了?!彼沧驳卣f。
從她身邊走過,一股粗重的酒氣,熱烈地撲來。搖晃了兩下,她扶住了將要跌倒的他。
“醒醒酒,再走,好嗎?”她柔柔地關切說。剛才,她忘了給他倒茶水了。
燥熱得難受,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沒有應聲,掙脫了直直地往外闖。冷風一吹,好了點。
她跟在他后面,送了好遠,夜幕裹去了他的身影。她還在路邊遠遠地望著,內(nèi)心涌起一股說不出的熱潮,眼窩也熱漣漣地濕潤了。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回到家,張云還在等他。桌上的飯菜熱了幾次……擺久了,就懶懶地沒有了熱汽。
“……小軍今天得了100分?!?/p>
“我以為你今晚有任務……”
“那孩子又長高了。”
“我出去給你們單位打過電話啦?!?/p>
“你吃飯吧?!彼行┻^意不去。
“不太想吃了……”張云說著,就懨懨地吃了兩口,放下筷子,草草地收拾了。
然后,就早早地鋪好床被,早早地躺下了。宋福的酒勁還沒有退去,身子還熱熱的。他就把手向張云身上摸去。
“她挺漂亮的吧?”
“誰……”
“宋影。”
“……”他放在張云身上的手停住不動了。
“她比我好看,是吧?!睆堅颇萌ニ氖帧?/p>
“別說啦……”他低低地有些哀求。
“你不讓我說,心里就是那樣想的,她比我漂亮……”
“我求求你,別說啦……”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你就是那樣想的……”張云嚶嚶地哭了,瘦削的肩頭和被子一起抽動。
他的腦袋發(fā)漲、發(fā)痛,一針、一針扎得似的,就扯過自己的棉被,蒙頭蓋上了。
早上起來,他和張云都覺得有點兒不自然?;呕诺模婷嫦嘤U了一眼。想說點兒什么,又誰都沒開口先說。如果說話,就好啦……遺憾,各自匆匆忙著上班去了。
上午,宋福一直沒離開過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的靠背椅子上,眼睛向外望去……顯得有些發(fā)呆。辦公室里誰和他開了一句什么玩笑,他也沒注意去聽。下班的時候到了,人都走了。誰走在最后還問了他一句:“中午不回去了?”他聽見了……他當時并沒有打算中午不回去。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地呆一會兒,再回去。這樣就看著太陽從正中的窗格子里射進來,照在黑色的桌面上。他就想再等一會兒。
小劉喊他時,他剛看過表不大一會兒。看表時正好是中午十二點。
值班的小劉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跑,急急的??匆姵ㄖ粋€門,也沒停下,沖他側影喊了一聲:“老宋,快!前天省廳通緝的持槍殺人搶劫犯,有人在鐵東看見了……”他門也沒關,就跟著跑去了。
……在鐵東一處未施工完的樓房建筑工地上,就看見那人了。那人順著樓外面沒安裝扶手的樓梯磴往上跑,窗戶也沒安窗框,那人跑進一個最上面的窗洞里,就拿槍往下瞄。宋福也拿槍往上瞄?!芭?!”槍就響了。在槍響的同時,宋福順著槍口準星,清楚地看見,有兩團黑影箭一般從窗洞射出。一前一后,前邊的黑影就撞在了宋福射擊的彈頭上。炸出一團傘狀的羽毛來,飄飄悠悠落下。剎時,后邊的那團黑影像釘在了半空中,沖著落下的黑影“啾啾”哀哀地叫。正午的太陽很亮,亮得有些刺目。就在宋福覺得奇怪空中那團黑影為什么不飛走的四分之一秒時間里,胸口被燙了似的一熱!太陽晃了幾晃,沒有掉下來。掉下來的卻是一個張牙舞爪的黑影,噴著黑紅的血,重重地壓在那只弱小可憐的黑影上。他的思維就定格了?!袄纤?,老宋,你怎么啦?老宋!……”小劉拼命地喊,他也沒聽見。留在他最后記憶里的是:落在地上的麻雀,是他無意打掉的。落在地上的男人,是小劉有意打掉的……鳥為什么不飛走?看來鳥并不是都怕死的……
火葬場里,穿著孝服的宋小軍,抱著一只精制的骨灰盒走了出來。他嗓子哭啞了,哀哀地張著嘴號噎著。
“他是個好男人?!彼斡捌嗥鄳K慘抽泣著。
“……都怪我……他要是不生氣……中午就會早回來的……一定會早回來的……”張云兩眼失神地望著高高的熏黑了的煙囪,悵惘地念叨著,“他走了,他走了……”那上面,剛剛冒出過一股黑煙,化作一塊黑云;停了一下,就悄無聲息地輕輕飄逝了……
地上,對著骨灰盒,小軍垂著頭,在燒他一張一張積攢下來的,打著紅紅100分的試卷。片片紙灰,輕盈旋舞著飛向天空。兩個女人跪在地上,抱頭慟哭在一起。
局長叫政工科長把宋福的材料整理一下,按烈士往上報。政工科長整理完了,就拿給局長過目審批?!珠L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份履歷表上:宋福。男。40歲?!案改浮币粰诳瞻字錾恚汗聝涸骸?/p>
(原載《北方文學》1991年第3期,責任編輯:孫蘇)
作者簡介:王鴻達,筆名洪荒。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院高研班十三期學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2年開始創(chuàng)作,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四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人民日報》海外版轉(zhuǎn)載。作品曾獲東北文學獎、金盾文學獎、中國人口文化獎,多次獲得黑龍江省文藝大獎。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文介紹到國外。
《孤鳥》被《人民文學》1991年7-8期合刊選載,獲首屆東北文學獎,并被改編成電視劇。